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摘要: 用以表述西方学术向中国传播的“西学东渐”一词的历史至少可追溯至1905年,而非流行于学界的1915年之说。该词的创造是基于历史时期的汉语词“西学”和“东渐”的组合,其造词背景是多种类似“××东渐”的词语在清末的涌现。在清末以来的近代文献中,该词所处的具体语境不尽相同,理解其历史意义和社会语言现象时不能一概而论。该词自清末以来得到广泛使用,这除了词语本身的特点和相对优势外,也有赖于外部因素的推动。
关键词: 西学东渐,容闳,恽铁樵,清末
中图分类号:C04;G633.53文献标识码:ADOI:10.3969/j.issn.1673-8578.2017.01.015
Abstract: The history of the term “Xi Xue Dong Jian”, which means eastward spread of western learning, dates back to 1905 or earlier, while previously 1915 was widely accepted by scholars as the earliest year when this term appeared. “Xi Xue Dong Jian” was created through combining two historical Chinese terms “xi xue” and “dong jian”, which was similar to many terms in the form of “×× dong jian” in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In the modern literature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Xi Xue Dong Jian” appeared in different contexts which was related with social linguistic phenomena and could not be treated the same. The term has been widely used since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which should be attributed to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relative advantages of this term and some external factors.
Keywords: eastward spread of western learning, Yung Wing, Yun Tieqiao,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西学东渐”是当今学术界,特别是科技史学界耳熟能详的一个词。目前一些学者以1915年出版的《西学东渐记》一书为其词源[1-4]。该书系译自广东香山人容闳(1828—1912)出版于1909年的英文自传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直译为《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5],译者为徐凤石和恽铁樵,而原作者容闳于1847年赴美留学,1854年获耶鲁学院文学学士学位[6]。20世纪80年代以后,国内又有出版社根据容闳自传的英文原版和1915年译本,推出了新的译本或修订本、注释本,其中有些放弃了1915年译本的书名,转而采用直译书名[7]。尽管如此,“西学东渐”一词自民国初以来已获得广泛使用,这其中自然离不开颇具社会影响的《西学东渐记》译本的推动作用。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末迄今,该词频见于学术专著题名之中,如白莉民《西学东渐与明清之际教育思潮》(1989)[8]、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1994)[9]、邹小站《西学东渐:迎拒与选择》(2008)[10]、黄见德《明清之际西学东渐与中国社会》(2014)[11]等。但是,“西学东渐”一词实际上在清末就已见诸出版物。
一1915年以前的“西学东渐”用例及其语境
