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帅栋,田玉龙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刘凤诰《杜工部诗话》的评诗特色*
吕帅栋,田玉龙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刘凤诰《杜工部诗话》成书于清乾嘉时期,作为论杜甫的专家体诗话,其评诗特色主要有三个方面:诗史互证,还原杜甫死因、疏救房琯等史实;认同杜甫崇高形象同时,更关注杜甫的生活情怀;对杜甫天然工巧、言高旨远诗学思想的传承。《杜工部诗话》在论证方式、杜甫形象立体化、杜诗学评述等方面均有贡献,值得关注。
刘凤诰;《杜工部诗话》;评诗特色
中国历代注杜、学杜者众多,论杜之作更是浩如烟海,但专论杜甫的诗话并不多见。刘凤诰的《杜工部诗话》便是难得的一部。它虽不是鸿篇巨制,但其评诗方法独特,时有创见,亦值得关注。
刘凤诰,字丞牧,号金门,江西萍乡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道光十年(1830),终年七十岁。乾隆五十四年(1789)己酉科探花。先后提督广西、山东、浙江学政,任湖北、山东、江南乡试主考官,仕至兵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赏加太子太保。嘉庆十四年(1809)获罪充军伊犁,改发齐齐哈尔,与满族学者西清交厚,十八年(1813)赦归。道光元年(1821),乞病归,后卒。曾参与纂修《高宗实录》,有《存悔斋集》《杜工部诗话》《五代史记注》传世。《杜工部诗话》为专家体诗话,共5卷150条。前3卷概述杜甫家世、亲族交游、生平事迹等,偶有创见;后2卷汇集诸家杜诗评论,侧重字词考订,有乾嘉学风烙印。张舜徽评价此书“考订详密,议论平允,实有得于作者之心。以其寝馈工部之诗,功力较深”[1](P197)。
刘凤诰精于史学,对历史典籍和笔记杂著多有披览。因此,《杜工部诗话》有理性的史学眼光,以诗证史,以史论诗,并批驳以往错误观点,还原史实。
(一)诗史互证
刘凤诰曾参与纂修《高宗实录》,并在彭元瑞基础上完成《五代史记注》,具有良好的史学修养。其晚年被嘉庆皇帝重新启用,亦是工于古文之故。因此,论证过程中,《杜工部诗话》往往将杜诗与史料相结合。比如卷一第23条“少陵生唐睿宗先天元年,至玄宗天宝十年,年四十矣;始以献《三大礼赋》受知玄宗,命待制集贤院。《莫相疑行》所谓‘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实生平最得意之遇;十四年,授河西尉,不拜,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故有‘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之咏。是年禄山反,故又有‘昔罢河西尉,初兴蓟北师’。十五年,肃宗即位灵武,改元至德,公自鄜州羸服奔行在,遂陷贼中。明年脱贼,谒上凤翔,拜左拾遗,故有‘麻鞋见天子’,‘涕泪受拾遗’句……”[2](P192)史料与诗句串联,对杜甫生平与创作有较直观的展现。再如论《送高三十五书记》“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句,钱谦益认为“以穷荒为戒,亦以见哥舒翰之谋国不如忠嗣也。”[3](P3)刘凤诰也肯定此诗主旨是借高适劝哥舒翰,但同时结合史料为哥舒翰正名。其在卷二第27条提到“不知忠嗣就鞫日,翰方入朝,有劝多赍金帛以救者,翰曰:‘直道而行,王公必不冤死。’又力陈于上,乃贬之,是即翰不负忠嗣之大义。至石堡城之役,由明皇喜事开边,不惜驱民锋刃,翰未敢再逢君怒,故以致此,非逢恶也。”[2](P196)新、旧《唐书·哥舒翰传》史料的引用,使诗作背景有了更深入的挖掘,对哥舒翰亦有更全面的展现。不但自己论诗结合史料,刘凤诰引述前人诗话亦体现这一特点。比如卷三第42条“公尝游晋地,曰‘凄怆郇瑕邑,差池弱冠年。’曰‘往别郇瑕地,于今四十年。’……《左传》注:‘河东解县西北有郇城。’即郇伯国,在今平阳府猗氏县地。”[2](P205)此条引《杜诗详注》卷二十二《哭韦大夫之晋》注,以《左传》直接注解“郇瑕”一词。再比如卷三第40条,与《投简咸华两县诸子》仇兆鳌注相似,其中用《汉书·地理志》“杜陵”词条原文注解“杜陵布衣”、“少陵野老”由来。此外,《尚书》《逸周书》《三国志》《宋书》等史籍文献均在《杜工部诗话》中出现。论诗方式与引用材料都体现出刘氏对史料的强调。当然,以史论诗虽呈现了客观史实,但史实与诗句的简单罗列,仍显得客观材料有余而艺术分析不足,这也是《杜工部诗话》一大缺憾。
