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画”到“美术”
——近代以来中国基础美术教育的课程观念与变迁

2017-03-09 23:21胡绍宗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学制学堂图画

胡绍宗

(黄冈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从“图画”到“美术”
——近代以来中国基础美术教育的课程观念与变迁

胡绍宗

(黄冈师范学院 美术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纵观清季以来我国学校美术教育中有关美术课程及目标的变化,我们发现在中华民族国运兴衰的时代背景下,美术课程的显性特点和隐形特点存在阶段性此消彼长的关系。从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入手,结合社会历史背景分析,试图讨论晚清新政以来中国学校美术教育课程名称及标准的变迁过程及其背后的情景逻辑。

图画;美术课程;教育目标

在现代学校教育的结构系统中,课程的组织与选择遵循着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双重原则。其中,历时性代表着一个教育共同体对自己的根性的维护,体现为对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是隐性的;而共时性的原则是教育为着指定性目标服务的,是教育这种社会性活动的时代作为,是显性的。因而,学校教育里关于课程的设置与课程目标的制定是一个时代的风向标,体现了时代对于知识和能力的需求。纵观清季以来我国学校美术教育中有关美术课程及目标的变化,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中华民族国运兴衰的时代背景下,美术课程的显性特点和隐形特点存在阶段性此消彼长的关系。本文从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入手,结合社会历史背景,试图分析晚清新政以来中国学校美术教育课程名称的变迁过程与情景逻辑。

一、背景:兴业救国,舍图学奚自?

中国现行基础教育课程体系中,与绘画、设计和手工等相关的课程一般都被泛称为美术课。然而,回溯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的发展历程,我们注意到,无论是对于美术概念本身的认知,还是对作为课程的美术的教育价值认识都发生了深刻变化。有意思的是,在一百多年前,如今大家熟知的美术课都被称为了图画课。

1902年,张之洞会同清末管学大臣张百熙拟定了《钦定学堂章程》,由清政府颁行全国,史称“壬寅学制”。这个学制虽然没推行,但它是以后学制改革的基础,成为了中国近代以来第一个由国家颁布的具有现代性质的教育制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按照这个《章程》的设置,在小、中两级学堂的课程体系中,首次出现了图画课,并系统规定了各学制阶段所开设图画的课程门目表。如果我们梳理晚清以来中国美术教育的制度文件,聚焦现在被称之为美术的课程设置及其目标的变迁,发现自1902年的“壬寅学制”开始,到2011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颁行的《义务教育阶段美术课程标准》为止,国家层面制定并颁行基础美术教育的美术课程设置及课程目标的文件至少有23次以上。回顾近现代中国美术教育这一百多年的历程,发现中小学美术课程的名称与课程目标的变迁,是以晚清内忧外患的时代困局为发轫之动力,它与中华民族救亡图存、中外文化交流、社会文化思潮以及新时代科技的发展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1851年,英国伦敦的水晶宫中举行了世界上第一个万国博览会,由此带动了发生在西欧资本主义国家间的旨在改进工业产品功能和形式的工艺美术运动。反过来,十九世纪末的工艺美术思潮推动了西方国家工业制造质量的进一步提升。20世纪初就有国人介绍西方各国尊重图画教育而促进工业发展的经验:

“征诸泰西各国,于教育上尊重图画,亦不过始于晚近来之二三十年间。然其动机实则发轫英国1851年,开设万国博览会之时。……之所制品,墨守古风,不能立足于世界竞争之列,乃大奖美术,置图画科为国民教育之必修科。果不数年,而英国工艺品之外观大非昔比,仍于竞争场中复占优势之地位。”[1]86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采用了脱亚入欧的文化政策,积极学习西方文化和教育制度,也企图通过引入工艺设计振兴本国制造业和传统工艺。1872年,文部省颁布了日本近代以来第一个新的学制,规定图画为小学必修课课程。[2]日本自从参加博览会以后,通过重视工艺和图画所取得的成绩令了解日本的中国人欣羡不已。康有为在变法新政中就极力主张以“工局”负责举国之制造机器美术,鼓励新制。甲午战败,更加深刻地使他认识到这一点。他在检讨兴办洋务运动及教育的得失时说:

“近者日本胜我,亦非其将相士兵能生我,其国遍设各学,才艺足用,实能胜我也。”[3]

学界普遍认为美术的概念和作为课程的图画引入中国,与日本密切相关。晚清政府内外交困,实业救国和物质救国成为当时仁人志士的共识,他们吸收了日本通过图学对改善国计民生,提高产品竞争力的经验与思想观念。当时就有外交官这样写道:

“营业全赖资本,而成物全赖人工。人工所施,全赖图样。中国图学久绝,救商无药。今欲植商材,舍图学奚自?”①

甲午战败大大刺激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民族情怀,他们权衡时局,纷纷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近代实业家张謇弃官从商,走上了“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道路。关于国民图绘技能的培养进入了他的教育改革设计之中。1901年,他在《变法评议》中说:“学堂先学图画。山川都邑非图不明,户籍水利非图不清,警察非图不灵,海军、陆军非图不行,矿山、铁路工商非图不营,图故变法之轨道哉!”[4]62很显然,在此张謇所说的图画指的就是艺术设计和工业绘图,换句话说,在当时有关美术和传统图画的概念还未清楚的厘定之际,人们所说的图绘课就是那时中小学所开设的美术课。

