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敏
(淮北师范大学 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安徽 淮北 235000)
吴汝纶文献观念发微
——以日记与尺牍为中心的考察
赵 敏
(淮北师范大学 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安徽 淮北 235000)
吴汝纶一生从事中国传统文献的整理研究工作,他强调“《六经》传记”和“周、孔之教”在中国政治、学术、文化上的核心地位,重视地方志、家谱、金石以及当代文献的重要功用与价值,“无古今,无中外,唯是之求”,“自汉至今,无所不采,而亦无所不扫”的学术理念使得其文献观念更加理性、科学,这是吴汝纶能够取得巨大文献整理研究成就的重要原因。
吴汝纶;文献观念;传统文献;当代文献;地方文献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学界对吴汝纶的研究日渐重视,2002年《吴汝纶全集》的出版发行,更加促进了吴汝纶研究的深入,产生了很多卓有见地的成果,研究者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吴氏的教育、文化活动及其贡献上。其实,吴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文化教育,他自身学术研究的核心依然是中国传统文献与文化,《清史稿》卷468《吴汝纶传》称道吴氏“由训诂以通文辞,无古今,无中外,唯是之求。自群经子史、周秦故籍,以下逮近世方、姚诸文集,无不博求慎取,穷其源而竟其委”[1],所言不虚。但直至目前,相关研究却略显寂寥①主要有徐寿凯:《吴汝纶的古籍整理与研究》,《古籍研究》1985年第3期;施培毅:《吴汝纶全集·前言》,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1-28页,黄山书社2002年版;江山:《论吴汝纶的校勘学思想》,《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吴汝纶在文献整理与研究方面成就很大,也有突出的特点②赵敏:《吴汝纶的文献考辨及其特点》,《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在资料利用方面的宏博,考证方法上的汉宋结合,考证态度上的坚持唯是之求、择善而从。这些成就与特点直接根源于他的文献观念,这在其日记、尺牍中多有表述,而日记与尺牍又是最能体现作者真实思想的文献资料。本文试论述如下,以求教于方家。
吴汝纶是我国近代文化转型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很早就关注并极力提倡西学,但又不弃中学,坚持“旧学不可废”[2]1冊10,终其一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献整理、传统学术文化研究与教育工作,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充分体现了其文献观念。
吴汝纶之提倡西学,既不同于“中体西用”说,也不同于“全盘西化”说,他强调西学的重要性,但却是建立在肯定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内核的基础上,他一直强调“周、孔之教”对于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重要性,担心大讲西学会导致传统文化的式微,“方今欧、美格致之学大行,国之兴衰强弱,必此之由,吾国周、孔遗业几成绝响”[2]3册153。“鄙意西学当世急务,不可不讲;中学则以文为主,文之不存,周、孔之教息矣。”[2]3册353所以他对儒家经典文献还是最为重视的,充分肯定中国传统文献的重要性。
