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

2017-03-07 12:48袁仁琮
民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大志老师

袁仁琮

耶士带领几个族兄弟扛土炮,唤上赶山狗黑子,出小村寨的时候,天还没大亮。

头天晚上,普楷妻子内雅含着两泡泪来敲耶士的堂屋门,见着他就放声大哭,说:“崽他爹一大早就进山了,到现在人影都没见到,大黄也没回来,耶士大伯,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咋办,我都急糊涂了,大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进山去找啊……”说罢,噗的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

耶士赶忙把内雅拉起来,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都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咋能不管?”

内雅听耶士答应得爽快,又跪下磕一次头才离开。

高问村村支书、村长对大家不错,办事也得力。耶士什么都不是,但哪家有难事,不管大事小事,难事易事,只要他答应了,一定办到底。耶士能力有限,但尽了力,不管办得成办不成,大家都真心诚意地感激他,信任他。大家没把他当外人,他高兴。

耶士怕张扬了,去搜山的人多,耽误大家活路,只约了合心的五个人。

他们都是高问村村民。这个村子,坐落在大山包围的峡谷里。

三十多年前,合抱粗的大树不断地倒下,锯短、劈开,源源不断地运下山,送进这里那里大大小小的土炉里,去编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密不透风的树木,一望无边的苍茫山野,变成难看的癞头。那些事变成了传说,山野渐渐恢复老模样,夜间黄鼠狼进村拖鸡,野猪毁坏庄稼,时有发生。还传说有人进山采药,见过老虎、豹子。上交多年的土炮、梭镖、大砍刀之类,签过使用协议之后,回到主人手里。

耶士跟几个壮年老猎手说了,和大崽拉光一起,备些干粮出发。

内雅四十多岁,生得腰粗胳膊粗腿粗,是山里人看重的能干活能持家的那类女人。她穿一身青粗家机布,拿一柄梭镖,柴刀插在腰间刀夹里。她走耶士身后,心里七上八下。

跟在耶士身旁的黑子,别看它个子不大,却强悍灵活,鼻子特别灵光。这天黑子像有不良预感,垂着尾巴,一步不离地贴着耶士,耶士心里说:“不好,今天怕是有事。”

山里人很相信预兆,如果心慌意乱、乌鸦在头顶上“哇哇”地叫,或者狗惊恐害怕,一般都不进山,但人命关天又是另一回事,他关照内雅说:“细心点,今天怕是有事。”

耶士告诉后边的人说:“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顾。”

转过弯,林子渐渐深了,矮树丛、荆棘、杂草密不透风,老猎手们都知道,这是野猪出没的地方。耶士打手势叫内雅停下来,捕捉细微动静,嗅有没有异味。黑子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竖竖耳朵,耸耸润湿的鼻子,才回头看看主人,意思是说:“附近没危险,走吧。”

翻过一座小山梁,再往深处走,阵阵凉风,吹得耶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给内雅打招呼说:“莫看这里深,怕人,没小树子、刺蓬蓬,不会有野猪,不要怕。”

内雅“嗯”一声,耶士看她脸有些发白,安慰说:“我兄弟人善,老天会保佑他的。”

内雅连“嗯”也没有。

这时,几声狗叫声传来,正好旁边有棵松树,耶士说:“快,上树!”

还没电灯的那些年月,山里女人都有爬树砍松油枝桠的能耐,内雅很快爬了上去,叫耶士说:“上来呀!”

耶士说:“我不怕。”

内雅知道,要是真的碰上受伤的野猪,一炮打不死,就得用家什了,她把梭镖递给耶士,说:“你拿起这家什。”

耶士躲在一棵更粗的松树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狗叫的方向。黑狗伏在他身边,准备和主人一起跟野猪拼命。

过了好一阵,有人喊“爹,爹”,跟着,一只黑白花狗出现在眼前,叫他“爹”的人随即到来,是耶士的大崽拉光,他悄悄告诉耶士说:“不好啦……”

看大崽这模样,猜想多半是普楷遭了祸,问:“是普楷叔遭了祸?”

“是。”拉光说,“咋整?”

“你找到啦?”

拉光指指前面不远处说:“那。”

“跟婶子讲。”

“她遭得住?”

“不怕,大家帮她。”耶士果断地说,“出了这样事,不讲咋要得?她不会垮的。”

拉光还是没说,他走在前面,砍出一条路来。不远处,是一个山湾。这里四面是草丛、刺蓬,中间矮些的乱草。矮草中间,有一片被压平了,普楷就躺在那里。肉被撕烂了,血糊糊的一堆,不敢近看。黑狗叫几声,坐着不动。内雅冷静得叫人害怕,站一阵,离开。

耶士朝天放了一炮,告诉猎手们聚拢的地方。不大工夫,内雅割了一抱干草回来,铺开,把撕成碎片的衣裤小心地拼拢。耶士看明白内雅要做什么,帮她抬起遗体,放在铺平整的干草上,盖均匀,捆住,说:“做个架架抬吧。”

“路都没有,咋抬?”

“都成这样了,咋背?”

“他人瘦,不重。”

“你不怕?”

“他是我男人,不怕。”

同去的猎手和狗先后到来,看到这情形,怕内雅受不了,却不晓得说点什么。内雅割来几根藤藤,说:“帮个忙,把崽他爹放到我背上来。”

耶士帮内雅把包在草里的遗体放在背上,上下各拴一道藤索,耶士拿起普楷沾满血迹的土炮,扯一把干草擦了一遍,提着,顺着砍柴人走的小道,辨认着方向,走出老林。回到离村寨不远的半坡上,内雅看了一阵,放下草包,說:“横顺他不是好死的,不能进祖坟山,就葬这里吧,耶士,你把我妹崽喊来吧,叫她带两把锄头、两只撮箕来,我就在这里等她。”

月秀挖一锄,喊一声“爹呀”,喊得内雅心碎,大声吼叫:“哭哭哭,哭哪样,不哭!”

月秀擦一把眼泪,抬起头来看母,见她背着撮土,不停地拿衣角擦眼睛,月秀又“哇”的放声大哭。天黑下来,两娘母垒起了个不高的土坟,在旁边的草地上坐着喘气。内雅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能想,茫然地望着远处。这快活的世界已经没有她的份了,有滋有味的日子不会再有。

男人进山之前,她阻拦过,说:“万一碰上受伤的野猪,凶得很,你不要去啦。”

男人说:“我不打,把它狗日的赶跑,要不,包谷要遭殃,村里同意了的。”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去。”

“我就把它赶走。”普楷说,“我不打它,它不会咬我。”

“是,野猪和你是伙计。”

“在山里滚了几十年,我还不晓得野猪这点德行?”