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初,美国出台了一系列排斥、歧视在美和赴美华工的法案[12]。中美政府曾就此在1901—1905年间进行谈判,但最终破裂,导致1905年中国国内爆发抵制美货运动[13]。1905年5月24日,民间组织“扬州阅书社”集议,不仅一致同意不用美货,而且还印发传单联络商界、学界人士。由于当时国内的商会在反美华工禁约和抵制美货运动中起到了积极作用[14],扬州阅书社之后也致函上海商会的领导人物曾少卿,就抵制美货一事征询后者的具体意见,同时亦提出,若后者调查过美货名目,是否可提供一份名单。曾少卿即曾铸(1849—1908),早年以经商起家[15]。他在函复时,赞同该社的态度和行动,并表示将寄给后者《美工禁约记》(案:这可能即梁启超出版于1905年的《美国华工禁约记》一书;该书内容原发表于1904年的《新民丛报》,题《记华工禁约》[16])和美货名目表。二者的来往函件刊登在1905年7月3日的《申报》上。值得一提的是,曾少卿的回函中还写道:
抵制美约,蒙表同情,具見热力。兹事发起,不特海内响应,即海外,如英、荷各属之新嘉坡、槟榔屿……等处亦无一埠不表同请,群起抵制。义声所播,震动全球。此实中国向不经见者,足征西学东渐,民知爱国。民知爱国,便能合群传命置邮,不过如此[17]。
这段话中的“西学东渐”足证该词的使用不晚于1905年,比《西学东渐记》早了10年。虽然曾少卿没有具体解释西学东渐,却提供了理解该词的语境,即“民知爱国”。当然,民众的爱国情怀,并非清末才有的新鲜事。不过,曾少卿所说的“民知爱国”及其与“西学东渐”的关系,很可能是受到了梁启超影响广泛的政论《新民说》,特别是其中《论国家思想》篇的影响。该篇最初发表于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五日(1902年3月24日)的《新民丛报》,其中强调“爱国之心”,但认为中国人素无国家思想,即“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国家”,而欧洲则不然[18-19]。以此观之,则欧洲的国家思想之来华和“民知爱国”,自然可以视作西学东渐的结果之一。当然,我们也可以从抵制美货的中外对立角度来理解“民知爱国”和“西学东渐”的关系。众所周知,西学东渐虽有积极的一面,但对晚清本土知识的冲击也是巨大的。如果把曾少卿所说的“爱国”理解成晚清中西学术、文化和政治冲突背景中,中国知识精英积极提倡学习西学(特别是西方科技)以达到自强、富庶,同时又不弃本国学术和文化于不顾,似无不可。
此外,1910年5月13日的《申报》之“清谈”栏目也曾刊发《自由结婚》一文。文首称“中国旧习向来重男轻女,故男子之权力极大,然犹幸有停妻再娶之例禁”。接着,作者抱怨道:“自西学东渐,口讲文明者,盛唱自由结婚之制,于是男子之权力益肆,停妻再娶之事竟视为当然,其甚者,且休弃结发,别缔新缘。”[20]显然,这里的“西学东渐”侧重于西方的自由婚姻制度,而作者的用意乃是从中国传统女性的视角出发,强调其对本土男性婚姻观念和行为的负面影响。
又,1914年7月16日出版的《申报》之“要闻”栏目发表丹阳县知事胡为和(贵州独山人,于1914年2月—1918年2月和1924年1月—1924年12月间两任丹阳县知事) [21]的布告书。文中围绕县政和民风,分五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其中谈到提倡小学教育时,不仅指出儿童学业上的“小成、大成,程序本由渐而进”,而且也提醒民众“自西学东渐,艺术日新”,因而眼光不能拘泥于传统学问,而是也要学习西洋的“声、光、电、化”等方面的知识[22]。显然,胡为和笔下的“西学东渐”,侧重于西方的自然科学。上述三个用例表明,“西学东渐”一词虽然本身有着明确的含义,但是由于“西学”的范围很广,且“东渐”的影响也层次丰富,加之不同文本的语境不同,因而文本作者在运用该词时不仅对其含义常各有侧重,而且借以申述的主题和用意也时有差别。
二“西学”和“东渐”
“西学东渐”一词作为一个整体虽然不是古汉语中的词,但是组成它的“西学”和“东渐”却很早就见诸古籍。《礼记·祭义》云:“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郑玄注:“西学,周小学也。” 孔颖达疏:“周之小学在西郊。”[23]又《大戴礼记·保傅》篇云:“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24]此处“西学”指周代的小学[25],而古代的小学即儿童、少年接收初等教育的场所[26]。但是明末天主教传教士陆续来华传教,亦将西方学问带到中国。这时,“西学”一词的含义也发生了变化。意大利耶稣会士高一志(Alfonso Vagnone, 1566—1640)的《西学》(约1615)和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的《西学凡》(1623)都是用汉语写成的,书中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当时欧洲高等教育的主要科目,即文科(即rhetorica,修辞学)、理科(即philosophia,哲学)、医科(即medicina,医学)、法科(即leges,法学)、教科(即canones,教规),以及道科(即theologia,神学)(《西学》仅记5科,不含“教科”)[27-29]。这里的“西學”,显然已经转变为西方自然和人文科学的意思。该词词义的这种转变是否始于这两种文献,尚需进一步探究。但是《西学凡》问世后在中国流传较广,如《四库全书总目》(1795)中有其专门的提要[30],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之《槐西杂志》(1792)中也有对其内容的介绍[31],由此也就推动了“西学”的新词义在中国的传播。
