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感中的翻译主体性*
——论施莱尔马赫的“送读者到原作者处”

2017-03-08 15:29彭勇穗
外语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马赫能动性译者

彭勇穗

(广东工业大学, 广州 510006)

1 引言

二十多年来,国内外对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 F.)的《论翻译的不同方法》(简称《方法》)有不少讨论。贝尔曼(Berman, A.)(1992)、韦努蒂(Venuti, L.)(1991、2004)、里昂纳利(Lianeri, A.)(2002)和刘军平(2015)等从历史文化语境来解读《方法》中的民族语言纲领①。皮姆(Pym, A.)(1995)和罗宾逊(Robinson, D.)(2013)则采用文本细读研究。罗宾逊剖析《方法》的逻辑瑕疵,还从宗教文化、俄国陌生化理论和情景化阅读等主题来解读其逻辑上各种可能意义,颇能启发,可惜思多断少。已有研究一定程度上纠正人们对施莱尔马赫翻译思想的印象主义误读(如,原作者中心论和异域风情论)。但是,施莱尔马赫异化翻译法蕴含的翻译主体性思想仍未获深入充分探讨。②③

既然施莱尔马赫将翻译视为服务于书面德语建设的社会文化实践,并为此采用与归化传统迥异的异化翻译法,那么,这种独立的翻译实践意图背后便蕴藏某种翻译主体性精神,因而,研究者的任务就在于揭示这种翻译主体性的具体内涵。本文将从主体性这一普遍概念入手,阐述翻译主体性的特殊内涵,进而分析施莱尔马赫异化翻译法蕴藏的翻译主体性。④

2 翻译主体性

2.1 主体性与实践

主体性是哲学中的重要范畴,指主体所潜在地具有并且能够发挥出来的属性”(魏小萍 1998:22)。首先,主体与人有关,但未必只指“个人”。“我思故我在”虽确认“个人”的理性思考意识,并确立个人的主体地位,却也隐含这种理性思考行为的普遍性。当这种普遍理性意识在群体中协同发挥时,“主体”也就获得超个人的存在方式。由此而言,“潜在具有”并非指与生俱来定型的事物,而是指人们(个体或群体)具有在对象性实践中成为主体并获得相关属性的潜力。即,主体性不是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不能脱离于实践存在,而是与实践过程相依存,与实践客体相互影响。一方面,主体是实践的“发动者、调控者和操纵者”,将“‘物自体’转化为实践对象”;另一方面,实践客体“在实践活动中也通常规定和作用着主体,并且不可避免地渗入到‘主体’之中, 转化为一种主体性的存在”(王永昌 1991:9)。简言之,主体是实践性的,在对象性的实践活动中产生、形成、发挥、发展、实现主体性;实践是主体性的,是主体根据自身意志、发挥能动性来改造客体满足自身需求的过程。此外,实践总是以各种特殊形式存在,主体性也以各种特殊形式存在;实践不断发展,主体的手段和目的也适时调整,主体性也随之不断重塑。

主体性作为人们在对象性实践活动中形成的社会属性,主要表现为为我性、受动性和能动性。

为我性是主体性的核心。它指主体在对象性实践活动中形成的使对象“为我服务或从主体出发的特性”,也就是使客体获得相对于主体的“价值关系”的属性(王玉樑 1995:35)。价值是“作为客体的外界物与作为主体的人的需要之间的关系”(晏智杰 2001:11),客体获得价值、满足人们的需要,须经主体发现、改造。因此,第一,为我性离不开能动性,是“能动性作用的方向性”(魏小萍 1998:24);第二,为我性虽显著表现为目的性,但不宜狭隘地理解为目的性;第三,为我性揭示主体从主客关系中来认识和改造客体,使客体脱离物自体的自在状态,置于以主体需求为中心的主客关系上。此外,由于“我”包括“社会主体、群体主体和个体, 并非仅仅指个体”,因而为我性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利己主义(王玉樑 1995:35)。

