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的烦恼

2017-03-09 18:00有令峻
章回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箱子猴子

有令峻

一、老墩想顶

三哥的“缺”

老墩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就那么一扭头,就扭成了个百万富翁。

老墩家在这座城市的东郊,离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不过七八华里的样子。早上站在村西头上,就能看到那沐浴在一片灿烂朝霞中的楼群。这一年多,每天早上他都骑着那辆没牌子的旧摩托车,去那一片海市蜃楼般的楼群上班。老墩所在这个村子南边的几个村子的地,都被财大气粗的开发商买去盖楼了。村民们也都上了楼,不只上了楼,多数家庭还都分到了两套、三套甚至更多房子。从拥有几间旧房子的穷农民,一家伙变成了百万甚至几百万的富翁富婆,一下子就牛起来了。老墩和本村的村民常常望着南边的那一片楼眼馋。什么时候开发商也来买俺村的这块地,让俺们也变成百万富翁呢?老墩看看自家的这个有五间北屋两间南屋的旧院子,换三套新楼房是没问题呀!自己住一套,再租出去两套,每年也有个三四万的房租呢。那样,自己就是不出去打工,也有吃有喝的了。这打工的活,也太苦太累了。

老墩已快五十了,还是个光棍汉。小时候,大人叫他墩儿;年轻的时候,村里人叫他墩子;这年纪大了,人们不知不觉地就叫起他老墩来。不只大人叫,连孩子也叫。如果老墩有点儿身份,在单位上人们不得叫墩先生墩老师或者墩师傅?可就在老墩打工的这个工地上,老的少的都叫他老墩。谁让你干的是最简单出力又最苦最累的活呢?搬砖,再加上运砖,或搬运一些脚手架子铁杆铁卡子之类的东西。老墩听本村的一个退休教师说过两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还说这话是圣人说的,又给他解释了一番。那意思就是,有文化的人管着没文化的人,没文化的人受有文化的人管。那个老师还现身说法:“兄弟,你别看我退休了,又回老家了。可我的身份是国家职工,中级职称,相当于企业里的工程师,每个月有五千多元退休金。西院的栓柱,跟我是高中同班同学,比我还小一岁,现在每个月从村里领八十元钱。你看,我当年勒紧腰带吃地瓜干儿啃胡萝卜咸菜,考上了那个中专师范,管大用了吧?”

老墩的爸,年轻时就穷,加上身体又不太好,到了三十七八才结婚,找个死了丈夫但没孩子的外村寡妇。媳妇比他还大两岁。老墩的妈跟前夫结婚十几年没怀上,气得她婆婆背后老咬牙切齿地骂她是白虎星。但她跟了老墩的爸,第二年就生了老墩。两口子都四十不惑了,得了个儿子,自然宝贝得不得了。两口子拿他太娇惯了,老墩从小就贪玩,不爱上学,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不上了。开始几年四处游逛,到十五六岁了,老游逛不行,就跟人在邻村、镇上的建筑队当小工,也只能干点儿推沙子、搬砖头的粗拉活。有一回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把右脚腕摔骨折了,一休休了一年多,幸好没落成个瘸子。在镇粮所干临时工时,老墩认识了一个也在那里干临时工的女孩。女孩是邻村的,那年十八九岁。两个人在一起干了一个多月的活,彼此都挺有好感的,也就是挺对眼儿的。有好几次老墩想把她叫到个没人的地方,跟她说说自己的想法,可憋了好几天也没说出来。直到活干完了,临时工队伍要散摊子了,那句话也没说。他至今记得,他和那个女孩在大门口临分手时,她住了脚,定睛看了他有五六秒钟。后来,他想,她那个眼神儿,就是作家们小说里写的“深情地”或“脉脉含情地”吧。可他,也呆呆地看了看她,仍旧什么也没说。后来,他也没去她那个村子找她,更没托人去她家提亲。再后来,过了几年,老爹生病,老娘生病,一直拖拉了十来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老爹老娘先后走了,还欠下了五六万的债务,老墩只好打工挣钱还债。可他一没有技术,二缺少文化,只能干些出大力流大汗的粗拉活,挣的钱不多。这么个穷困潦倒的样子,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呢?越穷,越找不上媳妇儿,越找不上媳妇儿心情越糟糕。于是,他借酒浇愁,经常喝得狗熊不认铁瓢。于是,二十多年过去,就是现在这么个局面了。

墩子想,等再过十一二年,自己享受的也是这每个月八十元的待遇了。谁让咱小时候不好好上学呢!上小学时,老师就让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还让连背五遍,以警示学生不要贪玩,要好好的读书。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最亏的就是连个老婆都没找上,更没留下一条根。不只是没找上个老婆,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拉过。真是亏死了!

老墩就想,趁自己还身强力壮,多出点儿力,多挣点儿钱,争取三年或五年内找上个老婆,也好去父母坟前磕头汇报。

有时候,他也想起那个临时工女孩,算算她也快五十了,人家说不定早当上奶奶了。有一天,他看晚报上登了一个演农村姑娘的演员,长得挺像那个临时工女孩,就把那张报纸留下来贴在了墙上,经常去看看。有一天晚上做梦,还梦见那个女孩从墙上的报纸上走了下来,给他收拾家,给他做饭。他上前想去拉拉她的手,她却把大辫子一甩一扭头走了。