“万一碰上受伤的野猪呢?”

“上树就是,它能把我咋的?”

内雅很后悔,她要是把土炮藏起来就好,没土炮,男人不敢进山;哪怕跟他打一架,不准他进山,也不会遭这样的祸。但是,事情已经过去,悔不回来。内雅不信命该这样,怨自己太大意。晚饭是山里人天天吃的“油茶”:炒煳米、老山茶、煮开花的老包谷、洋芋、香菜、油盐,不讲究胃口,撑饱了事。普楷大崽汉名叫李大志,夫妻俩叫他志崽,在镇上读书;老三是儿子,汉名李龙耀,普楷、内雅习惯喊他耀崽,刚吃七岁的饭。耀崽不懂事,眼珠子骨碌碌转一阵,问内雅说:“母,爹呢?”

内雅哄他说:“你爹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

耀崽信了,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到天远地远的地方去,跟爹在一起……”

内雅压住往上翻涌的酸楚,搂住耀崽说:“去去去,母也要去……”

说着说着,耀崽睡着了,内雅轻轻抱起来,放在床上。内雅回到伙房,月秀已经收拾过碗筷,火塘里的火籽蒙了一层白灰,火气下去了,她坐在火炕上发呆。内雅在月秀对面坐下,说:“月秀,没了爹,这家也不能垮。”

话刚落音,堂屋门外有人喊“大婶”,内雅听得出是村支书务成,她拔开大门杠,让务成进家,跟在务成后面的是村长务耀。普楷、内雅都不爱串门,更不爱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支书和村长是有事才到她家来的。务成说:“这事普楷哥问过我,我说受伤野猪凶得很,他说,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不怕。我劝他不要一个人去,他嘴上答应,想不到还是去了。”

村长务耀劝解说:“事情不出也出了,悔不转来了。大婶还有三个崽,千万想开点。”

务成跟着说:“大崽都读高小了,要不了几年就是大后生;妹崽一嫁人,剩个小的,日子就熬到头了,有哪样过不了的坎讲一声就是,不怕的。”

内雅硬撑起不淌眼泪,说:“是的,崽他爹不在了,有过不去的坎就要靠领导了。”

村长说:“说了就是。”

男人刚死,在一个寡妇家里坐久了不方便,务成说:“大婶,就这样吧,有事找我们。”

务成、务耀离开,内雅把门抗牢,回到伙房,两娘母在昏暗的灯光里坐了好一阵,内雅才说:“妹崽,以后我们三娘母就睡一间床吧,有事情有个照应。”

普楷在的时候,一家人的用度靠赶场天卖鸡蛋、鸡、鸭之类,猪和羊一年顶多卖一次,大崽在镇上读书,每月伙食费一分不能少。而今手头更紧,不得不处处节省。用电当然在节省之列。但月秀怕黑夜,紧紧地挨着内雅,不让关灯。

等月秀睡着,内雅也撑不住,关灯睡了。可是,越怕越有事,内雅刚要迷迷糊糊地入睡,忽然有抓门的声音传来。内雅对这种“沙沙”的抓门声不陌生,不是狗,就是野货来了。内雅想:“咬死我男人还不算是不是,今天整不死你不是人!”

内雅一只手提男人留下的土炮,一手拿梭镖,大气不出,更不开灯,摸到堂屋大门旁,瞪大眼睛,盯着门缝看。村子里没有泼命的狗咬,知道不是那“祸害”来了,放下心来,唤一声“大黄”,门外立即回应:“汪汪汪……汪汪汪……”

内雅拔掉门杠,开灯,堂屋里亮了,大黄浑身是血,走进堂屋没几步,倒下了。内雅赶紧抱起,进伙房,让它睡在火炕上。内雅拨开火塘里的灰,露出火籽,架上几块细柴,用吹火筒鼓起腮帮“呼呼”地吹几下,火“噗”的一下燃了,赶忙架锅,热了一碗油茶。大黄挣扎一阵,没能坐起来。内雅抱起狗,放在腿上,拿碗将就它。大黄吃下半碗,没再吃。内雅找来一块破棉絮,让大黄在炕上睡下,慢慢查找受伤的地方。

大黄身上没有野猪牙印,如果有,早就没命了。内雅心想,大黄一定是想救主人在跟野猪斗,要不,不会到处是伤。火塘里的火没用灰盖死,伙房里暖暖的,她跟大黄说:“莫乱动,明天我给你找药去,几天就好,不怕。”

普楷在的时候,一家人有依靠,早上,内雅总要叫上三几回,月秀和耀崽才爬起来。出包谷的时候啃煮嫩包谷,出红苕的季节吃烤红苕,再不头天在火籽里焐熟两三个洋芋,吃下冷洋芋,去村小上学。这天,耀崽睡得很死,月秀天一亮起床,到灶房去帮忙,内雅说:“我女崽乖,不要母喊起床了。”

月秀说:“我帮帮母,再去读书。”

内雅说:“你帮我,我帮哪个?你爹不在了,我们要把这家撑起来,莫垮了。”

月秀安慰说:“母,不会垮,有我和哥呢。耀崽也不小了,要喊他做事。”

内雅说:“大黄浑身是伤,母去山上找点药,你和弟弟吃点剩油茶,早点去读书,听见没?”

