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经学”述议

2017-03-09 06:13贾名党
关键词:经学曹操儒家

贾名党

(安徽农业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6)

曹操“经学”述议

贾名党

(安徽农业大学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6)

曹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经学家,但他对经学相当重视,具有较高的经学素养。透视现存文献,不难窥见曹操丰富的经学思想,主要表现为崇儒重经、经世致用、融括儒学。曹操治经信奉古文经学,兼采今文经学。其经学思想及治经特质对中古学术史和文学史产生重要影响。

曹操;经学;评价

曹操是东汉末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历东汉末桓帝、灵帝、献帝三朝,其著述涉及经学、文学、音乐和书法等门类。经学是我国历史上训解和阐述儒家经典的学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家思想的集中表现。经学史上,对曹操的叙述基本上是以他在辖区内积极复兴儒家文化教育为内容的。曹操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经学家。由于汉末政治、思想上的巨大变化,曹操很少像汉代儒士那样看重章句之学,而是将其主要精力用在对儒家经典的引用和传播上,表现出深沉而强烈的政治期待。在曹操现存的著作中,绝大多数都是诗歌散文作品,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经学研究言论,这是他在经学史上没能引起足够重视的原因。但是,从历史文献对曹操生平事迹的记载以及他自己的诗文创作来看,曹操不但对于经学相当重视,而且具有较高的经学素养。

曹操研究一直受到文、史、哲学界的共同关注。目前,关涉曹操研究的学术成果主要表现为对曹操政治、军事、宗教及音乐思想的讨论,曹操文学作品的解读,曹操墓的发掘鉴定,曹操形象的古今演变等。曹操经学思想研究,尚未引起学人足够重视。本文立足现存文献,对曹操的“经学”进行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一、崇儒重经,务求实用

曹操一生著述丰赡,成就杰出,惜大多至宋代已散佚。今存散文154篇,诗歌22首,以及《孙子注》等。细考曹操的这些传世之作,其中不仅缺少如许慎、郑玄那样的研究儒家经典的著作,而且对汉人最为注重的章句阐释之学亦缺乏足够的热情与重视,然从其间也不难窥见他的经学思想。

其一,崇儒重经。儒家思想,亦称儒学,是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之一,由孔子创立,为其时“显学”,也是经学的基础。自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成为社会的核心思想,也是古代文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曹操出生儒学世家,“腾父节,字元伟,素以仁厚称。……腾字季兴,少除黄门从官。……好进达贤能,终无所毁伤”。[1]1父嵩“质性敦慎,所在忠孝”。[1]2曹操自幼“博览群书”,[1]3成年后勤学儒家经典不辍,“既总庶政,兼览儒林”。(曹植《武帝诔》)“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1]54即便是告归乡里期间,也“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1]4

不仅如此,曹操还用儒家思想来教育子女。史载:“任城威王彰,字子文。少善射御,膂力过人,……课彰读《诗》、《书》”[1]555;曹丕云:“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2]90;《三国志·陈思王植传》云:“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

为弘扬儒学,曹操重视学校教育。汉代学校教育曾相当发达,中央到地方系统完备,中央有太学、四姓小侯学及鸿都门学,地方从郡国往下,有“学”、“校”、“庠”和“序”。然而,东汉末年,战乱使学校教育破坏严重。作为一位颇富远见的政治家,曹操希望通过兴学来移风易俗,实现道德教化。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曹操颁布《军谯令》,要求官方对阵亡将士亲属“置学士以教之”。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发布《兴学令》,云:“丧乱已来,十有五年,……其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而有以益于天下”,志在重现“仁义礼让”世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在自己封国魏国创立学宫——“泮宫”。“泮宫”本是周代诸侯王“行礼乐宣德化”的场所,曹此举意在达到“即作泮宫,淮夷攸服”(《诗经·鲁颂·泮水》)的政治效应。曹操的兴学也得到其控制区域内地方官吏的积极响应,如扬州刺史刘馥“聚诸生,立学校”;[1]463南阳太守杨俊在任“宣德教,立学校”;[1]663河东太守杜畿“开学宫,亲自执经教授”[1]496等,这些对推动儒学教化起到很大促进作用。

