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宝地

2017-03-07 20:01羌人六
民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陵水海南大海

羌人六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鲁滨孙的影子,

我们都有一个新世界要发现,

都有一个星期五要遇见。

——埃莱奥诺尔·伍尔菲尔德

1

四川绵阳南郊机场飞往海南三亚的空中巨鸟,载着我和我因为即将到来的相遇而无比激动着的心情,以及一些简单又似不可或缺的行李:二零一三年加拿大籍诺奖作家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和《快乐影子之舞》,夏天时穿的短裤和T恤,出发前特地在路边超市购买的洗漱用品——我并不是担心海南物资短缺,物价昂贵,也不是为了故意增加累赘,或节省开支,在器物澎湃多姿的今天,这仅仅是我个人身上的一种自己都未必能够理解的迂谬的习惯。历经两个半小时的空中飞行,空中巨鸟于公元二零一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半,准点在一派繁忙景象的三亚国际机场降落。

平安着陆,我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比起巨鸟在虚空中勇往直前的飞行,我似乎更喜欢巨鸟在长长的水泥跑道上滑翔终点的这股惬意。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潜意识里的某些担心与恐惧,才会随着巨鸟越来越緩的速度,慢慢松弛下来,不再胡思乱想。几乎是每年,我都要离开山清水秀的断裂带,出几趟远门,和巨鸟亲密接触的机会其实不少,可我仍然害怕,我就是害怕,就像在断裂带,地震和灾难的阴影,总是不时从意识的栅栏里翻出来,刷存在感一样。不是我矫情,这都是真的,每每出门,我的生命意识,我的自我保护意识,总会变得敏感,变得强烈无比。比较一番,偶尔会有地震的断裂带,在感觉上反而比巨鸟安全得多。

现在,好就好在,空中巨鸟将我从四川盆地顺利地转移到了这个与大海为邻的省份。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大海,只是读过大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于坚的《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活在诗歌里面的大海,并不是真的大海。

我已经迫不及待,准备下机,带上自己蹦蹦跳跳的心脏,像一颗融入河流的雨滴,像一条融入大海的河流,去融入海南的大好风光里面了。毕竟,为了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比那些靠近机窗的人,起码多等待了十多分钟。空中巨鸟降落前的十多分钟,暖烘烘的机舱内有过一阵小小的骚动。个儿高挑,脖子上拴着红色丝巾,皮肤白嫩的漂亮空姐,从机头走到机尾,从机尾走到机头,似乎想要随时伸出纤纤细手,将这种从乘客中间蓬松开来的骚动,慢慢抚平。

海南就要到了。座位紧挨着机窗的乘客,以及隔在中间和内侧的乘客,不约而同,纷纷侧起脑袋,去看机窗之外的风景,目不转睛,好像机窗不是机窗,而是一块透明的磁铁似的。喉咙深处,不时溢出一些赞美的言辞:大海好漂亮哦!我不断听见有人在用川普与周围的人分享眼见的景色,既惊奇又兴奋,好像下面不远处那波澜壮阔的蓝色海洋,突然从平地上巨人般站起来了似的。

坐在靠近过道的我,视线已经完全被那些似乎比我更加迫不及待的脑袋完全遮住了。我不得不按捺着内心的渴望,表情矜持,故意闭上眼睛,耐着性子等待。

多么痛苦的等待!

十多分钟的等待,比四川到海南的整个飞行时间还要漫长!

终于开始下飞机了。同机的乘客们纷纷解开安全带,屁股上面,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嗖嗖离开座位,站了起来,拽上行李,朝机舱出口走去。

海南,我来了。我难掩抵达的兴奋,忍不住喃喃自语。

机窗外的三亚阳光明媚,天蓝如洗,几朵白云,白得就像外婆蒸的馒头,白得就像一群仙女,在半空,慵懒而自在地漂浮着,淡看日升月落,美得叫人想哭。

2

刚走下飞机,海南就用它的热情欢迎了我,三十多度的气温猛舔着皮肤,汗珠儿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从额头,从脖子,从手臂,从膝盖渗透出来。在断裂带,在冬日的门槛上,九月底就把保暖的秋裤穿上了,现在山里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降雪,而眼皮子底下的海南,游人如织的海南,分明还是夏天的节奏,热情似火。