这几年,老墩也想过自己能找个什么样的媳妇。自己这么个岁数,长得这么个矮矮壮壮的墩子样儿,这么个破家,想找个大姑娘,那是大白天做梦了。西边那个大城市里,剩女不少,可人家多数都是高学历的,起码是专科本科,再是硕士、博士、博士后。你看看人家那一身打扮,披肩长发,描着眉,抹着口红,穿着连衣裙高跟鞋,有的拎的那个么拉维的包都十几万,同等學历年龄差不多的都看不上,自己更是连想也别想。农村的剩女基本上没有,剩下的,不是傻子就是残疾。农村女孩二十出头就出嫁了,还有的十七八岁就很勇敢地跟人同居,先生了娃娃,到了年龄再结婚。自己要找,也就是找个年龄差不多的,离了婚或者死了男人的。但即使这样的,目标也不多。

不过,这两年多,老墩还真瞅上一个目标,那就是村东头的三嫂。叫三嫂,是三嫂的丈夫比老墩大两天。三嫂大名叫香花,姓什么还真闹不清。平时三哥叫她,都是叫香花,或者只叫一个“香”,很是亲切。三嫂比三哥小六七岁,是三哥在外地打工带回来的,来的时候才十八九岁,村里的人就说三哥是拐了人家来的。三哥笑笑说,甭管拐来的骗来的诓来的,反正她愿意来,而且撵也撵不走。按说,三哥老实巴交的,从来也没干过坏事,可有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的中了邪,跟外村的两个狐朋狗友去偷邻村的变压器里的铜线,结果那俩没事儿,倒把他给电死了。这种死轻如鸿毛,名声还不好听。三嫂不但没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变压器的拥有者邻村的人还要让三嫂家赔偿变压器的损失。三嫂在万分悲痛之中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邻村人才大眼瞪小眼地退去了。三哥死后这两年,听说几个老婆子去给三嫂介绍对象,但不知为么都没成。三嫂生孩子早,有个女儿二十了,在外地上大学,儿子十四了,在镇上上初中,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那个院子里。

三嫂虽说长得一般,但个子不矮,得有一米六七,比自己还得高个四五公分。加上人老实,干活麻利,跟左邻右舍处的关系很不错,村里的人都夸奖她。如果自己跟三嫂能成了,是最理想不过的事了。从长远看,她那个院,如果拆迁置换,起码能换三套新楼房。老墩想的还比较远:三嫂的女儿过不了五六年就得出嫁,陪送一套房子行了吧;儿子如果大学毕业留在当地,也有一套房子;这样三嫂还有一套房子。自己有三套,两口子这后半辈子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用一句老话说: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有时候,墩子瞅着三嫂的背影,特别是瞅着她那个圆圆的宽宽的一扭一扭的屁股,就想,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一儿一女的个子又高,学习又好。如果三哥不出事,这两口子真是挺有福气的。她还能再给我生个儿子的,我还会再有个后的。农村的老太太都说这种腚大腰圆的女人能生孩子。

思前想后了好几天,他下决心去三嫂家提提亲。这天下午,先去村中心大街上的理发店理了个发,理成了个那种草鸡毛的寸头,还刮了胡子。回到家,用压水井压了一大桶水,洗了个凉水澡,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却又有些褶皱的西装。那身西装是他狠了狠心,从镇集市上花五十元钱买来的。为买那身西装,还跟卖衣服的那个小老板娘讨价还价了近一个小时。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小老板娘开始要价六十元。他觉得老穿那身青蛙皮似的迷彩服,让人一看就是个农民工。迷彩服本来是当兵的作训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农民工的工作服。以前解放军是不穿迷彩服的,这迷彩服还是前些年从国外大鼻子军队引进来的。

那身西装,过年穿上去喝了几场酒,弄上了些油渍。他洗了一次,不是干洗的,他不懂得干洗,也不知道哪里有干洗的,而是用水加上洗衣粉洗的。洗了之后,不只皱皱巴巴的,还缩了水,穿上之后,有点儿小,有点儿紧。特别是裤子,吊吊着裤管,露着一截脚腕子。还得穿双皮鞋吧?平时在家或上村里去,自己是老穿塑料拖鞋的。他找出了一双二十块钱买来的瘪瘪咕咕的皮鞋——实际上是人造革的,找块旧布蘸了水,擦去上边的尘土,穿上试了试,还行。只是连双袜子也没有,那就光着脚穿吧。

西装穿上了,按说上身里边应该穿雪白的衬衫,再打上一条红的或花的领带,或者打一个像动画片中猫脖子上的黑色领结。但老墩没有,他也不会打领带。有几件旧衬衣,因洗得不干净,都看不出本色来了。西装里边穿的是一件带蓝杠的T恤衫,也渍得看不出本色来了。

带什么礼物呢?老墩去村北边养鸡户三大爷家买了一兜鸡蛋,整六十六个,希望六六大顺。一兜鸡蛋看上去不少,但才二十九块七毛钱。今年不知怎么的,鸡蛋的价格一直下滑,这两个月价格才有了些回升。鸡蛋这么便宜,养鸡的不都亏死了?另外,到村南边五婶的挂面店,又买了一盒挂面。一盒挂面十斤,装在一个红彤彤的纸盒里,挺好看。纸盒上还印着“银河挂面水城特产”的金字。

老墩拎着一兜鸡蛋一盒挂面去了三嫂家。

到了三嫂家门口,正巧大门开着,老墩径直就进去了。

走到院子中间,他叫了一声:“三嫂!”本想叫一声香花的,如果她成了自己的老婆,他就叫她香花,或者一个字香,一个字花,那多亲切。

开始屋里没应声。他又叫了一声:“三嫂!”屋里有了应声,接着问:“谁啊?”