杜诗素有“诗史”之称,与历史相印证,更能加深对历史事件的认知。比如卷二第26条“唐自开元十五年王君毚破吐蕃于青海,明皇益侈边功。天宝八载,哥舒翰攻拔石城堡,丧卒数万,《兵车行》所由作也。起五句车马、弓箭、爷娘、妻子、尘埃、桥道,如见其影;次以人哭贯到篇终鬼哭,如闻其声;中间设为问答,以‘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叙耕役之劳,后复申明问答,以‘君不见青海头’,述锋镝之惨。”[2](P196)通过对《兵车行》的分析,刘凤诰解读出当时的劳役之苦、征战之惨,杜诗对安史之乱的叙述远比史书生动详实。同时,将诗作置于历史背景中评析,也能使读者对事件有更直观的印象。又如卷二第28条“《前出塞》为征秦陇兵赴交河作……《后出塞》为征东都赴蓟门作。是时禄山势盛,军士喜功贪赏者乐从之。”[2](P197-198)再如卷二第31条“‘三吏’、‘三别’,为当时邺城师败、调兵急切而作”[2](P199)等,均是《杜工部诗话》以史论诗的例证。
(二)还原史实
以史论诗,则能借历史更好地理解文本;以诗证史,则能弥补史籍之失。《杜工部诗话》就做到了这一点,表现最典型的是其对杜甫死因的判断。《旧唐书·杜甫传》“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4](P5055)《新唐书》情节更加复杂化:“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泝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县令具舟迎之,乃得还。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5](P5738)不但再次强调杜甫死于“馈牛炙白酒”,并将原因归于“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另增加县令迎接等情节。仇兆鳌在推断《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创作时间时,对此说已持怀疑态度:“此诗作于耒阳阻水之后,其不殒于牛肉白酒明矣”[6](P2097),惜其未做进一步分析。刘凤诰另辟蹊径,从杜甫酒诗入手重新论断。卷一第13条“少陵性豪嗜酒,得钱辄沽,自谓‘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追数交游作《饮中八仙歌》,聊寄出尘遐想。……无非借浊醪妙理以抒其啸歌自适之情。至《留别章使君兼幕府诸公》,则云:‘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近辞痛饮徒,折节万夫后。’公于此殊有戒心,正是豪杰归落处,何尝有酣溺糟丘,因酒失德,为世诟病形迹。乃《唐书》斥其傲诞无拘检,终且以啗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为公重身后之谤,史笔诬谬乃尔,吁可叹哉!”[2](P186)刘氏先承认杜甫“嗜酒”事实,然后例举《醉时歌》《乐游园歌》《醉歌行》《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晦日寻崔戢李封》等诗证明杜甫饮酒“无非借浊醪妙理以抒其啸歌自适之情”,最后举出关键证据——杜甫恐酒后失态有损名节,对醉酒持有戒心。层层推进,最终得出“杜甫并非死于醉酒”之结论。
再如疏救房琯,作为杜甫一生中的重要事件,历来备受关注。《苕溪渔隐丛话》《钱注杜诗》《东坡题跋》对此事均有论述。比如《东坡题跋》“时琯临败,犹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战,仓皇失据,遂及于败。”[7](P95)苏轼将房琯兵败归结于旁人促战。《钱注杜诗》则认为“人主嫌疑于上,小人窥伺于下”[3](P42)是房琯兵败主因。刘凤诰并非是该事件的最早论述者,对前人部分观点与论据亦有所引用,其贵在考察全面、分析透彻。卷二第24条首句“少陵生平大节,在疏救房琯一事。论者沿唐史之缪,于琯多诋词,遂谓救琯为过举,且疑甫谪官非坐琯党,更不知为何事。”[2](P193)先否定唐史记载,同时提出“更不知为何事”的疑问,为进一步论述做铺垫。刘氏从房琯被免原因(皇帝忌讳、小人谗言、兵败、董庭兰贿赂)、房琯与董庭兰关系(君子之交、庭兰被诬)、杜甫疏救原因(布衣之交、曾受引荐)、杜甫营救正确性等角度论述。