论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的批判

2017-03-10 11:46陈彦敏
怀化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党争王夫之宋仁宗

陈彦敏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长沙410082)

论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的批判

陈彦敏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长沙410082)

王夫之对宋仁宗以后的台谏制度提出尖锐的批判,深锐地觉察到宋仁宗将御史台与谏官合二为一对后世政局的影响。王夫之将明亡之原因归于明末党争,并将党争之根源归结到台谏制度,进而提出“环相为治”的观点。王夫之仍没跳出传统的政治史观,其史论彰显着古代政治观中的权力制约原则。

王夫之;台谏;党争;权力制约

台谏制度研究是历代政治史研究的重心,宋明两代台谏制度的研究中,王夫之史论中所见台谏言论很少受到关注,更无系统的研究。再者,王夫之对台谏的言论是其政论的核心;王夫之以明末大儒,对制度的观察与批评及其深邃,谓宋仁宗的台谏制度改革“延及五百年而不衰”。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的批评绝非一己之见,也包含着同时代人的忧思。历代对台谏制度的评价毁誉参半,而王夫之却能抓住历史发展的脉络,揭示宋仁宗的历史性鼎革以及后世政治纷乱之因。

一、王夫之批评宋明台谏制度的历史背景

(一)明代党争、言路的交织

明季党争之烈、言官气焰之嚣、言路之争是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提出批判的历史背景。明季党争之烈,于历代所未有,万历开其端,先有阉党乱政,后有齐、浙、楚三党角逐,未几而东林复社、几社等党社延绵不绝,皇权、宦官、台谏、内阁的交织使得明万历以后政局错综复杂。言路之争造就了有明一代的士风之激昂和政治的暴戾,士人议事“起于识见之歧,而成于意气之激”。明末士人充满了戾气,暴戾的士风构成了明代的政治特色,皇帝当朝廷杖臣下、群臣搏击于朝,“宗羲入都讼冤。至则逆阉已磔,即具疏请诛曹钦程、李实。会廷审许显纯、崔应元,宗羲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体。”[1]1152执政与言官之间“心怀忿疾,戾气填胸”。有明一代继承了宋仁宗以来的台谏制度,士大夫竞相以言路为进,导致言路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言官为了进阶肆意弹劾,“恣行胸臆”,“好胜不已”,以能言为风尚。嘉靖朝大礼议事件,言官以附和张璁集团得势,导致上下失措,而权臣亦利用言官置政敌于死地。万历之后,执政与言官交恶。“初,言路为居正所抑,至是争砺锋锐,搏击当路。”[2]1913张居正下台后,执政与言官之争愈发激烈。“台谏之势,积重不返”,言官与执政互相攻击,“阁臣与言路相水火矣。”[3]5748言官在京察中与内阁争势,高启愚案中,阁臣与言官的斗争达到顶峰,万历间宫廷之争和“三案”中言官与政府对垒,内阁和言官的势力就成了鼎足之势[4]14。万历中阁臣许国为压制言路,上书请规范言官言事:“顷来台臣比党争胜,恣行胸臆,无论是非,一经摘指,不去不止,若挟私搜求细事,及纠言不实者,抵罪。”[5]478阁臣对言官极度鄙夷,谓言官为禽鸟之音,“上于奏章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2]2059。而言官毫不示弱,“言官闻之大愤,交章论劾,锡爵阖门养重,竟辞不赴。”[2]2059崇祯初政,为整治吏治,以“部、科互相查勘俱奏。”[6]391虽有效提高了日益窘迫的吏治,但无疑又扩大了言官与执政之间的对垒。东林党人结台谏以抗衡阉党,导致浮薄之徒扰乱朝政,王夫之毫无偏袒,“杨、左广结台谏以抗魏忠贤,而汪文言以无赖赀郎窃附以召祸。浮薄之徒,一得当于君子,而使酒狂歌、呼卢谑傲以嗣萧艾兰茝之音,其气膻,其焰绿。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7]173。东林党人引谏官攻击阉党,而汪文言以不屈为魏忠贤所杀,而王夫之谓其以“浮薄之徒”召祸,并以小人喻之。崇祯二年,以六科谏官议论纷嚣,“至令掣肘误事”,整饬科道、给事中,然而,执政与谏官之争延及南明而不衰。在内有农民军、外有外族入侵的情况下,朝臣利用近臣、言官弹劾政敌依旧。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明朝灭亡,南方先后建立了弘光、隆武、绍武、永历四朝,然而朝臣党争依旧不减,弘光朝在马世英、史可法等人的党争中土崩瓦解,政见的分歧使权臣没有一致对外,对废立皇帝等问题争论不断,葬送了大明王朝最后的生机。