月秀说:“母,你去找药,各自眼睛尖点,就怕碰到野货。”

内雅说:“母晓得。”

内雅找了几味草药回到家,灶房里热烘烘的一股猪食味,不用讲,月秀是砍好猪草,煮了猪食,才和弟弟耀崽一起上學去的。内雅高兴,也有些难受,不过,最急着要做的是把草药舂茸给大黄包伤口,在这种地方,离不得狗。

高问村小实在小得可怜,一栋木头夹砖的两层楼房,房顶本来盖瓦,瓦被冰雹砸烂,没钱翻盖,补盖杉木皮,远远看去像癞头。一层两间教室,招一二三四年级四个班。一二三年级三十来个孩子,升上四年级的只有二十来个,教室里空落落的看着心酸。两层楼挡头各一房间,供远处来的老师住宿。操场角落处一间做饭用的偏厦,用旧木板夹起来做壁头,一个高低不平的三合土操场,两个摇摇晃晃的木篮球架,是五六十个孩子活动的场所。普楷大崽李大志在这里读完初小,去了大地方翁龙镇读高小。普楷、内雅不甘心一代又一代都照老样子过下去,下狠心要把三个崽都供出头。普楷当着三个崽的面说过:“你们三个听着,人家咋过我和你母管不着,爹跟你母商量了,只要你们好好读书,读得走,就是卖田卖屋基也要盘你们。”

内雅也说:“祖祖辈辈都啃泥巴,出息不到哪去,你们给我长点志气,读出个样子来。”

爹还说,读完这个学期,就和哥哥一起,去大地方上学。爹带月秀(汉名李端秀)去过翁龙镇赶场,那地方是比高问宽得多大得多。好大的田坝,望得眼睛都花了,还没望到哪是头。学校全是洋房,好多栋,还有大门,好气派。她喜欢那学校,做梦都想快点毕业。这些话还在耳边响哩,爹却不在了,眼下,那大地方变得模模糊糊,远得像在天边,只有眼前高问村小是实实在在的。她的班主任梅老师是更大的地方来的。梅老师不会讲侗话,全讲客话,软软的,“克”不讲“克”,讲“去”;“像课”不讲“像课”,讲“上课”,最初进学校,月秀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后来习惯了,喜欢梅老师了,跟屁虫似的跟着梅老师问这问那,在月秀眼里,梅老师没有不懂的东西,二天她能做梅老师那样的人,这辈子值了。

这天月秀分心,第一节上课前就开始了。兼管摇铃、做饭的校长杨进海摇了铃,同学们挤挤夹夹地进了教室,月秀还在操场上发呆,杨校长远远地喊:“李端秀,上课啦,还不进教室?”

月秀看见校长朝她走来,才跑上楼,进教室。乡下人自古以来讲究的是早成家早享福,男崽女崽七八岁说亲,十二三岁成家不是一个两个。村里不准就不办结婚证,办几桌酒,进了洞房,难道还能生生地拆散,村里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四年级还往前奔的学生实在不多。

第一节是梅老师上语文课,她看大家一眼,才在黑板上写下《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白这首诗标题,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说:“李白这首诗,昨天就开始学了,都会读了吗?”

大家一齐回答:“会——啦——”

梅老师目光移到李端秀脸上,问:“李端秀,你会吗?”

刚才站在操场上,眼前一直晃动爹扛土炮,身边紧跟大黄的身影,一声“爹”还没喊出口,不见爹了。进教室坐了下来,脑子里还恍恍惚惚,像在做梦,听到老师问到名下,才一愣怔,清醒了,但不明白问的是什么。梅老师说:“老师刚才提的问题你听见了吗?”

月秀只好摇摇头。梅老师说:“刚才老师问,这一课已经开始上了,大家会不会读?你会读了吗?”

月秀又摇摇头。

梅老师没有再问,她又教大家读几遍,才开始讲解。梅老师讲得很透,很生动,讲到最后一句“唯见长江天际流”,说:“一定是这只孤独的船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了,李白还站着眺望,才只望到天边流动的长江水……”

月秀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哭,跑出教室。大家不知道出了哪样事,目光一齐扫向教室大门。下了课,梅老师急忙出教室,在楼道上看见李端秀一个人躲在操场的角落里。梅老师下楼,来到月秀身边。她什么也没说,把月秀拉上楼,进自己卧室兼办公室的小房间,关上门,替月秀擦干眼泪,说:“孩子,你知道一个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月秀木木地看定梅老师,摇摇头。

梅老师說:“大概你不知道吧,梅老师是个孤儿。”

月秀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有大学问的女老师是孤儿。梅老师说:“十多年前,我的家乡大地震,一个镇没了,我爹妈没了,是省城去的‘妈妈团收留了我,一位单身妈妈把我养大,供我读书……”

梅老师说的事月秀还不能完全理解,却是被打动了,梅老师说:“我妈妈老是说,‘坚强点,没有过不去的坎,老师是记住妈妈这句话长大的。现在,梅老师把这话转送给你。”

月秀点一下头,站起来,梅老师说:“好啦,坚强点,上课去。”

自从普楷出事,虽说内雅胆大,却也不敢一个人到山脚打柴、摘菜了。隔壁耶士妻子八妹怕她难过,和几个大妈邀邀约约地一同上山。人多了,野货不敢乱来。她们笑笑闹闹,说些宽慰的话。内雅感激好心的姐妹们,由硬扛到慢慢想通了:大崽明年考县中,中学六年考大学,四年就出来工作了。妹崽晚两年工作,耀崽又晚两年,拢共也就十四年,就出头了。至于这中间还有多大难处,她想得不多,她相信一个理:只要她还能站起来,就没过不去的坎!

天快黑的时候,内雅扛一捆长长短短的干柴在肩上,用弯柴刀撬着,不让它滑落;一只手挎只大菜篮,菜篮一头是瓜瓜豆豆,一头是猪菜,和四五个姐妹拖着长长的身影,走进村寨。男人在的时候,快到家门口,内雅一眼就能看到正在做作业的姐弟俩。他俩抬张小饭桌放在屋檐下,各占一边。月秀作业做得很认真,很少说话;耀崽老要问这问那,问烦了,月秀要吼他:“你烦不烦,个人想!”

看到姐弟两个在用功,想想还有个崽在大地方读书,嘴上不说,心里快活。世上千好万好,也没得后人有出息好。这地方很看重有娃崽读书的人家,“崽好大了,在哪读书啊”?“有人读书好啊,将来有出息”,是大家挂在嘴上的话。要是没人读书,说话就差了底气。内雅经常听到别人夸她有崽在大地方读书,嘴上不说,心里很甜。而今男人不在了,更不能让这好光景没了。但眼前内雅只看到耀崽摊了一桌子书和作业本,一个人坐着在桌前做作业,没见月秀,停住步问:“你姐呢?”

耀崽只顾埋脑壳做作业,不晓得听没听见,内雅没再问。内雅太累了,把柴捆放在木屋挡头柴火堆上,回到家门口,没了耀崽的影子,摊在小桌上的书包和作业也不见了,内雅以为耀崽玩去了,喊一声:“耀崽,死哪里去喽!”