其中“试思宰相请讨贼,甘以危事自效,何为‘夺将权’?王思礼、严武辈俱在行间,何为‘聚浮薄’?既许将兵,复令中人监制促战,是幸其败也,又以其败不即出,假琴工董庭兰事,俾正衙弹劾,以秽其名,始就罢黜。”[2](P193)连发二问,将“夺将权”、“聚浮薄”、“败军旅”等罪名一一驳斥,颇有说服力。论证房琯与杜甫关系时,刘凤诰用力颇多,例举《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彝东都有作二首》等作品,说明二者关系亲密。诸多杜诗的排列,阐明了杜甫疏救房琯的原因,对此次事件有了较好的史实还原。
杜诗所呈现的杜甫形象是历代批评的常备话题。《杜工部诗话》既继承了有关杜甫形象的经典描述,也有明清时期独特的时代烙印。主要表现为对杜甫崇高形象的因袭与生活情怀的关注。
(一)对杜甫崇高形象的因袭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历来对杜甫的评价,并非全是褒奖。《新唐书·杜甫传》便认为杜甫“性偏躁傲诞”,“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5](P57—38)当然,批杜者并非仅此一家。据余成教《石园诗话》统计“攻杜为快者,宋杨大年、明王遵岩、郑善夫、郭相奎、杨用修、谭友夏。”[8](P89)虽然批判诸多,但火力多集中于杜甫自诩稷契一事,对其是否忠心家国则不置评论。因此,杜甫辩护者多以此为据点予以回击,王安石便是典型代表。其在《杜甫画像》中说:“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9](P75)杜甫在自身尚且不能丰衣足食下,依然心存天下,其胸襟之博大,令王安石十分敬佩。此外,罗大经《鹤林玉露》亦有类似提法:“杜子美儒冠忍饿,垂翅青冥,残杯冷炙,酸辛万状,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诗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恋君之意,蔼然溢于言外。其为千载诗人之冠冕,良有以也。”[10](P81)朱熹对杜甫评价也是极高的,其将杜甫与诸葛亮、颜真卿、韩愈、范仲淹并称,认为“其心,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11](P126)可见,虽然批判与褒奖均有,但杜甫“忠君爱国、伤时念乱”的忧患诗人形象是无法动摇的。
《杜工部诗话》因袭了杜甫批评的经典观点,再一次对忠君爱国、仁爱同情的杜甫形象进行评点。卷五第150条引用元稹、秦观、黄庭坚、罗大经、杨万里、王世贞等人观点,将杜甫推崇为周公、孔子,将其作品与《诗经》等同,并引用仇注“与杜为敌者,多见其不知量”[2](P265)对批杜者进行反驳。
刘凤诰论述多采用总分或分总结构,先列举杜诗,然后在每段开头或结尾总结,杜甫形象的再评点亦是如此。比如卷一第21条“少陵志气恢闳,心存济世。古诗直摅胸臆,往往于结句作殷殷属望之词。《洗兵马》:‘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石笋行》:‘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石犀行》:‘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王兵马使二角鹰》:‘恶鸟飞飞啄金屋,安得尔辈开其群,驱出六合枭鸾分。’《苦寒行》:‘安得春泥补地裂。’《喜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2](P191)开头直接点出“志气恢闳,心存济世”的形象特征,然后引用《洗兵马》《石笋行》《石犀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王兵马使二角鹰》《后苦寒行二首》《喜雨》诸诗论证,材料充足,颇有说服力。又如卷二第23条亦是诗史结合,概括出“倦倦忠爱”、“稷契许身”的形象特点。再比如卷一第9条意在展现杜甫“仁者之心”,以杜诗中频频出现的家中众隶役为切入点,凸显杜甫对同胞“体恤仁爱”的形象特点。
(二)对杜甫生活情怀的关注