(二)台谏制度的弊端成为士人关注的时代话题

实际上,谏官的出现出于对权力制衡的需要,在传统的皇权体系下,皇帝利用台谏平衡诸臣势力,股肱与耳目互相牵制,“大臣者朝廷之股肱,言官则耳目也”[8]。天启元年十二月甲申条在帝制的条件下,任何一方的权力都不会超越皇权,故言官言事权无限扩大,无所不纠,而品秩极低。赵园在谈论这一问题时说,“根源在于权力分配中,对言官品秩的抑制,出于权力制衡的需要”[9]174。皇权对言官权力的限定还体现在廷杖等处罚上:“加诸言官的廷杖和诏监狱,证明了言官面折廷诤的不受司法保护。”[9]174故言官也时时承受被弹劾的危险,品秩的低下与言事权的无限扩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官秩与权力的极不符合决定谏官成为政局动乱的推动者,执政时而规避,时而拉拢台谏,台谏因此成为士人批判的对象。

谏官得以成为独立的行政系统,言官利用“天子谏官”之名义大行其道,左右朝政,谏官所引起的政治纷争成为当时士人普遍担忧的问题,“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2]1951。言官利用皇权赋予的权力与阁臣分庭抗礼,“有明一代,足以影响朝廷行事,而令执政最为棘手者,一为阉寺,一为科道”[10]269。谏官以执政之得势与否为向背,“言事者益裁量执政,执政日与枝拄”[3]6002。党人依旧利用言官排斥异己,把持言路,《明通鉴》载:“一时齐、楚、浙三党盘踞言路,相与唱和,务以攻东林排击异己为事,……言路交通铨部,指清流为东林,逐之殆尽,言路几无正人。”[2]2112而言官为避内阁排挤,自结于执政,“御史万国钦极论封疆欺弊,时行讽同官许国远谪之,一言相侵,无不出之于外,于是无耻之徒,但知自结于执政”[3]6015。执政与台谏的时而倾轧时而勾结,而党争已经起于微末之中。

(三)党争与台谏的关系错综复杂

有明一代党争与台谏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台谏势力对党争有推波助澜的作用。王夫之对永历朝党争深恶痛绝,隐居衡阳船山,作《永历实录》,详尽记述永历朝之始末,对南明党争多有涉及。台谏势力在南明没有消减,言路四起,黄宗羲论及南明党争与言路时仍有余悸,“追原祸始,不禁酸心”,“诸臣狃之,争意见之玄黄,略绸缪之桑土”,“朋党之祸,于斯为烈”[11]5-6。皇权依然利用谏官制约群臣,“天子谏官”仍有着无限的言事权:“成栋输忠效顺,所不忍忘者君臣大义耳。今永和恣睢阙廷,辱天子谏官,君臣之分谓何?若贳永和不问,则成栋精忠且为永和所掩,又何以号召天下之忠义哉!上释不问。”[12]448

王夫之揭示党争根源于谏官制度。谏官以言为职的性质导致其以言语为进,导致朝臣互相攻击,党争初现端倪,“谏官毛举细过以相纠,则大体失而争党起于细微,其不以启朋党而坏国是也,难矣哉”[7]765。而时人早已意识言官引起的激昂士气必会导致党争:“近中外臣僚或大臣交攻,或言官相讦,始以自用之私,终之好胜之习。好胜不已,必致忿争,忿争不已,必致党比。唐之牛、李,宋之洛、蜀,其初岂不由一言之相失哉?是为竞胜。”[3]6121明代党争之烈于前朝所未有,宦官集团的加入使得明代由于言路而引起的党争比之于宋代熙、丰之间有过之而无不及。文官集团利用台谏与宦官抗衡,言官、宦官、文官集团的相互交织所造成的政治混乱让王夫之痛恨不已:“而宦竖与人主争权,谏官与将相争势,任贤贰,去邪疑,害不可言也。”[7]980