没有应声。猪饥饿的嗷嗷叫声,发火了啃圈的木头撕裂声,牛的莽声叫唤,鸡、鸭的杂乱叫声,整个村寨一片嘈杂,闹昏了头。男人在的时候,喂牲口的事内雅可以不管,她只管生着火塘里的火做晚饭。男人不在了,哪怕她再累再饿,也要先烧燃灶火,热热猪食,喂过猪、牛、鸡、鸭,才能回到伙房做晚饭。内雅带着火气进了伙房。没见月秀,又叫“月秀月秀”,没有应声。月秀胆小,天快黑的时候,她是不敢出村寨的,没朝坏处去想。

灶间在木屋的一头,隔一道门,一股股呛人的浓烟灌进伙房,内雅明白是咋回事了。她走进伙房,见月秀正拿吹火筒朝灶孔里吹火,耀崽抱一捆柴火在旁边等候,浓烟冒了一灶间。内雅夺过吹火筒,说:“作业不做,哪个叫你俩来做这些,啊?”

耀崽分辩说:“作业做完啦。”

“往天都要做到天黑才做完作业,今天做得这样快,哄哪个!”内雅边拨柴火、火籽边鼓腮帮“呼呼”地吹,干柴“噗”的一声着了,回头看定月秀和耀崽,话说得让姐弟害怕:“这点活路母会做,不要你俩多手多脚的,好好读书是正事,不听话跪起跟你爹讲去!”

月秀说:“母,我和弟弟在学校里做了一些,回家没多久就做完了,不信你看。”

“你晓得母认不得字,不晓得你们做没做,明天我去问老师。”内雅说着说着想起大黄,问,“你们看见大黄啵?”

姐弟俩好像一下长大了好几岁,懂事多了,都想帮帮妈妈。课间赶做作业,课间操到操场里做完操,赶回教室做作业,回到家赶完作业做家务,妈妈讲起大黄,姐弟俩才想起它来,月秀赶忙去看狗钵里的油茶,油茶没有动,说:“狗钵里油茶都没吃。”

内雅问:“是月秀喂的?”

“是。”

“哪天?”

“前天晌午。”

“昨天我看钵里还有,就没添。”

月秀安慰说:“母,多半就在寨子里,它有伤,能到哪里去?”

“母也这样想。”

“母,它自己会回来的。”

“今天再不回来,母去找,大黄算我们家一口哩。”

没提起大黄还好,一提起,内雅心里七上八下起来,点上火把,满寨巷边走边喊“大黄大黄”,喊声凄惨,耶士出来问是哪样事,内雅喉管梗梗的,说不清楚话:“耶士,你看……看见我家狗没有?”

耶士经常和普楷一起带狗进山,熟悉大黄,说:“没看见哩。”

内雅说:“几天没见它啦……”

耶士安慰说:“大黄通人性,不会搞落的。”

内雅着急,没跟耶士多说,想到另外的巷子找找,离开了。转到村支书务成木屋旁边,务成打手电筒出来,见是内雅,说:“哪样不在了?”

“我家大黄几天没见了。”内雅说,“这几天也是忙昏了,大黄几天没回家也没留心。”

务成也认得大黄,说:“大黄是好狗,不在可惜了。”说着,递手电筒给内雅,“我这电筒装的是新电池,很亮的,你拿去,好找点。”

“我家也有电筒,没钱买电池,好久没用了。”内雅没接电筒,说,“谢你,明天天亮再讲。”

第二天天刚亮,内雅和几个大婶一起出门。夏天,山里人带斧头、柴刀、大弯锯进山,砍下合抱大松树,锯成短截,破成小块,堆砌成数人高的柴堆,晒一个夏天,半干了,作过冬和春耕大忙时节用。天气一天天冷了,村里男男女女只要进山,必定挑一挑回来,码在屋檐下。

内雅想大黄,一夜没睡好,她要先找大黄再进山挑松块柴火。

内雅一路上都感到心头紧紧的难受,兆头不好,内雅真怕大黄出事。男人死得很惨,棺材也没给他一副,墳做得太马虎,也让她牵挂,要去看看。女人们各有各的事,内雅说她不进山,要去看看男人的坟。内雅在男人的坟头见到了大黄,它死了,头朝上。内雅想,大黄不甘心呐,脑壳才对着大山。她又一阵心酸,喉咙梗梗的,但她忍住没有落泪。

内雅用柴刀在坟旁边刨开一个坑,小心地把大黄放进去,她说:“去吧,他离不开你。”说罢,眼泪涌出,咋忍也没忍住。出门的时候,要做点什么,打算得好好的,这阵全忘了,远远望见山道上三三两两来上学的娃崽,才想要去找找老师,问问月秀和耀崽在学校的情况,于是,空着手走下山来。

杨校长还没有摇上课铃,娃崽们三三两两地在操场里玩,内雅见梅老师站在二楼走廊上,大声问:“梅老师,我想问你几句话。”

“你是李端秀的妈妈吧。”梅老师问。

“是呀。”内雅说,“她在学校里不淘气吧?”

梅老师说:“很听话,学习比以前用功多了。”犹豫一阵,又说,“她要能读下去,不会比哪个差。”

“妹崽小,不懂事,都是老师教得好。”

“她好像一下懂事得多了,听班主任说,你小儿子李龙耀也很不错。”

如果在学校里也很用功,那真的懂事得多了,但是,哪有夸自己娃崽好的爹母,她说:“要是他爹在就好啦。”

“上学期学期考试,你女儿考了第二名,这个学期学习这么用功,成绩肯定不会差。”梅老师说,“到了四年级,我们班女生就剩五个了,我希望大婶能让她读下去。”

内雅长长地叹口气,说:“我也想这样啊……要看她的命喽……”

“要说命,我是个孤儿,命够不好了,可是,我坚持下来了。”梅老师说,“不要信命,要相信自己能掌握命运。”

内雅没想到人人敬重的梅老师小时候也很苦,这个活榜样对她的鼓励真不小,她想,只要她不垮,三个娃崽都要供到底,都要让他们有出息。杨校长开始摇上课铃了,内雅看见月秀姐弟俩小跑着赶来。耀崽进一楼教室,月秀跑上楼……

内雅回到家,火塘里的柴火刚埋上灰,伙房里暖暖的。铁菜锅放在火塘的铁三角架上。内雅揭开盖,锅里的油茶还冒热气。不用问,是月秀做的早饭,还给她留着呢。

内雅心里暖暖的,一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落进碗里。内雅不想让娃崽分心,月秀和耀崽回到家,把姐弟俩叫进伙房,拉下脸说:“母不靠你们做这点事,耽搁了读书,做千做万都补不回来。把母的话当耳边风,把你们耳朵揪下来!”

