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凸显与魏晋南北朝文学评论

2017-03-10 06:05:08
关键词:陈氏陶渊明视野

李 超

背景凸显与魏晋南北朝文学评论

李 超

20世纪以来,发端于史学领域的论争足以给文学研究带来特有的冲击。在新的视野和方法的转换上,立足于这一时段特有的史料情况,我们应当在宏观上融通当日的经济、政治、文化、学术、哲学、宗教、风俗等,凸显这一时段的背景,洞幽察微,审视、发掘其特有的内涵,促进研究的深化。

视野;转换;背景凸显;文学评论

从清儒到近代、现代以至当代学人,古代文学研究明显地走向了一条越发宽广的道路,积累了一些足以让我们分析、借鉴和思索的文学研究方法。特别是史学领域,传统史学在新观念的日益冲蚀、颠覆下走向现代、当代史学。文史自古一家,史学领域的更易足以给文学史的研究带来特有的冲击。从借鉴的角度,它能构成文学研究变更、增长的一个基点。不可否认的是,20世纪以来文学视野、观念的变更正是发端于史学研究,“六经皆史”,“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等,都正是标准的史学畛域。因此,运用新的方法来进一步深化文学研究,无疑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我们不得不承认,任何研究都有一些不言自明的前提与理据。对不同时期的文学研究,也必然要有所区别而不可一概而论。

1930年,一代学人陈寅恪先生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称:“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1]266(这实际上也是其师王国维先生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现之学问》中所提观念“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新发现”的继承和变异。)

这一论断也当然适用于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只不过,与先秦、唐宋元明清文学研究相比,这一时期的文学研究有自己独特的前提:

这一段文学史,不像某些领域一样有什么“珍密材料”和忽然冒出来的“重要文物”,所能见到的都是人所常见之书。[2]6

大凡研究中古文学史的学人都知道,这一领域已很难有孤本秘籍的发现,材料大致现成,前人也有种种既成说法,重要的是深入钻研,从头开掘,才会有所发明,有所创获。[3]8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例举,意在说明这一时段的新材料确实是比较少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先生所指涉的“新材料”对这一时段的文学研究的作用,无疑受到了很大的削弱。追溯下去,我们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对这一段文学的研究,在学术坛里是比较寂寞的,远远比不上唐诗研究或者《红楼梦》研究那么显赫。[2]3

中古文学的研究,在整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确是较为冷寂的。[3]2

请注意这里的“寂寞”“冷寂”的字眼。客气的话语中,仍透露出这一时段文学研究无可置疑的“冷寂”,话语之中甚至不免杂有一丝苦涩。一时代文学研究的问题和困境固然很多,但这种现实却无疑有一个重要且不可忽视的问题:这一时段的文学研究,如何摆脱难堪的境地,走出低谷,或浮出水面?这中间,凸显时代背景,或许为一种较有效的方法。

先看这三篇文章,一是1917年2月,王国维发表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二是陈寅恪发表的《四声三问》(原刊《清华学报》第九卷第二期)。三是1927年鲁迅在广州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三篇文章都发表在20世纪初期,虽不敢说它们足以代表那一时代学术研究的视野和方法,但至少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思索和借鉴。

清儒使用十三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诸多文集等传世文献,来审定、考据、研究中国古代文学。西方思想的涌入,甲骨文、敦煌遗书、汉简以及清宫大内档案的相继出现,迫使学术研究在不得不接受这些新材料的同时建立起新的方法。史料的增加必然带来方法的更新和视野的拓宽。得风气之先,王国维先生提出“二重证据法”,陈寅恪先生提出“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就不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是一个必然结果。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的意义就在于,它是在清扫干净了的纸上重新涂上被人为割断了的历史脉络。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以甲骨卜辞充分证实了《世本》《史记》所载的上古殷商世系的正确性。陈寅恪先生的《四声三问》无疑彰显了他的学术主张。在《四声三问》中,陈氏所用的资料,虽然仍不脱传统经典文献的范围,但其思路是新的,即异域文化对中国本土文化的渗透和影响。这是因为佛教正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完成了在中国扎根、变异的过程,而当时士人的接受,也带来了新的思想,以及新的文学体裁和表现内容。陈氏对异域文明的文献比较熟悉,又有深刻的研究,无疑就投射到了他的历史研究领域。为此,陈氏深刻地洞见了这一时代的重大变迁,以具体的研究做出了回应。鲁迅的洞见则在于他简明、深刻地剖析了现象背后的原因,向我们比较清晰地展示了那个遥远时代士人的精神风貌和生活。