“到了”这个字眼,只是此行的一个轮廓,不够具体,此行要去的地方名字叫陵水,陵水才是此次采风活动的大本营。海南是到了,陵水还没到,只有到了陵水,“到了”才能算是真的到了。这就好比断裂带那些结婚的男女,光扯了结婚证,还不算真的结婚了,法律认可,乡亲父老心眼里不认可,只有扯了结婚证,在村里风风光光办了酒席,才算是真正结婚了。因此,我觉得,现在,好就好在,“到了”已经瘦了整整一大圈,神交已久的陵水,已经近在咫尺。

在机场大厅,我很快就跟来接我的司机碰了头。在机场外边儿的站台上,抽了支黄金叶,寒暄几句,我便跟着面前这个嘴里美滋滋嚼着槟榔的司机,还有他的一位年轻朋友,去了停车场,上车,朝着目的地陵水进发。

黑色越野在高速路上狂奔。

天色渐晚,朦胧的夜晚,海边的夜晚,为沿途的丘陵、屋舍、椰林以及那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来的植物,裹上一层神秘色彩。的确神秘,也的确唯美,但并不高蹈,也不轻飘,这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来,但是,没有半点生疏。我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些仅是路过的风景。穹庐里的星辰隐约可辨。我呼吸着腥甜的空气,有些贪婪地望着车窗外的海南,望着美丽而又永恒的夜空。

开了差不多五十分钟之后,司机回过头告诉我,陵水马上到了。我“嗯”了一声。然后,他问我,兄弟,以前你到陵水来玩过没有?我老实交待,没有。司机就不吱声了,嚼着槟榔,过了半分多钟,他才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以一种非常遗憾和怜悯的口吻,大声地感叹了一句,天啊,你竟然没有来我们陵水玩过?!短短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好像一颗刚刚被农民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无,地,自,容!

你竟然没有来我们陵水玩过?!

对司机来说,这句话既突出地表明了他的期待,也似乎表明,他对自己的出生地充满了深深的自豪与热爱,好像陵水是一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南方宝地似的,我有些嫉妒,然而,更多的,却是期待。对我来说,司机的这句话实在是欠妥和过于嘚瑟了,不过,我心里仍然暗暗感谢司机,不是感谢他把我送到了陵水,而是感谢他没有在那会儿刚见面时就说了这样的话。不然的话,我肯定就像飞机着陆前的那十多分钟一样,将要顾影自怜、自暴自弃很长时间。

现在,好就好在,陵水到了。陵水终于到了。越野车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天已经黑透,这似乎也在暗示我,陵水这块南方宝地,我确实来得有些迟,有些晚了。

3

我的灵魂,比我的身体更早抵达陵水黎族自治县,抵达这块神往已久,也神交已久的南方宝地。

我与这块宝地神交已久,主要是因为,这里有熟人,一位诗人兄弟,他诗写得很棒,参加过青春诗会,名叫李其文。李其文兄是陵水本地人,在县委宣传部供职,我们于2011年《民族文学》在内蒙古呼和浩特举办的一个改稿班上相识,这些年,一直没有断过联系。

还记得吗?当然记得!那个已经有些遥远和模糊的内蒙古的黄昏,庄严、巍峨的巴彦高勒山脉在远处静静耸立,蒙古高原,马蹄琴和牧歌悠扬婉转的高原,已是一派荒凉景象,令人敬畏之心骤生。蒙古风情园的一个突兀的山包上,蒙古族的苏笑嫣,哈萨克族的艾多斯,土家族的向迅,黎族的李其文,还有羌族的我,于寒风猎猎之中,望着遍地苍茫,不由得诗兴大发。立志将来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爱情诗人的艾多斯开的头,每人即兴创作一两句诗,并随口念出来。一伙人竟然玩得不亦乐乎!如今,只是遗憾那些诗句的内容,也被蒙古高原上的风带着,吹向了辽阔,吹向了虚空。那天,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大家纷纷说着珍重和道别的话,如果没有记错,在回酒店的小路上,在那条蜿蜒的两旁满是枯草的小路上,我们真诚地邀请过彼此今后一定要去各自的出生地做客。

从那时候起,我记住了李其文,记住了这位诗人,也就记住了陵水。

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却恍如昨日。每每忆及那个被诗歌点亮过的黄昏,我的人都会年轻上好一大截!

