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欢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论《呼兰河传》的艺术独特性
王佳欢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萧红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它是一部回忆家乡和童年的小说,充满了作者无声的乡愁。作品从叙述结构、语言特色、文体特征到叙述视角都充满了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萧红大胆尝试、“越轨”创作的结果。
萧红;《呼兰河传》;艺术特色;独特性
乡愁是每个离家的人最多最浓的情绪。人在他乡,乡愁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上心头,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弥散开来。萧红的乡愁笼盖了20世纪40年代的香港,蔓延至无数离家人的心扉。她的乡愁,不著一丝哀怨,不诉万般离殇,只用她儿时的记忆来叩开心中那久违的家门。她的乡愁是无声的诉说,似重返童年,如反复吟唱的歌词,像散文又像诗。
1940年12月,《呼兰河传》完稿。这部作品被香港“亚洲文坛”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的第九位,这代表萧红迎来了创作的成熟期。身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萧红被称为“30年代文学洛神”,这是人们对她的文学才华的肯定和赞美。《呼兰河传》是萧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以萧红的家乡为背景,以她儿时的记忆为线索,以轻快明秀的描写和平实直述的反讽艺术构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从叙述结构、语言特色、文体特征和叙述视角等方面凸显了《呼兰河传》的艺术独特性。
《呼兰河传》的叙述结构是独特的。独特的结构设计必然有其特殊的意图。小说的七个章节可以划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二章,主要描写家乡的地理特征、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分别写出呼兰河城物质生活的贫乏和精神生活的愚昧。一方面,这是为了给后面的故事情节提供一个比较清晰的故事背景,以便于后续故事能顺利被读者所接受;另一方面,这样的结构设计有利于作者情绪的自然推进和读者情感的自然融入,避免了作者和读者双方情绪不对称的情况。第二部分是第三、四章,“我”作为主人公和叙述者的双重身份开始出现,这段生活经历是作者记忆最深刻的童年时光,它围绕“我”——祖父——后园来描写。后园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充满乐趣的小世界,后园里只要有祖父,就能看到“我”快乐的身影。随着年龄的增长,后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满蒿草的院子,院子越大,房子越多,就越发觉得荒凉。第四章以“我家是荒凉的”展开了回忆,虽然租住在家里的人很多,可是能陪伴“我”的人却只有祖父。作者将热闹的回忆放在第三章,而将荒凉的情感安放在第四章,更加凸显一种寂寥荒凉之情。接下来的第五、六、七章为第三部分,作者分别回忆了三个人:被封建迷信害死的小团圆媳妇、小市民形象的有二伯、因孩子而坚强的冯歪嘴子。他们都是租住在“我”家里的人,正是因为“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所以一旦邻居家里发生一点风吹草动的事,那便有热闹瞧了。尾声部分则以淡化情感的方式再次回望家乡,烘托出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也表达出了离乡的游子对家乡深深的思念。
《呼兰河传》结构的独特性在于中心人物及中心情节的缺失和多样性。之所以说缺失,是因为小说中并没有特定的中心人物和中心环节,“我”除了诉说“我”和祖父的事之外,还单独叙述了其他人的故事。多样性又表现在“我”、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等,谁都可以是中心人物,“我”的故事和他们的故事也都可以是中心情节。这正是小说对整体把握、具体突出的叙述结构的安排,点面俱到的结构使得《呼兰河传》每一章都可以独立成篇。
《呼兰河传》的语言也别有一番风味,活泼明丽的笔触勾画出家乡的物与人、情与景,平实直述的反讽晕染出萧红对家乡强烈浓厚的爱。
小说的开篇即描写了呼兰河城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作者采用整体构建的方式把自己的家乡呈现在读者眼前,语言以平淡自然、朴实晓畅为主,借以淡化感情,冷感带入。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1]3,“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1]21,东二道街上的火磨、学堂、大泥坑、卖豆芽菜的王寡妇、染缸房、扎彩铺,小胡同里卖烧饼的、卖麻花的、卖凉粉的、卖豆腐的,呼兰河城的“火烧云”等,这一切都可以唤醒作者无限的回忆。她用轻松活泼而又直白朴实的语言描写记忆中的家乡,不用任何修辞技巧,却能表现对家乡浓浓的思念。老舍说过:“文字不怕朴实,朴实也会生动,也会有色彩……语言的创造,是用普通的文字巧妙地安排起来的。”[2]即使描写自己梦之所至的童年趣事,萧红也是一字一句,稳稳当当地直叙,并无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
小说语言的另一个特色之处在于其高超的反讽笔法。轻巧无赘、朴实如诉的语言一旦被作者赋予特别的含义,就有了无限深远的意味。团圆媳妇病了,她的婆婆找了一个道人来给她看病,“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狠着点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功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清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1]107-108。萧红并没有用批判的语言和犀利的文辞来描写团圆媳妇婆婆的凶恶,但是读者内心已经对人物有了自己的看法。“可是”“只”“也还”“也没有”“也就是”等词语的运用,更是从语气上增加了反讽的力度和强度。小说在描写团圆媳妇洗澡、有二伯闹自杀、王大姐生孩子等情节的时候,也都采用了反讽的手法。萧红对家乡保守落后、封建愚昧的批判和对家乡真挚的爱,都用反讽的方式一并托出,使得小说更加真切淳朴。