这是三篇内容不一样的文章,但它们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共同点:都着力凸显因时光漫湮、史籍散佚而带来的断裂的存在背景。这样,散漫的、零碎的知识,因有了背景的支撑而明晰、系统,即有了解读的可能。这正是凸显背景的意义之所在。

20世纪50年代,鲁迅未竟的研究为王瑶先生所继承。在勾勒、阐述这一时期的宏阔的思想、信仰等背景时,王氏又添进了鲁迅所未涉及的内容,如《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论希企隐逸之风》《拟古与作伪》等,从而使得那一时段的社会生活、思想和信仰得到了比较全面、广泛的展示。这样,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段的整体环境、氛围,因这些文章而比较清晰地浮现出来,也为后人前行构建了稳固、可靠的根基。有历史意义的是,刘师培、鲁迅二人的研究都是在时代思潮的鼓荡下而表现出特有的视野和方法。刘氏受益于深博的家学,带有总结清儒研究视野和方法的意蕴。刘氏在传统的诸子学、经学、理学、考据学之外,又将地理、小学等纳入文学的视野。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之所以受人喜爱,不得不归于他对历史变迁本来态势的尊重,即对历史文本的尊重。鲁迅赞誉的着眼点,实也在于此。这实际上即是文学背景的凸显,刘师培曾概括道:“今之研治汉魏六朝文学者,或寻源以竟流,或沿流而溯源,上下贯通,乃克参透一家之真相。”[4]136

这种历史背景如何凸显?比如, 古今论陶渊明的文章,其立论的基点,大抵都承袭梁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的观点“古今隐逸之宗”,或因“耻事二姓”而隐居,即隐逸诗人。陶渊明研究能灵光独具的,不得不首推陈寅恪先生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与曹道衡先生的《略论晋宋之际的江州文人集团》。

陈文认为,陶氏种姓出于世奉天师道的溪族,陶渊明之所以绝不见其受佛教的影响,就是因为对其家传信仰能“独具胜解”,而一生保持其世传天师道的信仰。这种思想,最典型地体现在《形神影赠答》诗中,即主张新自然说,其要旨在委运任化。这样,陈文以家传信仰的角度,洞见了为何陶渊明不见一丝佛教影响的较为真切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这篇文章不妨看作这一时段学术研究所走之路的缩影。陈氏执着于探索事物的渊源流转,而魏晋南朝的高门恰是解读这一时段历史所不可或缺的背景。因此,从此背景切入,是顺理成章之事。陈氏的高明,是在寻常的史料中,独具慧眼,发现陶氏家传信仰以及对此“独具胜解”,不受佛教影响的真实原因,从而在陶渊明信仰解读的断裂上补上了关键的一环。曹文则从地域的角度,阐释了陶渊明的隐逸高出并非是一个孤峰特立的现象,而是一个时段、一个地域必然出现的事。

因此,这些视野和方法也似乎表明了,在变更、开拓清儒研究方法的基础上,陈文以家族文化这把犀利的刀,深刻地剖析了前人一直未能很好解释的事情。之后,学术的自然延伸,又渗入到地域文化。曹文的洞见就在于,陶渊明之隐逸不过是江州这个地域下一个普通的现象。这两篇文章结合起来,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千年来前人所未能了解、洞悉的陶渊明之隐逸高出,不过是一件很普通、很自然的事。

