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疾

2017-03-08 13:55柏祥伟
青年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村子母亲

⊙ 文 / 柏祥伟

顽疾

⊙ 文 / 柏祥伟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一脚踏进树荫里,便觉得浑身轻快起来,树上知了却响得放肆了。走在前边的父亲,粗重的喘息声时短时长,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着我,我加快步子赶上去。父亲糙红的脸,如一块曝晒裂开了的南瓜。敞开的胸膛起伏着,汗珠儿簌簌顺着他紫色的皮肤淌下去,弯弯曲曲的纹路让我想起下雨天的窗玻璃。我抹了一把汗,偏头看见父亲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木牌,灰底红字,上面歪斜着四个字:中医世家。

“你是在外边等着我,还是跟我一起进去?”

父亲的声音像一口黏稠的唾液,随着他的喘息声打在我脸上。没待我回答,父亲却偏过身子,抬手拍打着铁门上的门环。

“白大夫在家吗?”父亲探头朝院子里喊,他的声音打着战,话音未落,就被院子里的狗吠淹没了。

屋子里的光线阴暗,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摆放着老式的中式家具,弥漫的草药味儿,这间屋子便有了说不清的清凉。父亲从布包里掏出一沓翻卷了毛边的纸,递给坐在木桌后面的白大夫,说:“这些都是我在医院检查的诊断书,您看,这是尿检,血检,透视,B超……”

白大夫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你先说说病情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猛地止住了话头,他窝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才又挣扎着挺起了身子。白大夫指着父亲身后的木凳对我说:“小家伙,让你父亲坐在凳子上慢慢说。”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是这样的,我在青岛打工十几年了,平时很少回来。”父亲坐在木凳上,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就像被风摆动的枝条一样耷拉下来,“我在青岛船厂每个月拿三千块钱的工资,省吃俭用,除了供养老婆孩子的生活,一年也能给家里攒下一万多块钱。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我却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增加体重,一下子就胖起来。有一次,船厂老板大发慈悲,多发了一千块钱的防暑费,我拿到工资的时候,体重居然一下子增加了二十斤,突然增加的体重让我走路都费劲,一活动就喘粗气,就别说干体力活儿了。船厂里的待遇是干得多才挣得多,我不能干活,挣不到钱不说,船厂的老板也很烦,几次表示要辞退我,都是我苦苦哀求老板才勉强留下了,我在青岛找医生看了,没查出什么毛病来,前几天我在咱们县城的医院看,好几个专家会诊,也没得出什么结果,别人说您有妙手回春的医术,所以我才来求您了……”

“你等等,这怎么可能呢?”白大夫抹了抹清瘦的下巴,抬手止住了父亲的话,他有些慌乱地摸起眼镜戴上,埋头翻看着木桌上的那些诊断书。他边看边摇头,发出咦咦的惊叹。过了老大会儿,白大夫才抬起头来,仔细审量着父亲。他示意父亲把左手放在木桌上的枕包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摁住了父亲手腕上的脉搏,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父亲半张着嘴巴,可怜巴巴地看着白大夫,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在桌面上。半晌之后,白大夫松开手,幽幽地吐了一口气说:“这病我看不了,你回去吧。”

父亲半张嘴巴的脸变成了一副哭相。

“白大夫,都说您是扁鹊神医,华佗再世,您怎么会看不好我这病呢?”

白大夫坐在木椅上没吱声,只是低头冲父亲挥手,父亲哆嗦着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白大夫低沉的声音又传过来:“你这是心病,心里有魔鬼。”

父亲缓缓地转过身,怔怔地朝昏暗的屋子里看。我听到白大夫叹了一口气,声调幽幽地说:“你回去把所有的钱都花掉,看看能不能瘦下来。”

我和父亲在阵阵狗吠中走出了白大夫的家门。炙热的阳光像一盆水泼在我们身上,汗漉漉的感觉让我觉得真是绝望透了。怎么可能治不好呢?今天一大早,父亲就招呼我陪他来找白大夫。我们父子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又七绕八拐地踅摸到了这里,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失望的结果。

父亲前几天从青岛回到了村子。他摇晃着臃肿的身子走在村街的时候,正在街头槐树底下乘凉闲聊的村里人没认出他来。父亲喘着粗气跟村人们打招呼的时候,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父亲,惊讶之后才喊出了父亲的名字:

“你是有才吗?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嘿,你要是不说话,我们都认不出是你了。”

“看来还是大城市滋养人呢,你看看有才,这两年没回家,就发福成这样了。”

我正在远处的墙根下跟小伙伴们玩掷石子的游戏,听到有人大声喊:“马吉利,你爹回来了。”

我愣怔着扔掉石子,看着一个胖子正抬脸冲我这边打量,我迟疑着走过去,听到那个喘着粗气的胖子咧嘴说:“吉利,我是你爹啊。”

我清楚地听到了,从这个胖子的嘴巴里发出了我爹的声音,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胖子就是我爹。我爹伸出手招呼我走过去,他把我揽到怀里,我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汗水味儿。父亲冲我嘿嘿地笑着,他笑两声,就开始喘起粗气来,他喘着粗气跟村人们告别回家。我的小伙伴们跟在身后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和笑声,我知道他们的兴奋是因为见到了胖得不像样的我父亲,我在小伙伴们的讥笑声里羞愧地低下头。一直走到我家里,母亲听到叫声走出屋门,迟疑地看着父亲时,小伙伴们才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一样哄的一声飞散了。

父亲努力控制着喘息,他对母亲嘿嘿笑着。父亲的笑比哭还难看。

“吉利他娘,是我回来了。”父亲说。

母亲大张着嘴巴,她的眼珠儿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她挪着步子走到我身前,把我拉到她怀里,才冲着父亲说:“是你吗?你怎么胖得比猪还难看了?”

是啊,父亲怎么胖成这样了呢?在我记忆里,父亲上次离开家去青岛的时候,他的身材像迎风而立的白杨树一样挺拔,他扭头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脸上的笑脸像石头一样棱角分明,他登上通往青岛的客车时,动作像敏捷的豹子一样自若,可是,这才不到两年的时间,父亲怎么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了呢?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他局促地碾着脚尖,声音低如蚊鸣:“我是胖了,可是我挣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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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用焦灼又恐惧的语气催促父亲赶紧去看医生。母亲说:“你这是病,肥胖的人活不长,你不觉得你胖得吓人吗?你胖成这样容易引发大病。”父亲在母亲近乎指责的叨叨声里坐立不安。他喘着粗气坐在沙发里,沙发立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躺在床上,整个床体就快要塌陷了。他走到院子里,那些鸡鸭鹅狗也冲他发出恐惧不安的鸣叫。有一只胆大的白鹅甚至对父亲发动了盛气凌人的进攻。白鹅抻直脖子,嘎嘎地叫着追得父亲在院子里转圈。父亲抖动着浑身的赘肉,喘着粗气擦汗的样子,看起来可笑又可怜。他躲在大门外,扶着门框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我。那一刻,我决定陪父亲去看病,我的陪伴才会让他感到不孤单。这几天里,我陪父亲看遍了县城所有的医院,找遍了几乎能打听到的专家名医,可是,从白大夫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和父亲一样绝望了。

我和父亲垂头丧气地走出白大夫所在的村子。站在尘埃飞扬的大路上,明晃晃的阳光裹着我们父子,知了的鸣叫更加歇斯底里。一辆大货车呼啸着从我们身旁穿过,腾起的尘土迷住了我的眼,我抬手揉着眼皮的时候,听到父亲带着哭声说:“吉利,没办法了,按照白大夫说的,咱们回家把钱都花掉,看看能不能行吧。”

父亲边说边低头朝前走,我跟在他身后,听到父亲疲惫又愤怒地诉说:“这是怎么了,老天爷怎么就看我不顺眼呢,我拼死累活地挣钱,我省吃俭用地攒下这点钱,老天爷怎么就这么欺负我呢……”

父亲一遍遍地说着这些话,他的腔调时低时高,时断时续,他像是在对着沙沙作响的路面控诉,又像是软弱无力地自言自语。一直到我们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父亲才停下脚步,冲着缓缓行驶过来的公共汽车招手。汽车停在我们身旁时,父亲忽然冲着打开的车门说:“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开始花钱了!”

我和父亲进入村子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断断续续的雨点砸在村街上,溅起阵阵潮湿的泥土味儿。村街上看不到行人,雨点落在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父亲的喘息声小了很多,他的步伐却显得凌乱起来,踢踏着被凉风卷起的枯枝败叶。我家的屋子里亮着灯,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母亲迎了出来。她的眼神径直地落在父亲身上,她没问我和父亲今天的行程,却开口说:“你们听说了吗?出事了!”