曹操推崇儒学,更注重对儒家经典的引用。儒学主要存于儒家经典中,儒家经典是经学的本源,也是经学的集中显现。汉时,文士注重依经立义的书写原则,“元、成以后,刑名渐废。上无异教,下无异学。皇帝诏书,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据依”。[3]103曹操继承了前代文人作品称引儒家典籍的优良传统,在其诗歌散文作品中多次引用儒家经典。据不完全统计,曹操现存诗歌中引经据典涉及儒家经典的有《尚书》《周易》《春秋》《左传》《礼记》《诗经》《论语》《孟子》等8部,其中直接引用经典的有《左传》4次、《论语》3次、《诗经》2次;化用经典中句子或典故的,《诗经》4次、《论语》3次、《尚书》2次。现存散文中引用涉及的儒家经典,语典部分约43次:《论语》18次、《诗经》12次、《易经》4次、《尚书》3次、《左传》3次、《公羊传》2次、《周礼》1次,其中直接性引用21次:《论语》10次、《诗经》6次、《左传》2次、《易经》2次、《尚书》1次,其它引用22次:《论语》8次、《诗经》6次、《易经》2次、《尚书》2次、《公羊传》2次、《周礼》1次、《左传》1次;事典部分约15次:《左传》8次、《尚书》2次、《公羊传》2次、《论语》2次、《孟子》1次。[4]

其二,经世致用。汉代经学有今、古文之别。两家经学注释儒家经典理路不同。大体说来,今文经学注重阐发经文的“微言大义”,讲究家法,后与谶纬结合,流于妄诞;古文经学偏重对儒家经典进行文字的训诂解说,不凭空臆说,反对谶纬,迷信成分少。曹操引用儒家经典,不是对儒家经典的字句作具体阐释,也不是妄诞空谈,而是在论述某问题时,以儒家经典中所记的人物或事例来印证,突出经典的神圣性、真理性及权威性,从而增强自己观点的可信度和说服力,具有较强的实用性。

反映社会现实。《薤露》中“播起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化用了《诗经·王风·黍离》的典故。《黍离》抒发对故国的哀思。诗人以微子自比,由所见的董卓败退时焚烧洛阳后留下的废墟,心中伤悲。《苦寒行》中“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句,引用《诗经·豳风》篇名《东山》的典故,以周公东征与自己北上行军相比,写行军路上山险、路遥、天寒、风大、兽鸣、人困、马乏的情景,表现其时军阀混战,将士们军旅生活的困苦。

讴歌政治理想。《对酒》中“三年耕有九年储”化用《礼记》中的《王制》:“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礼运》:“老有所终”,《月令》:“是月也……禁止伐木。毋覆巢,……毋魔,毋卵”,表达了诗人希冀国家粮食丰足的美好愿景。“斑白不负戴”,援引《孟子·梁惠王上》“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斑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的孝悌之意。“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是对《尚书·益稷》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的扩写,表达作者希望君主贤明,臣子贤良。

仰慕、渴求贤才。一是表达对古贤良的仰慕。《秋胡行》(二)有“先天而天弗违”,源自《周易·乾卦·文言》,希望有古贤那样的德行、施政方略合乎天道。《度关山》中“侈恶之大,俭为共德”,化用《左传·庄公二十四年》“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意旨,表达对前代贤君睿智的赞叹。二是表现对贤才的渴求。《短歌行》(一)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源出《诗经·郑风·子衿》和《诗经·小雅·鹿鸣》,两次引用《诗经》原句,对贤才的渴慕可谓真切急切。《选举令》云:“夫遣人使于四方,古人所慎择也。故仲尼曰:‘使乎,使乎’,言其难也”。作者以《论语·宪问》中孔子称赞卫国使者之语,来说明贤才的难得及对贤才的渴求。

关注民生冷暖。《秋胡行》(一)中“弹五弦之琴”,出自《礼记·乐记》中“舞作五弦琴,以歌‘南风’”。《南风》歌词为“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诗人借此暗喻忧心国事,突出其关心民生的情怀。《陌上桑》中“寿如南山不忘愆”,由《诗经·小雅》中“如南山之寿”变化而来,作者感叹仙界不可留恋,不能忘怀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间苍生。

挟持天子的无奈。东汉末年,皇权旁落,曹操对之深感忧虑,希望加强中央集权,渴望政令畅通。《短歌行》(二)中“小白不敢尔,天威在颜咫尺”,化用《左传》僖公九年史实:“桓公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大子之命无下拜?”表明自己对强政的诉求。《让县自明本志令》中“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也已矣”,语出《论语·泰伯》,表明忠于朝廷之心。

功业未竟的苦闷。《善哉行》(二)中“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句,化用了《论语·季氏》“过庭语”典故,自述孤苦的身世和困难遭遇,表达自己未能及时建功立业的愤慨。《秋胡行》(一)中“正而不谲”,语出《论语·宪问》,表示神仙生活固然美好,但人间的理想尚未实现,希望能像齐桓公一样来完成自己统一大业。

