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伟
(信阳农林学院 文学艺术教学部,河南 信阳 464000)
《颠倒的时光》怀旧意识解读
霍 伟
(信阳农林学院 文学艺术教学部,河南 信阳 464000)
鲁敏的小说《颠倒的时光》中含有浓郁的怀旧意识,这表现在:主人公一方面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充满怀想,另一方面对过去的人际关系充满眷恋;这种怀旧意识的功能在于:一是对逝去时间的重新体验,二是为处于现代性困境中的人提供一种审美救赎。
生态文学;《颠倒的时光》;怀旧意识;功能
《颠倒的时光》是作家鲁敏“东坝”系列小说中的一个短篇。主人公木丹在东坝与妻子过着简朴的生活。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深,落后封闭的东坝逐渐被现代化浸染。朴实憨厚的小夫妻按捺不住对“现代化”的好奇和向往,决定种植大棚西瓜。在种瓜的过程中,木丹又时时抵抗现代的生活、生产方式,排斥其蕴含的价值理念,不断地追忆、眷恋传统的美好时光和精神信仰。小说以细腻温婉的笔调,以绵长纯粹的叙述,展示了二人种瓜的艰辛及心灵蜕变历程,凸显了人性的复杂与纯净、沉郁与光辉,散发着沁人的诗意与温馨,带有熨帖的乡土怀旧意识。本文就其怀旧意识进行解读,并揭示出它的功能所在。
小说中,作者主要是通过主人公木丹“对现在的感伤,对过去的怀想”来凸显怀旧意识的。这种怀旧意识又通过两条相互交织的线索传达出来。一是木丹对比现在与过往的自己而产生的怀旧;二是木丹对比现在与过往的人际关系而产生的怀旧。而造成这两类怀旧的原因都是现代科技。
首先是木丹对自身经历的怀恋。木丹始终是抱着对现代科技的怀疑、猎奇的态度去种大棚瓜的。所以,当外面寒冬腊月而塑料大棚里宛若盛夏时,他会因为能够让时光颠倒的神奇种植科技而失声笑出来;会在瓜藤开出花时,竟然“屏气静心地蹲在一边,听了小半夜”[1]127,会因花儿在天寒地冻、万物萧瑟之时灿然绽放而激动的笑逐颜开。这都是木丹对现代科技翻转日月的神奇能力的震惊与好奇,也是现代科技给木丹带来的全新的情感体验与冲击。但现代科技给他带来的更多的是对往昔岁月的不断怀想与绵绵怀恋。种植大棚瓜是对体力、毅力的双重考验,为了卖得好价钱,夫妻二人要搭棚,顺藤,浇水,打药,“这与世隔绝的苦累,这不知尽头的活计,这未卜凶吉的收成”[1]126,充满紧张、焦灼的劳作让木丹疲累不堪,时常产生对塑料大棚的疑惑、失望。而往昔那种惬意、潇洒、诗意的劳作场景时常浮现在木丹的脑际,那种在广阔的天、敞开的地之间与自然无比亲近的劳作让他一次次地对昔日的美好充满怀想,对现在劳作的疲累、无趣流露出绵绵不尽的感伤。
在鲁敏的小说艺术中,“最独特、最惯常的手法应是对‘气’与‘味’的描写”[2],《颠倒的时光》亦不例外。木丹有一种“闻气味”的偏好,能通过嗅觉感知隐藏着的真实,他可以闻出到城里打工的男人身上的疲累味道,能闻出自己和妻子身上纯正的东坝味道。他喜欢自然世界中瓜果蔬菜的味道,喜欢他所居住的东坝的味道。他对自然的味道有一种天生的嗅觉认同,却排斥科技的“味道”。当他在塑料大棚中养护西瓜时,大棚中弥漫的塑料、杀虫剂的味道让他感到不适与窒息,也让他怀念自然生长的西瓜的味道。在此,嗅觉意义上的气味就成了木丹审视现实、展现心灵的切入点。现代科技给他带来的果实让他感到隔膜、排斥、厌恶。面对违逆时光人工种植的西瓜,木丹动情地怀恋起自然生长的西瓜,回忆起过去等待一个西瓜成长起来的慢时光:
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呀,用小便浇呀,终于等到瓜上面有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四周的叶子开始萎黄了……母亲才会允他摘了,为了更加好吃,母亲会把瓜放到桶里,用长长的井绳吊了放到井里……到了晚上,洗过澡,蚊子出来了,萤火虫出来了,纺织娘出来了,他便与母亲开始,用心地吃他们夏天的第一个瓜了……这瓜,是接了地气的,是笑过春风的,是受过露水的,是听过惊雷的,吃到嘴里,跟吃到春夏四时的滋味似的……[1]133
在缓慢悠长的叙述中,我们能感受到在这种慢时光里,有木丹的童真与成长,母亲的慈爱与智慧,季节的轮换与风景,这慢时光充满了对劳作的享受,对生命成长的期待,对时间的感悟。这一切都充满旧日时光的温情与色泽,沉浸着妩媚多姿又自然舒展的生命活力,而人工种植却把这一切都剥夺了。可以看出,在对往昔的无限怀念中,是木丹对现实的不满与伤感。