受动性是主体性中的基础构成。它包含两层含义:首先指人作为有感受、有需求的存在物,对周围世界的感性对象的依赖性;其次指人的社会性和人与社会关系对人的制约(郭湛 2011:45-46)。换言之,受动性根源之一是人的自然属性产生的感性需求,另一个根源是人所处的社会条件及相应规范。因此,受动性是主体发挥能动性的“客观根据”(魏小萍 1998:24)。脱离受动性,主体缺乏作用对象和作用条件,无法确定需要发挥什么样的能动性、如何发挥能动性。

能动性是主体性中最显著的部分,其“最根本的内容是人的实践能力和创造力”(陈先达 1991:115)。主体性常被狭义地理解为能动性,就是由于能动性显著体现出主体的实践能力和创造力,但我们不应忽略:离开为我性,能动性便失去重心和方向,失去独立精神;离开受动性,能动性失去对象和依据。此外,“目的性”往往被视为能动性的构成要素,这是扩大化地理解能动性,目的性严格说属于为我性的内容。

总之,为我性是目的,受动性是基础,能动性是手段,3者在主体的社会实践中实现历史、有机的结合和辨证的统一。在为我性指导下、受动性基础上的能动性是主体性精神的核心。

2.2 翻译实践与翻译主体性

翻译实践是实践的一种特殊形式,具有所有实践的共性,也有自身的特性。共性在于,翻译实践和其他实践一样,具有独立的实践目的。图里(Toury, G.)曾说过,翻译在“本质上是一种目的性行为”(teleological activity)(Toury 2001:14),“当文化发现自身存在一些不足时,便诉诸翻译,以填补这些不足”(同上:27)(本文特指发起于目的语文化方的译入行为)。翻译的特性在于跨文化的互文生产——依据另一文化另一语言文本生产新的文本。因此,我们可以把翻译实践定义为:翻译主体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根据其所认知的文化需要,以源文为基础生产译文的跨文化语言实践。⑤翻译实践与翻译主体相互依存、相互界定,翻译主体性(translating subjectivity)便是翻译主体在翻译实践过程中产生、发展和实现的属性。

翻译作为跨文化语言实践的特殊性决定翻译主体性的特殊内涵。一方面翻译实践是跨文化行为,受翻译相似性规定限定。⑥另一方面它又是发生于本土并具有本土关切的行为,被期待发挥特定社会文化功能、满足目的语文化特定需要。翻译相似性规定是翻译主体受动性的来源,而社会文化功能属于为我性范畴。翻译主体的能动性体现在如何寻求相似性规定和社会文化功能的辩证结合。⑦

首先,翻译主体性的为我性中的“我”并非指译者本人,而是翻译主体代表的特定立场的文化群体。该群体的社会文化需求决定翻译实践具体目标,决定采用何种价值标准评估翻译客体。源语、源文、目的语和译文等构成翻译客体。翻译实践中的源文选择、语言对比、译法调适和译文审校等都在根本上受为我性支配。因此,翻译主体之为我性实质上是以翻译主体代表目的语文化需求为核心而建立起来的翻译主客体关系。⑧

其次,翻译主体的受动性指翻译主体在翻译实践中受客体对象和客观因素制约。翻译主体具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因而受经济关系和社会文化规范制约。⑨这些制约因素包括语言差异、文化差异、诗学差异、意识形态差异和社会历史进程差异等。这些因素中,翻译的相似性规定是最普遍、最核心的原则,体现出翻译实践的特殊性,因而也是翻译主体受动性的特殊内涵。此外,尽管阐释是主体发挥能动性的表现,但因阐释的历史性产生的误读则应视为主体在阐释过程中的受动性,而不是翻译主体的能动性或权利。如果把误读视为翻译主体能动性的表现,将无形中把一切误读合法化,将对翻译实践和理论带来不利影响。

再者,翻译主体的能动性是翻译主体性精神的显著体现。当翻译目的确立后,源文如何挑选和阐释、目的语读者如何设定、翻译流程、方法及技巧如何设计等都离不开翻译主体围绕翻译目的来发挥主观能动性。这种主观能动性的特别表现在于翻译主体面对语言文化差异、面对现有翻译定义和翻译传统时的辩证态度和选择。翻译主体常通过序言等方式,构建翻译相似性规定、自身译文和自身翻译目的3者之间的关系,从而为其源文阐释和翻译方法提供合法性。⑩