没待父亲回答,母亲接着说:“咱们村子要搬迁了,很多人都这么说。”

父亲止住脚步:“搬迁?怎么回事?”

父亲这么一问,母亲的语气显得更加惊慌起来,等我和父亲进了屋子坐在沙发上,母亲的语气显然加快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样子:“国家铁路局要修一条高速铁路,路线已经定下来了,要从咱们村子中间穿过去。”

在我陪父亲外出看病的这两天里,我们村子要搬迁的消息就像旋风一样刮遍整个村子。传说越来越细致,搬迁行动预计在下半年就要开始。整个村子要搬到十里之外的平原上,村民的房屋和树木都会得到相应的赔偿。这天下午,就有人开始议论这件事,村民的议论由抗拒到愤怒,由拒绝到接受,然后又由无奈、悲哀到暗自的喜悦。搬迁的房屋按照实际建筑面积来计算赔偿。很多人按照传说的赔偿款项来计算自家的房屋面积,有人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这个下午,就有人悄悄出了村子,悄悄买了砖头和水泥,准备在原有房屋上续盖房子,也有人准备在空地上盖起新的房子。一些外地民工已经聚集在村子里,随时准备受雇为村里人盖房子,在这笔意外之财里他们也想分一羹。整个下午,村子里躁动不安,鸡飞狗跳,仿佛进入了一场发财梦的狂欢里。

“咱家房子也要拆了,这才盖上不到十年呢,我真舍不得。”母亲说完今天下午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又意犹未尽地打量着屋子的天花板,扭头问父亲,“咱们是不是也得盖房子,趁这个机会挣钱呢?”

父亲愣怔着听完母亲的叙述,他好像还没从这急转突变的消息里反应过来。母亲伸手摇晃着他的胳膊,接连问了他三遍,父亲才像惊醒似的大声说:“当然要盖,怎么能不盖呢?我正发愁有钱没地方花出去呢!”

母亲冲父亲撇了撇嘴,偏头打量着他,用嘲讽的语气说:“你有钱盖房子吗?你除了这身肥膘肉还有钱吗?”

父亲愤愤地瞪了母亲一眼:“我就是要花钱,我正发愁找不到花钱的机会呢!”父亲说着这话像是呛着了似的,红头涨脸地咳嗽两声说:“今天那个神医说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肥胖病,是因为突然有钱了害的,还得把这钱花出去,这样才能瘦下来。”

母亲张着嘴巴,老大一会儿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哦声。

“真是这样子吗?真是吗?”母亲像是问父亲,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几年你不就挣了八万块钱吗?”

父亲闷闷地盯着地面,无比沮丧地说:“就是这八万块钱惹的祸,不然我不会得了这么奇怪的病。老天爷对我不公平,看不得我这个穷人有钱,所以才这么折磨我。”

父亲说着,仰脖喝干了一杯开水,抹着嘴唇对母亲说:“你把那个八万块钱的存折拿给我,明天我就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咱们花钱盖房子。”

母亲起身走到卧室里,她翻箱倒柜折腾了很长时间,才擦着汗水走出来,把一张浅绿色的存折递给父亲。父亲接过存折,掀开内页,瞪大眼睛看存款的数字,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只是听到他的喘息声瞬间又厉害了,整个肥胖的胸膛也跟着起伏起来,犹如波涛汹涌的海面,发出呜呜的叫嚣。父亲一手攥着存折,一手捂住胸膛,艰难地呻吟着:“我到手的钱又要花出去了,这滋味真难受啊。”

第二天一早,村街上码放整齐的砖头和水泥验证了即将拆迁的真实性。持续不断的大货车和拖拉机满载着水泥和砖头驶进了村子,扛着铁锨和䦆头的行人摩肩接踵,村街的墙上贴满了招募民工的广告。谁也没想到,这个即将拆迁消失的村子,却显出了大兴土木的繁忙和嘈杂。也不知道拆迁的消息是从外乡传过来的,还是从我们村传到外乡的,不到两天时间,附近的村子也掀起了一股建造房屋的高潮。人们干劲十足地盖着新房。

父亲从银行取出了八万块钱,他把一沓又一沓的钱交到送砖头和送水泥的大货车司机手里时,双手哆嗦,喘息响如闷雷。父亲面对用钞票换来的砖头和水泥,开始了脸色阴沉的沉默。他坐在沙发上,对村街上嘈杂吵闹声音不闻不问。他对我说:“吉利,我想抽支烟,你给我买一盒烟去。”