其次是木丹对旧有的人际关系的留恋。主要是指,木丹对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的留恋、对现代人与人之间利益关系的感伤。小说中的东坝,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下乡村现状的一个缩影,经济落后,又被现代风气浸染,但东坝并没有在现代气息的催化下,立即利益化,而是存留了农业社会中的简单质朴、醇厚诚信的特质及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这在小说中有相当多的笔墨。如,木丹夫妇缺乏经验,塑料大棚被大雪压塌,古道热肠的伊老师发现后挨家敲门,乡亲们大力相助:“个个儿地努力踮着脚,手里拿着各样救急的家伙,纷乱而有序地从棚顶上往下掠雪了。还有人从家里拿着东西陆续地来了,鼻子里闷闷地打个短促的招呼,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响成一片……险情眼见着也就下去了。”[1]124字里行间充溢着农业社会中邻里之间互帮互助的乡情乡谊,没有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泾渭分明与斤斤计较。再如,当村里人发现木丹的塑料大棚可以当空调在严寒的冬季取暖洗澡时,夫妻二人二话没说,允许他们来洗澡,淳朴的人们更是在伊老师的“谋划”之下,在洗澡前为二人的瓜地干农活,以示谢意。一些妇女们见插不上手,就从家里找些米糕、肉团、蔬菜等吃食,“满盆满罐地往木丹的大棚里送”[1]127,红红绿绿的满是乡里乡亲的心意,没有现代社会里的尔虞我诈,鼠腹鸡肠。此外,木丹的第一个大棚西瓜成熟后,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拿去卖赚钱,而是去请为他种瓜操碎了心的伊老师以及东坝的几位老人共同品尝。等到二人大规模摘瓜后,木丹顾不上经济利益的盘算,就将自己的西瓜挨家挨户地送给乡亲的品尝。
“东坝”是一个礼敬祥和的桃花源,对传统仁义文化有着固执的坚守,木丹更是对这种温良敦厚、韵味醰然的人际关系埋于心而化于血,特别是当现代唯利是图的人际关系进入他的生活时,他对此更加珍视、留恋。小说中,现代商人的重利轻义、狡黠与东坝人的重情讲义、、敦厚形成了鲜明对比。瓜贩子满口的利益算计,木丹不善于也不屑于同他们讨价还价。面对商业社会中锱铢必较的利益关系,木丹感到莫名的焦灼、感伤、不适、无语、担忧。他担忧东坝人是否会变得像瓜贩子一样精明、狡黠、唯利是图,担忧东坝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关系能否持续下去。在木丹的怀旧中,折射出的是商业社会的重计算、重理性、相信历史进步、追求文明发展与农业社会的重直觉、重感性、崇尚人与世界的和谐统一之间的矛盾。而在小说的叙述中不难看出,作者怀念的还是农业社会的淳朴、重情、仁爱、善良,借木丹的怀旧流露出对逝去的“黄金时代”的追忆。
第一是对时间的重新体验。怀旧是一种时间意识,每个人都来自过去,赵静蓉在《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一书中认为,“消逝的时间除了证明我们曾经切切实实地拥有过,也展示出我们成长的痕迹、始终支撑着我们的传统和每个个体历史的根源”[3]6,过去的时间是唯一能够把握得到的,也是永恒的。对线性时间的经历,必然会在人类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烙印,而怀旧的目的也是要重新体验时间,在现实与过去的碰撞、缓冲和协调之中找回自我发展的同一性、连续感。小说中,作者通过种植大棚西瓜这件小事,描绘了主人公木丹在现代科技的刺激下,不断地回望过去的情感体验。往日的自然风物,东坝人的淳朴情怀,都让木丹不断地追忆,留念,沉湎。这其实是木丹对充满了自身记忆与经历的旧日时光、遥远的过去的眷恋与重温,他对过去的念念不忘,其实就是对现代科技的暂时逃离,对过去时间的重新体验。过去虽遥远却是木丹无比熟悉的,稳定、和谐,可信赖、够安全。木丹自从种植了大棚瓜以后,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陷入了不可知的领域,他每日为收成提心吊胆,为长势忧心忡忡,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挑战、惶惑、忧虑,所以他才会本能地将现代与传统种植方式相对比,并陷入对传统方式的留恋、向往之中。而在对过往时光的遥想中,木丹重新体验了过去的时光,得到了心理上的弥补与安慰,正如赵静蓉所说“重温旧日的梦想,‘遁入’过去生活的单纯安逸,怀旧主体就是要借助这种精神上的‘回返’排除现实世界对自身的异己感”[3]6,在短暂的缓解、逃离之后继续生活。
第二是为处于现代性困境中的人提供一种审美救赎。现代性的关键词是:与传统的断裂,速度对人的控制,生存状态的碎片化。面对这样的生存现状,人不免陷入困顿。在《颠倒的时光》中,鲁敏考察了在现代性背景下人的处境与心理状态,通过怀旧为处于现代性困境中的人提供了一种审美救赎。