跨文化语境下,翻译主体在为我性指导下,寻求受动性和能动性的辩证统一,这是翻译主体性的集中表现。翻译是文本的跨文化移位,新的文化语境、新的文本使用者和新的互文网络都赋予译文全新的意义网络,因此,即使有时候译文在文本表层形式或意义上与源文相似,文本的深层文化功能和文化价值也有可能因本土实践语境而发生转变。这是文本表层形式/意义与其深层功能/价值之间的关系的跨文化辩证再生产,这种再生产既是翻译主体面临的挑战,也是其主体性得以发挥的空间。下文将着重结合能动性、为我性和受动性3个方面,解读和阐述施莱尔马赫在《方法》中倡导的异化翻译法背后蕴藏的翻译主体性思想。

3 为我性与异质感:施莱尔马赫的跨文化阅读实践

韦努蒂和罗宾逊都曾指出,施莱尔马赫的异化翻译与其说是尊重异质者,不如说是挪用异质性来发展自身民族文化(Venuti 2004:110, Robinson 2013:148)。该评论是合适的,施莱尔马赫异化翻译理论的直接目的是革新和发展书面德语,远期目标是让德意志文化上升到“欧洲的中心”(Ro-binson 2006:238),而且这也体现出施莱尔马赫对翻译主体为我性的期待。然而,上述两位学者的评论又不完整。我们不禁要问,施莱尔马赫的民族主义异化翻译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原作者和源文;是置之不顾,还是以别的方式来对待;这种态度与他的民族主义纲领又构成什么关系。这些问题牵涉他的翻译主体性观念,关系到其中的为我性、受动性和能动性等方面的内涵,值得探讨。本文主要分析“译者异质感”背后的为我性。

施莱尔马赫在《方法》中特别要求,译者面对源文时,须对源文的语言保持既“熟悉”(familiar)又“异质”(foreign)的感受(同上:231)。这一观点比较独特,其他传统译论一般都要求译者熟悉甚至彻底弄懂源文和原作者,而施莱尔马赫则特别增加异质感的要求。罗宾逊曾指出,施莱尔马赫的“异质感”是刻意强化译者的德意志民族身份,以赢得潜在目的语读者的信心,让读者相信译者并未背叛他们(同上:243)。其实,政治信任的必要性只有放在当时普法战争的历史语境下才显得有说服力。脱离那个语境,译者未必都需要用异质感来表明对祖国和同胞的忠诚。不过,罗宾逊的评论从抽象而非历史的层面来解读则别有启示意义。异质感表明,施莱尔马赫眼中的翻译主体应从目的语文化出发来阅读源文,以作为目的语文化一份子的身份来阅读。那么,异质感除表面上指主观的阅读体验,而且也突出翻译主体与源文之间的跨文化距离,彰显翻译主体母语文化与原作者源语文化之间的跨文化差异。异质感一方面既“预设(presuppose)一个对自身充满自信的文化”,另一方面也建构出“一种与异质者的新关系”(Berman 1992:149),即目的语文化不仅独立,而且与源语文化平等。因此,施莱尔马赫的“异质感”实质上是要求翻译主体在目的语文化与源文间建立起彰显差异的、平等的跨文化关系(inter-cultural relationship),是对普遍主义迷思的反拨,凸显目的语文化作为独立的文化实体。