“我。”

三嫂出来了,一见墩子有点儿愣神儿。墩子还比较灵活,说:“嫂子,我来看看……”本来想说“看看你”的,话到嘴边,却成了“看看孩子”。

三嫂有些诧异地歪起头,斜起眼,瞅了瞅老墩,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那意思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无缘无故的,你来看俺孩子干吗?但当官不打送礼的。虽然没把他往屋里让,却从屋门口拿了两个小木凳子,递给他一个。两个人坐在了屋门口。

老墩看看三嫂,三嫂也看看他。一時谁也没说话。院子里很静,只有一只小麻雀在墙头上吱喳叫了两声就飞走了。稍过了一会儿,老墩才用右手搓着膝盖,问:“孩、孩子上学去了?”

三嫂“嗯”了一声,仍不说话。

老墩又问:“你身体还好吧?”

三嫂又“嗯”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老墩就更加拘束,更加尴尬,用右手使劲儿搓着膝盖,又说:“你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太不容易了。”

三嫂仰起头,看看西墙边上的一棵泡桐树,长叹一口气。那棵泡桐树长得又粗又壮,有两根大枝子都伸到墙外去了,看上去长了得有二十多年。可能是三嫂两口子结婚时栽的吧?

老墩本以为她要说话了,不料她把头转了回来,仍没有说话。

老墩想,再这么坐下去太狼狈了。本想说:“你忙吧,我走了。”又低头一想,自己是干吗来了?这么走了,这鸡蛋这挂面不是白送了?这一身披挂,不是白打扮了?想到这里,他想既然进了这个门,该说的话就得说,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就跟二十八年前在镇粮所的那个女孩似的。老墩鼓了鼓勇气,倒没像阿Q似的冲人家跪下说:“吴妈,我想跟你困觉。”而是说了一句:“你看……三嫂,你看,你看,我来顶三哥这个缺行不?”

“啊?”三嫂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我来给你当男人,怎么样?”

三嫂的大脸顿时涨得通红,只过了也就几秒钟,接着又变得苍白了。然后,她的气却上来了,气得那饱满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一只被捣蛋的孩子用树枝戳了背的蛤蟆。这回,她白眼一斜,开口了:“你快走吧!”

“啊?”

她接着站了起来:“快走吧!别再来了!”

他也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她。

她左手掐在腰间,用胖胖的右手朝他摆了摆:“快点儿!”

老墩只好转身朝门外走去。

身后,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听着里面还上了门闩。

老墩低头耷拉角地回他那个破败的小院。一路上,在想自己走了之后,香花,不,三嫂,不,那个三寡妇,她会说我啥呢?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猪八戒想嫦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还是——他哼了一句吕剧《李二嫂改嫁》中李二嫂带着哭腔唱的:“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

随她说什么去吧,反正自己想说的话说了,窗户纸捅破了,心里也就痛快了。

只是,来到自家小院大门口时,他才有点儿醒悟。嗨,她把自己撵出来了,可鸡蛋挂面还在她屋门口呢。那个她倒没给自己扔出来。好了好了,就当自己学雷锋做好事了,就算自己扶贫了。

事后,老墩很怕三嫂把事情说出去,那样村里的人会笑话自己,自己这个想好事的笑话,得传个十年二十年的了。但他一直没听到。寡妇门前是非多,三嫂大概也是很小心很谨慎吧。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比较坦然了。

他也想,自己去三嫂家求婚这件事之所以失败,归根结底,原因还是自己太穷。如果自己盖上个崭新的二层小楼,屋里摆上立式空调,装上半边墙那么大的彩电,再开上一辆黑得贼亮的轿车,她能不同意?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要真成了富翁,还找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吗?找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估计也没问题吧?自己干活的那个楼盘的老总,都快七十了还离了婚,跟个二十八的大姑娘结了婚。听工友说,老总的那个小老婆还是个演员呢。哈哈,有钱使得鬼推磨。

要改变自己这个光棍汉的悲惨命运,最主要的就是要咸鱼翻身。必须改变这个一穷二白的局面。得挣钱,使劲儿地挣钱!

二、心急上了

猴子的当

工地上有个个头不高,身材瘦瘦,刀条脸的男人,是个外省人,看上去有四十岁出头。因他力气不大,搬砖搬脚手架子那些活干不了,就在伙房里打杂,也就是干些择菜洗菜切菜淘米洗鱼打扫卫生这些杂活。他见了谁都是一副很谦恭甚至有些自卑的样子。因长得有些猥琐,别人送了他个外号:猴子。

猴子每次见了老墩都很亲热地叫一声大哥。这让一直听别人叫老墩的老墩心里感到很温暖。

伙房里还有个外地来的烧火姑娘,胖乎乎的,又老实又能干,见了自己就笑。对了,工地上还就她叫自己墩师傅。

过五一节的工夫,老墩用摩托车把猴子带回家,煮了一顿速冻饺子给他吃,还就着饺子喝了几杯低档白酒。猴子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说自己出来打工已经十几年了,从来也没碰上像大哥这样的好人。老墩问猴子家里都有什么人。猴子说,父亲早年去世了,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再是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又说自己也快一年没回家了。

聊着聊着,猴子突然说,大哥我看你只一个人过,也太孤单了。男人一定得有个老婆,女人一定得有个男人和孩子。春节我回老家的工夫,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媳妇。我们那里很穷,拿一万元聘礼就能找个挺不错的姑娘。

老墩一听,有点儿动心,就说兄弟这事就拜托你了。找个姑娘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要是找个离了婚或者死了男人又带着个孩子的,麻烦事太多了。