月秀很委屈,说:“母,你也是人呐,一天忙到黑……”

内雅脸一下黑了下来,一把把月秀揪到神龛前,吼一声:“跪下,跟你爹讲清楚,为哪样不听母的话?”

耀崽见姐姐被罚,跟着跪下,说:“莫怪姐姐,是耀要姐姐做早饭……”

内雅想想自己这样做没道理,说话和缓下来:“以后只准星期六星期天帮帮母做事,听见没得?”

月秀可怜巴巴地回答说:“母,你这样做我也读不下去。”

内雅火气又腾腾往上冒,说:“不读,不读就不要回这个家!”

内雅换一身洗干净的粗布父母装,挑一对大竹篮,边吃烤红苕边往村外走。大竹篮的一头是干辣椒、蒜头、姜,另一头是两只母鸡。这年雨水少,辣椒长得不好不说,没长成熟变灰白的不少。一变灰白味道就变了,收成不好。姜和蒜也是这样。男人在的时候,隔些日子赶一次转转场,赚几文辛苦钱,除了拿给志崽做伙食费,还能剩几文。内雅不上街,压根不懂得买卖。

不懂得学,内雅得把找钱的担子挑起来。

头天吃晚饭的时候,耶士婆娘八妹说:“普楷不在了,内雅样样都要管,可怜。”

“可怜咋做,拖起三个崽改嫁,哪个养得起?”耶士说,“慢慢熬呗,娃崽大了就好了,有哪样事,能帮就尽量帮帮吧。”

“明天她要去赶场卖货,她说她没卖过货,怕得很。”八妹说。

“你陪她去吧,有人陪,胆子就大了嘛。”耶士说。

“我还不是怕?”八妹说,一说要摆摊卖货,和大地方人打交道,八妹心里也虚得恼火。

耶士见八妹为难,说:“你也去练练,万一哪天我去货了,你就恼火了。”

“好话不会讲讲丑话。”八妹很迷信,说,“好话不灵,坏话灵得很,晓得不?”

耶士说:“是是是,我不讲,万一灵验起来我婆娘可怜。”

“晓得就好。”

得了男人的话,八妹来找内雅,说:“明天我陪你去。”

内雅听八妹这样说,高兴了。

两个女人在约定的村寨门口见面,内雅见面就问:“八妹,你卖过货啵?”

“没得,都是我家那个去找钱,我不管。”

“我们俩都没卖过货,咋整?”

“我家那个喊我陪陪你,我晓得咋整?”

内雅想横了,说:“大不了卖不脱,挑回家。”

说了这硬话,转身就后悔了,她想:“不卖哪来钱,就算不交学费,吃饭总要钱吧。没钱给崽,就读不成书了。”

内雅是很讲面子的人,不能让人看不起,说:“试试看吧,做不成另外想办法。”

山里人累了一年,过大年讲究吃好喝好穿新衣服。快到年关,外出打工的陆续赶回来,山里人要卖要买都得抓紧天气好的时候办理,凝冻了,才能闲下来,享享清福。内雅、八妹说说停停,停停说说,走了一半多路,赶场的男女才渐渐多起来。住在大山里,日子过得冷清,只要有人说话,是从不认生的。八妹和内雅很快就和别人混得很熟,七长八短地说说农家过日子的闲话,心里轻松多了。

翁龙镇田坝大,街道小,山脚一条小街,拦腰分出一岔,也是一条小街,像个“丫”字。内雅站在街头望一阵,问八妹:“摆哪里呢?”

八妹定住了似的,说:“是啊,摆哪里卖呢?”

赶乡场咋说也要到日头当顶才登场,也是买卖旺盛的时候,日头偏西,来得远的山里人要赶回去,人漸渐少了下来。到日头下山,小街空了,到处是乱丢的垃圾,热热闹闹的一天结束。赶乡场说起来是一天,做买卖的时间也就个把时辰。内雅、八妹来得早,小街人还不多,太阳出来,暖暖的。两个女人一个挑担,一个挎篮,篮里装了小半篮鸡蛋。八妹想把鸡蛋卖了,给男人买件新衣裳。她俩在小街上东张西望,犹豫半天,内雅看中一个角落,说:“就摆在这里吧。”

先前内雅和普楷来这里赶过乡场,心想这里热闹,买东西的人不会少,赶快卖脱手,好拿钱给志崽交伙食费。没想到刚刚放下担子,“咣当咣当”的一阵响,一间门面在下铺板,一个随便披件脏兮兮夹克衫的中年男人出来说:“挑走挑走,这里不是摆摊的地方。”

内雅看这男人一眼,那眼神凶凶的,八妹跟内雅说:“这里不准摆,走吧。”

内雅挑着担,八妹挎上竹篮,离开。怕又被人赶,转一圈,转到街的一角,内雅放下挑子,八妹跟着搁了。这是一条路,路边有石坎,内雅累了,“呼呼”吹几下,坐下,八妹坐在旁边。乡场上正是人挤人的时候,挽裤脚的,穿皮鞋和穿解放鞋的从她们面前走过。有个大妈弯下来看鸡,问:“多少钱一斤?”

村子里经常有人来翁龙镇卖鸡,昨天忘了问行情,内雅知道是在问鸡的价钱,却不知道咋说。大妈不耐烦了,说:“不说话,卖不卖呀?”

八妹替内雅回答说:“卖,卖,挑都挑来了,咋不卖?”

这回内雅想出了办法,说:“你老人家看着拿吧。”

“十块钱一斤卖不卖?”大妈问。

内雅犹犹豫豫,用眼睛睃八妹,八妹也没把握,大妈又说:“十块一斤卖不卖,卖我就要。”

听说十块钱一斤,几个大妈围拢来,一个问:“几块钱一斤?”