他对母亲说:“我想喝水,你给我泡上一壶茶。”

父亲闷头抽烟,大口喝茶。他满脸愁绪地抽烟,落魄失魂地喝茶。那天上午,父亲没吃一口饭。他只是盯着一排排水泥和砖头发呆,间或冷不丁地朝砖头上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靠!”然后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随着我家盖房子的进度,父亲一天天地向雇来的民工支付工钱,他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肥胖的身子一天天消瘦了,就像慢慢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显得慵懒无力,在院子帮忙搬动砖头的时候,他摇晃着的身子显得吃力极了。面对众人惊奇的眼神,父亲也感受到了他身体里的变化,他站在卧室的穿衣镜跟前,左右打量着自己,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自言自语道:“真瘦了,我靠,那个白大夫说得没错,就是钱捣鬼,现在我真瘦了。”

父亲的身体瘦了,却没有恢复几年前挺拔的身材,脸上也没有以往像石头一样的棱角,他的动作更不像豹子一样孔武有力,他只是像一团缩水的棉花一样,软绵绵地没有精气神儿。

很多人都说:“有才,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说:“你该再去医院看看了,你怎么能这么瘦呢?你这样还不如胖的时候好看呢。”

父亲从这些关切中再次体会到了恐慌,就像别人指责他肥胖的时候一样坐立不安。他甚至觉得院子里的鸡狗鹅鸭也用蔑视的眼神盯着他,随时可能对他发起攻击。

一天早上,父亲摸起菜刀在磨石上磨了半天,然后把湿漉漉的菜刀递给我,说:“吉利,你把那只欺负我的鹅宰了,我想吃它的肉补补身子。”

我犹豫着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菜刀,走到鹅的窝棚里,伸手抓住了那只鹅的脖子。我很奇怪那只平日里气焰嚣张的大白鹅竟然如此温驯。面对我手里的菜刀,它只是扑棱了两下翅膀,就任凭我把它的头摁在窝棚的门框上。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起刀落,一股腥气的热流溅在我手上。我睁开眼,看到我手里攥着血糊糊的鹅头,没有头颅的大白鹅在窝棚里满地打滚,掀起阵阵血腥的热风,我在恐惧中扔掉了菜刀。

我身后的父亲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你提着它去河滩上洗干净了。告诉你妈妈,剁成大块。大火爆炒,小火慢炖。多放点盐和辣椒。”

就在我们全家人吃掉那只大白鹅的第二天,我家院子里新盖的房子完工了。我母亲去河滩上倒掉被我们啃剩的大白鹅的骨骸时,她又听说了一个让我们全家吃惊又沉默的消息。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次拆迁的具体赔偿方案已经确定下来。除了按照每户人家的房屋面积进行现金折价赔偿,还要给每户人家额外补偿十万块钱。母亲语速激动地说了半天,我和父亲都没有听明白额外补偿的规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几乎被我和父亲的愚笨激怒了,她指指我,又指着父亲,双手比画了老大一会儿,我和父亲还是没听懂。最后母亲指着我们隔壁的老王家,用气急败坏的语气说:“就像老王家三个儿子,现在已经结婚另立门户了,他们家的三个儿子也能得到这十万块钱!”

父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半张着嘴巴不吱声了。母亲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压低声音说:“今天早上,村里很多夫妻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了。”

父亲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提高声音说:“离婚?无缘无故的离婚干什么?”

“离婚以后,一家人就变成两家了,两家人就能得到二十万块钱了。”母亲娇嗔地瞪了父亲一眼,继续用更低的语气说,“就连村头八十多岁的李老头,都带着老伴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了。”

父亲说:“李老头的儿子都在外边做大生意,他家不缺这十万块钱啊?”

母亲鄙夷地瞪着父亲:“谁还嫌钱多咬手吗?”