二人越说越投机,老墩就真把猴子当成了亲兄弟,也把找媳妇这根绳儿拴在猴子这里了。端午节这天傍晚,老墩刚回到家,忽听有人在院门口叫大哥。他出来一看,却是猴子。猴子说:“大哥,要过节了。我也没处去,你又是一个人,我来跟你一块儿过节。”说着,从兜里取出一包粽子,一只扒鸡,两个酱猪蹄,一包凤爪,还有一瓶电视上老做广告的名牌白酒。两个人就坐在外间的小桌两边,又吃又喝起来。

猴子的嘴巴更巧了,连那个“大”字都去掉了,一口一个哥地叫着。老墩也一口一个兄弟叫他。猴子说,他已经给老婆打电话说了,让她在老家尽快给老墩物色个姑娘。老墩满心欢喜,端起杯子:“好!兄弟,干!”于是,两个人就山南海北国内国外天上地下地聊了起来。当然,聊的最多的还是工地上的事。以至聊到了伙房里那个烧火的胖丫头。猴子说:“哎,哥,那个姑娘不错,过两天我给问问怎么样?”老墩吃了一惊:“嗨,人家一个大姑娘,刚二十三四岁吧?人家怎么能看得上我呢。”心里却在想,那个姑娘,倒真不错。

猴子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哥,我明天就悄悄地问问她。她家是西南大山里的,兄妹六个,太穷了,她家里巴不得她在这边找个对象。你們山东男人,又能干,又能吃苦,又知道疼老婆,顾家,好多外地女人都愿找山东男人。就说大哥你吧,不抽烟,不赌钱,不吸毒,连牌都不打,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啊?”

老墩满脸通红,跟猴子一碰杯:“那,谢兄弟了。”

不知不觉,老墩喝得酩酊大醉,身子一歪,躺在地上就睡了过去。猴子叫了他几声,又推了他几下,他仍没有任何反应。

老墩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醒了之后,他用手掌撑着地坐起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像个摔呼隆了的冬瓜。他这才想起今天还没上班。爬起来去院里茅房撒了泡尿,又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回到屋里喝了一大碗白开水,拿起迷彩服上衣,准备去院子里骑车去上班,才发现东墙上一片霞光灿烂。再扭头往西看看,西天上一大片红彤彤的火烧云。怎么,下午了,傍晚了呀?自己昨晚喝了多少,怎么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了?那,猴子呢?昨晚是和猴子一起喝的酒啊!

他进了屋,发现室内的物品没有什么异样。小桌上,几盘吃剩的鸡、猪蹄、凤爪,酒瓶、两双筷子、两只酒杯还摆在那里。那么,猴子呢?自己喝醉了,躺在了地上,这小子不管我的死活就走了?他到院子里看了看,大门虚掩着。回到屋里,想找手机,这时,他一下警觉了:工资!昨天下午刚发的那一万二千五百元的工资!他去背包里一摸,里面空空如也。坏了!他才如梦初醒:猴子!一定是猴子昨晚把我灌醉了,偷了我的钱跑了!老墩找出手机,打猴子的号,打了二十多遍,全是关机。他骑上摩托车,一溜烟似的朝工地上奔去。到了工地,先直奔伙房,正好碰见那个烧火的胖姑娘。他急火火地问:“猴子呢?”“猴子?他今天没来上班。”“没上班?”老墩又把工地的各个旮旮旯旯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猴子的影子。老墩又找到伙房的头儿:“猴子没上班,也没找你请假吗?”伙房头说:“没有。”他又去问了几十个工友见到猴子没有。工友们都说没见到。老墩又去伙房宿舍,把猴子的床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关于猴子的一张纸一封信一个证件。老墩这才把大腿一拍:坏了!他找到包工头,让他找出工人登记表,查到了猴子的登记:张大国,身份证号×××××,居住地××××。他把这些字全抄下来,又屁股后边一溜烟跑到镇派出所去报了案。派出所民警在网上给他查了一下,张大国这个人很快就出来了。但老墩看了看,照片不对。身份证上的张大国是大头圆脸,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而猴子是小头窄脸,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人。

民警说,很可能是你说的那个猴子,用别人的身份证在工地上登的记。偷了你的钱之后就跑了。

老墩双手作揖,说:“那我拜托你们警察兄弟给我立个案,把这个猴子捉回来,把我的工资追回来!那半年的工资,是我流了多少血汗、搬了多少块砖、扛了多少根脚手架管子挣来的啊!这个该死的猴子丧良心啊,伤天理啊!他们家的人用我的钱买了东西吃,全家人都得得癌症脑血栓冠心病白血病。要是抓到了这个贼猴子,我先砸他个半死再说!”

但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老墩也上派出所去问了好多次,连孙副所长和好几个民警协警都认识他了。民警说一直没有那个猴子的消息。

倒是那个烧火的胖姑娘说了几句话,对他是个不小的安慰。她说:“墩师傅,这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别想不开。那个猴子,只拿了你的钱去,没伤害你,按说你还是幸运的。要是他把你砸死了,或者打伤了,打残了,再偷了你的钱去,你不是损失更大吗?”