中国近代教育转型的标志是废除科举,开设学堂,仿效西方颁行新的学制,设置与民生实业相关的课程。1898年,洋务名臣张之洞写《劝学篇》,主张学习西方技术,极力倡导工艺教育。1901年5月,他和两江总督刘坤一联合给慈禧太后上折——《江楚会奏变法三折》,也称《会奏变法三疏》,奏疏提出了一个系统的学制构想。其中,第一折专论教育,系统阐述了有关张之洞废除科举之后的维新教育思想。奏折说:“堂中设机器厂,择读书通文理之文士,教以物理学、化学、算学、机器学、绘图学,学成使为工师”。进而提出“立学教士”的要义,认为应该“道艺兼通”。1902年,在张之洞等主要洋务大臣的影响下,光绪下旨颁布了《钦定学堂章程》,人称“壬寅学制”。1903年,张之洞奉旨参照日本教育体制,对章程进行了修订,旋即颁布了《奏定学堂章程》,即史称“癸卯学制”。章程包括大、中、小学堂、蒙养院、各级师范学堂与实业学堂、艺徒学堂章程二十余种。“癸卯学制”对于图画课的开设和课程目标有系统的规定。《奏定初等小学堂章程》中明确提出:图画课的教学目的是使初小学生能够“练习手眼,以养成其见物留心,记其实像之性情”;《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中对图画课的目标是这样表述的:

“其要义在使观察实物形体及临本,由教员指授画之,练成可应实用之技能。”

《奏定中学堂章程》对图画课的目标描述更加明确:

“习图画者,当就事物模型图谱,教自在画,俾得练习匠意,兼讲用器画之大要,以备他日绘地图、机器图,及讲求各项实业之初基。”[5]

中国传统的知识与学科体系的编纂是以经、史、子、集为纲目的“四部之学”,随着西方教育制度的传入,近代新式学堂课程门类的设置及编制充分地吸收了西方“分科立学”、“分科治学”的理念和方法,在“设学”与“学制”两个方面实现了“千年之未有的大变局”。张之洞的《劝学篇》以“务开通风气为目的”,对开办新式学堂从多角度做了宏观的阐述,以他为代表的近代学人的言行引领了中国教育从传统到近现代的转型。他指出,学习西方应该“政艺兼学”,还强调“西艺必专门,非十年不成”,并认为“学图须目力好者”,“宜教少年”。[4]488这些教育观念直接影响了清末“壬寅学制”、“癸卯学制”②的颁布,也影响到民国初年的“壬子癸丑学制”和“壬戌学制”③制定和颁布。

从这个逻辑上讲,我国近现代基础美术教育与近代社会变革紧密相连,它是以图画课程的开设和教学为标志的,其历史进程则是从促进科学与实业的发展,以达救国图强的这个目标开始,并且经历了洋务运动时期、清末新政时期以及民国初期等阶段。今天看来,这个应该离历史的事实不远。

二、名称:从“图画”到“美术”

发端于19世纪60年代的洋务教育是中国近代新式教育的开端。系统梳理自此以后国家颁行的有关中小学美术课程设置的文件,我们发现美术课程的名称大致经历了从图画、图画与美术共存,再到统称美术的变迁过程。这是一个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制度改革的百年探索之路。在这个持续的探索历程中,可以清晰地读出课程设置与课程名称的变迁在时代情景逻辑下的共时与历时关系,同时也揭示出中国近代以来有识之士在推动传统文化和教育制度走向现代的艰难曲折道路。

(一)“图画”的传统含义 图画,是中国古代对于平面性视觉艺术以及其创造活动的表述。《史记·外戚世家》中载:“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这里的图画就是描画、刻绘,有涂写之意,是指绘画的行为过程,是动词。东汉的王延寿在《鲁灵光殿赋》中描绘灵光殿壁画时说:“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6]其中的“图画”与“写载”并举,指的也是这个意思。同为东汉的王充在比较图像和文字的功能之间的区别时说:“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7]这里的图画则是指绘画,或者就是图像——观看的对象本身,是名词。从现在的文献看,中国古代“图、画”二字连用,表示与平面造型艺术相关的概念,其含义多指现代人观念里的纯绘画,与绘画概念相当。④这一点在中国已沿用了近两千年,直到晚清这个概念才发生了变化。

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官学大臣张百熙为了说服朝廷,改革清廷旧教育制度,实行新的学制,在《钦定学堂章程·上谕奏折》中明确将这次改革的原则定位在“上溯古制,参考列邦”。就图画这一课程名而言,张百熙所谓上溯,其实是沿用“图画”这个本土科目的旧名,在此前提下,再参考列国多个学段开设美术课程的学制思想。这是近现代新学制中有关美术教育课程设置的第一步。