他特别强调:“《六经》传记所遗留之伦理学,实立国不刊之典。”[2]1册10在宣传西学、倡办学校的同时,仍然重视中国传统文献在教育中的重要地位,认为“始学必本周秦古籍”,[2]1册10所以他主张的启蒙教育与当时的通行做法是有区别的,“仆发蒙宗旨,以先读五七言唐人绝句之易解者,后读汉乐府之易解者,及白香山诗之小孩皆通者。再后则读《论语》《孟子》及《国策》中小品。凡《诗》《书》《易》《礼》诸经,皆缓读。《孟子》卒业,勿读《学》《庸》,且读《左传》……其才高可望大成者,再读《诗》《书》《易》、三《礼》、《庄子》《史》《汉》诸书,兼讲西学。”[2]3册368他很重视分别层次,因材施教,多次强调这一问题,“承询后生读中国书,窃谓初学以《论语》《孟子》《左传》《战国策》为主,辅以《纲鉴正史约》陈文恭手辑本。中材进业,则以《古文辞类篹》《经史百家杂钞》《通鉴辑览》为主。上材则《六经》卒业,《史记》《汉书》《庄子》又必读之书也”[2]3册208。与传统经典教育不同的是,吴汝纶重视的不仅仅是儒家经典文献,他将“传记”提高到与《六经》几近相等的地位,尤其重视史学文献,如《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以及后人简编的《通鉴辑览》《纲鉴正史约》等,也关注其他类型的古代文献,《庄子》就被他列为“上材”必读书。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吴汝纶拟定了一份《学堂书目》,分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三个层次。小学堂的科目分“经”“子史”“诗”“学写字”“西学”,涉及的周秦古籍有《论语》《孟子》《韩非·难》、《国策》小品;中学堂科目分“经”“史”“文”“诗”“学作文”“西学”,涉及的古代文献有《春秋》三传、《礼记》《纲鉴正史约》《古文辞类篹》《古诗选》《今体诗选》;大学堂科目也分“经”“史”“文”“诗”“西学”,涉及的古代文献有《诗》《书》《易》《周礼》《仪礼》《史记》《书》《通典》及有关清代历史与政治的相关文献。与前引诸书信中亲友间的议论不同,这是吴氏经过深思熟虑所提出的正式书目,更能体现出他对于传统文献的认识。
《清史稿》本传称吴汝纶“于经,则《易》、《书》、《诗》、《礼》、《左氏》、《穀梁》、四子书,旁及小学音韵,各有诠释。于史,则《史记》、《汉书》……皆有点校,尤邃于《史记》,尽发太史公立言微旨。于子则老、庄、荀、韩……各有评骘,而最取其精者。于集,则《楚辞》、《文选》,汉魏以来各大家诗文皆有点勘之本。”[1]吴氏学通四部,于经、史、子、集或研究、或诠释、或评骘、或点勘。经部有《周易》《诗经》《论语》《大学》《中庸》《左传》《穀梁》等。史部有《史记》《汉书》等。子部有《孟子》《管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集部有《楚辞》《十八家诗钞》《文选》《韩昌黎集》《柳柳州集》《皇甫持正集》《孙可之集》《欧阳文忠公集》《苏东坡集》《晁具茨集》《王荆公集》《元遗山集》《归震川集》《方望溪集》等。其所校诸书或宗善本,或据他书引证,厘定句读、证其文字,多是畅通大义,以便于初学。