三、“一百万”

的畅想

这是立秋的第二天了。下午六点多,老墩下了班,骑着那辆没有牌子的摩托车回家去。到了城北的银河大桥前边,红灯亮了,他停住了车。这时,他无意中一扭头,看见有一个小伙子手中拎了个纸箱子从桥上走过来,径直进了桥边的一簇冬青树丛里。本来,他以为那个小伙子是进去解手的,但他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手上没了那个纸箱子。

此时,绿灯亮了,前边的摩托车、自行车开始了移动。他本想一加油门,驶上大桥的,但一股好奇心却让他把车停在了路边。他下了车,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小伙子去过的那片冬青树丛。只有一只土黄色的小流浪狗从那里溜了过去。他快步下了人行道,又快步进了那片冬青树丛。转着身子找了找,在几棵冬青树边,放着那个纸箱子。哎,那个小伙子为么把这个纸箱子放在这里呢?莫非是他偷的什么东西,先在这里放一放,过一会儿再把它取走?老墩又前后左右看了看四周,仍没有一个人。一不做、二不休,他搬起那个纸箱子夹到腋下,快步出了冬青树丛。来到自己的摩托车旁,把纸箱子放在车座前的踏板上,右手一拧油门,车子“呜”地一声蹿上了大桥。这个纸箱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呢?刚才搬的时候,只觉得沉甸甸的,估计得有五六十斤。管他呢,又不是偷的,是捡的,到家打开看看再说。如果是机器零件,能用的我就用了,不能用的,就当垃圾扔了。但捡了点儿东西,总是件好事。老墩骑着摩托车,有点儿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开锁,开门,把摩托车推进去,回身把大门反锁上。端午节被那个贼猴子偷了之后,老墩的警惕性大大地加强了。进了家,先关大门,有来敲门的再说。

他先到自来水龙头上接了盆水,洗了洗手脸,然后把纸箱子搬到屋里,放在了小桌上。纸箱外边用胶带缠了好几道。他拿来一把小水果刀,冲着纸箱盖上的缝“刷”地一划,胶带被割开了。他扔下刀子,把箱盖打开,顿时,纸箱如月光宝盒一般,红光四射。老墩给惊呆了。

箱子里竟然是钱,是一捆捆红色的百元人民币。纸币上的那位伟大领袖,在朝他微笑着。

开始,他还以为只是上边一层是人民币的,但把那些钱一捆一捆地全拿出来时,他几乎要傻了。箱子里全是钱,而且全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嘎嘎新的百元大钞。

他数了数,一共一百捆。他拆开了捆在一捆钱上的白纸条,数了数,正好是一百张。那么这一纸箱就是一百万。一百万,我的个天哪,我的个娘啊,我的个奶奶呀!这一百万,那个小狗崽子从哪儿弄来的?从银行偷的吗?还是从运钞车上抢的?抢银行可得判死刑或无期的!

然而,他很快就从猜测那个小狗崽子是何方人氏,又怎么的弄了这么多钱,转移到沾沾自喜,以至欢欣鼓舞心花怒放了。哈哈,我发财了,我老墩成百万富翁了!这钱不是我偷的,而是我捡的,不要白不要,不花白不花!这一百万,自己要搬砖,得搬四十年吧?再搬四十年,我就得九十了。到九十了,还能搬得动砖吗?有了这一百万,老子的好几个大事都可以解决了!

第一个大事是买房子。上城郊买楼房,买个一百平的,也得花八十多万,加上装修,一共一百多万,有点儿太贵了。还是把这个老院老房子重新翻盖一下,顶多花二十万。而且这三间北屋可以改成上四下三的二层小楼。一楼是客厅、仓库,二楼当卧室。

第二个大事是娶老婆。盖新房,娶新娘。有了楼,先把这个二十四吋的旧电视机换了,换成个半面墙那么大的液晶电视。再把那个单开门的用了十几年的旧冰箱换了,换个大个儿双开门的。再买个最高档的洗衣机,自己老这么使盆子洗衣裳太累了。还得安个空调,对了,买柜式的大空调,比老吹那个台式的破风扇凉快多了。对了对了,最好是雇个小丫鬟。有一天,他从晚报上看到,有的男电影电视明星还带着个小丫鬟,他们叫助理。让小丫鬟给打扫卫生、做饭、洗衣裳,那自己不就省事多了吗?《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那小子,居然有四个漂亮丫鬟呢。可又想回来,自己一个老光棍,身边老有个水灵灵的小丫鬟转来转去的,晚上把大门一关,两个人会不会出事呢?剩下的八十万,娶个媳妇足够了。带上十万再去三嫂家提亲,看她动不动心,还冲我翻白眼不?还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转念一想,嗨,么标准耶!么档次耶!有了八十万,还找那个四十多了带着俩孩子的盗窃犯家的寡妇吗?得找个年轻的耶!三十的?二十的?对,就找个二十多的!

工地上那个烧火的胖姑娘长得就挺好看,每次去打饭,老墩都要多看她几眼。那女孩,对自己也挺友好的。找个人给她说说,十有八九她能同意。猴子还说给说说哩,这个王八蛋!只是,找个那么小的,不知道自己晚上能不能撑得住劲儿。自己从来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不知道跟女人做那个事是么滋味儿。听一帮打工的工友说,那事儿既挺美妙,也挺累人的。猴子就给他说过一段顺口溜:“姑娘找了个打工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俺郎累得像死绵羊。”如果到了自己六十岁,她才三十多岁,自己还能不能干得动呢?嗨,管他呢!想那么远干吗?先把那个做饭的胖妮儿娶回来再说。先美美地享受享受,再让她给自己生个儿子,留個根儿,传个后。那个小妮儿,以前自己做梦还梦见过她哩!

那些工友大都是外省的,一年四季不回家,只春节期间回去,也就住一个月。他们下了班,闲得难受,晚上常去镇上的几个小饭店理发店按摩店解馋。解了馋,回来还得了便宜卖乖似的显摆。他们也劝老墩跟他们一块儿去,但老墩却从来没去过。一个赌,一个毒,一个嫖,老墩从来不沾。

第三个事,是得买个车。有了新房子、新娘子,必须买个轿车。车买么型号的呢?不懂,这得找镇上修车店的老板问问。老墩想,估计买个十万左右的就行。那自己还得去学车,考本。到那时候,开着轿车,带着穿着连衣裙高跟鞋一身香水味的小媳妇,庄上镇里那么一转,那该是多么的神气!