父亲说:“我害怕有钱,你知道,我一有钱就莫名其妙地发胖,所以我才盖房子把钱花出去的。”

母亲瞪着父亲,半晌才说:“你现在瘦了,马上就瘦得皮包骨头了,你就是因为没钱才瘦了,所以咱得把花出去的钱补回来,这样你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父亲看看母亲,又转头看看我,他点点头,很快又摇头。母亲攥住了他的手腕,满脸堆笑地说:“离婚没什么可怕的,赔偿完咱们再复婚就是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天空阴了下来,恍惚的暗影里,我发现母亲的脸庞变得陌生了,就连整个院子都像是陷入一片捉摸不定的恍惚里。

在父亲和母亲准备去城里离婚的前一天傍晚,父亲和母亲分别坐在沙发上,进行了一次心平气和的长谈。最后他们达成的协议是,离婚之后我归父亲抚养,母亲每个月支付应该支付的抚养费。现在的房子归父亲所有,新盖的房子归母亲。离婚所得的二十万补偿,父亲一分钱也不要,全部给母亲。他们正襟危坐地谈完这些之后,相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父亲吭哧了一会儿,又忽然问母亲:“离婚之后,你要是不跟我复婚怎么办?”

母亲的笑显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会不跟你复婚呢。”

父亲说:“就我现在这副邋遢样子,你还能看得上我吗?”

母亲点点头说:“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

父亲闷头愣了一会儿,忽然扭头看着我,用一种很伤感的语气问我:“我跟你妈离婚了,你愿意跟我过日子吗?”

我说:“我愿意。”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想哭。我努力控制着不让父母亲看出我的失态,低头跑出了屋子。

那天晚上,母亲炒了四样菜,启开一瓶白酒,他们夫妻俩对坐而饮。我坐在一旁默默地吃菜,看着父亲和母亲说笑,觉得少了往日的亲昵,多了一些陌生的客套和拘束。我啃着新出锅的馒头,却觉得牙齿冰凉。吃过晚饭,父亲和母亲早早去卧室休息了。我躺在西边的小床上,听到东边的卧室里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母亲含混不清的呻吟和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出现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沉寂了片刻之后,我听到母亲嘤嘤的哭泣声。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我们村子里争先恐后盖出的新房像田野里拔节生长的庄稼一样茂密丛生。家家户户都用最少的钱盖出了最多的房子。为了节省盖房成本,在尽可能地得到更多的拆迁补偿的前提下,他们算计着每一分钱,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他们盖出了岌岌可危的房子,这些房子根本不能住人,只能用作观看和测量,只待测量赔偿完之后,再心甘情愿地被推土机化为废墟。与此同时,我们村里的离婚现象也像看不见的瘟疫一样在弥漫,吞噬着他们内心最后的底线。村街上出现的不再是闲聊的人们,而是成群结队去县城离婚的夫妻。他们脸上没有离婚的沮丧和悲愤,相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过节一样的喜悦。人们在村街上相遇时,相互问候的不再是你吃饭了,而是你离婚了吗。没有离婚的家庭会让人觉得诧异,会遭到赤裸裸的追问和指责,不离婚反而成了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父亲和母亲在吃过那顿庄严的散伙饭之后,他们坐公交车去了一趟县城。半个月之后,父亲和母亲分别拿到了离婚证书。从那天开始,父亲和母亲就过上了正儿八经的分居生活。他们分开了锅碗瓢盆,粮食蔬菜,鸡狗鹅鸭。各自拿着自己的衣服,另起炉灶。父亲和我住在老房子里。母亲独自一人住在刚盖完的新房子里。每到做饭时,父亲却懒得动弹,他窝在沙发里像是闭目养神的样子,等着母亲的房间里冒出炊烟、散发出饭菜香气的时候,父亲才会睁开眼,抽动着鼻子对我说:“你去你妈妈屋里端些饭菜来。”父亲摸索着掏出一把碎钞票递给我:“把这钱给你妈,咱们不白吃她的饭。”

我拿着钱走到母亲屋里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饭菜盛在碗里,就连筷子都摆在了碗口上。我默默地把钱放在灶台上,端起饭碗走到门外的时候,母亲总是小声叮嘱我:“饭前先洗手。”

我把饭菜端到父亲屋子里,父亲总是没有食欲的样子。他捏着筷子扒拉几口,就仰着脖子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把饭碗推给我,让我全部吃下去。他窝在沙发上,止不住地叹息,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叹气就难受,憋得慌。”