对于作者来说,明快浅显的平铺直叙和反讽手法的运用,能以简短直白的语言表达出内涵深远的意蕴;对于读者而言,反讽的手法使文字变成一种视觉、听觉等可感的形态,能加深阅读感受。朴实无华而不施技巧的文字能够创造出震撼人心的阅读体验,我们不得不对萧红扎实的文字功底感到佩服。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代表作,但是文体又不局限于传统意义上小说的文体。萧红对于小说的文体有自己的主观见解:“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3]正是带着对传统小说文体的质疑,萧红开创了自己的小说文体风格。
《呼兰河传》有着独特的文体特征,它是“介于小说、散文和诗歌之间的新型的小说样式”[4]。《呼兰河传》并没有特定的中心人物和中心情节,这一反传统的小说甚至可以单独成篇,与散文集有相似之处。小说的语言表达和内容描写又如诗般优美,“凡是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下去了。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一步就是了”[1]29,这样诗意的画面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对于萧红这像散文又像诗的小说,茅盾表示:“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5]端木蕻良对萧红的评价是:“萧红是位小说家,其实,更准确地说,她是以诗来写小说的。”[6]正因为《呼兰河传》文体的独特性,人们对它文学类型的判定就具有了多样性:乡土小说、田园小说、写实小说、诗化小说、抒情小说、散文小说、自传体小说、绘画化小说、杂文化小说等。这也从侧面说明《呼兰河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因此,不能拿传统小说学的那一套来规范它的文体。[7]
既像散文又像诗的小说文体并非萧红首创,鲁迅、郁达夫等人也有类似文体的作品,但是能够跳出来反对“小说学”的,萧红是第一人。比较文学家威斯坦因也为萧红“撑腰”:“在各种体裁之间要划一道截然的界限是做不到的,真正纯粹的原型永远不会出现。”[8]萧红在小说文体上的大胆“越轨”,体现了她对文学的热爱及她的感性认知和理性坚守。
《呼兰河传》的独特性还体现在叙述视角的选择上,相对于作者容易掌控的全知视角,萧红更多采用儿童视角,然而也并非通篇都是儿童视角,小说开头两章写呼兰河城的实际生活场景和精神文化生活时采用的是全知视角。这是因为前两章的内容是整个小说的故事背景,只有把背景描绘清楚,才能使后边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发展空间。
传统小说一般采用的叙述视角是全知视角,全知视角写作便于作者对作品整体布局的把握,读者也更易于弄清作品的脉络,而近几十年才被重视的儿童视角则属于限制叙事的叙述视角。由于儿童具有细微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善于捕捉片段化生活场景并做出画面式呈现的思维特点,所以以儿童视角来创作的作品往往充满童真童趣,小到一只虫子,大到宇宙万物,都可以成为小说描写的对象。这类作品中经常涉及一些成人世界难以观察到或忽略掉的生活场景,并给予儿童思维方式的解释。“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欢她(祖母)。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川贝母,也分给我猪腰,但是我吃了猪腰还是不喜欢她。”[1]57“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1]80类似于这些充满童真的记叙比比皆是。
这种儿童视角为主、全知视角为辅的叙述模式,是萧红小说的独特之处。这种双重视角的出现带来了叙事的变化,推动了叙事革命,也产生了独特的艺术魅力。[9]儿童视角的切入不仅还原了作者记忆中最真实的童年经历,而且使作品充满了趣味,读来轻松自在。
叙述结构、语言特色、文体特征和叙述视角的独特性,共同凸显了萧红《呼兰河传》的传奇色彩。小说由三个部分构成,这三个部分构成的小说却没有固定的中心人物和中心情节;语言活泼轻快、直白简实,却又包含着强烈的反讽艺术;具备小说的特征却又不止步于小说,它是散文化和诗化的小说;儿童视角和全知视角的模式几乎弥补了任何一种叙事视角的不足。萧红说过:“一个有出息的作家,在创作上应该走自己的路。”[10]她在创作上的大胆“越轨”,不仅给自己带来了文学史上永垂不朽的地位,也为文学的发展拓宽了成长空间。
萧红在《呼兰河传》忆的是回不去的家乡,诉的是无声的乡愁。她用独特的创作方式来安放自己无处倾泻的思乡之情,却通篇不提一句对故乡的怀念。然而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又没有一处不透着作者发自内心的对家乡的思念。
萧红的乡愁是无声的乡愁。
[1]萧红.呼兰河传·小城三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2]老舍.人物、语言及其他[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63:94.
[3]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萧红选集·序[J].新文学史料,1981(1):186-189.
[4]陈漱渝.云霞出海曙,辉映半边天[J].长城,2000(6):194-200.
[5]茅盾.呼兰河传·序[M]//萧红.萧红全集.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1:704.
[6]端木蕻良.永忆萧红[M]//涂光群.走近名作家——中国名作家生活写真.上海:世界出版集团,2000:248.
[7]王金城.诗学阐释:文体风格与叙述策略——《呼兰河传》新论[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6):122-127.
[8]浜田正秀.文艺学概论[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46.
[9]刘秀珍.儿童视角观照下《城南旧事》与《呼兰河传》的书写[J].安徽文学,2008(2):334-336.
[10]戢克非.萧红的最后四十四天[J].春风,1981(8).
2016-09-12
王佳欢(1991- ),女,河南郑州人,郑州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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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318(2017)02-007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