小说中,现代之风吹到了东坝,现代科技手段也随之到来,它一方面改变了西瓜的种植时间与方式,造成了与传统农耕种植方式的断裂,另一方面也改变了世俗人情,打破了农业社会中重义不重利的观念,带来了只讲金钱不讲情义的理念,使得传统充满纯粹与神圣的价值规范、思维途径发生了转化,甚至被摧毁。这种断裂给木丹的内心造成了强烈的反差,因而他时常回望过去种瓜的慢时光和人情的质朴,通过不断“向后看”,借助“复活”记忆的方式来回返过去,重建生活的根基,通过真实的回忆和虚幻的想象,赋予自己一种连续性和完整性,从而使他的生活世界得以平衡。
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速度对人的控制,对速度的强调也反映出现代人的焦灼、躁动的心态。“速度不仅能决定我们感知和体验到的世界内容,还能影响我们对世界的把握和评价,使我们形成一定的时空观和世界观”[3]329,小说中,塑料大棚种植技术改变了西瓜的正常生长周期,给人们带来速度利益的同时,也模糊了现实、虚拟现实之间的界限,让人丧失了对生命情绪的细腻感受,难以获得传统种植方式背后的价值归宿和信念归宿,无法把握生活或自我。所以,木丹才会那么怀念“等待一个西瓜成熟”的日子,他其实是在用怀旧对抗速度,对抗因为高速行进带来的惶惑感和失落感,希望回到传统社会那种恒定的自由秩序当中。
碎片化生存是现代人最真实的生存状态。“所谓碎片化,就是指一切社会内容——包括个体、世界、知识、道德等——都成了碎片,碎片就是社会生活本身”,“由碎片所构成的景观社会暗示出现代生活的瞬时性和无序性……碎片化也使我们的生活变成了‘流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它保证和维持了现代人的多重身份。”[3]346碎片化是全球化的必然结果,它必然导致现代文化的多元化,人们的价值理念、思维方式、行为标准的多元化——一切变得不确定、不完整,缺乏系统性,人的生存经验也变得支离破碎。《颠倒的时光》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主人公面对碎片化生存时的不适感。小说中,种植大棚西瓜这件小事折射的是现代科技对人们思想观念的变革,它像一个天外来客,打破了东坝人农业文明时代清晰的时间观念、正统的价值观念、完整的生活秩序,带来了与之不一样的思维与行为方式,但这并不为木丹完全接受,反而让他产生了抵制、反感,他不能接受被种瓜弄得支离破碎的生活,因而在享用科技利益的同时又不时回望过去,他怀念“以前”那种自然而然生长的西瓜及在这种状态下滋养出来的完整的价值观念,他通过追忆过去,在对过去和传统的美好幻想中把破碎了的现实还原为完整圆满的状态,以重获对生活的安全感与自信心。木丹通过怀旧,完成了对碎片化现实的修补。
在鲁敏的都市系列小说中,如《伴宴》《不食》《死迷藏》等,通过主人公某种特殊的生理“癖好”或乖戾的心理“暗疾”来隐喻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而以《颠倒的时间》为代表的东坝系列小说则为这些患有暗疾的现代人在审美的意义上开出了药方——怀旧。鲁敏小说中怀旧意识的现实意义就在于,面对现代社会的断裂感、高速度、碎片化带给人的压制、肢解,我们能够用怀旧来消除断裂、对抗速度、修复碎片,在怀旧的时空里完成审美意义上的自我救赎。
《颠倒的时光》通过细腻温婉的描写,透过木丹种植西瓜这件小事引发的怀旧意识,凸显了东坝人在处理人与自身、人与自然等关系方面的理想价值标准及作者的倾向。面对现代性条件下的社会现实,鲁敏倾向于回望过去,树立起一种理想的价值尺度,她的《颠倒的时光》也好,《白衣》《思无邪》《风月剪》《逝者的恩泽》等其它东坝系列小说也好,都以回望(怀旧)的姿态,发出了拯救现代化弊病、人性建构和民族文化重建的诉求,这不仅为其小说创作增添了厚重内涵和敦厚质感,其中蕴含义利观、社会和谐观等更是对现实的反驳和超越。
[1] 鲁敏:颠倒的时光[J].中国作家,2007(4).
[2] 谭杰.鲁敏小说的意蕴层次与呈现方式[N].文艺报,2012-10-15(005).
[3] 赵静蓉.怀旧:永恒的文化乡愁[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017-08-26
本文系2017年河南省社科联、河南省经团联调研课题“生态文学中的怀旧意识研究”(编号:SKL-2017-1329)阶段性研究成果。
霍伟(1986—),女,河南固始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理论基础。
I207
A
1671-8275(2017)06-0083-03
长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