可见,施莱尔马赫无形中设立一个与以往传统译论完全不同的翻译主体阅读位置——翻译主体并非像源语读者一样置身于源语文化语境、融入源文,而是从自身文化位置出发,不仅独立于原作者和源语读者,而且从自身位置来评估源文的意义。他这种关于翻译主体的阅读要求或许受其主体观影响。关于实践中主体该如何面对客体,施莱尔马赫认为,“真正的意志力是情境化思想的基础,而情境化的思想与行动相联系。……我并不希望思考整个物体,而只是物体与我的行动相联系的那一面”(Bowie 2003:192)。“情境化的思想与行动相联系”,这表明,施莱尔马赫并非把主体的思考与社会实践和行动剥离开来,而是把它置于现实社会情境中,与现实实践密切联系。“不希望思考整个物体”进一步说明,施莱尔马赫强调主体在思考过程中的独立性和自觉性,赋予主体选择的权利,使之得以选择性地关注“物体与我的行动相联系的那一方面”。“与我的行动相联系”是主体为我性的特别体现,说明他把客体置于与主体的关系式上考察和评估,主张主体建立客体与自身的关系,挖掘客体相对于自身的价值。

因此,施莱尔马赫的异质感要求和阅读位置设定或许蕴藏(翻译主体)阅读哲学。阅读不是抽象的、孤立于社会历史外的纯智力行为,而是一种社会文化实践,读者的阅读建构着文本与自身实践的关联,由此而言,翻译主体的阅读构成跨文化实践,原作者及源文构成这种跨文化实践的客体,翻译主体在这种实践中具有中心和主导地位,决定翻译主客关系及翻译客体的价值。

那么,施莱尔马赫这种以翻译主体为中心的跨文化阅读实践是否负责任呢。米勒(Miller, J.)有关阅读伦理的论述值得参考。他说,所谓负责任的阅读是指阅读中既必然又自由的反应,“必然反应(necessitated response)指该反应是应对一个不可抵抗的要求(an irresistible demand),自由反应(free response)指我必须为我的反应及随之而来的后果负责任,这种后果可能是人际的,也可能是建制的,或社会、政治、历史的” (Miller 1987:43)。如果说必然反应是语言符号所召唤,是读者受动性的表现,那么,自由反应既是赋权,也是赋责。米勒强调阅读后果与读者自身的关系,把伦理责任视为一种担当意识,提醒读者阅读的实践性、实践的主体性,读者须对自身任何解读选择产生的社会后果负责,自由的解读与自身的担当相伴而行。也就是说,真正负责任的阅读不是对作者和文本的膜拜和全盘接受,而是以一种勇于担当的态度,从自身社会文化位置和实践出发,建立文本与读者自身实践的独特关系。

4 受动性与异质性:翻译的相似性规定对翻译主体的制约

翻译主体的阅读与其他阅读既相似又不同:相似在于实践性和为我性,不同在于翻译主体的阅读是面向文本生产的,而且这种文本生产还受翻译身份的规定性制约——翻译主体须在面临两种语言文化差异和障碍下依然遵守翻译的相似性规定,尽管相似性的内涵或因历史、文化而异。

施莱尔马赫在《方法》中不时流露出对这种受动性的认知。他提到译者须遵守翻译的“一致性”(consistent)原则(Robinson 2006:231)。不过,由于他要求翻译主体须保持对源文既熟悉又异质的感受,这又使他的一致性原则分裂为两种情形:既提到基于翻译主体对源文熟悉感的一致性生产,也提到翻译主体基于异质感的一致性生产。

首先,他要求翻译主体非常熟悉源文,把握源文的语言创新,尊重这些语言创新,在译文中再现这种新颖的特色。他说,译文的任务是在读者心中传递同一种观感 (conveying this kind of perception)。要是译者做不到这点,读者将无法品味到本来[原作者]想让读者品味的作品特色,而且是很重要的特色(同上)。为此,施莱尔马赫尝试讨论整体印象代局部、省略、局部代整体和换位补偿等多种具体翻译技巧(同上:230-231)。他发现这些技巧各有不足,要在目的语中对应地再现源文的语言创新其实非常艰难,于是提出,“多少时候源文中新颖的词语与目的语中旧有的、惯用的词汇相对应,以致译者不得不用异域内容(fo-reign content)来替代它?如果译者这样做了,他其实就是在模仿,如果他想展现原作具备的参与塑造[源]语言的一面(language-shaping aspect)的话”(同上:231)。尽管施莱尔马赫承认这种解决办法只是模仿而非严格意义的翻译,却从侧面反映出译文的异质性语言在他看来具有模仿源文创新语言的效果,两者在语言塑造力上是等效关系。因此,异质性成为他应对翻译相似性规定的方式,是翻译主体受动性的结果。