对杜甫高大形象的反复强调,也产生了负面影响:生搬硬套、解读偏颇、人物拔高。《诗人玉屑》引用臞翁诗评:“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12](P25-26)其将王维视为“秋水芙蕖,倚风自笑”、韦应物则是“园客独茧,暗合音徽”、孟浩然则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唯独将杜甫与周公等视,实在有失公允。王夫之极度厌恶此类曲解,其评论杜诗《野望》:“如此作,自是野望绝佳写景诗……俗目不知,见其有‘叶落’、‘日沉’、‘独鹤’、‘昏鸦’之语,辄妄臆其有国削、君危、贤人隐、奸邪盛之意,审尔,则何处更有杜陵耶?”[13](P853)因此,还原杜甫真实形象,避免生搬硬套式解读,成为杜诗批评的重要任务。晚明王阳明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潮流,人的主体精神、人性等慢慢被关注。李贽主张圣人与凡人无差别,“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为可也。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14](P260)朱鹤龄《杜诗辑注序》:“子美之诗,唯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莞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踬,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未有如子美者。”[6](P2332-2333)论述虽然没有超出伦理范畴,但对性情之关注仍值得注意。
成书于清代的《杜工部诗话》,也将批评视角转向家庭,对杜甫生活情怀有了更多的解读。卷一第8条“老杜说儿女子态,似嗔实喜,极是入情。如:‘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褐。’‘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又:‘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又:‘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想见对童稚娇憨又恼又爱光景,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者也。”[2](P183)第一个“又”字之前的诗句,均出自《北征》诗。此诗作于杜甫战乱归家之时,其中有父亲无法为孩子提供良好生活的愧疚,亦有见小女学母、狼藉画眉的欢乐。孩童扯须相问,本有违长幼之礼。杜甫不但没有喝止,且用“娇”、“小”、“痴”等词形容。因此,刘凤诰“似嗔实喜”、“又恼又爱”、“赤子之心”的概括十分精准。再比如卷一第7条“训子诗忌涉腐气,大抵幼爱聪明,长期成立,晚暮又望其督家守丘陇,此恒情也。”[2](P181)列举《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两儿》《忆幼子》等诗,重现了杜甫父子的日常生活:嘱咐扫墓、劝学经术……殷殷嘱托,溢于言表。“宗文,小名熊儿,《得家书》诗:‘熊儿幸无恙’,可见初无失爱”、“‘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无怪公之惜渊明以自解嘲”[2](P182)等分析,把被抬上神坛的大诗人杜甫,还原成战乱中的普通父亲:他会因没有痛失爱子狂喜,他会为孩子的课业尽心,他亦会有担忧儿子贤愚的自嘲。对子女如此,对兄妹,杜甫亦是如此。卷一第5条“少陵一妹,嫁韦氏,从夫远宦,有《元日寄韦氏妹》诗,《同谷歌》‘有妹有妹在钟离’,则已嫠妇寓居时矣。曰‘我已无家寻弟妹’,曰‘弟妹萧条各何往’,曰‘弟妹悲歌里’,曰‘无由弟妹来’,曰‘弟妹各何之’,曰‘故乡有弟妹’,曰‘团圆思弟妹’”。[2](P180)“弟妹”一词频频出现,可见杜甫书写弟妹诗作之多。刘凤诰选择这些典型诗句作为论据,分析出杜甫“重人骨肉”的特点,逻辑是比较清晰的。通过《杜工部诗话》的解读,杜甫的形象更加趋于立体化,正如鲁迅所言:“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15](P217)
《杜工部诗话》将杜诗分为书法诗、仙人诗、佛理诗、歌姬诗、颂扬诗、自传诗、游历诗、庙观诗、陵寝诗、行役诗、山水诗、画马诗、咏鸟诗、刀剑诗、土风诗、时令诗等,并在论述过程中总结诗法,融入诗学思想,其中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一)对“天然工巧”的传承