吴汝纶一生最重要的学术著作《尚书故》《易解说》,都是经学著述,是对儒家经典的新诠释。从现有资料来看,这两部书,从发轫构思,到成书刊行,先后经历了近三十年时间。两书中的一些新见真知,也先后与当时著名学者张裕钊、王树枏、萧穆、柯劭忞、贺涛等往复讨论商榷过,柯氏为其女夫,贺氏属其学生,但书信往来却多论经学,足见用力之勤、用意之深。吴氏治《尚书》以《史记》为宗,论《易》则循扬雄《太玄经》,“说《书》,用近代汉学家体制,考求训诂,一以《史记》为主。《史记》所无,则郢书燕说,不肯蹈袭段、孙一言半义……其说《易》,则用宋元人说经体,亦以训诂文字为主,其私立异说尤多”[2]3册101。吴氏为清末古文名家,于文章、故训皆通,因而常有发前人之所未及者,而他本人对这两部著作,也有足够的自信:“吾说《书》、《易》二经,自信过于诗文。”[2]3册249并认为自己的《尚书故》一书不在孙星衍的经学名著《尚书今古文疏证》之下。而吴氏能以古文名扬天下,亦得益于其深邃的经学修为,正如马其昶所言:“吾县文章之传,自方、姚后,吴先生极其盛。其高洁过海峰,以其经学深,所致力皆周、秦书也。”[3]
吴汝纶的学术研究,有着鲜明的特点,一方面他熟练应用已经成型的研究方法,充分尊重并吸纳前人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则注重创新,不迷信权威,唯是求之,择善求之,在很大程度上昭示了吴氏“自汉至今,无所不采,而亦无所不扫”的学术理念。
他对先秦诸子用力颇深,点勘研读中,特别注意其成书过程以及篇目结构,认为很多书都不成于一时,亦不成于一人之手。先出之书,有后人羼入的内容,而后成之书,也可能有前代文献的遗存。新见迭出,发人深省。
《吴汝纶文集》中《读荀子一》《读荀子二》乃其早年所作,为荀子翻案正名的意味很明确。他从《史记》有《孟荀列传》,自刘向、扬雄至韩愈、欧阳修并称“孟荀”,“初汉之时,荀氏独为言礼之宗,其传尤盛”入论,分析孟、荀异同,得出了荀子“其为学达乎礼乐之原,明乎先王以礼制治天下之意”的结论[2]1册4。他又进一步分析《荀子》一书的文本,认为据《韩氏外传》,《非十二子》一篇本无批评子思、孟子的部分,因此今本《荀子·非十二子》非荀氏旧文。而“今《荀子》非完书,当时中孙卿三百廿二篇,刘向所校雠者卅二篇,此又非集录时本然也”[2]1册6。而汉初学者多传自荀子系统,“卿好引《诗》、《书》自证其言,今《戴记》及《韩诗外传》率如此,吾疑其间仍有《荀子》逸篇”[2]1册39。《韩非子》一书,学者认为是先秦文献中绝无仅有的无著作权争议的书,吴氏则以为《说难》一篇有问题,“本诵师说,非其自作,故背弃尤甚”[2]1册267,又由韩非“言行相背”论及“战国之时,诸子纷纷著书于世,其言各有指要,及考其行事,往往不合”[2]1册267。而他据《史记》治《尚书》、据《史记》辨《孟子》,疑《十翼》除《象传》《文言》外均非孔子所作等等,都体现了其怀疑经典的胆识。这一学术风格,不但为弟子贺涛等人继承并发展,甚至得到了顾颉刚赞许,他在给徐行的信中说:“日前,偶翻《吴挚甫集》,知其亦疑《左传》,且举数例。然其人思想稳健,不敢过于破坏,因此未作彻底之结论。”[4]
吴汝纶认为:“经学乃天下后世公物,不可以一人浅见,悬定是非;亦不宜稍存瞻徇阿党,以留缺憾。”[2]3册163所以他特别尊崇司马迁及其《史记》,高度表彰司马迁撰史时不唯学派、不唯师承的科学精神:“今文传于伏生,较古文为可信。先儒多致疑于古文,而于今文固未尝置议也。司马迁受书于(孔)安国,故《史记》多取古文,其改用今文,必其说较审于古文者,而此不用古文,其必有说矣。”[2]1册236他在学术研究中也是这样做的,“自群经子史、周秦故籍,以下逮近世方、姚诸文集,无不博求慎取,穷其源而竟其委”,“无古今,无中外,唯是之求”。从其文集来看,从先秦诸子、两汉经师至清代学者,被吴氏批评、指摘的名家代不乏人。戴震为清代考据学代表人物,也是皖学领袖,其晚年学术新变,著《孟子字义疏证》,吴氏对此颇为不满:“近儒如戴东原等欲取宋贤义理之说,一一以古训裁之,是乃执文章以论性道,盖未可也。”[2]1册39而钱大昕、段玉裁、江声、梁玉绳等也都受到过他的批评。他甚至对朱熹也有微词:“朱子钩鈲章句,缪统文义,不足厌后学者之心。”[2]1册39因此,他自称撰《尚书故》,“自汉至今,无所不采,而亦无所不扫”[2]3册101,信非虚语也。