王夫之对台谏制度的反思充满着亡国之痛,其对明末群臣言事之风感到失望:“愤嫉积于中,而抑采野怨读之声以求快于愚贱,事本易而难之,祸未至大而张之,有闻则起,有言必诤,授中主以沾直之讥,而小人反挟大体以相难。”[7]301新进之士往往浮躁激切,以言语为尚,谏官“聚讼盈廷”,从而导致“君臣上下,莫非乖戾之性”。王夫之对明党人议事“徒以得后世之称而无益于时,皆此一时之气矜为之也”[7]199的风气深恶痛绝,在论及东汉党锢时批评党人如“怒湍之水”,并以此讽刺明代谏官好言事之风:“近世谏臣大抵如是,激而争者,详于小而略于大,怒湍之水,不可以行巨舟。激而去者,决于弃世而忍于忧天,环堵之光,不可以照广野。呜呼!若是者,皆非不可康济之才,而不终其用。”[7]301对于言路引起的党争,王夫之亦予以强烈的抨击,并以党争为亡国的原因:“国无党祸而不亡,为人君者弭之于其几,奚待祸发而无以救药乎。”[7]820

二、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的批判以及解决之道的探索

(一)批判宋仁宗“台谏合一”的改革

谏官之有专职,自汉设立谏议大夫始,台谏之名始见于宋代,指御史台与谏官的合一,宋代是我国谏官制度史上的重大变革时期,王夫之将台谏制度的弊病归因于宋仁宗台谏制度改革,将台谏之弊病作为天下治乱之关键,并危及官场士风、民生和边疆稳定,称“季世之天下,言愈长,争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则唯政府、谏垣不相下之势激之也。仁宗作法之凉,延及五百年而不息”[12]125。

谏官在宋代享有极高的特权,这在宋太祖时已经确立,太祖立下祖宗家法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用南人为相,杀谏官,非吾子孙”[13]178。宋人对祖宗家法的信仰让宋一代政治无大破大立,台谏制度也得以延续。宋仁宗之前,谏官和御史台的分职:“谏官御史虽俱为言责之臣,然其职各异,谏官掌献替以正人主,御史掌纠查,以绳百僚,故君有过举,则谏官奏牍,臣有违法,则御史封章。”[14]1122而为了防止相权过重,北宋太宗、真宗都曾试图利用台谏制约宰执。

“国初宰相重,台谏侍从,莫敢议己。”[15]259宰相以执政兼谏职,故大臣敢于言事,宰相赵普便无人敢弹劾,权倾朝野。为防止大臣滥用权力,宋真宗尝设置谏院,并曾设置言事御史。“天禧初,置言事御史,所以举谏官职,然当时台谏之官虽重,而台谏之职未振也。”[16]189而台谏合一始于仁宗,宋仁宗将谏院设为常制,并将谏官和御史台合而为一,御史有言事权成为定制。庆历间,“御史台中丞厅之南,有谏官御史厅,盖御史得兼谏职也”[17]。庆历五年正月已亥条御史与谏官职权交错,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庆历五年,“复言事御史,以梅挚、李京为之。唐制,御史不专言职,故天禧初始置言事六员,后不除,至是复初”[16]187。并设置谏院,“置谏院,知院官凡六人,以司谏正言充职,而他官领者谓之知”[18]3778。谏官之职责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劝谏帝王到纠三省、百司之失,职权也有很大提升,从三省至百司,皆得谏正,对于谏官职责上的改变,王夫之抨击道:“谏官者,以绳纠天子,非以绳纠宰相也。”[12]122仁宗刻意增加谏官的数量,“至是以谏官不足,复除之”[17]。庆历五年正月已亥条以谏官置于两省,以便监察宰执,纠劾臣下,然而时人已察觉仁宗此制之弊端,“不列侍从之班,则无以尽知人主之阙失也”[17]。元祐元年十一月已卯条为了防止宰执对台谏集团的渗透,皇帝将台谏录用之权收归自己,“中丞谏官,必出于人主之亲擢,虽李迪、吕夷简之亲亦不敢进拟”[16]189。谏官初期多用正直之人,庆历中,以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为谏官,称“庆历四谏”,至熙丰、元祐时,新进之士以言语未尚,肆意抨击政敌,一旦党争失败,朝中几无人。