刘凤诰崇尚自然审美,与杜甫一脉相承。比如卷一第6条寄内诗:“后人于忆家寄内诗,知避村气而漫逞风趣,几自忘其置闺闼何等,读此当知立言。”[2](P181)《杜工部诗话》认为杜甫寄内诗情真质朴,没有“漫逞风趣”,脱离现实。《月夜》为思念妻子所作,杜甫却一反平常作法,匿去自己,使妻子变成思念主体,并将妻子对月之思与儿女年幼不知相思相衬,不但凸显自己的思念之情,亦表现二人心有灵犀之感。王嗣奭评论“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之不能思,又进一层。”[16](P42)刘凤诰则评价“若鄜州夜月,明明忆闺中独看,却用小儿女衬出,遂使云鬟玉臂,写发肤不伤俗艳;泪痕双照,写心曲不落痴迷,雅合风人之旨。”[2](P180)不但点出了主体交换之妙笔,更阐明衬托之利——不俗艳、不痴迷,较之王嗣奭更进一步。此外,刘氏所补论据《北征》、《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二十、《江村》、《客夜》、《孟仓曹步趾领新酒酱二物满器见遗老夫》诸诗,意象均是“瘦妻”、“老妻”、“山妻”,从形容词分析,亦足以归纳出杜诗淳朴自然的风格。又如卷三第47条“大山水诗,须有大气概,方能俯仰八荒,吐纳千古。若但搜抉奇奥,作寻常登览语,犹人工耳。”[2](P208)书写山水要求气势宏大,同时不可刻意搜罗奇句。再如卷三第55条“土风诗,宜朴实老到,不入纤俗”[2](P215)。所谓“老到”,即强调不落人工雕琢痕迹,不入俗流窠臼。
刘凤诰对于诗歌自然审美的推崇,在其摘录的诸家评杜诗话中亦有体现。比如卷四第69条“叶少蕴《石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2](P220)又如卷四第74条“罗大经曰:太白诗:‘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子美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二公所以为诗人冠冕者,胸襟阔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扫。”[2](P222)从上述材料分析,杜甫是自然审美的忠诚实践者。那么,脱离《杜工部诗话》的其他文献,又如何看待杜甫创作观念呢?黄庭坚《大雅堂记》有云:“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夫无意而意已至”[17]。“无意为文”即强调杜诗之自然;“无意而意已至”则补充说明自然之诗不等同无意之作,依然需要精妙之构思。这与刘凤诰分析杜甫寄内诗《月夜》精心构造又语出自然之观念不谋而合。因此,刘凤诰推崇炼词造句、匠心独运下的自然审美,其源泉可追溯到杜甫。
(二)对“言高旨远”的呼应
方东树云“学于杜者,须知其言高旨远,一也;奇警而出之自然,流吐而不费力,二也;随意喷薄,不装点做势安排,三也;沉著往来,不拘一定而自然中律,四也。”[18](P298)后三点可概括为自然审美,前文已论述。关于第一点“言高旨远”,《杜工部诗话》亦有论涉。比如卷三第50条“马之为物最神骏,古诗画名家多借以托喻。若少陵咏马诗十余首,自慨生平,兼及时事,又不专以体物为工。”[2](P211)马在历代诗画中常被用作借喻,杜甫咏马诗亦能结合生平、时事有所寄托。《高都护骢马行》赞美高仙芝;《李鄠县丈人胡马行》比喻相士之难;《瘦马行》隐含救房相谪官之事;《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歌》以马之盛衰想国之盛衰……仇兆鳌引张綖评论《高都护骢马行》:“如此状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6](P88)。刘凤诰所引杜诗中有一首《房兵曹胡马》,此诗作于漫游齐赵之时,杜甫正年轻气盛、豪迈自负,因此诗歌亦是杜甫精神外化的一种体现。闻一多先生亦云“这时的子美,是生命的焦点、正午的日耀,是力,是热,是锋棱,是夺目的光芒。他这时所咏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恰好都是自身的写照。”[19](P91)