在酒店大厅见到了其文兄,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轻轻握在一起,好像稍微使劲儿一点,就会掐疼那些美好的回忆。

去房间放了行李。晚餐是自助餐,只有饮料,没有酒水。我不是酒鬼,但好不容易出来转转,酒,当然是要想办法喝点的。我邀约向迅到房间喝酒聊天。酒店里刚好有个超市,买了一瓶一斤装的正宗陵水本地老白干,七八罐啤酒,还有一些花生和水果当下酒菜。在超市,碰见一个穿着富态,表情沉稳的中年人,买了一罐德国黑啤酒。尽管没有认出是谁,不过,我想,这人应该不是个诗人就是个作家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的编剧,著名作家王刚老师。我数年前就读过他的一部小说,名叫《英格力士》。买酒的时候,超市里一个中年男子主动与我寒暄起来,他主动介绍自己是陵水本地人,老婆是重庆人,目前从事房地产工作,然后,他给我递来一张名片,说我以后要是考虑在陵水这边买房的话,可以找他帮忙。陵水环境不错,又有自尊心作祟,于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了,我说,好的。承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自己都不太相信,它不过是你又在空气的皮肤上撒了个谎。

我住的房间里渐渐热闹起来,向迅来了,刚杰·索木东来了,钟翔来了,左中美来了。我们围着三角形实木茶几,频频举杯,谈笑风生,聊文学,聊熟识的文友,也聊各自的境况,直到深夜方才如水波散去。

房间空了下来。我独自站在阳台上,如痴如醉望着夜色里的陵水,久久不愿去床上睡觉,因为,我隐隐听到了大海的声音,它宛如天籁!曾经多么渴望听到的声音啊,现在,它就在我的耳畔燃烧!

4

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来自全国各地,参加多民族作家陵水行的作家朋友们,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出发了。

要去的地方名叫南湾猴岛,位于陵水县南约十四公里处,据说是我国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岛屿型猕猴自然保护区,就像我的老家,政府对外宣传我们那儿是中国也是世界上国宝大熊猫最多的地方,一个样。

缆车徐徐上升,我们的目光很快就被缆车四周的美景占据了,瓦蓝的大海,波光粼粼的大海在缆车下面闪耀,密密麻麻的渔船,绿色、安详的岛屿……我们忍不住尖叫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表达我们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那句不无讽刺的话:“人喜欢用镜头看风景,而不是用眼睛”,此时,早已被我抛到了脑袋后面,我迅速掏出手机,一阵狂拍,恨不得把整个陵水都塞进我的相机里面。眼睛和手,忙不过来了……

南湾猴岛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肯定要属那座雕塑了:一只猴子坐在一本书上,正捧着珍宝一样捧着一块人类的头盖骨,仿佛在思考什么。凑过去看旁边的介绍,才知道这只猴子屁股上坐着的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这个雕塑,也大有来头,它是美国著名红色资本家哈默博士送给前苏联领导人列宁的礼品雕塑的复制品。

不知怎么了,我在接下来看见猴子的时候,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在参观“浴圣池”的时候,导游介绍,这个地方只有猴王的王后、嫔妃和儿女才有资格在这儿游泳或者戏水,其他不懂事的猴子如果冒然闯入,是要“挨打”的。我仔仔细细地将浴圣池里的猴子和其他地方看见的猴子比较了一番,似乎没看出什么太大的区别,猴子如此,人呢?导游还告诉我们,猴王也有三宫六院。

不知是谁不无幽怨地叹了一句,还是当个猴王好啊!