还有,小两口得去住一次上星级的宾馆。自己这大半辈子,从来没住过上星级的宾馆。上外地去过几回,都是住那种一间小屋里住六个人、每个人二十块钱的家庭旅馆。再是上有点儿档次的饭店去吃上一顿,起码花个百十块钱。以前,自己都是在小摊上吃碗豆腐脑,四根油条,顶多到拉面馆吃一碗十二块钱的兰州拉面。对了,我先去吃上一顿肯德鸡,再去吃上一顿肯德鸭——好像没听说过有肯德鸭,那就吃上一顿烤鸭。城边上有一家果木烤鸭店,每次从那里过,都见有不少人排号,飘过来的味儿挺香的。自己也去买上一只尝尝,最好是带上那个小胖姑娘一块儿尝尝,看看那烤鸭是个么滋味儿!

要结婚,西装起码要买一身五百元的,皮鞋也得买一双二百元的。还有里边的白衬衣,打的领带,穿的裤头,通通也都得买好的。对了,还得到镇上的那个足疗馆去一趟,让那些小妮儿好好的给泡泡脚,把一双猪蹄子似的脚丫子好好地给修修,再穿上双尼龙袜子。对了,还得买双像模像样的旅游鞋,这辈子出门儿光穿解放鞋了。

对了,我还得坐一趟出租车,也就是打一回的。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打过一回的呢。还有,结了婚,拿出四五万来,跟新娘子坐一回飞机,到北京上海广州去度度蜜月。自己这辈子从来没坐过动车高铁,更没坐过飞机。

又一想,自己找媳妇,干吗非得找个工地上做饭的烧火丫头呢。找个高中生、大学生不行吗?拿着一百万,找不到一个长发飘飘戴着眼镜的大学生吗?

好咧,明天就去工地上把那个搬砖的活辞了。老板给我结账,老子不干了!把老板给炒了。哈哈!回来就张罗着盖房子,找媳妇!我老墩,这辈子也要活出个人样子来!

不过,这高中生、大学生又去哪儿找呢?上大学里举个牌子“百万富翁征婚”,有应征的吗?估计那大门的保安都不让进,还得说你神经病。哎对了,找后街上的于嫂,她是全镇有名的媒婆、红娘,她那个嘴啊,死的也能说活了。对了,就找她,对头!先给她十张嘎嘎新的票子,不,五张就行。她能给我找不到个大学生?

一时兴起,他去柜子上摸过来半瓶白酒,拧开盖,把酒瓶子嘴对准自己的嘴,“咕咚”喝了一大口。想想家里连点儿就着下酒的肴也没有,又去饭橱里摸出块胡萝卜咸菜咬了一口。又想,从明天起,这酒,就不喝这十块钱一瓶的破酒了!这十块钱一瓶的酒,不是百万富翁喝的。起码得喝三十块钱以上的,不,一百块钱以上的。自己从来没喝过茅台、五粮液,明天就去买一瓶尝尝!一瓶茅台,不才八百吗?八百跟一百万相比,不是九牛一毛吗?哈哈,九牛一毛!

哈哈,等老子盖起新房子来,买上轿车,那个三嫂三寡妇她上门来求我,她雇上花轿来抬我,老子也不理睬这个盗窃分子的老婆了!哈哈!

老墩一边啃着胡萝卜咸菜,喝着那瓶劣质的大概是井水和酒精兑出来的老窖,一边用五音不全还有些沙哑的嗓子唱了起来:“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诉我……”哎,自己这个嗓子,真可以唱摇滚的。盖了新房子,娶了新娘子之后,自己揣上个三万五万的,上艺术学院去学学唱歌怎么样?我也上上那个“星光大道”。主持人介绍:这位是农民歌手老墩哥!哈哈!

不知不觉,脑袋有点儿晕乎。但他仍没忘了那个纸箱子。他把纸箱子放在床上,自己上了床,搂住纸箱,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一想不行,又把枕头扔到一边,把纸箱放在枕头那个位置,趴了上去。这样,我的钱就安全了。又一想,这钱,放在家里可不行。上回,那一万多块的工资不就是放在家里,让那个王八蛋猴子给偷去了?可又不敢去银行存。存折上还有八千多块,再一家伙存上一百万,银行的小妮儿一看自己的穿戴长相就不像个土豪富翁资本家。她如果问,你这么多钱,从哪儿来的,不就露馅了吗?那么,把钱分开,多找几家银行存呢?可那去一个行,都得开一个新存折啊!听说如今银行都联网,你在哪里存钱取钱,所有的银行都知道,还有监控录像。

想了想,这钱,还是放在家里吧!到明天一早,先去买袋速凝水泥来,把西北屋角的地砖掀开,挖个坑,砌个池子,找个塑料箱子,把盛钱的纸箱子装进去,再做个木盖盖上,上边压上个橱子。用着了就取一部分,咱也不要银行的利息了。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地合上了眼。

四、美梦与噩梦

连了床

院子外面传来了欢快的喇叭声,是《百鸟朝凤》。接着,大门打开了,是那个烧火姑娘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新娘子光着瓷砖那么白的肩膀,贴着长长的往上翘着的眼直(睫)毛,嘴唇上抹着鲜艳的口红。奇怪的是那胖嘟嘟的脸不知怎么的变成了如今最流行的锥子脸。难道她去韩国整容了吗?一个烧火姑娘怎么舍得花几万元钱坐飞机去韩国整容呢?再说,这锥子脸跟她这胖乎乎的体型也不般配啊!但接着,那个烧火姑娘又变成了在镇粮所干临时工时的女孩。女孩头上戴着凤冠,身上披着霞帔,一身红装,圆脸蛋儿红得像个大苹果,红红的小嘴绽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他惊奇地问她,你怎么还这么年轻啊?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笑笑,什么也不说。那种神情跟在粮所大门口分手时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了,你是一直在等我的啊!她默默地点点头。他激动得没法,扑上去一把把女孩抱住,说,你给我生十个儿子!