其三,融括儒学。儒学作为经学的根基,在长期行政过程中,曹操也十分注重对其进行扩充和拓展。东汉后期,动荡离乱的时局使原维护它的“以情感人”、“以德化民”的儒家思想失去了存在依据。为重建统一秩序,曹操突破了儒家思想的拘囿,如“求才三令”中,他摒弃儒家的用人以德的标尺,将“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1]44作为取才的标准等。并汲取其他诸家思想精华,来加强其统治。

将明赏罚、重刑狱等法家思想应用于政治、生活中。“魏武好法术,天下贵刑名”。[5]军队管理上,他认为,“礼不可以治兵也”,(《孙子·谋攻篇注》)坚持以法治军,“吾在军中持法是也”。(《三国志·武帝纪》)多次制定军令,并要求将士严守,如行军中“不得砍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战斗时“不得取牛马衣物。犯令者斩”。还在军队中制定赏罚分明的奖惩制度,“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社会管理方面,推行严刑峻法,如平定河北后推行“重豪强兼并之法”,禁止豪强对弱民的侵并,以“不得复私仇,禁厚葬,皆一之于法”[1]27来扭转社会风气。

墨家文化,曹操也善于“拿来”。面对汉末经济凋敝和民不聊生的现实,他将墨家“兼爱尚同”和“节用”等思想践行于现实。《对酒》“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度关山》中“立君牧民,为之轨则。……黎庶繁息”,体现作者“兼爱尚同”的价值理念。同时,他反对其时统治阶层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的生活作风,推行节俭,“侈恶之大,俭为共德”。并抑制地主豪绅,“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收田租令)要求他们和自耕农一样公平交租,一视同仁。

自西汉末期以来,道教在社会上兴起流行。东汉末期,社会各界尤其是下层贫苦百姓虔诚信奉道教。曹操家族中,自曹腾开始便笃奉黄老道。曹操早年起就信奉道,成年后善于利用道教教旨来扩充其势力,如在兖州降服黄巾军并将其改编为青州兵,即缘于他和黄巾军有着共同的宗教信仰,“即曹操比较了解黄巾军,能知其道而用之”。[6]

曹操还注重吸收五行、阴阳、占星术和谶纬等方术文化。其时,他被社会上一些人视为“黄星”或“真人”,“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后五十年,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7]这些人认为,曹军在官渡之战中,之所以能以小灭大、以弱胜强,就是因为有“黄星”的指挥。曹操对此未置可否。相反,他在与各地军阀进行政治、军事斗争中,有意以各种行为、方式来渲染和强化人们的这种看法。

曹操对兵家和名家文化也有所吸取。他“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皆传于世”。[2]3并在战役及军事管理中灵活运用孙子智慧。另外,他在选择将帅和任职地方官员时,以“量才授官”为原则,这又是形名之学的体现。

当然,曹操虽对法、道、墨、名等诸家学说皆有所吸收,“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1]55,“魏之初霸,术兼名法”[8]200,但他并没有“尊书忘道”,而是着力提取诸家思想中合乎儒家精神的成分积极地治军施政。或者说,曹操对诸家思想的汲取,是对其儒家思想的补充,是将它们融汇进自己的儒学框架内。在曹操的思想体系中,儒家思想乃至经学思想无疑占据着中心位置。

二、择善而从,兼容古今

曹操释解儒家经典,侧重于古文经学,但他也能参照众家之说,其作品也注重引用今文经学对经典的注释。

古文经学兴起于西汉后期,东汉后期其日益受到朝廷的重视。曹操敬重郑玄、卢植等古文经学大师,治学上以古文经学为主。限于篇幅,此仅以他引《诗经》、《论语》为例,以窥斑知豹。

汉时,毛诗属于《诗经》学中的古文经学一派。从曹诗引用的《诗经》看,当毛诗和三家诗诠释不同时,他多采纳毛诗的观点。如《短歌行》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语出《诗经·小雅·鹿鸣》。对于《鹿鸣》的旨意,鲁诗认为:“《鹿鸣》者,周大臣之所作也。王道衰,君志倾,留心声色,内顾妃后,设酒食佳肴,不能厚养贤者,尽礼极欢,形见于色。大臣昭然独见,必知贤士幽隐,小人在位,周道凌迟,自以是始。故弹琴以风谏,……此言禽兽得美甘之食,尚知相呼,伤时在位之人不能,乃援琴以刺之”。[9]毛诗认为:“《鹿鸣》,燕群臣嘉宾也。……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前者认为是“刺”,后者主张是“美”。析《短歌行》意旨,为表示君臣宴饮时的欢乐心情,接近毛诗观。