不过,吴汝纶对桐城前贤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篹》,恩师曾国藩编选《十八家诗抄》《经史百家杂抄》等却十分服膺,迄未有一丝不敬之语。尤其是姚选《古文辞类篹》,由于辑录了自战国至清代方苞、刘大櫆的优秀古文,最为桐城派后学所看重,吴氏甚至将其与《六经》相提并论:“因思《古文辞类篹》一书,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为《六经》后之第一书。此后必应改习西学,中国浩如烟海之书,行当废去,独留此书,可令周、孔遗文绵延不绝。”[2]3册231“姚选《古文》则万不能废,以此为学堂必用之书,当与《六艺》并传不朽也。”[2]3册235“姚选《古文》为古今第一善本,曾文正一生佩服此书。”[2]3册249所以,他开列的《学堂书目》中,中学堂、大学堂以及“中国专门学”均有此书。
吴汝纶特别肯定地方文献和金石文献的重要价值,这不仅反映在他的文字与议论中,也体现在他的身体力行之中。
到了清代,地方志的纂修既是一种国家政策,也是一种学术文化潮流,前者是由于皇帝圣谕,后者则缘于大批著名学者的亲自参与,“方志学”俨然成为显学。章学诚认为:“有天下之史,有一国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郡、府、县志,一国之史也。”“家有谱,州县有志,国有史,其义一也”[5]588吴汝纶也高度重视地方志在保存文献与史实方面的功用与价值,他说:“方志之作尚矣,网罗散佚,譔集旧闻,为史者资焉,故著录家以入史部。”[2]1册295此语与章氏所言隐合,而其《采访志书条例》一文完备周详,全面表述了吴氏的方志学理论。
有清一代,深州直隶州地方志修纂颇成规矩,康熙、雍正、乾隆、道光均有纂修。同治九年(1870年),吴氏担任深州知州,他不满意前此诸志,认为“深州自明以来,志乘少可因袭”[2]1册188,因此到任伊始,即筹修新志,撰定《采访志书条例》,亲自主持纂修,目的是“为之捃摭前载,网罗放失,庶几辨章乎文献,传信乎一方”[2]1册188。然采访未毕,即丁忧回乡。光绪二年(1876年),吴氏入李鸿章幕府,深州选遣士人至天津随吴修志。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朱璋达任知州,又设局于莲池书院,聘前此参与纂修的贺嘉枏、弓汝恒等人补纂,吴汝纶改订,方始成书,并于同年刊刻付印。《深州风土记》修成后,有人以《史记》相比,以为“此自载籍以来,历数千百年之久,未尝一有也”[6]421,确属过誉。但此书也有非常鲜明的特色,如《艺文》《人谱》诸志之设。
自宋代《太平寰宇记》首设“艺文志”以来,方志设立“艺文志”已成为传统,章学诚指出:“典籍文章,为学术源流之所自出,治功事绪之所流传。不于州县志书为之部次条别,治其要删,其何以使一方文献无所阙失耶?”[5]649吴汝纶修《深州风土记》时也强调“艺文志”的重要作用,“大凡名人诗文,多载乡里故事,信而有征,即文理未优,而苟有纂述,亦皆一乡俊杰。如诗集,则唱和何人?游历何地?文集,则传、状、碑、铭、记事之作,送序、集序酬应之篇,均应详考。又或笔记、日记等书所记耳目见闻,亦多乡邦文献。诸若此类,即可补志书之阙,亦应将所著之书采入《艺文志》者,不可忽也。”[2]4册1011本着这一原则,虽然“深之一州,载籍流传甚少”[6]139,但他仍然在《深州风土记》设《艺文志》,著录自汉至清著述一百余种。
不过《深州风土记》修纂之初,吴汝纶认为“中国测绘殊疏”,计划聘请学者用西法测绘地图,期望“将来为中国第一种志图,其书或因图而行远也”[2]3册147。但阴差阳错,最终未能如愿,导致有书无图,成为吴氏半生不能释怀的憾事。