表面上看,从家族到地域,似乎只是研究视野和方法的变更。实际上,它却有自己内在的发展理路,即背景凸显已开始从20世纪四五十年代家族社会等宏阔的社会考察,转变到90年代以来的微观探求。这也似乎遥遥指向这一时段未来的研究方向。法国年鉴学派学者认为,历史可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长时段对应的是人和自然,这是支撑历史的遥远而庞大的背景;中时段对应的是群体生活、社会,这是直接作用于历史的背景;短时段对应的是具体的事件和人物,是直接呈现历史的。按照此种划分,陈文的研究对应的是中时段,即家族的历史;曹文的研究对应的是长时段,即地域的历史。因此,这一时段的学术研究,应当属于着力在长时段、中时段的研究,研究这一时段、这一地域较长时间、较为稳定的自然、社会及文化背景,即背景的凸显。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历史才浮现出整体的风貌,零散的杂乱的史实才有了整体的清晰的意义和价值。

因此,我们不妨从经济、政治、文化、学术、哲学、宗教、风俗等角度来凸现这一时段的整体风貌和生活场景,并在此基础上洞幽察微,通过观察不同角度所折射的光去探究不同的特质和真相。以此观之,在现实的文学研究中,有些领域的研究,显然是不够的。比如,从政治的角度看,选举制度这一背景对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有巨大而且深刻的影响,但遗憾的是,这方面的研究寥若晨星。再如,从经济的角度看,庄园经济与文学,也是应该可以涉及、深入研究的领域,但研究成果也甚为稀少。虽然,这里面有史料的散佚带来的“文献不足征”的问题,尽管难度增大,总比一蜂窝地挤进陶渊明、谢灵运的研究领域,而让陈词滥调充溢于论文好一些吧。凸显背景并不只是凸显精英、经典的背景,也应该应向下向四周、边缘扩散,即探求普通民众的一般的思想、信仰和技术。在这种背景下,我们会发现,所谓的精英、经典的思想,都不过是在民众中孕育的东西,孕育于特定的社会生活、时代思潮的东西而已。

1934年,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概述其一生的学术方法时认为:“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猃狁》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蒙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竖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剧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是也。”[1]247

进一步,陈氏断言,这些治学方法“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1]248。陈氏所言,第一点实际上就是王氏所提倡的“二重证据法”;第二点则为陈氏自己所提倡,陈氏所做的一些文章,尤其注意这种异族故书,当然有时更多的则是异族思想对研究的助益和冲击;至于第三点,恐怕更多的是“世局激荡及外缘熏习”影响下的一个思路,也不妨说是“西学东渐”对文史研究的冲击。总之,陈氏最大限度地放大了清儒以来的研究视野和方法。这样,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甚至远离中心的边缘化的史料,被重新捡拾起来,加以有效利用。这无疑促进了研究的深化,而且,陈氏以一己之学术成就,也向后世昭示、建立了一个经典的范本。 其开创之功,筚路蓝缕,功不可没。

时至今日,更有学者提出,应补上另一重证据,即田野实地考察。这无疑更放大了我们的视野。问题是,在放大了的视野下,我们该如何有效地应对、深化学术研究,仍是一个不得不深思的问题。

[1]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2] 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 曹道衡.中古文学史论文集续编[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

[4]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范富安)

On the Background and Surroundings of the Literature Criticism during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LI Chao

(CollegeofLanguageandCommunication,XinyangVocationalandTechnicalCollege,Xinyang464000,China)

The contest which derived from the field of history has already brought the special impulsion for research in literature since the 20th century. Hence, during the transition of the new visual field, angle and means, we should synthetically consider the economy, politics, culture, learning, religion, philosophy and custom of this period, which based on the special historical materials. In other words, we should show the true surroundings of this period and survey the special meanings, which will promote the deepening of literature research.

visual means; transition; show the background; literary commentary

1006-2920(2017)02-0103-04

10.13892/j.cnki.cn41-1093/i.2017.02.021

李超,信阳职业技术学院语言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信阳 464000)。

2014年河南省教育厅软科学项目“华夏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的重点文化产业发展研究”(14B79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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