其次,受动性和一致性原则的另一个体现是,他要求译者尊重源文的异域身份,使译文读起来像域外文本一样,具有异质感。他说,“除外语天才外……所有的人面对外语都会有一定的陌生感,不管他们阅读外语时有多流畅。那么,对于译者来说,如何用母语向他的读者传达这样的感受,即他们所读的文本真的是异质的” (同上:232)。施莱尔马赫依然强调“同样的感受”,只不过“感受”的具体内涵转而变为“异质感”。他提出,“译文越紧密地仿照(follow)原来的各处转折点,译文读者读起来异质感便越强”(同上)。我们知道,“紧密仿照”便是“异化翻译”,结果是译文的异质性语言。这就出现吊诡的情况,“一致性”原则下,翻译主体对源文创新语言的新颖感和异质感竟最终都用异质性语言来呈现。归根到底,施莱尔马赫其实是模糊源文语言创新和异化语言的区别,模糊新颖感与陌生感之间的差别,忽略模仿和严格翻译的边界。这与他的语言发展观有关。在演讲中,他提到,“偏离(deviation)和创新(innovation)的积累在特定情境下可促进某种特定语言特性的发展”(同上:233)。这说明,他从语言革新的角度,把“偏离”和“创新”视为语言的新形式,未刻意区分不同性质的“新”,他未刻意区分学术作品和艺术作品也是同一道理,只看重共同的创造力。

此外,施莱尔马赫翻译主体的受动性不仅在于一致性原则的制约,而且还在于译文异质性的生产过程。目的语读者的异质感直接来源是译文语言,即译者的产品,而译者为使读者获得这种体验,就必须尽量模拟源文语言来生产异质性语言——“译文越紧密地仿照原来的各处转折点”(同上:232)。就翻译主体的创造力而言,“紧密地仿照”既是抑制又是释放:译者要约束自我,摩拟源文语言形式,这是对自身创造力的抑制,而且又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从目的语中调动潜在的语言资源,从而得以模拟“各转折点”。

不过,原作者创作新颖语言的创造力与译者生产异质性的创造力又有所不同。源文语言创新是对现有语言常规的偏离和改造,偏离的具体方向、改造的具体方式均由原作者决定,是目的性层面上的自主性。译者的异质性语言生产则是在模拟源文语言形式的框架内,尽可能灵活地挖掘和调动目的语资源,属于手段层面上的自主性。施莱尔马赫自己也认为,译文的异质性语言对于“好作家”来说其实是“一种令人震惊的自我贬低身份”(self-abasement)(同上:232)。这说明,他自己也认为译文异质性语言的文体价值不如原作者的语言创新。可见,施莱尔马赫理论中,翻译的相似性规定是翻译主体受动性的主要表现。

5 能动性与语言创新:施莱尔马赫的文本阐释原则

既然译文异质性是翻译主体受翻译相似性制约的结果,是受动性的体现,那么,施莱尔马赫又如何在论述中从受动性转向为我性,使译文异质性与他的民族语言纲领联系起来。答案在于能动性。施莱尔马赫异化翻译理论中的翻译主体能动性主要体现在文本阐释视角上,他主张译者用语言创新的视角来挑选和解读潜在源文,以及作为译文异质性语言的价值评估标准。

在源文选择上,施莱尔马赫选择学术和艺术作品为翻译对象。他先是讨论商务领域的口语文本、报刊文章和旅游小册子这些纯叙述或纯描写的文章,认为这些文本具有“代数或几何特征”,其翻译是“机械的任务”(同上:227),言下之意是价值不高,不值得他深入讨论。因而,他把重点放在学术和艺术作品上,认为这两种作品体现出原作者语言创新精神。他说,学术和艺术作品的语言“充满创造性”,是“个人组合能力的自由使用”的结果。这些语言体现了“所有具有自由思考(free-thinking)、具备能动思维(mental initiative)的人在塑造语言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同上:226,227)。可见,他把语言创新视为作者创造力的标志,又把作者创造力视为普遍的主体创造精神的体现,作品中的语言创新也反过来被视为作者创造力的物质载体。客观而言,学术和艺术作品并非只有新颖语言,也并非没有思想性主题或艺术性主题,但施莱尔马赫搁置这些。可见,在施莱尔马赫眼中,学术和艺术作品的可译性不在于学术思想或艺术情感,而是两者共同体现的作者的语言创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构成其翻译实践的主要价值追求。施莱尔马赫这种阐释视角既受时代思潮影响,也是他个人阅读理论所致。