无数张理解了这句话的脸,瞬间在空气的皮肤上绽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吃饭的餐馆紧挨着海邊。还没开饭,餐馆里的工作人员主动跟我们介绍起了那些喂养在水箱和池子里的海洋生物,龙虾,螃蟹,海龟,海刺猬,中华鲎,还有各种大又大得惊人小又小得过于可怜的鱼类。

餐馆里的工作人员特意跟我们介绍了一番中华鲎,作为一种古老的海洋生物,在三亿多年前的泥盆纪就生活在地球上了,至今仍然保持其形态,堪称海洋里的远古遗民!更有意思的是,中华鲎的血液,居然是蓝色的……

来自内地,来自群山深处,头一次看到这么多海洋生物,我自然无法心平气和,心底更是增添了许多对海洋的好奇与欢喜,欢喜得心都空了。我感觉,相遇,让我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大大的孩子。世界如此丰富迷人,而作为人,我们所知道的海洋,我们所了解的生命,实在微不足道。我羡慕海明威《老人与海》中那个老人所拥有的捕鱼生涯,我渴望到深邃的海洋中去探索那些不为人知的奥秘,同时,我只能深深遗憾,树把根都扎进地里去了,还能拔出来吗?!我想,要是能够生在陵水,生在海边,该有多好!现在,好就好在,我真的发现了一块宝地,如同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和局限。

5

查阅过资料,终于弄清了“陵水”这块南方宝地的来历:

相传,在很久以前,陵水不叫陵水,而是个干旱缺水的重灾之地,由于久旱无雨,河塘干枯、禾苗渴死、田地龟裂,各种作物均颗粒无收。唯一的一口水井,却被当地的财主霸占并以高价卖水,进行敲诈勒索,若有不顺,必伤害人,闹得当地民不聊生,黎民过着极其困苦的日子。一日,负责巡逻南海龙宫的一只老仙龟获悉此事后,心里很不安宁,决定帮助黎民解除灾难,于是游到分界洲岛上,在岛上挖了一口井,专供给当地黎民饮水灌田。但是贪婪的财主佬不甘心黎民过上好日子,带领一帮狗腿子,想来霸占新挖成的水井,结果当他们每靠近水井,井口就喷出吓人的黑烟和恶心的臭味,财主和狗腿子只好望井兴叹,败兴而去。而黎民来井边,看到的依然是清甜沁心的泉水,任由汲取,人们都说这井很灵呢。就把这口井水称为“灵水”。久而久之,人们也习惯地把这些地方称“灵水”。后来,受到文化教育的当地黎民才把这地方称为“陵水”。那只心地善良又爱憎分明的老仙龟,为了当地百姓的长治久安,旱情不再,便留下来,驻足在分界洲岛上,日夜看守监护着那口井,待到年老寿终,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神龟化石……

今天要去的地方,正是分界洲岛。

天气炎热,我汗如雨下。

分界洲岛上的凉亭下面,就着吸管,冰冻过的椰汁缓缓入口,在喉咙里,在胃里,泛起一片清凉。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大海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有时候,它分明就是一条超级口袋,一座浩瀚无边的蓝色地狱,装着奇珍异宝,也装着悲伤的亡魂和深深的绝望。在分界洲岛上展示南海海捞瓷文化的海捞瓷馆,那些海底打捞出来的沉船上的文物,让我在惊叹这些古代器物造型之独特,模样之精美的同时,也让我不得不为之心痛、叹惋,它们的后面,埋藏着多少人的光荣与梦想,多少个家庭的辛酸与死亡?!

估计不会有人知道答案,真正的答案,在风中飘。

6

晚饭后,至陵河诗社,与李其文兄弟,以及诗社成员们,一起欢度这别离之前的美好时光,合影留念,诗酒吟唱,难舍难分。

小說拿过鲁迅文学奖,字画也是一流,为人谦和睿智的王祥夫先生,赠字一幅:人与梅花一样清。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跟王老师提起过我的出生地,正是断裂带上名副其实的果梅之乡,梅花开时,漫山遍野。

看来,陵水真不愧是一块南方宝地,所有的风景,遇见的人,都是有灵气的呢!这种灵气,因缘而生,因缘而聚。也因为缘,在别离和恋恋不舍的脚后跟上,相遇,还会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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