先问价钱的那位大妈赶忙一只手拿一只鸡,说:“我买啦,我买啦!”

内雅见这样子,晓得价钱喊低了,伸手来抓鸡,说:“不卖啦不卖啦!”

大妈却不依,说:“你才怪哩,价钱讲好了不卖,不卖也要卖!”

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被欺负的事常有,内雅没想到男人刚不在就有人欺到头上来,她不信邪了,抽出扁担,眼里喷火,说:“你还不还我鸡?”

大妈也不示弱,挺着胸脯,直逼内雅,恶狠狠地说:“你打你打你打,不打不是人×出来的!”

正闹得不可开交,两个穿制服的过来问:“吵哪样吵哪样?”

一个穿制服的简单地问问旁边的人,便朝牢牢地抓住两只鸡的大妈说:“人家不愿意卖就还给人家。”边说边拿过两只鸡还给内雅,说“这里不能摆,到处乱摆摊,还像条街?挑走挑走!”

八妹想不过,说:“人家要钱用,总不能不准卖吧?”

穿制服的人朝前面指指,说:“前面,那里是专门卖土产的地方。”

内雅没有说话,挑起挑子,问:“哪里啊?”

“出街就看见啦。”穿制服的说。

有个大妈看了看八妹竹篮里的鸡蛋,问:“咋卖?”

八妹想了想,说:“八角钱一个。”

大妈拿起一个捏在手里,眼睛对着看了看,说:“鸡蛋倒是新鲜的,太小。”

内雅说:“大妈,你给好多?”

“最多五角一个,多了不要。”

八妹说:“五角一个?我拿回家吃。”

大妈放下手里鸡蛋,离开了。

没太阳,山里人有手表的不多。冬天白天短,生怕回家半路天黑下来,三三两两,离开小乡场,走上比镇旁边那条柏油路小得多的乡村公路。人们全都慌慌忙忙,内雅这才想起还没去找志崽呢。上一次志崽回家拿过一次伙食费,过了一个多月,怕是早就没钱了,她说:“拐喽,东西没卖,没钱给志崽呀。”

八妹摸摸身上,说:“我身上也没钱。”

“没钱也要去学堂看看志崽。”

“那就要快点,天要黑了。”

内雅说:“有两个人一起,晚点回家不怕。”

翁龙完小在街的东头,几栋青瓦砖房围成一圈,中间一大块三合土平地,两个篮球架,比高问村小气派多了。这里是文墨人在的地方,内雅和八妹心里多少有些发虚。内雅、八妹都没来过,不晓得咋样才能找到志崽。到大门口,旁边门里钻出个人来,问:“你们找哪个?”

内雅回答说:“找我大崽。”

这大地方人叫大儿子也叫“大崽”,挡住去路的人听懂了,头偏偏,说:“呶,都在那里吃夜饭。”

山里人做了外面活路,回到家还要忙一大阵才顾得上准备晚饭,到晚饭下肚的时候,上半夜去了大半,所以叫吃夜饭。眼下离天黑尽还早,娃崽们已经一圈一圈地蹲在地上,人圈中间放个脸盆,一盆混合菜;一只大饭桶放在一角,“嘻唿嘻唿”的吃饭声和碗筷的碰击声老远都听得见。一位女老师问内雅说:“你找谁?”

内雅没听懂,八妹说:“老师问找哪个?”

内雅赶忙说:“找我崽。”

“你崽叫哪样名字?”

内雅不知道要讲学名,说:“志崽。”

八妹见得多些,说:“跟老师讲志崽读书用的姓名。”

内雅说:“李大志。”

女老师把内雅带到个角落里,说:“李大志,你妈妈来啦。”

内雅看看围蹲着的一圈娃崽,就数志崽体子瘦,脸黄,心里酸酸的不好受,摸摸口袋,空空的,说:“志崽,母看你一眼,回去啦。”

李大志端着碗送出来几十步,离老师、同学远了,内雅才说:“母没卖脱鸡,你回来一下吧,妈拿给你。”

“好,我下星期六回去。”大志说,“学期考试快到,这几天要复习功课,忙哩。”

内雅担心地问:“你还有伙食费啵?”

“母,没事的,跟同学借借就是。”

“人家肯借啵?”

“我不随便跟人借,肯的。”

内雅一个心思想,要是卖掉两只鸡,再加卖姜、蒜,起码够志崽半个月伙食了,想不到哪样都没卖,反倒憋一肚子气。是啊,大地方就该干干净净,到处摆摊,脏兮兮的,不就成了农村?怪不得人家,只怪爹母没让读书,见识太少,志崽、月秀、耀崽决不能走自己老路。这样一想,气消了大半。

李大志晓得钱来得不容易,从翁龙镇到高问,二十八华里,不坐车。这天星期六,天亮不久上路,直往家赶。到家时候,母、月秀、耀崽正在吃午饭。志崽不见爹,问内雅说:“爹呢?”

内雅憋了半天才说:“爹回不来了。”

大志看母、月秀脸色不对,想起从来都是爹去学校送钱,一个星期前,是母去学校而不是爹,急了,问:“母,爹咋啦?”

“你爹不在啦。”

志崽眼睛直了,说:“爹好好的,咋就不在啦?”

内雅把半个多月来出的事说了一遍,志崽呆一阵,说:“爹遭了祸,你咋不跟我讲?”

内雅说:“你爹是遭祸死的,不能进祖坟,当天就埋了……你回來也没用,还耽搁读书……”

“母,我不读书了。”

内雅忽然黑了脸,说:“你敢!”

“母,我和妹妹、弟弟都读书,要很多钱,你去哪里找?”大志说,硬着脖子看窗外,好像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他渴望的答案。

内雅口气和缓下来,说:“你爹出了事,母就白天想夜里也想,想得头都痛了才算想清楚,千错万错就错在肚子里没墨水。要是肚里有墨水,能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进山赶野猪,那野猪是赶得的?要是肚子里有墨水,母赶场也不受那窝囊气,也不会一个钱也拿不出……”

内雅说着说着说不下去,吃了半碗油茶下肚,转身离开了……

吃过午饭,大志像他爹那样从板壁上拿下镰刀,在大磨刀石上“哧哧哧”地磨一阵,用大拇指试试刀口,又翻来覆去地蹭几下,去掉卷口,才拿起扦担,藤藤做的捆草绳,月秀问:“哥,你要去哪里?”