首先,施莱尔马赫聚焦语言创新,将其理解为主体性创造力,是受当时的浪漫主义思潮影响。据贝尔曼观察,浪漫主义的典型特征是“建立一种看待作品的方式,即视作品为主体无限性的媒介”(Berman 1992:72)。按这种观念,阅读作品主要不是解读它所表达的内容,而是感受作品语言所展现的无限的主体性精神。其次,施莱尔马赫本人十分强调读者阅读文本时的理性精神,注重读者阅读中的主动思考而非被动接收思想。“把用语言表达的思想简单挪用过来,这并非理性(reason),如果我们假定某个人的思考(thin-king)仅仅是那些思想(thoughts)而已,那么,那个人根本称不上是人”(Bowie 2003:200)。

施莱尔马赫所说的“人”,指“人作为主体的规定性”(陈先达 1991:115)。他特意区分作为主动性行为的“思考”和作为客体对象的“思想”,并把两者与“理性”和“非理性”联系起来,这种区分突出读者的主体性,把读者阅读中的主动思考行为看作读者主体能动性的表现。

值得一提的是,除主体性创造力外,施莱尔马赫看待作者的语言创新时还强调个体性,认为作品语言是“作者的独特观察方式和语言连结方式”的产物,体现出作者的“独特存在”(his essence)(同上:227,228)。在语言创新行为中,主体性和个体性既有重叠,也有不同。前者对应的概念是创造性,后者对应独创性。创造性是作品/作者对原系统语言的叛逆和创新,强调从无到有;独创性是作品/作者对同时代其他作品/作者的叛逆,强调唯我独有。如果我们把作者与主体性创造力联系起来,此时突出的是作者作为民族文化精英的一份子;如果把作者与个体独创性联系起来,此时突出的是作者的个人身份。不过,主体性在《方法》中始终占主导地位。施莱尔马赫虽然说译者的“最高目标”(highest goal)是要让目的语读者能“像较高水平的源语读者那样能感受到原作者语言的独特神韵(spirit)” (同上:233),“最高目标”正好说明这不是唯一目标,还暗示这是较难实现的目标。事实上,他说,“每个自由思考、智力独立的人都参与塑造他的语言……每个个体用语言的弹性材料创造新形式的活力”(同上:227),这说明他从语言系统革新的角度来评估源文语言的价值。

施莱尔马赫在评估译文异质性语言的价值时也采用同样的标准。他说,“我们或许得把关于异质性的抱怨置于一旁,告诉自己,这种翻译方法的不利因素必将被有利的一面所平衡”(同上:233)。这个“有利的一面”便是:“偏离和创新的积累在特定情境下可促进某种特定语言特性的发展”(同上)。于是,译者的异质性语言和原作者的语言创新在“促进语言发展”这一点上获得等效关系。上文中提到,施莱尔马赫模糊源文语言创新和异化语言的区别,模糊新颖感与异质感之间的差别,其动因就在于他对语言革新的追求,是以实践需求为依归的兼收并蓄。

译者和原作者也由于各自发挥主观能动性推动语言发展,而在主体性精神上获得通约:原作者及源文在源语发展史上发挥塑造功能,译者及其译文在目的语发展史上发挥相似的塑造功能。可见,由于施莱尔马赫采用语言创新这个阐释视角,异质性语言在跨文化语境下承担了双重功能:既满足翻译相似性规定,又满足目的语文化的需要。而且,由于翻译主体具有独立的翻译实践目的,我们可以把施莱尔马赫的异化翻译中原作者和译者的关系理解为两个独立主体之间在精神上的相似性,是译者受原作者和原作启发,借鉴和吸收其主体创造精神,服务自身实践。