但是,好多事情都出在这个但是上。就在这时,突然空中响起了一阵“呜啊呜啊”的警笛声,一个黑猫警长用摩托车带着一个女白猫警官,从天外飞来,降落在了院子里。黑猫警长拔出一把挺大的手枪,对着他喝道:“一只耳(动画片《黑貓警长》中的老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了银行的一百万!”

老墩大惊失色,急忙分辩:“这钱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我也不是一只耳,是两只耳!”

黑猫警长厉声道:“还敢狡辩!这些钱就是你偷的,你用解码器打开了金库的十六道大门,又乘着那辆会飞的摩托车逃离了现场!”

老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怎么会用解码器呢?我连解码器是么样都没见过。再说,我那辆破摩托车怎么会飞呢?”

但黑猫警长不由分说,冲那个女白猫警官把手一挥:“带走!”

长睫毛黄眼睛红嘴唇的女白猫警官走过来,把一个巨大的手铐往他脖子上一套,“咔嚓”一声铐住,拉了他就走。

老墩一下子给吓醒了,一骨碌滚到了地上。他坐了起来,用手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虽说这钱不是自己偷的,可万一民警追到家里来,自己可就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这一百万,不是自己用劳动挣来的钱,终究不是自己的。那些收了几百万几千万的大官,不是让纪委一查就吓得跳了楼。那跳十几层楼二十几层楼的勇气,可真够大的,那才叫胆大包天一往无前奋不顾身呢。

还有,用不是自己劳动挣的钱,盖的楼,娶的媳妇,也不是自己的。那种媳妇,就跟贪官养的二奶三奶一样。贪官一逮进去,二奶三奶就跟耗子似的溜了。

不行,这钱不能要。放在家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他定定神儿,穿上迷彩服,抱上那个搂了四五个小时的纸箱子,用根白尼龙绳捆了一下,出门放在了摩托车的前踏板上。开了大门,推车出去,锁上大门,骑上车,就朝村东开去。

摩托车驶过三嫂家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前。此时,三嫂大概正在家里呼呼大睡吧?她是自己睡,还是跟别人睡呢?又想,嗨,这跟你有么关系,你狗咬耗子吗?

快到派出所所在的镇上时,他突然有点儿惊醒:我去派出所送这一百万,如果民警们怀疑是我偷的怎么办?偷一百万得判多少年?二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外号叫二拼的小伙子去偷了一辆旧轿车,还没来得及卖掉,就让民警给抓住了,结果给判了二十年。听说,前几年刑法修改了,对盗窃行为判得轻了。不过,要判偷一百万的罪,估计也下不来三四十年。老墩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不行,不能连自己带这一百万一块儿送到派出所去,那样,不等于是自己投案自首了吗?不是飞蛾投火了吗?飞蛾投火这个成语,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就讲过。虽说自首可以减轻处罚,可还是要判刑的。那坐监狱的滋味儿,还不如扫马路掏茅房呢。一时,他都想往回走了。可这一百万的现金,又怎么处理呢?扔在大街上,马路上,让别人捡了去,不也是发了大财吗?停下车想了想,想出了个万全之策。

在接近了派出所时,他把摩托车停在了墙外边的黑影里,然后抱着纸箱走过去。近了,透过值班室窗子的大玻璃,看见里边坐了个年轻的民警。噢,不是民警,是个协警。这个小崽子肩牌上的标志跟正式民警不一样。小协警没发现他,低着头在“刷屏”,可能跟哪个工厂打工的小女孩在谈恋爱。来到了玻璃窗前,老墩用右手的中指骨节“咚咚咚”敲了敲玻璃。小协警这才抬起头看了看他,正要问他有什么事,老墩却扔下那个纸箱子,撒腿就跑,只三四秒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协警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仍拿起手机刷屏,又刷了两条,才觉得门外有点儿异常。他推开门一看,门旁有一个纸箱子,正要弯腰去搬,却又猛地缩回了身子,同时喊了声:“卧倒!”立刻训练有素地趴在了地上。这,别是什么爆炸物品,是什么人要来袭警吧?但过了十几秒钟,看到纸箱上没有电线之类的引爆装置,才慢慢地爬起来,上前试探着把那个纸箱子搬到了屋里。

一时,小协警也有点儿纳闷儿:刚才那个老头把这个纸箱子放在这里干什么呢,这个纸箱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呢?好奇心使他解开了捆在纸箱上的尼龙绳。打开一看,顿时两只眼瞪得像琉璃蛋儿一样了。

一时,小协警的脑子里飞快地冒上来了一个念头:这一箱子大票,偷偷地藏起一捆两捆的来,怎么样?这一捆,就顶自己干上大半年了!

要么,干脆把这身制服一脱,带上这个小纸箱,不辞而别。这一纸箱钱,大概得顶自己干一辈子吧?估计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有了这个纸箱子,回到家,盖个二层小楼,再把在羊肉加工厂打工的那个小妮儿娶回家。那个小妮儿的妈,还为自己是个打工的穷协警死活不同意宝贝闺女跟自己谈朋友呢。但思想斗争了也就几分钟,他还是跑去报告了值班的派出所孙副所长。

孙副所长来到值班室,看了看那个打开的小纸箱,也大吃一惊,立即问小协警:“那个送纸箱来的人,有多大岁数?”