大志说:“你不要管,休息一下跟弟弟学习去。”

月秀说:“哥,你都不上学我就更不上了。”

大志说:“哥哥读到高小了,这点文化在农村够用了,你和弟弟还小,不上学不行。”

月秀分辩说:“农村妹崽不学的多了,不是也照过一辈子?”

“人家是人家,我家是我家,爹在的时候,说要供我们三个读出头,爹不在了,这个担子归哥哥挑,哪个也不要争。”大志说。满打满算,大志也才十三岁,却一下老成得像个大人。

“妹崽早晚都要嫁人,一嫁人活路都做不完,读书有哪样用?”

“我们学校女老师多得很,外国女总统女首相都有,你为哪样不能另走一条路?”大志说,样子很凶。

月秀犟着脖子说:“我不。”

大志扬起扦担威胁说:“你听不听话,不听话我揍你。”

耀崽怕哥哥真动手,连忙站到月秀面前,张开两手护住姐姐。

大志还不松口,说:“哥哥割几把嫩牛草就回来,你俩要是不复习,不做作业,看我咋收拾你们!”

月秀朝大志伸伸舌头,不敢再回嘴。

冬天,遍地茅草枯黄,牛不吃,只能漫山遍野找新长起来的嫩茅草。嫩茅草深藏茅草丛中,得剥开锋利的老茅草叶才能割到,满手老皮的农民,也往往划得到处是血口。普楷在的时候,不让大志做这样的活路,他没有割茅草的能耐。好不容易割到几把,两只手都划了不少血口。还好,大志回到家,把嫩牛草丢进牛圈里,月秀和耀崽已经在复习功课,做作业了。

出了这样大事,大志很怕母想不通,问月秀说:“母呢?”

月秀到处看看,说:“我和弟弟都在复习,做作业,不晓得哩。”

大志说:“你们也是,母在不在家都不晓得。”

“我们赶完作业,好喂猪喂鸡,做夜饭,忙哩。”月秀嘟着嘴说,“一回来就怪我们,真是的……”

李大志生怕天黑了,母还在山上,再出事就没家了。大志没再埋怨月秀,赶忙抓了把柴刀,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后生那样冲出家门。大志不晓得母会到哪里去,只要天快黑不在山上就好说。他猜想母可能去菜园里摘菜,直奔菜园。菜园离家不远,转两个弯就到。大志刚转一山湾,远远听到有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喊,大志怕听到别人哭,看别人流眼泪就心慌。

大志一定要找到母,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又转一个山湾,哭声更响。到菜园旁边,朦胧中看见小山包旁边有新坟,坟旁边有人。仔细一听,才明白哭声从那里传来。大志忽然意识到:“坟旁边的人很可能是母,要是母,坟里埋的一定是爹了。”

一想到这上头,两腿发软,但还是撑着往上爬。夜色朦胧,大志还是看清楚了,坟包旁的人正是母!大志走上前大声说:“母,你咋在这里?”

“你不听母的话,月秀也不听,我活起还有哪样意思,跟你爹走了算了,你们爱咋的就咋的……”内雅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母,你一个人撑不起这个家。”

内雅抬起头来,看着志崽模糊的模样,说:“你们听话,母就撑得起,不听话就撑不起。”

“母,你要累死的。”大志说,“你要是垮了,我们就连要饭也找不到路了……”

“母吃得下睡得着,会死啊?”内雅声音提高了。

一阵风刮得树梢“哗哗哗”的响,风的山野味里夹杂着狐骚味,爹讲过,有老虎的地方,就有这种气味。大志到底年少,上牙磕起下牙来,拉起内雅,说:“回家,母,再不回去,妹妹弟弟要急死了!”

内雅站起来,大志又催:“母,你没闻到狐骚味呀,快点!”

大志和内雅摸黑赶到家,没有猪、牛、鸡、鸭饥饿的叫喊,内雅知道月秀喂过它们了;一锅油茶放三脚架上,火塘的火用灰壅了,月秀和耀崽坐在火炕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

月秀见到内雅,嘴翘起老高,话也很难听:“母,你要是不想要我们,早讲,我们走就是。”

大志说:“母哪时候讲不要我们,是我们惹母生气了,娃崽家不要乱讲话!”

月秀不服气,说:“就是你惹母生气,还赖我们。”

内雅眼睛红红的,默默地从木碗柜里拿碗拿筷,一人一碗油茶放在面前。跟大志说:“志崽,明天星期天,不上课,你晚点走,前天还有人看见老虎脚印呢,走早了母不放心。”

第二天早上,月秀、耀崽起来,各自拿语文课本读一阵,月秀说:“好啦,该做事啦。”

“做哪样呀姐?”耀崽茫然地看着月秀。

月秀说:“你烧灶火姐砍猪草呀,这点事都记不住,记性给狗吃啦?”

耀崽受委屈了,撅着嘴说:“姐,你还不是有忘记的时候,光怪我。”

一连烧了好些天灶火,从生火到劈柴、添柴,耀崽都熟了。大锅里的水开了,月秀也砍完了猪草,放上糠、碎包谷,给耀崽交待说:“记住,煮熟了就熄火。”

耀崽不喜欢姐姐啰嗦,说:“晓得啦姐。”

交待过,月秀架铁锅煮油茶当早饭。大志和内雅各挑一挑柴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晒上屋顶。吃下一碗油茶,內雅跟大志说:“母有点事出去一下,等我回来你再去学堂。”

大志不敢再说“我不读书了”这话,说:“是,母。”

内雅回到家,满村寨都是阳光了,内雅说:“好好读书,学期考试考个第一名,让母欢喜欢喜。”

大志老老实实地说:“要是考不上第一名,母不要打我。”

内雅笑了,她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笑容了,笑得很好看,她说:“我崽长大了,母不打啦。”

大志想想说:“老师说了,其实分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真本事,也就是提高素质。”

这话听起来新鲜,内雅赶忙附和:“对,要有真本事……素质……母不懂,老师说的是对的。”

内雅蘸着口水,数了一叠钱给大志,大志要了一半,说:“母,只有半个月就放假了,要不了那样多。”

内雅说:“崽啊,有钱是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多带一点没错。”

内雅咋说大志也不肯要,内雅没有勉强。她又拿十块钱给月秀,说:“母没给过你们俩一分钱,拿十块钱放在身上,小卖部哪样吃的都有,想吃就买点来吃。”

耀崽伸手要接,月秀说:“不准要。”跟着解释说,“母,哥哥在大地方读书,没钱得不到吃;我们饿了回家吃就是,不要。”

内雅长长地“唉”一声,连她自己说不清是心酸还是欣慰。

离新学期开学还有一个星期,梅老师走进内雅家。

内雅家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很旺,坐在火炕板上的客人脸红红的冒汗。一只鼎罐架在铁三角架上,一满碗甜酒放在一旁,鼎罐里水开了,内雅往里揪粑粑。就这时,月秀在堂屋里大声喊叫:“母,梅老师来啦!”