父亲叹完气之后,就不约而同地和母亲走出家门,去村街上找人说话。村街上一天到晚聚集着很多人。他们表情焦灼,相互嘀咕又彼此发牢骚。连傻子都能看出来,村人们在等待来拆迁的人。他们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拆迁大队来跟他们讨价还价,得到心理期待的补偿,然后拿着钱离开这片祖辈生活的土地。父亲和母亲跻身在人群中间,神色不安地探听消息。父亲看起来越来越瘦了,在太阳底下,他的影子单薄得就像一张纸。越来越多的议论让父亲脸上头上冒汗。父亲挤出人群的时候,皱着眉头对母亲说:“我现在心里越来越慌了,没有钱心里就发慌,有钱我身子就发胖,我该怎么办?我痛苦得要死了。”

他揪着敞开的衣领,紧紧地捂着胸口,看上去就像无可救药的病人。

有人去了城里打探消息回来说:“快了,快要来测量咱们村的房屋面积了。”

“快了,快要来统计咱村有多少户人家了。”

一个月过去,又有消息传出来,简直是个晴天霹雳。这坏消息,瞬间传遍了每个村人的耳朵。据可靠消息说,铁路局为了节约成本,加快工程进度,不再拆迁这个村子。而是改变设计路线,从村子南边五里路之外的田地里修建一条直线铁路。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能呢?村里的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慌,接下来的反应就是愤怒。这不是糊弄人吗?这不是恶作剧吗?简直就是拿人当猴子耍了。愤怒的村人们很快就失去了理智,扬言要去县里找领导上访,追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村人们聚集起来,马上就要去县里上访的时候,又有人提出疑问,我们去县里找领导怎么说?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政府部门明确说过要拆迁咱们这个村子。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我们是被政府欺骗了。而从一开始驱使村人们盖房离婚的原因只是传闻,人们在越来越逼真的传闻中,把传闻当成了事实。这是让人沮丧的分析,可是又是摆在面前不能回避的现实。

人们在彷徨无助的心情里熬过了半个月,果然看见村南边的田野里有一群人在测量修建铁路的路线。没过几天,大批的施工人员和工程机械出现在茂绿的田地里。人们这才真正地愤怒了。一些人气势汹汹地去责问田野里的施工人员,为什么会改变施工路线?情绪激动的人群和施工人员发生了肢体冲突,砸坏了一些施工机械,打伤了几个施工人员。在冲突发生之际,警察很快赶到现场,制止了暴乱,带走了几个带头闹事的村民。村人们狼狈地逃回村子里。只是短暂的停歇,无处发泄愤怒的村人们开始抱怨制造这场拆迁谣言的始作俑者。村人们像一群野蜂一样团团乱转,相互刺激相互撕咬。每个人都在自我辩解的同时,一步步追查谣言的制造者。

父亲也跟着村人追问和责骂。他像村人们一样在追问和责骂中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和绝望。他用瘦弱的身子跳跃着痛骂制造谣言的人。他的唾沫四溅,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他用声嘶力竭的语调和最肮脏的语言表达他的愤恨。父亲骂着骂着就哭了,父亲哭着说:“我可是被造谣的人害苦了。”

父亲满怀悲痛地从村街上回到家里的那个下午,却被一群村民堵在了屋子里。他们拿着铁锨,提着木棒,把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围得密不透风。带头围攻父亲的是我家隔壁老王家的二儿子,平日里性格暴躁,多次聚众闹事,被人们称作王无敌。

父亲愤怒的眼泪还没擦干,他不明白为什么众人会突然围攻他。他坐在沙发上,众人站在沙发周围。王无敌愤怒的声音像飞溅的石头一样砸在父亲身上。

王无敌说:“有才,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第一个造谣的人?”

父亲说:“我根本就没造谣。”

王无敌说:“那你解释你突然从青岛跑回来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你为什么造谣生非?”

父亲说:“我回来就是看病,我没什么别的目的。”

王无敌说:“是啊,你就是有病,有造谣的病,你这病太重了。”

王无敌说着朝父亲啐了一口痰,这口痰像是一声令下,村人们跟着迫不及待地朝父亲身上吐痰,他们对父亲拳打脚踢,声声谩骂砸在父亲身上。我家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王无敌摸起饭桌的一只碗摔在地上,很多人也跟着做。他们掀翻了饭桌,砸烂了盛粮食的泥缸。把父亲的被褥拽下来,愤怒地踩在地上。一个高个子的村人伸手拽掉了墙上的石英钟,摔碎了它。父亲窝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母亲在混乱中护住了父亲,她哭着哀求疯狂的人群:“吉利他爸真是有病啊,他就是回来看病的。你们看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母亲边哭着哀求村人们,边冲我喊:“吉利,你跪下给大叔大爷们磕头,求他们别闹了,再闹就要出人命了。”