族谱为家族所纂修,主要记述其家族概况,人口繁衍、居地迁徙,以及家族成员在政治、文化、经济等社会活动中的影响,兼及族规、家法等内容。有些族谱能够延续几百年,内容丰富,为后人研究历史提供了翔实的资料,能够补充其他文献记载的缺失,具有一定的历史文献价值。清代学者把谱系之学看成一门重要的学问。吴汝纶十分重视家谱的作用,修《深州风土记》时,他鉴于“北人不重氏族,往往宗性蕃衍,家无谱谍,族无祠堂,数典忘祖,君子耻之”,要求“今宜查境内各村,某村共有几姓,某姓何时始迁?其迁来自何所?其族有官宦几人?有进士举人秀才若干人?各载源流,以备考览。其源流难知,则从盖阙,以示疑事毋质之义”[2]4册1013,仿照《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通志·氏族略》体例,设《人谱》一目,广征私家谱牒,考述本地古今大姓望族的迁徙变化,是研究当地社会文化极具价值的史料。这一创新,得到了后世方志学家的高度肯定,“故欲推知近代史迹,即私家谱牒而了然,不待他求矣……惜乎昔之治方志者,多忽视谱牒为无从轻重,而私家谱牒又秘不可见,散不可纪。独汝纶以卓然远到之识,创《人谱》一例。”[7]
他特別注意到族谱对考史的重要作用:“非独子孙能自道其先世也,博学方闻之士,于当世氏族皆能考其源流兴衰。”[2]1册279并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举例说明:“余尝考求乡邦文献,病方志芜琐,不足征信,辄欲遍览桐城旧家谱牒,仿王俭、王僧孺等所为《百家谱》之例,为一书以示后,亦礼失而求之野之意也。……桐城诸族,大抵元季所迁,其迁多自江西或徽郡,而莫详其移徙之由。《黄氏谱》谓避徐寿辉之乱,其言盖信……前代盛衰得失之林,于此可观焉,又不仅一家一乡之故实已也。”[2]1册19当然,世人往往自高门弟、攀附名人望族,使得晚出族谱、家谱世系多不可信。吴氏明确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然世方以门阀地望相高,史官又安能奋一人之说,悉取千岁相承之谱牒而是正之哉?”[2]1册280指出了谱牒的局限性:“是非久而后定,当其未定,昧者窘于近闻,笃于咫尺之见,遵循谬妄而不敢稍变易,此常态耳。及其既久,未有不运移而随其是者也。”[2]1册96认为修谱者应该坚持阙疑的态度,“世益远,文字益残阙难纪,乃祖所为谱考于旧牒而述其可知,疑者则阙,盖其慎也”[2]1册96。吴氏文集中,有近10篇文章是给族谱及其同类文献所作序,虽然因吴氏文名满天下,求文者甚多,但综合考察,仍然与他重视家谱文献的学术、文化、社会价值有关。
吴汝纶十分重视金石碑刻的文献及其学术价值,明确指出:“典籍散亡,证之碑刻,乡曲时有六朝旧迹。近代掌故,逾时而湮,佚在贞珉,或补方闻。”[2]1册189所以他在纂修《深州风土记》时,尤其强调金石的重要性,注意收集、著录金石文献。“北方多有魏晋旧碑,此乃稀世之宝,不可多见。然物聚所好,若搜苔剔藓,掘土披沙,亦未必不可侥幸一得,虽或断砖残石,愈可珍惜,此缀学嗜古之士所以访求碑寰宇也。汴宋以后,碑稍易矣,深属俗多祠庙,一庙必有数碑,若得文字精妙之碑,固属深幸,即村民琐事、土音俚语,既经刻石,亦必有事可考。今无论何项碑刻,但金石上一字均应广为搜寻,大者摹拓,小者抄录。”[2]4册1011“深之一州金石文字,在千年以外者,今多亡佚。其见于记载者,不可以不著。至所谓闾井、俚俗之记,虽不足深重,然亦不敢阙也。而近世贤士大夫,往往尚有铭志碑记散见冢庙,亦后世所考信者,今并列焉。”[6]147