“多大?”小协警眨巴眨巴眼睛,“我、我没看清,大概、大概得六十多岁吧?也可能三十多岁。”

“到底多大岁数?”

“我我……”

“他个子有多高?”

“我、我也没看清。”

“他穿什么衣服?是胖是瘦?”

“我……”

“你我我什么?你在这儿值班,长了一双眼睛干么用了?”

“孙所……”

“我辞退了你!”

但孙副所长还是有办法的。他立刻去了监控室,找到几分钟前派出所门前的监控录像画面。画面上比较清晰地再现了一个矮矮壮壮的男人,左腋下夹着个箱子,从大门左侧走过来,来到门前,先是用手敲了敲窗子玻璃,在小协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刷屏之后,他把纸箱放在值班室门口,然后撒腿就跑了。

“你是值班,还是刷手机?”孙副所长“啪”地把桌子一拍。

“我我我我……”小协警吓得要尿裤子了。

“要是歹徒在门口扔下个炸药包呢?”

既然有了录像,那就顺藤摸瓜,采取倒查的方式找人。

早上五点多,老墩起了床,在屋门口洗脸,准备去村中心路上五婶的油条铺吃点儿豆腐脑油条,从那里直接去上班。从派出所回来,躺在床上也没睡着,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开了大门,只见门外站了三个民警,领头的是孙副所长,还有一个是那个值班的小协警,旁边停着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車。老墩没想到民警这么快就找上了门,他既没害怕,也没激动。

孙副所长问那个小协警:“是他吧?”

小协警上下看了他一番,又围着他转了一圈,说:“是。”

老墩说:“孙所,你们是来问那箱子钱的事吧?我跟你说实话,那钱是我捡的。”

“捡的?”孙副所长冷笑了一声,“你再去捡一箱子我看看?”

“哎,孙所,真的是捡的!在银河大桥南头,一个小伙子放在那里的。我一扭头看见了,就捡回来了。”

“银河大桥南头?一个小伙子,你一扭头看见了?”

“对!”

“哎我说老墩,你可要说实话啊!狡辩、说谎、耍赖、顽抗,罪加一等。”

“绝对的,绝对是我捡的。你想啊,我又不是孙悟空,我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现金?”

“那好,走,领我们看看你捡钱的那个地方去!”

老墩第一次坐上了警车,也是第一次坐轿车。车子边开,老墩边回答孙副所长的问话。嗨,这民警,还真是黑猫警长啊!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头上了?

到了银河大桥南头,在那个小伙子放纸箱的地方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查到一点儿别的踪迹。这时,又来了一辆警车,下来了四个民警,是分局刑警队的。他们又查看了一遍现场,还给老墩拍了照,录了像。

老墩问:“行了吧,该让我走了不?”

孙副所长说:“不行。”

老墩说:“怎么还不行?我捡了钱,又交给公安了,一分钱都不少,怎么还不行?”

孫副所长说:“你说你捡的,谁给你做证?走吧!”

到了刑警队,民警让老墩把事情的经过重新又说了一遍。民警们边录音录像,边做了记录。最后,一个年轻民警把记录给老墩念了一遍,问有没有出入。老墩说,没有。民警让他在笔录最后边签了个名,按了个鲜红的手印。

虽说自己没事了,可折腾了这一晚上大半上午,弄得挺疲劳的。老墩说:“我早饭还没吃呢。”

一个刑警看来是个头儿,对一个年轻民警说:“你领他到西边的饭店,让他好好吃上一顿。”

五、做老实人

也有好处

过了十二天,这天中午,老墩正蹲在工地伙房门口,一手掐着三个馒头,一手端个饭盒在吃饭,眼还老瞅着卖饭的那个胖丫头。孙副所长来了电话,让他下午到所里去一趟。

老墩把一口没滋没味的炒白菜咽下去,说:“不是没我的事了吗?”

孙副所长说:“还有点儿事。”

老墩眼睛一亮,问:“是不是你们抓到猴子了?”

“猴子?还没抓到。”

“嗨,你们也太笨了!”

“哎哎,你少废话啊!你来不来?不来,我派警车请你去了。”

“好好,我去!”

到了所里,孙副所长对他说:“那天把一纸箱钱放在银河大桥东边冬青树丛里的那个小伙子找到了,是在青岛抓到的。又在保定抓了两个,在天津抓了一个。一共抓了四个。那箱子钱,是假钞。”

“嗨,是假钱啊!”

“他们买了来,准备往外卖,因怕被公安机关发现,暂时放在了那里,准备晚上去取,没想到让你给捡走了。”

“啊——”

“目前,还有几个涉及到这批假币的犯罪嫌疑人没有抓到。我们正在积极地做工作。”

“那,这回彻底地没我的事了吧?”

“没事了。不过,有事还得找你。哎老墩,我得把这事儿给你说明白:开始,你把那一箱钱拿回家,是不对的,是违法的;后来,你把那一箱钱送到了公安机关,是对的,但方式不大对。你不应该把钱扔下了就跑了。以后,如果你再发现犯罪嫌疑人和犯罪线索,要积极地向公安机关报告,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我走了?”

“等等,还有件小事。”

“哎呀,你还有么事?你耽误我半天工夫,包工头会扣我五十块钱工资!”

孙副所长把一个不薄的牛皮纸信封放在他面前:“你协助公安机关破了一个倒卖假币的大案,这是局里对你的奖励。”

“啊,还有奖励?”

“来,先数数钱,再在这单子上签个名。”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赵俊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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