6 结束语

翻译主体性是翻译主体在翻译实践中形成和发挥的属性,主要包含为我性、受动性和能动性,是3者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历史、辩证的统一。为我性是主导,也是翻译行为与非翻译行为的共性;受动性是翻译主体在翻译实践中面对的客观基础和制约;能动性是手段,是翻译主体面对翻译实践的客观制约时,为实现翻译实践目的而发挥的创造力,因而是受动性基础上创造性地实现为我性的手段。施莱尔马赫的异化翻译理论体现出这3种属性及其辩证统一。首先,施莱尔马赫要求翻译主体从目的语文化位置出发,保持异质感,建立其以目的语文化为中心的主客关系和平等、差异的跨文化关系,进而用翻译来建设德意志民族语言,为统一的德意志民族文化提供载体。这是他的翻译主体为我性的表现。其次,他要求翻译主体遵循翻译“一致性”原则,在译文中生成与源文同样地新颖感和异质感,这是其翻译主体受动性的表现。再者,面对翻译相似性规定和民族语言建设目标,施莱尔马赫主张翻译主体发挥能动性,采用语言创新的视角,作为源文挑选、阐释的标准,也作为异质性语言的价值评估框架,从而在创造性地满足翻译相似性规定的同时,又实现了民族语言建设目标。

总的说,施莱尔马赫通过彰显翻译主体性精神,在其异化翻译理论将翻译实践的普遍性(社会实践)与特殊性(跨文化实践)、逻辑规定(翻译相似性)与历史目的(民族语言建设)、文本生产与文化生产等方面统一起来。不过,他为实现逻辑规定和历史目的的统一所采取的语言创新阐释视角,具有一定的实践功利性,无形中植入跨文化交流陷阱和翻译伦理张力,这些有待另行讨论。

注释

①Bernofsky(1997)曾评价:“20世纪批评家提及施莱尔马赫的理论时常用foreignization,尽管这个词不是他自己提出,却准确地呈现出他的翻译思想”。Venuti主要用foreignizing translation概括施莱尔马赫翻译思想,偶尔也用foreignization. 对这两个词,许多学者基本互换使用,如Lianeri(2002)和Robinson(2013),也有学者分析两者的细微差异。的确,foreignizing translation更显持续的、离心的运动,却不必意味到达异域文化或异域文本。相反,foreignization的静态性更强,带有“变成异质他者”的意涵。罗选民(2004)等用alienation. 本文暂时搁置foreignizing translation和foreignization之间的区别,并以异化翻译简称之。

②学界曾有出现“译者主体(性)”概念。其中“译者”并非指具体某个译者,而是抽象性的概念,意指理想译者。与此前用“译者”相比,“译者主体”体现出当时译学界的理论化尝试,在当时有助推动翻译研究摆脱印象主义和经验主义思维。然而,该尝试并不彻底,未实现概念的完全扬弃。“译者主体”依然存在“感性局限性与它所承担的普遍使命不相适合的矛盾”(邓晓芒 2008:15),因为,“译者”这个词难以剥离具象含义,常使人联想现实中某个具体译者,以致“译者主体”常游走在具象和抽象的暧昧之间,这是其一。其二,许多翻译实践中,译者虽是文本转换操作者,但选材、审核和校对等翻译步骤,未必是译者所为,译文往往是集体行为的结果,研究者如果把眼光局限于译者本人,无法完整概括译文生产过程中发挥作用的各主体性要素。当然,这不是说在翻译研究要完全避开“译者”一词,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在使用“译者”时(特别是非理论研究),须去除“译者独自完成翻译工作”这种假定,并将“译者”与“审核者”“校对者”等一同视为完成翻译工作的力量之一。实际上,描写翻译研究就离不开使用“译者”, 但这种研究是从经验的、具体的译者出发,最终旨在揭示有关理想、抽象译者的一般规律,是从特殊寻找普遍、从经验走向理论。另一方面, “翻译主体”未获广泛、一致使用。查明建(2003)和许钧(2003)等学者提出,“翻译主体”存在广义和狭义——广义指整个翻译过程,原作者、译者、读者皆为该过程的主体;狭义特指翻译行为,此时与“译者主体”同义,而原作者和读者皆为客体。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我们只需把狭义明确为“翻译主体”(translating subject),把广义译为“翻译中的相关主体” (translational subject)。对于理论研究来说,“翻译主体”比“译者主体”更有抽象性和概括力,有助涵括在翻译过程发挥主体性作用的要素,避免掉入过于具象化的译者本人,避免翻译过程中所有非译者决策被特定译者“认领”,从而混淆理论和现实。毕竟,作为具体的译者本人是偶然的,并非翻译理论的基本要素。此外,学界还有“译者主体意识”提法。该提法侧重译者的主观性,未提及这种意识的客观对象和对象化实践过程,易被误读为先于翻译过程而存在的意识实体。译者的人格、心理、个性和气质等个人因素诚然也影响翻译行为,但具有偶然性,属于第二位的。