清初,顾炎武提倡实学,重视金石文献,开风气之先,金石学成为清代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研治金石之学者颇众,成绩亦大,但重点在元代之前,明代以后约略不顾。吴汝纶对于金石文献有相当理性的认识,他认为“近世儒生好之尤笃,然嗜古略今,集金石大率至元而止”的风尚是一种认识的误区,“欧(阳修)、赵(明诚)宋人,而搜采及于五代,今生世距元五六百年,其间名贤文字岂不贤于魏隋时乡曲僧尼,乃独取彼弃此,庸非颠乎!”[6]147“其明以来,颇有碑文关于掌故者”,“明以来石刻,五百年人文所系。”[6]422因此,《深州风土记·金石志》将明以后直至成书当年(1900年)的碑刻文献悉数收入,即所谓闾井俚俗小记以及士大夫铭志碑记,亦皆加以收录,虽然导致《金石志》独大,全书分量失衡,但却保存了很多珍贵的一手史料。志中收录金石资料均详细记载出处以及现状,也极便于阅读与研究。
吴汝纶不仅有搜集金石文献的意识,还注重金石文献的史料价值,以金石证史、补阙、正误。如利用“明洪武学校格式碑”考证《明史·选举志》之误、根据《武梁祠》汉画像石考证女子缠足始自何时等皆其例。
吴汝纶一生心系国运,关注时政,虽然辞官就教,但与清廷高层关键人物多有往来,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不仅力倡新学,也提出了很多改革良策。他非常注重当代重要文献的搜集、整理与刊行,做出了很大成绩。
吴汝纶曾先后入张树声、曾国藩、李鸿章幕府,主持莲池书院以后,尚为李鸿章出谋划策、代拟奏章、文稿,所以与李鸿章关系密切、交往时间亦长。“咸、同以来……李公独执国柄,中外丛责,先生左右其间,决疑发难,辄引其端而持其后,前后三十年,李公卒能忍尤肩巨,支柱危困。”[8]
早在光绪十八年(1892年),鉴于李鸿章为国家重臣,一言一行关系国家安危,吴汝纶即建议李鸿章少子李经迈为其父纂修年谱:“吾意欲请其纂修师相年谱。……然生平所办皆大事,关国家安危,他人传述失真,则心迹易晦,莫若季皋于问业之暇,日记数则,由执事润色而呈之于趋庭之时,以决定事理之是非。……异日国史不能得英雄深处也。”[2]3册59-60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正当甲午战败、马关议和之后,李氏“为中国士大夫所唾骂,此由政府扬其焰,而后进之士闻声和之”[2]3册134,处于前所未有的政治漩涡中。吴汝纶向刚从俄国归国的李鸿章本人提出:“吾师此行,虽耆老远役,无复文字之见,计必偶有记载,合之电报各节,亦可辑录成帙,裨益后来。”[2]3册124其时,《李鸿章奏稿读选》已经基本成稿,但吴氏尚未满意,向李经迈索要相关资料[2]3册125:
弟知到直以来,奏稿或付之幕僚,总署信函则必断自亲裁,不假他手。其中多交涉要政,最为师相加意之件。此外,则亲笔信稿,多英雄议论;批答公牍,多应变机宜。设立电报以后,则所有电报,亦皆亲裁决者,乞并检交为要。
出于保存相关一手文献,也是为了披露真相,为李氏止谤的考虑,吴氏提议进一步将李氏的所有文字辑录成册,刊刻面世,因为作者的文集、信函等等比史书能更加真实反映历史:“前求积年师相与总署函稿,及其他亲笔信稿,吾师磊落迈往,视此等不足介意,究竟传示后世,全在此区区者。国史、方略等,皆不足仗。退之有云:‘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正谓此也。”[2]3册133在给潘藜阁的信函中,他更加明确地陈述了自己的认识与目的:“近来国史猥杂,中兴诸公事业,皆当仗所著文集以传远”,[2]3册151“弟以傅相经营远略三十年,前十年事俱在奏稿;中十年则奏稿尚或假手幕僚;至总署信函,则全系亲笔。后十年则机要事件,皆在电报,亦不肯请人代办,必出亲裁。现拟将此三书辑录成册,则历年支持危局、力求富强之苦心,俱在简册。亦止谤之一道也”[2]3册134。
在编辑《李鸿章集》之前,吴汝纶对相关资料进行了细致的搜集、分类、考订、梳理工作[2]3册152:
合肥在诸公间,于洋务独擅专长,其办理中外交涉最专且久。近为编辑奏疏,分详简二本,皆以洋务为主。详本则兼及直隶河工赈务,以此二事皆合肥定力所注,他人有办不到者。至平吴、捻,大要已见于《钦定方略》书中,即所奏捷书皆可从略,私见如此,未识尊见以为然否?现计钞成详本卅册,简本十四册,其中盖执事底稿,以其有关大计,正不必尽出合肥之手。又某前在幕中,知奏稿时时假手他人,独总署书函,必亲笔起草;后来闻总署书函,亦不尽亲笔,独电报不肯假手于人。奏议之外,拟再钞总署函稿、电报稿二种,此皆有关卅年国家方略掌故,不能不具见集中。
编纂过程中,还就各种问题不断与李经迈等人讨论商榷,收录在《吴汝纶全集·尺牍》中的相关信函为数不少。先后编成《李文忠公奏议》20卷、《李文忠公奏稿》80卷、《李文忠公事略》1卷、《迁移蚕池口教堂函稿》2卷、《李文忠公海军函稿》4卷、《李文忠公朋僚函稿》24卷、《李文忠公外部函稿》28卷、《李文忠译署函稿》20卷、《李文忠公全书》六种一百六十五卷,是研究李鸿章一生最基本、最真实的材料,对研究晚清历史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多方面也有着重要的作用。
《李文忠公全书》受到了近代史学界的肯定,“反映李鸿章一生事迹的主要著作是桐城吴汝纶先生主持编纂的《李文忠公全书》165卷,……一百余年来,人们研究和评价李鸿章,主要即是根据这本《全书》所载的各种文稿。……在新编《李鸿章全集》出版之前仍具有重要价值。”[9]
综上所论,吴汝纶提倡西学,但不废中学,并一生从事中国传统文献的整理研究工作。他强调“六经传记”和“周、孔之教”在中国政治、学术、文化上的核心地位,同时也重视地方志、家谱、金石以及当代文献的重要功用与价值,充分体现出了其文献观念。“无古今,无中外,唯是之求”,“自汉至今,无所不采,而亦无所不扫”的学术理念使得其文献观念更加理性、科学。吴氏能够取得突出的文献整理研究成就与其文献观念是直接关联的。
[1]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444.
[2]吴汝纶.吴汝纶全集[M].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02.
[3]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十一[M].彭君华,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13:397.
[4]徐行.记顾颉刚先生论《左传》及对《左传疏证》的期许[M]∥王煦华,编.顾颉刚先生学行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406.
[5]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吴汝纶.深州风土记[M].光绪二十六年文瑞书院刻本.
[7]瞿宣颖.方志考稿:甲集[M]//民国丛书.上海: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版影印,1989:113.
[8]贺涛.吴先生墓表[M]//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附录一.合肥:黄山书社,2002:1148.
[9]童本道.李鸿章全集的史料价值[J].社会科学战线,2008(3):140-145.
责任编校 刘正花
G256
A
2095-0683(2017)04-0007-06
2017-06-05
赵敏(1977-),女,江苏邳州人,淮北师范大学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