《杜工部诗话》对前人诗话的摘录,亦存有这一倾向。比如卷三第52条《蕃剑》主旨论述,刘凤诰“借丰城狱中,寓秦州旅次之感”[2](P213)的观点,化用自《杜诗详注》顾宸注解“剑可靖乱,惜时无知者,丰城狱底,秦州旅次,同一感慨”[6](P622)。此诗表面写剑,实则是寄托壮志未酬、报国无门之感慨。再如卷四第63条“司马光《迂叟诗话》曰:‘牂羊坟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2](P218)司马光将内涵丰富、言外之旨,作为评判诗歌能否长久流传之标准。又如卷四第95条引自叶少蕴《石林诗话》:“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2](P234)叶少蕴认为能使七言达到气象雄浑、言高旨远的,除杜甫外已无来者。此外,刘凤诰同时期的杨伦也持有类似观点,其《杜诗镜铨》云:“公崛起盛唐,绍承家学,其诗发源于《三百篇》及楚《骚》、汉魏乐府,吸群书之芳润,撷百代之精英,抒写胸臆,熔铸伟辞,以鸿博绝丽之学,自成一家言;气格超绝处,全在寄托遥深,酝酿醇厚,其味渊然以长,其光油然以深,言在此而意在彼,欲令后之读诗者,深思而自得之。”[20](P1-2)由此可见,对杜诗言高旨远的认知,已经算是杜甫诗评的一种共识。刘凤诰以这种观念撰写诗话,正是对杜甫最好的呼应。
总之,《杜工部诗话》在论证方式、史实还原、杜甫形象立体化、杜诗学评述等方面均有一定贡献。然其评诗特色和价值历来被论者忽略,今为之揭示,以作引玉之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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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PoetryCriticismFeaturesofLiuFenggao’sDuGongBuPoetryCriticism
LYU Shuaidong,TIAN Yulong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Written in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s of Qing Dynasty, Liu Fenggao’sDuGongBuPoetryCriticismis known as a monograph on Du Fu’s poetry, and it has three features about Poetry Criticism: (a) re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by poetry and history complementing with each other, as shown in its demonstration of Du Fu’s cause of death and his saving Fang Guan; (b) recognition of the lofty figure of Du fu together with more attention paid to his attitudes and feelings towards life; (c) inheritance of Du Fu’s poetry theory, such as the use of natural but well-crafted language and the employment of grand words to show profound themes.DuGongBuPoetryCriticismshould be given enough attention considering its contributions to demonstration methods and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Du Fu and Du’s poetry criticism.
Liu Fenggao;DuGongBuPoetryCriticism; the Poetry Criticism Features
I206.2
A
1009-1734(2017)11-0051-06
2017-08-19
吕帅栋,在读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陈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