皇权与相权之争也体现在谏官的设置上。皇帝令近臣举官充台谏,乃为牵制宰相的势力,宋仁宗此制得失之论多见于史籍。明道二年,仁宗阻止宰执进用谏官。“庆历四年,召毋以辅臣所谏充台谏。”[16]187后宋仁宗令台属各举纠弹之职,“台谏之权敢与宰相为抗矣”。宋人吕中评仁宗此制事评价颇高,而王夫之力斥之。宰执集团对仁宗设谏院,将台谏官员地位抬高很不满,宰执集团都试图穿插耳目进入谏院,“惟蒋之奇之说合修意,修荐为御史”[18]10380。宰执视谏官为障碍,仁宗时便有宰执逐谏官之事发生,引起风波,执政议事竟以“逐谏臣”为要,为前代所未有,“入对,上疏货财兴缮、逐谏臣、开边、衅时弊七事荐”[18]12459。

宋仁宗将台谏地位提高后,谏官保持了自身相对的独立性,依靠皇权,以“人主之耳目”依据,防止“言路壅塞”为合法性缘由,对抗宰执集团,“侍御史杨畏言:风宪之任,人主寄耳目焉,御史进用,宰执不得预”[18]3749。谏官利用这一权力与宰执集团对抗,肆意抨击执政,成为后世言路纷乱之因。

王夫之敏锐地察觉到由于台谏合一导致皇权与相权之间的权势转移,对宋仁宗将御史台与谏官合二为一批评尤力,以明一代言论之踏兴与党锢之祸实出于仁宗,“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余波之害,延于今而未已”[12]110-111。仁宗之治向来为史家称道,而王夫之却极力贬低,甚至在阐述义理的《读四书大全说》中说:“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唯宋仁宗可以当之。”[19]985并将后世朝政混乱的根源归结到宋仁宗“立一成法以启争端”[7]757。从而导致“言语之沓兴”,而言语之沓兴始于仁宗将御史台与谏官之势合而为一,王夫之曰:“神宗君臣所夜思昼作,聚讼盈廷,飞符遍野,以使下无法守,开章惇、蔡京爚乱以亡之渐者,其风已自仁宗始矣。”[12]110

宋仁宗将台谏合一波及元祐党争,元祐党争中台谏势力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党人往往利用谏官作为攻击政敌的利器,而谏官往往不规避,范纯仁身为谏官而介入党争,“朋党难辨,恐误及善人,遂上疏曰:朋党之起盖因趣向异同,同我者谓之正人,异我者疑为邪党”[18]10288。宋代两案乌台诗案与车盖亭案中,言官附和党人攻击异己。《乌台诗案》中,御史何正臣、李定大肆抨击苏东坡,刘安世从学于司马光,为旧党吕公著荐举任右正言,而极力抨击新党,在车盖亭诗案中配合汉阳监军吴处厚,大兴文字狱,极力攻击蔡确,以帮助元祐党人尽逐新党,“司谏吴安时、正言刘安世交章攻纯仁党蔡确”[16]349。绍圣时元祐党人失势,台谏官员便倒向新党,绍圣元年,御史杨畏因旧党失势而背叛吕大防,“张商英五年不召,及为谏官,故攻元祐大臣不遗余力”[16]350。新旧党之间各以台谏为纽带互相攻击,而言官之倾向助推了党人排斥异己,将政敌一网打尽,致朝中几空。得势之党荐举持相同政见之人进入台谏,造成神宗一朝朝政的极度混乱,元祐党人得势,司马光、吕公著等人便向宣仁太后举荐谏官,进而控制局势。

台谏势力往往成为权相运用权力的绊脚石,王安石、韩侂胄便打击台谏势力,王安石变法之初,即罢谏院,逐谏臣,“安石入朝之初,即劝人主逐谏臣,其本意如此”[16]250。王安石罢谏院乃其攻击异己之行为,为实行新法肃清势力,仁宗之后台谏势力之振兴,导致谏官与宰执争势,安石此举亦在于打击谏官日益上升之势力。王夫之对新党的批评与正统史家无异,但是摒弃了君子小人以及义利之辩,而直接抨击谏官依靠新党,“闻风而起”,“聚讼盈廷”,导致政论纷争,直以王安石比喻苏秦张仪以口舌为进,在其《宋论》[12]110中曰:

谓其以迹其造士,则闻风而起者,苏氏父子掉仪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习申、商之术;后此之挠乱天下者,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皆仁宗启之也。

宋仁宗台谏改革开启的王夫之进而将台谏制度引发的党争视为宋代亡国的原因,直面抨击宋代“以赏劝言之害”[7]412:

宋之中叶,上书言因革者,牍满公府,而政令数易,朋党争衡,熙、丰、元、绍之间,棼如乱丝,而国随以敝。近者民本轻达,贱士乘以希荣,奸相资之肆恶,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呜呼!以赏劝言之害,较拒谏而尤烈,抑如此哉!

(二)对明代台谏以及言路的批评

明代继承了宋仁宗以来的台谏制度,明初设立了完备的监察制度,洪武十三年废御史台,在六部设给事中,纠察六部官员,在中央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在各省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监察地方行政,“十三道监察御史,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3]1768。名义上废除御史台,而实际上的“台谏合一”趋势比起宋初有过之而无不及。“谏之有专官”让原本“天下之公议”成为谏官的专有职业,明儒薛方山批评道:“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20]594王夫之亦以为:“故周官无谏职,以广听也。”[7]417孙承泽更是对此深感惋惜,在其《春明梦余录》中曰:“至明革中书省,乃并谏官裁之,惟设六科以掌封驳……故观唐宋言官奏疏,绰有可观,后世有纠弹而险规正,盖以言官、察官浑之为一也。”[6]389

明代君主给谏官极广的职权,以台谏为天子耳目,言路之争便贯穿了有明一代,“故言路者,国之命也”[7]522。明初广开言路,至明后期,言路之堵塞与否已经不是政局的晴雨表,反而成为权臣党争、内阁倾轧和皇帝平衡权臣的手段,台谏与权臣交恶,“言路”逐渐成为合法性缘由,党争实赖于此。

王夫之觉察到都察院与给事中的设立,导致谏官的职责发生了变化,言官的职责重心不是劝谏皇帝而是纠劾臣下,皇权便将执政与谏官控制在自己力量之下,并利用台谏与执政的周旋来平衡权臣的势力,王夫之批评之“将谏官之设,以谏下而非谏君乎”[7]419。君臣士民相激,大臣无居常位,导致内阁执政更换无常,“人言一及而辄易之,互相攻击则两罢之”[12]137。王夫之激烈抨击[7]419:

近者分谏职于台省,听亦广矣。而六科司抄发之任,十三道司督察之权,纠劾移于下,而君德非所独任,故诡随忿戾,迭相进退,而国是大乱,则广之适以废之。拂其立谏之经,而予以谮言之径,乃至佥人游士献邪说以为用人行政之蝥贼。不专不慎,覆轨已昭,后世尚知鉴哉。

后世史家对明代台谏制度一向称道,通过塑造御史铁面无私的形象来构建“言官风骨”,清人在编修《明史》时亦然,“《明史》修撰者所试图勾勒的有明一代言路的演变轨迹,其前提是言路与士气的盛衰”[9]164。而王夫之对明代言路颇不以为然,在目睹谏官与党争的合势导致言语沓兴,争论纷争,党争不断,葬送了大明王朝后,对明士人“以言语为尚”,朝政“盈庭之纷纭”深感痛心,故其将台谏制度视为治乱兴衰之根源。言路之兴衰导致的士风嬗变将明王朝推入灭亡的边缘,王夫之思考的深度时时折射着明遗民的亡国之思。

宋明台谏制度的缺陷在于打破了古谏官制度的权力制约原则,导致皇权一方独大,执政处于最不利的地位,台谏得以成为独立的系统。王夫之在提出批判之余,也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即恢复皇权、台谏、执政三者之前的原有的权力循环,以皇权制约执政,执政制约台谏,以台谏制约皇权。办法就是提升相权,规范谏官之权,效仿唐代的谏官制度,以达到“环相为治”的目标。