③在主体间性颇为时尚、主体性似乎已近黄昏的时代,重提主体性的理据何在?这是研究对象本身决定的。施莱尔马赫身处德意志浪漫主义时期,而浪漫主义的革命性表现之一是“建立一种看待作品的方式,视作品为主体无限性的媒介(medium)”,当时人们对主体性有着普遍的信仰(Berman 1992:72)。其二,在德意志现代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时期,施莱尔马赫演讲中的现代民族国家追求蕴含着对主体的充分期待,因此,本研究基于这一历史事实,选择从主体性来解读施莱尔马赫的翻译思想,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④目前,《方法》英文版有Bartscht(1992)、Lefevere(2004)、Bernofsky(2004)和Robinson(2006)等。本文主要参考Robinson(2006),其段落结构划分最细,注释较为详细,一些核心概念的处理也较细致,适当参考其他两个英译文,中文译文为笔者所译,引用格式为(Robinson 2006:xx)。为方便读者,本文必要时列出某些关键词的其他译版。

⑤陈大亮(2004)指出“创作主体”和“翻译主体”的本质差别。这一区分的理论启示在于,研究者须从翻译实践的特殊性去研究翻译主体性。

⑥翻译的相似性规定是就源文和译文的关系而言,是人们对译文以某种方式近似于源文的期待。这种期待基于翻译身份,已经形成一种先验的形式规定,尽管具体内涵随着文化、历史时期甚至翻译主体而变化。

⑦屠国元说,“译者的主体性就是指译者在受到边缘主体或外部环境及自身视域的影响制约下, 为满足译入语文化需要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一种主观能动性, 它具有自主性、能动性、目的性、创造性等特点”(屠国元 朱献珑 2003)。这个主体性定义蕴含为我性、受动性和能动性3要素。

⑧如果要用“创造性叛逆”来描述译者的主体性精神,那么,就须明确“叛逆”发生的逻辑层次:是为我性原则下的叛逆,还是仅在能动性层面的叛逆。前者是为我性和能动性的结合,后者只有能动性,但并非以翻译主体为主,而是以原作者为中心。前一种属于翻译主体性精神的体现,后一种只能说是艺术性的翻译技巧。

⑨Lefevere(2004)揭示诗学、意识形态对翻译主体的控制,这是翻译主体受动性的表现。她还提到赞助商对译者的影响,这也反映翻译主体由于自然属性和经济关系所受的受动性。两者在翻译主体受动性中的地位、比例和关系比较复杂,值得进一步探讨。

⑩袁莉曾提出,“他[译者]可以顺着自身的察赋气质、风格笔调选择与自己文气相投的文章, 以便对原作领悟得更深、诊释得更好; 他还可以对翻译标准进行判断取舍”(袁莉 1996)。这的确是翻译主体能动性的表现,但追根到底,这些选择与其说是译者本人的主观倾向和爱好,不如说是翻译主体根据翻译实践目的而做出的理性选择。换言之,虽然译者是实施者,但目的语社会文化规范和需求才是根本决定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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