1905年秋,李叔同东渡日本,写就了《图画修得法》。此时,正值国人学习西洋、东洋热情高涨之时。美术的概念也在这前后传入中国。⑤在与美术概念的比照中,李叔同结合晚清洋务运动以来关于图画含义的微妙变化,系统分析了图画的含义。他从表现技术层面上将图画分为两类:“凡知觉与想象各种之象形、假目力及手指微妙以描写者,曰自在画。依器械之规矩而成者,曰用器画。”[1]105在当时“自在画”的概念里,我们今天所谓纯绘画都包含其中。相对的,一切设计与制图相关的应用性绘图都是“用器画”。从这里看来,中国古代有关图画的传统含义到这时发生了一些变化。在晚清,受实业教育思想影响,图画被注入了工艺制图的含义,实际上更偏重实用绘画的意思。1904年的《奏定学堂章程》中对开设图画课程的教育目标要求已十分清楚。

(二)近代以来美术课程名的变化阶段 自晚清废科举,设立新学制以来,美术进入学校教育体系中的课程名称经历了复杂的变化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902年到1923年,美术课通称为图画课;第二阶段,从1923年国民政府实行“新学制”改革到“文革”后期,美术课程名称为图画、美术、形象艺术等三个概念交替混合使用;第三个时期,从1979年至今,课程名统称为美术。

文献显示,到1923年,晚清、民初政府颁行新学制课程设置标准一共进行过八次。1923年6月,全国教育会联合会颁发了《新学制课程纲要小学形象艺术课程纲要》和《新学制课程纲要初级中学图画课课程纲要》。其中,小学的“图画”课名称改为“形象艺术”课,而初中美术仍称“图画课”。虽然课程纲要下的具体条目中偶有“美术”的概念,但是图画作为课程的概念在与“形象艺术”的对比使用中,凸显了课程设计者继续沿用了洋务、维新运动以来的图画课程的实用性教育理念。同时,蔡元培在这个时期提出的“美育代替宗教”的观念以及关于国民美育的教育思潮也深刻地影响到新学制体系下课程纲要的制定。

从1929年到1941年,又经历了四次课程标准的修订。这些修订在美术课程名称的使用上分为两种情况。小学阶段,课程名称为美术,初中、高中阶段为图画。同一类课程在小学、中学课程体系中不同名称,意味着两个阶段教育目标定位上的不同,更说明图画与美术在课程目标上的不同。1929年8月,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小学美术》中将小学“形象艺术”改为“美术”。有意思的是,1942年,国民政府又颁布了新的美术课程标准,其中,小学课程标准一改前四次的名称,又使用了“图画”这一概念。1948年,国民政府重新修订了中小学课程大纲,图画一词在这个美术课程标准里淡出,小学、初中、高中美术课程文件里一律采用美术作为课程名。一些美术课程内容的术语和表述与今天通行的文件表述大致相同。

新中国成立后,从1950年到1979年文革结束之前近三十年,一共颁行了两次美术课程标准。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小学各层次课标里,这两次美术课程名恢复到1948年前的表述,都称为图画。改革开放之后,又经过了七次中小学美术课程标准的修订。无一例外,这一时期课程标准文件里都称作美术。

如果说,清末1902年—1904年学制与课程的颁布,为我国近代学校美术教育奠定了基石的话,那么1922年国民政府关于美术教育的一系列新学制和课程改革,是近代中国学校美术教育完善和巩固并开始向现代教育转化的起点。特别是中华民国全国教育会联合委员会起草的《新学制课程纲要小学形象艺术课程纲要》和《新学制课程纲要初级中学图画课程纲要》的颁布,第一次系统地明确了美术课程的目的、教学程序、教学方法、培养规格和毕业要求。可以说它标志着中国现代学校美术教育正式诞生。

中国百年基础美术教育变迁的历史是一部民族自觉的历史。课程目标经历了从技能的目标到知识的目标,最后再到人的目标。即经历了扶商救亡到知识传承再到关注人的综合素质。它不仅体现了基础美术教育理念的进步,更与时代的发展相适应。

注释:

①载《万国公报》(三七),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68年版。转自桑兵《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经济科学出版社,第86页。

②1903年为癸卯年,故称“癸卯学制”。

③“壬子癸丑学制”,1912年有南京国民政府制定,1913年修订颁行。“壬戌学制”, 1912年,在各省国民教育大会深入讨论将基础上,由北洋政府制定,1923年颁行。也称“新学制”。

④“图画”并用多指绘画。但“图”在中国古代还有图符、图式的意思,与符号、图案含义相当。

⑤关于美术概念的传入与变迁,可参见桑兵《清末美术概念的输入及衍化》,《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经济科学出版社。

[1]桑兵.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3.

[2]尹少淳.美术及其教育[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5:61.

[3]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M].汤志钧.北京:中华书局,1981:306.

[4]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史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5]课程教材研究所.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音乐·美术·劳技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182.

[6]萧统.李善注.文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15.

[7]〔东汉〕王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208.

责任编辑 付友华

2017-03-05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4.05

胡绍宗(1969-),男,湖北罗田人,黄冈师范学院美术学院教授,博士。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项目编号:2016Y187。

G622

A

1003-8078(2017)04-0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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