至于“东渐”,早在《尚书·禹贡》篇中就有“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之语。孔安国注:“渐,入也。”[32]此处所谓“东渐”,即向东流入的意思。之后,又引申为向东方流传或至东方的意思[33-34]。因此,“西学东渐”中的“东渐”一词本身的含义在历史上一直都是比较稳定的,只是东渐的内容成了近代来自欧美的学问。
三类似于“西学东渐”的表述
“西学东渐”一词的出现与使用,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语言创造和应用现象。清末,“俄力东渐”(1908)等词[35]表明“××东渐”四字结构并非“西学东渐”所独有。同时,采用该结构并且含义也类似于“西学东渐”或与之密切相关的词也颇为常见。以下试举一些具体的用例:
1891年,“西人东渐”,出自“今察世界状态,西人东渐之势,如水之滚滚,昼夜不舍”[36]。
1900年,“欧人东渐”,出自“《东洋史学》一书,……下编述辽金元明以及本朝之事,旁及欧人东渐、大清经略塞外,及中亚细亚形势,太平洋沿岸形势”[37]。
1904年,“欧力东渐”,出自“欧力东渐,于今百年,当时由欧来亚,绕道若千里,行程若千日”[38]。
1905年,“欧势东渐”,出自“中国数十年来,欧势东渐,交涉日棘,遇有战事,无不损兵折将,割地偿金”[39]。
1907年,“欧化东渐”,出自“自世界大通,欧化东渐,民间始知人人皆有天赋之权”[40]。
1908年,“欧学东渐”,出自“时欧学东渐,女学发达,自由平等之说日浸淫于学者之脑际”[41]。
1908年,“欧风东渐”,出自“自欧风东渐,士民均以荡检逾闲为平权,以后必致溃先圣之大防”[42]。
1908年,“西力东渐”,出自“农务之失败,至于今日已积重而难返,益以西力东渐,商战之烈,疮痍未复而重”[43]。
1908年,“西风东渐”,出自“西风东渐,卢骚民约之深入,斯米尔自由独立檄之灌溉,一入其脑,牢不可拔”[44]。
1909年,“欧籍东渐”,出自“欧籍东渐,和文译本,津逮尤广”[45]。
1911年,“新学东渐”,出自“往昔之学者专尚空论,而乐为无用之文,不能读书,期于适用之故;今新学东渐,正神州学术复兴之时”[46]。
上述词语都与西方有关,或着眼于人,或着眼于学术,或着眼于书籍,或着眼于军事。当然,这些词语所处的语境是各不相同的。总的来看,其中表述西学向中国传播的词语有“欧化东渐”“欧学东渐”“欧风东渐”“西风东渐”“欧籍东渐”和“新学东渐”。但是它们与“西学东渐”相比都有一些不足。例如,“欧”字范围局限于欧洲;“化”和“风”字表意宽泛且过于抽象;“籍”字仅限于书籍;“新”字则有潜在的歧视本土学问为“旧”的意味,并且没有点明知识来源。这或许就是促使“西学东渐”一词最终远比上述词语流行的重要因素之一。这些词语的出现与使用,也为“西学东渐”一词创造了孕育该词和比较其造词优劣的语言环境。
四结语
“西学东渐”一词并非始见于1915年出版的译书《西学东渐记》,而是清末就已出现。其词源至少可追溯至1905年,时值清末新政时期(1901—1911)。“西学东渐”一词创造于近代,而构成该词的“西学”和“东渐”却有着悠久历史,不仅可追溯至汉以前的典籍,而且至今仍在使用。“东渐”一词的含义古今变化甚微, “西学”的含义则从明末以前指称周代的小学,转变为明末以来指称西方学术。在清末多种“××东渐”等与西方密切相关的词语出现与使用的背景中,二者的结合孕育出了表意更加准确且不含歧视的“西学东渐”一词。该词的特点,以及日后《西学东渐记》一书的风靡,赋予了其强大的生命力,使之至今仍被广泛使用。学者在探究其词源时,不仅需要努力追寻早期用例,而且应当关注历史语境,如此方能深入了解词语背后的社会现象和心理。当然,“西学东渐”的说法也并非毫无问题,例如词中的“东”“西”二字,实际上为基于本质主义的将东、西方学术对立的观点提供了潜在的空间。又如,清末以来传播到中国的欧美学问之中,实际上有不少是自日本输入的,也输入了日本本土创造的自然科学知识,故而这些知识从日本到中国的传播过程显然不是简单的西、东关系所能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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