《苦寒行》诗云:“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东山》为《诗经·豳风》诗篇。关于《东山》意旨,齐诗云:“东山拯乱,处妇思夫。劳我君子,役无休止。又曰:东山辞家,处妇思失。伊威盈室,长股赢户,叹我君子,役曰未已”。毛诗曰:“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悯其劳,所以说之。说以使民,民忘其死,其唯《东山》乎?”考《苦寒行》创作背景,此诗作于建安十二年(公元206年)曹率军征讨并州途经太行山途中,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将士缺衣少食,“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对比齐诗和毛诗的解释,曹诗的内容更近毛诗。

《后汉书·汉灵帝纪》云:(熹平)四年春三月,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刻石立于太学门外。[10]2224曹操以“郎”的身份出任洛阳北校尉。五年后的光和三年六月,汉灵帝又“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谷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11]227曹“以能明古学,复征拜议郎”。[2]3古学无疑是古文经学,并凭此专长,重新被任为议郎职位。此可作为曹操治经遵循古文经学的佐证。

曹操尊奉儒家经典,推奉古文经学,但他对前贤的话语也不盲从。换言之,曹操引用儒家经典的作品中,有时是掇取辞华,遗落经义。他对经典中文意,并非一味地认可和接受,而是从实际出发,灵活运用,表现出大胆的疑经精神。

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曹操颁布《爵封田畴令》,田畴坚决辞让。不久,曹操又发布《决议田畴让官教》。云:“昔夷、齐弃爵而讥武王,可谓愚暗,孔子犹以为‘求仁得仁’”。其中孔子语出于《论语·述而》。孔子原是批评卫出公父子的违反等级名分的行为,赞扬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伯夷、叔齐互相让位之义举。曹操则认为伯夷、叔齐弃爵而讥武王之事,是不明事理的愚暗的表现,不符合社会发展的要求。《求贤令》中“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语出《论语·宪问》。孔子认为人的才能要与其所能胜任的职位匹配。曹操奉行“人人皆可成尧舜”信条,提出只要才能出众,就可不受职位限制而重用。

曹操作品也注重引用今文经学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报蒯越书》:“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孤少所举,行之多矣。魂而有灵,亦将闻孤此言也”。其中“死者反生,生者不愧”,是对《公羊传·僖公十年》中荀息语“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则可谓信矣”的剪裁,表示自己履行承诺,不负死去朋友的临终托付。

曹操的这种注经择善而从、兼容古今文经之态度,既体现出汉末今古合流的倾向,又是其圆通意识的体现。其“如有不同,即下己意”,则展示出注重自我理解的突出特征,凸显其以道自任、经世致用的治经归旨,彰显出不限于传统儒学的鲜明个性。

三、打破传统,导启后学

曹操丰富的经学思想,以及他不囿于一家的开放意识和自由倾向的治经特质,对中古以来的学术和文学的发展产生积极影响。

首先,从学术层面看,西汉时期,儒学经由“独尊”而渐盛。东汉章、和之后,中央集权瓦解,外戚、宦官和士大夫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与争斗,使得东汉政权日薄西山,更加速了与其相表里的两汉经学衰萎的进程,“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10]2547特别是延熹、建宁年间两次党锢之祸后,饱读经书之士或身陷囹圄,或流放他乡,或惨遭屠戮,“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桓灵之间,党祸两见,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轩文网,固已士气颓丧而儒风寂寥矣”[3]141。加以接踵而来的社会动乱,致使通经人才严重不足,经学研究和传播丧失“殆尽”。

西汉以来的今文经学立足于维护封建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为封建社会的合理性作论证,“本来,汉代经学最本质的特征就在于用儒家的王道政治和仁义学说为大一统中央集权的皇权统治提供一套‘奉天法古’的理论体系,以维持整个社会的和谐秩序”,[11]129故具有很大的实用性和稳定性。可面对东汉后期的乱世,这种实用性便不复存在,其稳定的基础也势必动摇。同时,今文经学重章句,说解臆说成分多,一经之内有数家之说,门户森严,又与谶纬神学相结合,严重地束缚了人们的思想。随着汉末时局的急遽变化,这种经学越来越难以统治社会各阶层的思想。为政者乃至有识之士不能不对经学与政治的关系进行深刻反思,寻找新的适合社会现状的治世良策。

