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历史叙事下的客家文化——读谢友祥教授长篇小说《血日苍茫》

（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清同治五年正月二十一日（1866年3月7日），随着太平天国偕王谭体元在嘉应被俘，太平天国在梅州（清代名嘉应州）的十万大军全部灰飞烟灭。在太平天国在梅州全军覆灭150周年的日子里，我的朋友谢友祥教授的《血日苍茫——太平天国在南方的最后一个传奇》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十分高兴，连夜捧读，感慨良多。

这几年，当人们热炒明清大历史的时候，谢教授却独具匠心，专意于岭南地域性的历史，并以之为题材进行小说创作。除了这部《血日苍茫》外，他的另一部岭南小说《阉臣狂君——五代南汉国传奇》，已接近杀青。《血日苍茫》令人爱不释手，原因有三。

第一，视角独特。在题材上，《血日苍茫》就地取材，抒写太平天国天王自杀、天京失陷后展转逃到广东的十万人马经过八个月苦苦挣扎而最终被左宗棠彻底剿灭的故事。小说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一群曾经叱咤战场的长毛英雄走投无路，结局令人叹息。《血日苍茫》这种取材角度，在大平天国系列的文学作品中绝无仅有。

第二，文化韵味深厚独特。由于在太平天国领袖层和太平军中客家人占据优势，小说以客家中心地域和客家文化为大背景展开叙事，又可称之客家人小说，从而形成小说独特的地域文化和岭南乡土风味。在小说中，广东嘉应州（今梅州）是这幕历史悲剧的上演之地，今天的梅州市区以及梅州所辖各县都被写到，带出多姿多彩的风俗民情，掩映如画。端阳过节、妇女使牛、男女对山歌、五句板作场、挑长担、童养媳和等郎妹、新娘忌讳和全套嫁……都能在小说中读到。对等郎妹阿银悲惨命运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却给人以极大的震撼。对未来极端绝望的她，原打算抱着小丈夫跳入深潭，但是她到底还是放下无辜的小孩，只身投水。这个细节使我久久难忘，她入水前一瞬间的背影，也永远留在我的脑海。客家歌谣随处可见，使小说流动着一种特有的诗意。粟子在五指石山上唱的“月光光”，禾禾在洪德坟堂里低吟的“八月秋风渐渐凉”，都很到位地烘托了环境，尤其后者，让人在秋风萧瑟中感觉到彻骨的凉意。

小说以柯树坪蟠龙居始，以蟠龙居终，在战斗叙述之余展现鲜活的民间生活画面，柯树坪成为过去客家乡村的一个缩影。因蟠龙居，又引出念七公，他领着一家老小千里辗转从福建宁化到广东嘉应州石坑定居的情节，让客家迁徙史得以艺术再现，念七婆肩挑一头衣物一头祖宗骨殖的造型，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独具特色的客家风水文化，在《血日苍茫》中则主要以复述民间传说的形式表达。但民间传说，并不只是风水文化的载体。这当然包括长期流传于粤东一带的“走长毛”传说，其中长毛埋葬康王四门出棺和康王墓中随葬无数金银财宝的传说，长期为人们津津乐道。复活于小说，大大增强了地域色彩。凡物越是地域的，便越是民族的。正是许多脍炙人口的民间传说的融入，使作品形成大故事套小故事的格局，在某些方面回归了中国传统叙事文学。

客方言在小说中的大量运用，也是这部小说引人注目的一个亮点。“挺挺昂一条脧，坎坎覆一只屎窟。”“挑挑拣拣，拣只烂灯盏；拣拣挑挑，挑只烂瓠勺。”“不做官，不知官；做了官，一般般。”这些俗语土得掉渣，却极富表现力，且生动形象。客家人对儿子有一种特有的称呼，至今人们还天天使用，却无人晓得该怎样写，《血日苍茫》写为“赖子”，有道理。从此以后，这部小说就是“赖子”的文献根据。本书还出现了许多今天仍然活在客家人日常用语中的古汉语语词，例如“惜”“企”“团”等，这对汉语学术研究也有参考价值。“团”，就是猜的意思，其实颇为古雅。韩愈《南山诗》：“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便是一例。

第三，人物形象独特。小说设计了洪德和粟子两个主人公，目的在于表现客家人的精神特征和性格。洪德外表随和低调，不温不火，内心却极为热情、执着和强韧，这正是传统客家男子的共性。客家男子依靠这种柔性人格开拓人生，建立功业，张弼士如此，田家炳如此。甚至连邹鲁和叶剑英等现代杰出政治人物也是如此。客家妇女在历史上声名远扬，以勤劳能干和善良贤慧著称于世，粟子即其代表。她还是位山歌妹，即兴而发，顺口而来，是不识字的才女，巾帼中的奇葩，锦心绣口，冰雪聪明，在一百年前的客家乡间并不鲜见。

《血日苍茫》提出一个大胆而有趣的问题：是客家人的什么成就和葬送了太平天国？洪秀全是客家人，说一口地道的客家话，其祖从嘉应州迁到广州花县，嘉应州石坑杨梅圳村存有天王祖居一所，名梅魁第。当年清帝派人来破洪秀全的风水，斩断了梅魁第后山的龙脉，传说那一年，杨梅圳四周山上的竹子全都干枯爆裂，从中流出无数黑头蚂蚁，张牙舞爪，但都死了。人们说，那本是洪秀全的天兵天将，要随洪秀全浩浩荡荡杀向北京的。这些都被情节化，成为小说的血肉。还从来没有一部文学作品让客家人跟那么重要的一段历史和那么重要的一个历史人物（洪秀全）联系在一块，而无论是太平天国还是客家人，都因此而获得了新的可诠释性。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客家文化持续升温，客家学俨然成为显学，客家学术研究成果斐然，但客家文学创作却十分滞后，《血日苍茫》的诞生，弥补了这个不足。当然，这部小说的意义，又远远超越了客家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