我在母亲的哭喊中,挪到门口。我来不及擦泪,准备朝混乱的人群下跪时,我听到父亲发出了一声尖叫。那是一声尖锐得近乎惨绝人寰的声音,就像狼一样的嚎叫。父亲从沙发上爬起来,跌撞着扑到我身旁,抱住我说:“吉利,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别给他们下跪。”

父亲挺直身子,仰着脖子冲他们喊:“你们疯了,你们都被钱折腾疯了。”

父亲的怒骂遭到了人群更猛烈的攻击,数不清的拳打脚踢像密集的雨点砸在父亲身上。我被父亲紧紧抱着,在他颤抖的怀抱里,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村人在盲目的愤怒和混乱之后,终于泄气了。几天之后,村街上走动着去城里办理复婚的人们。他们一前一后,面色悲戚,灰溜溜地去了又灰溜溜地回来。他们在村街上相遇,都用最低的声音互问:“你们复婚了吗?”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然后各自默默地离开了。

村人们把我家折腾得满地狼藉,遍体鳞伤的父亲开始了养伤的日子。他躺在床上,看似心安理得地接受母亲的照顾。母亲去集市上买了新鲜的肉菜,每天变着花样做饭给父亲吃。经过村人们这一顿不明不白的暴打,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大碗喝水,大块吃肉,吃完就抹着嘴巴闭目养神。他似乎不想跟母亲多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会朝我这边瞥一眼。一天傍晚,母亲收拾着父亲用完的碗筷,忽然问父亲:“你到底是不是第一个造谣的人?”

父亲睁开眼看着母亲,他神情木然,泥塑木雕一般。半晌以后,父亲突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张开的嘴巴发出了干涩的声音:“连你也不相信我吗?咱们是一家人啊,咱们是患难夫妻啊。”

“咱已经离婚了,不再是一家人了。”母亲端着一摞碗的胳膊微微颤抖,母亲朝父亲偏过身子,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父亲说,“你到底是不是第一个造谣的人?”

父亲半张着的嘴巴合上又张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吉利他娘,你也有病了,你像村里人一样,都被钱折磨得害病了。”

母亲的嘴角抽了抽,她似乎想笑一笑,她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就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整个脸颊跟着哆嗦,变成了一副哭的表情。

母亲说:“你不也是被钱折磨得非人非鬼了吗?”

“钱是人心里一种顽固的病,有钱没钱心里都难受。”父亲说着闭上了眼,靠在床头上不再吱声。

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早上,父亲突然从村子里消失了。他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动静,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床上只有掀开的被子。我用手指伸进被窝里,感觉到了父亲残留的体温。我走到母亲的屋子里,告诉父亲不见了。

母亲揉了一把眼,怔怔地看了半天,低声说:“走就走吧,我知道他还得走。”

停顿了一下,母亲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他还得回来,早晚的事,他还得回咱这个家。”

我走出了母亲的屋子,坐在房檐地下,面对初秋的阳光发呆。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成熟了,饱满香甜的气息随风弥漫在院子里,让我觉得昏昏欲睡。母亲端着一瓢谷子走出来,她拉开了鸡狗鹅鸭窝棚的栅栏。那些家畜在院子里奔跑追逐,院子里顿时显出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母亲招呼我去井台边打水洗脸,我拿毛巾擦脸的时候,看到母亲忽然掉泪了,她发现我看她,就转过身子走开了,我跟着母亲走进屋子里,母亲靠在门框上,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看起来就像一株被风摇摆的树。

我喊了一声妈。

⊙ 陈 雨·策 兰

母亲没吱声,她抬手擦了擦眼,不料眼泪又涌出来了,她越擦眼泪越多,直到我抬手帮母亲擦泪的时候,母亲才紧绷着嘴唇,似乎止住了掉泪。母亲转身从桌子上把我的书包递给我,她说:“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你吃完饭去上学吧。”

我接过书包,拿了一个馒头走出了院子。通往学校的道路上阳光明媚,我的身影在地上左右晃动,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父亲以前的模样。他的身影像迎风而立的杨树一样挺拔。他的脸庞像石头一样棱角分明。他走在离开家乡的道路上,迈着豹子一样敏捷有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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