另一方面,东汉后期的思想界虽以经学为统治思想,但是其他学说也较为活跃,呈现出自由宽松态势,“自魏氏膺命,主爱雕虫,家弃章句,人重异术”[12]。其时,道家、兵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等日渐兴盛起来的诸多思想,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世人的重视或青睐。

曹操生逢此际,社会现实让他认识到,要继续推行儒家的纲常名教,就必须用新的理论和思想为其注入新的活力。他在汲取法、墨、道、名、兵等诸家思想的基础上,开始把关注的对象从群体转向个体,从外王转向内圣,崇尚自然人格的老庄,曹操“早年就信奉‘黄老道’”,并且“一直到死,并没有完全摆脱这种‘道’的信仰”。[13]希望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找医治社会“疮孔”的药方,从摆脱世俗纷扰中寻求个体的价值。

学术上,他冲破两汉经学的神学迷雾,反对其时经学家的烦琐论证,以思辩义理代替章句之学,注重精神上的超越,如他在政治上对刘汉政权予以改造和颠覆,在识鉴标准及人生价值观上,坚持重才轻德,“曹操的人才制度与观点,为学术文化超越具体、寻求玄远的作法开辟了有益的先例,”这种反传统、破常规精神,“给魏晋玄学否定汉代经学以直接的勇气和方法启示。魏晋玄学中的才性之辩,吸收了曹操才德认识中的某些观点和方法”。[14]思想领域由汉代经学向魏晋玄学转轨过程中,曹操做出了独特贡献。

其次,从文学层面观,汉代经学家强调文艺要从属于政治,为政治服务,表现为文艺要“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大序》)、“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汉书·艺文志》)发挥“宣上德而尽忠孝,抒下情而通讽喻”之效能,艺术风格上要“温柔敦厚”、“中和闲雅”,而忽视文艺的娱乐性及审美价值。随着汉末封建上层建筑的破坏,经学失去了赖以生长的社会政治环境,这种文艺观不功自破。其实,在东汉后期,就不时出现有反对之声音。尤其是灵帝时设鸿都门学,引诸生能为文赋者,凡“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后汉书·蔡邕列传》)表明最高统治者的志趣已从经学转向文学艺术,并以之作为取士的科目。

上文已云,曹操作品对《诗经》等儒家典籍的引用,主要遵从毛诗。《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充分肯定了诗歌的抒情功能。曹操将他那一统天下的政治抱负、雄越激昂的创世情怀倾注到诗文创作中,“大胆地反映现实,讴歌理想,将原始儒学所倡导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从哲学思想转化为文学艺术”,[15]直抒胸臆,唱出了时代的主旋律,悲凉慷慨。

尤其是他打破了儒家经典的神秘性,直接借用经典中语句,甚至把儒家经典也视作抒情作品,自由抒发情感,自觉地进行文学创作,写下诸多吟咏情性、抒写怀抱的诗文精品。曹操这种认识视阈的转变,正是学术史上由经学还原为文学、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分途的表征。换言之,曹操突破了经学的藩篱,初步解决了经学理论与文学创作实践之间的矛盾,使文学开始摆脱经学的拘囿,一定意义上解放了文学艺术,使文学艺术的发展进入了自觉创作的新时代。

曹操打通经学与文学之门户,引用儒家经典来创作文学作品的做法,一方面固然是文学要求摆脱经学的束缚而独立,体现了汉末学术风气的转型大势,表明文学艺术精神的复苏,以及他对文学抒情性的体认。另一方面,曹操又积极从经学中汲取营养,把经典作为丰富其文学作品的内容,即通过引用、改造经典而承继、传播了经典,“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8]23正是在他的实践与影响下,魏晋、六朝学人模仿经典创作诗文蔚然成风,以至招来梁简文帝的批评:“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湛湛江水,遂同《大传》”(萧纲《与湘东王书》)。

总之,曹操笃信儒学,在自己的诗文创作中,不时援引儒家经典,并丰富儒学内容。他对经典的注解多是根据现实需要和内心体悟加以发挥,并非学理层面的探讨。他治经推崇古文经学,兼采今文经学。其经学思想及治经特质在学术史和文学史等诸多层面,对后世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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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夕菲]

2017-5-19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淮南子》审美理想与文化构建研究”(批准号:16BZX112)之阶段性研究成果。

贾名党(1972— ),男,安徽含山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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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1513(2017)04-006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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