(一)提升相权

王夫之对对宰执充满同情心,在宰执与谏官之博弈中,王夫之极力抬高相权。“宰相者,外统六官,内匡君德,而持可久可大之衡,以贞常而奴变者也。”[7]756王夫之进而批判宋仁宗之后宰执无居常位。作为德与位的拥有者,宰相往往系一国之命运,并被称为“国体”,“故古者三公论道,所论者道耳,不能与任气敢言之士,争一言一事之可否,而论道于君”[7]756。而宰执却受谏官的肘制,由于谏官对宰执的肆意弹劾,导致宰执不敢议事,规避台谏。例如,元祐三年,元祐党人并没有在尽除新党之后无所顾忌,苏轼乞行给田募役法,而受到御史的肘制,“今臣每见大防、纯仁,皆咨嗟太息,惜此法之不行,但畏台谏不敢行下耳又贴黄,中外臣僚畏避台谏,附会其言以欺朝廷者,皆有实状”[17]。元祐三年冬十月乙丑条鉴于谏官对于宰相的牵制,王夫之指出其弊端:

明道以后,宰执诸公,皆代天工以临群动者也。天下之事,唯君与我坐而论之,事至而行之,可兴则兴之已耳,可革则革之已耳。唯道之从,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将何求而不得?奚待烦言以耸众听?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从,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则有引身以退,免疚恶于寸心,而不待暴白以号于人曰:“吾已缕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执大臣所以靖邦纪而息嚣凌之枢要也[12]114-115。

大臣循规蹈矩,条列时政以陈言,无疑受到了台谏的肘制,《宋史》载韩维为避台谏而躲于家中,位高的宰执却受以“寒士”新进的谏官节制,导致“人才之寖降”,大臣铮铮言事之风泯灭:

大臣进位宰执,而条列时政以陈言,自吕夷简始。其后韩、范、富、马诸君子,出统六师,入参三事,皆于受事之初,例有条奏。闻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以此知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后,人才之寖降,风尚之寖卑,前此者吕、李、向、王之风轨,不可复追矣[12]113。

王夫之以韩、范、富、马诸大臣之后政不得人,非人才之不出,而是由于谏官对宰执的肘制,宰执为求全于谏官,避免其弹劾,宰执往往不敢独申己见,以免受辱于朝:

诡随谏官而避其弹射,则可以应一事而不可以规大全;逆折谏官而伸其独见,则几事不密,而失其正色立朝之度[7]756。

王夫之进而批评谏官对宰执的牵制,使得宰执无居常位,大臣的频繁更换严重降低了行政效率,“旦改夕更,以快一此一彼之志欲”[7]980。时人已经意识大臣频繁更换对朝政的影响,“久之任,则君子举得以任其职”[16]59。宰相失去了其应有的制度保障而循规蹈矩,来自台谏之弹劾导致宰执不能驾驭朝政,王夫之将宋衰亡的原因归结于台谏与执政之争,政令不行,导致对西夏用兵失利,辽人渔翁得利,宋岁币日增,国困民乏,王夫之在《宋论》曰:

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国既以是弱矣。抑幸无耶律德光、李继迁騺悍之力,而暂可以赂免[12]157。

宋仁宗以谏官遏制宰执,导致了行政效率的低下,大臣位无常居,王夫之以根源就在于谏官与宰执争权,导致宰执的地位过低,“而给事与宰相争权,则议论多、朋党兴,而国是以乱”[7]758。宋仁宗试图将宰相与谏官置于控制范围之内,皇权便受不到牵制,一方面可以规避谏官的劝谏,另一方面可以制约相权独大,皇权得到极大的伸张。皇帝让谏官与宰相争权,谏官之职的重点便从“谏上”转为“制下”,谏官试图在皇权的条件下取得合法性地位,而宰执希望能够恢复传统三公对谏官的压制。王夫之觉察到这一点,“谏者,谏君者也”,自皇权利用谏官牵制宰执,皇帝的过错乃没人纠正,谏官之设置已经与古制事与而愿违。

(二)规范谏官之权

王夫之将谏官贬到极其低的位置,谏官以言为尚则导致以气为胜,“则凡能极言以谏者,大抵其气胜者也;自信其是,而矜物以莫及,物莫能移者也。其气胜;则其情浮,自矜而物莫能移,则其理”[7]765。将谏官视为危害国家治理之障碍,“谋尚其诈,谏尚其谲,徼功而行险,干誉而违道”[7]1178。谏官邀功行险,导致小人得势,君子失位,进而连天子宰相都不能驾驭:“贿行于中涓,而天子慑;贿行于宰相,而百官不能争;贿行于省寺台谏,而天子宰相亦不能胜。”[7]1003并以宋仁宗时弊政未生乃因谏官皆为君子:“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12]107君子小人之争历来为党争中攻击政敌所用,欧阳修作《朋党论》为羽翼范仲淹,贬抑高若纳等人为小人:“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故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18]10376而在元祐党人攻击新法时,无时不以“小人”攻击之,王夫之亦以为然,对“轻薄之士”以谏官之职搅乱朝政,与宰相争势深有不满,并以君子期许谏官:“而浮薄之士,喜谈臧否者,攻其所不见,述其所未闻,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绝。”[12]124“攻人之失而发其隐,君子之所恶也。”[12]123王夫之进而希望以道德约束谏官:“君子出所学以事主,与激于时事之非而强谏之臣异。以谏为道者,攻时之弊,而不恤矫枉之偏。以学事主者,规之以中正之常经,则可正本以达其义类,而裁成刚柔一偏之病。”[7]177

为避免谏官与宰执争权,王夫之提出谏官不可与宰执同堂议事。谏官对宰执的牵制使得宋初大臣之风泯灭,宰执肘制于谏官,为规避谏官的弹劾而使不敢议事,故将宰执与谏官分开议事似乎是良效:“故天子诚广听以求治,则宰相有坐论之时,群臣有待问之时,谏官有请对之时,而不可有聚讼一堂、道谋筑舍之时。官各有其守,政各任其人,分理而兼听之,惟上之虚衷以广益。”[7]757台谏势力的上升导致上下失错,谏官以寒微之位纠劾宰执,以下凌上,宰执反不得“素位而行”,考诸王夫之史论,其对于上下、亲属、伦理之序非常强调:“庶士之族,亦有亲疏;闾里之交,亦有此耦;其离其合,自以其伦而为厚薄。”[12]124进而将伦理之序推广到其政论中,宰执谏官各司其职:“论道者,三公之职;辰告者,卿士之司;纠谬者,谏官之责;各循其分,而上下志通,大猷允定。”[7]952

王夫之建议以“忠直知治者”充任谏官,并以法规范谏官的任选。“选忠直知治者任谏职于上,而主意昭宣,风尚端直,则群言博采,而终弗使主父偃、息夫躬之流,矜文采以雠其奸邪。”[7]418皇权对谏官的任意举荐,并没有经过立法程序,官吏的运用不在于立法,而在于“政各任于其人”,谏官的设置应当“治惟其人,不惟其法”。而宋仁宗将台谏制度化违背了“治唯其人”的初衷,通过台谏制度法制化制约大臣,传统宰相“国体”的地位逐渐消失,谏官遂以下制上。

(三)主张恢复唐代谏官制度

唐代谏官系于宰执,随宰相入阁议事,感于宋仁宗之后谏官乱政,延及明末而不休,王夫之对唐代谏官制度颇有称道:“太宗制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故当时言无不尽,而治得其理。”[7]755称唐制为“善制”,“宰相必靳于其小,而以封驳争论之权授之谏官,而后宰相得以持其大,而为进退之大经。故唐之制犹善也”[12]122。王夫之主张恢复唐代宰执、谏官议事之序:“至其为谋之得失,有宰相以参酌于前,有谏官以持议于后,亦不患其擅国柄而误封疆矣。”[7]954这并不是王夫之一己之见,有感于台谏制度对政治秩序的破坏,明末孙承泽在其《春明梦余录》中对唐谏官制度也颇有称赞:“谏官随宰相入内阁,此最得为政之要。”[6]389王夫之对唐代谏官制度的赞赏,根本原因在于唐代谏官制度并没有造成皇权、谏官、相权三者之间的权力失衡。

(四)提出“环相为治”的观点

王夫之对明末党争、言路的不满,对宋仁宗台谏改革的批判,最终提出了问题的解决之道,即“环相为治”的观点。中国古代传统的谏官制度代表着皇权、谏官、相权三者之间权力的循环与制衡,而这种平衡被宋仁宗的台谏改革打破了,皇权控制台谏系统,再也没有受到传统政治体系中谏官带来的制衡,皇权一方独大,这也是明代皇权达到顶峰的一个原因。对于权力如何分配,王夫之主张恢复唐代以前良好的权力制约原则,提出了皇权、宰执、谏官应有之序:

宰相之用舍听之天子,谏官之予夺听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则举而听之谏官,环相为治,而言乃为功[12]122。

三、对王夫之台谏言论的再思考:历史价值与当代意义

(一)历史价值

王夫之生活在明末清初,明季党争之烈于历代所未有,而宦官集团的加入扩大了这一趋势,党争延绵至南明而未消。有感于明代党争之烈,大明王朝日趋衰败,导致大明王朝为农民军所灭,最终清朝以异族入主中国,王夫之将明亡之原因归于明末党争,并将党争之根源归结到台谏制度。谏官对朝政的扰乱以及党人、宦官集团、台谏势力之间的相互制约与渗透,导致朝政恶性循环,谏官毛纠细举,大臣不敢议事,政论纷出,官无常位,王夫之对此深恶痛绝。台谏势力制约执政,谏官“谏上”职权的消失让近习集团趁机而入,这对宦官集团兴起不无关系。谏官制度的合法化又归结于皇权对执政集团的压制。王夫之对宋仁宗“立法”,即合御史台与谏院为一深感惋惜,将后世治乱的根源归结于仁宗的立法,谓其“延及五百年后而不衰”。王夫之的史论折射出其明遗民的悲凉心态以及对明亡的深刻反思,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国,华夏沉沦,明末遗民以天下秩序崩溃,“亡天下”的悲哀让人性中压抑的思想迸发而出,故其对历代的史论具有极高的思想深度。因而言之,王夫之对台谏制度的抨击与明遗民贬抑君权的趋势是一致的,与同期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一道,明末遗民所主张的对皇权的制约以及对人性的挖掘并不具备与西方比对的“启蒙精神”,应将明末清初诸儒的言论放在传统的政治观念下审查之,如其论井田、封建、学校,都是当时士人热议的话题。华夏沉沦以及秩序的崩溃所引起明遗民对制度的深刻反思,他们认识到权力得不到限制必然导致秩序的混乱。皇帝赋予谏官过高的权力,利用台谏压抑相权,谏官传统的“劝上”的权力演变为“制下”,“三公坐而论道”的传统演变为宰执“无居常位”,皇权便得到无限制的伸张,谏官与宰执都试图在皇权的条件下相互制约。宋仁宗“台谏合一”的历史性鼎革开启了后世的纷乱,王夫之对宋仁宗台谏改革以及后世言路的批评有其时代背景,将宋仁宗以后的台谏制度视为天下治乱之根源,仍然可以商榷。我们在赞誉宋一代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及士大夫敢于言事之风时,却很少注意到台谏制度起所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皇权刻意抬高谏官地位以与执政相周旋,避免相权独大,从而引起权力问题的失衡,宰执、皇权、台谏之争构成了宋明两代政治独特的景象,王夫之对制度思考的穿透力,值得我们深思。

(二)当代意义

王夫之对宋明台谏制度中的权力制约诉求有着一定的现实意义。现代政治史上权力的制约原则在中国自古有之,王夫之在对宋明台谏制度批判中主张的权力制约原则,对我们当下热议的反腐倡廉有着很好的启发价值和现实意义。腐败根源在于权力的滥用,在于权力的无限伸张而得不到制约,这是当今社会的共识。在今天看来,中央与地方的监察机构扮演着扮演着“谏官”的职责,监察机构的职责在于真正做到限制权力,防止权力的滥用,杜绝腐败发生,要发挥监察机构应有的作用,恢复良好的社会治理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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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Fuzhi's Criticism of the Supervisory System in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CHEN Yan-min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2)

Wang Fuzhi criticized the supervisory system practiced after the reign of Renzong of Song dynasty.He detected the great influence of Emperor Renzong's integrating censorate official and supervisory official.Wang Fuzhi attributed the collapse of the Ming Dynasty to factional political struggle and supervisory system and then he put forward a theory:emperor restricts prime minister,prime minister restricts imperial censors while imperial censors restrict emperor.Yet Wangfuzhi did not jump out of the traditional political view.His theory manifests the principle of restriction of power in traditional China.

Wang Fuzhi;supervisory system;factional political struggle;restriction of power

D691;K248

A

1671-9743(2017)04-0065-06

2017-03-27

陈彦敏,1992年生,男,广西南宁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清代学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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