家家堂屋神龛中央都有“神榜”,上书“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师”在第五位,男女老少都晓得文墨重要,老师走到哪里,都要好酒好饭菜招待。没好酒好菜,一碗水煮甜酒也算是敬意。

放寒假不久,月秀领来一张成绩单,只有一科考了98分,其余满分,还有一张大奖状。听说梅老师登门,奔出来,抓住梅老师的手,拽进伙房,摁在火炕上坐下。

梅老师看一眼客人,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眉毛扯得很细,弯弯的,翘着嘴角说话,露出那颗铜包牙,梅老师说话喜欢直截了当,吃过甜酒粑,说:“我来的目的主要是想跟大婶聊聊你姑娘读书的事。”

内雅不懂学习上的事,说:“梅老师,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大字认不得半个,你老师咋讲咋好。”

梅老师说:“话不能这么说,要培养一个人才,家长和学校得齐心协力,单靠老师不行。”

细弯眉毛女客岔话说:“内雅做的甜酒真甜,好吃。可惜今年糯米收成不好,要不,请大婶去我家住几天,好好传传秘方。”

月秀见老师和母说自己的事,避到堂屋里来。山里人说话喉咙很大,梅老师也不得不放大嗓门,又只隔一层木板,在堂屋里也听得十分清楚。听到这来历不明的细弯眉毛打岔,心里恨恨的。这时,大志带耀崽在外面放火炮回来,月秀赶忙朝耀崽嘘一声,叫他不要说话,又贴着哥哥的耳朵说:“听听她们都讲哪样,那婆娘讨骂得很。”

大志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坐在长凳上。

母无心跟那细弯眉毛说闲话,只“嗯”了一声,跟梅老师说:“他爹在的时候讲过,只要娃崽读得上去,三个都盘出头。他爹不在了,我一个女人家,难啦。”

月秀心头紧了一下,要是母下不了狠心供她,哪怕她再懂事,成绩再好,这辈子也注定要走爹母老路了。梅老师很快接上话,说:“上面来了新政策,以后不说不交学杂费,连书本费也免了,一个学期才交50元人身保险费。还有,学校每天早饭、午饭都有营养餐,吃得不错,不交钱。只有晚餐要交钱,不多,两块。特别困难的家庭,还可以申请困难补助,一学期500元,这样,家庭负担就很少很少了,大婶,国家这样关爱孩子,千万別错过读书的机会啊。”

月秀和大志同时跳起多高,耀崽哭丧着脸说:“就你们有,我没得……”

大志说:“有,咋没有?”

耀崽高兴了,忘了姐姐的话,也跳了起来,大喊大叫:“我也有喽,我也有喽!”

这时,月秀听到细弯眉毛又打岔:“叫我讲呀,妹崽书读得再好,还不是要嫁人?费劲巴力帮人家盘划不来。”

梅老师没接细弯眉毛的话,说:“李端秀学习很认真,肯动脑子,这学期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名,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人才,我就没见屁大个学堂培养出几个人才来,哪有嫁个好人家实在,人家一开口就拿一万块彩礼,一大扎钱就到手啦……”细弯眉毛说。

之前,月秀在堂屋大门前看放火炮,细弯眉毛来的时候,对她皮笑肉不笑地问:“妹崽,月苏大婶是住这里吧?”月秀知道是找她母的,就“嗯”了一声。这会儿知道是个挨千刀的媒婆,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伙房,指着细弯眉毛大声叫骂:“烂媒婆,滚出去!”

没人会想到一个单单瘦瘦的小妹崽会来这样一手,不管咋说,内雅也觉面子上过不去,发火了,大声说:“死妹崽,好话不会讲啦,出去出去!”

月秀小手指着细弯眉毛不肯放下,内雅一把抓住她手臂,拖出伙房,到堂屋,骂说:“死妹崽,你再这样没礼貌,我撕烂你的嘴!”

月秀气得脸发黑,说:“母,你没听见她放的哪样狗臭屁呀!”

内雅口气和缓下来,说:“母听见啦。”

内雅回到伙房,忙给细弯眉毛赔不是,说:“妹崽不懂事,大婶莫见怪。”

细弯眉毛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暴脾气妹崽,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她当媒人,不少挨骂,练出来了,反倒换成笑脸说:“不怕的不怕的,妹崽有点脾气,一过门有人管就好了。”

梅老师见事情过去了,说:“骂人是不对,但是,孩子正是上学年龄,不要干扰她。国家要强盛,世世代代都走老路咋行。李端秀是个好苗子,一定不能让她辍学,过两天我还来。”说着,起身。

内雅挽留说:“吃晌午再走,做做饭菜,快的。”

梅老师边下火炕边说:“饭就不吃了,我还要家访。”

梅老师到堂屋,见李端秀还气鼓鼓地坐在长凳上,说:“老师会劝说你妈妈的,没事,啊?”

一阵,内雅送细弯眉毛出来,出大门没几步,月秀就狠狠朝她吐一口,发出很响的一声“呸”!

八妹来串门,她是有事才来的。

大志、月秀、耀崽围大方桌做寒假作业。大桌子下面放一盆火籽,堂屋里暖暖的。大志还有一学期毕业,要上初中了。镇上有中学,成绩好的同学都不想考镇中,他更不想去。听老师说,高阳县民族中学最棒,考上名牌大学的同学很多,只办高中;二中次点,但初中不错,大志想考二中。读完二中初中,他不愁考不上民中,上了民中,不愁考不上个好大学。大志有这样的梦想,心里总是阳光明媚,快快活活。

那可恨的细弯眉毛铜牙齿老在月秀眼前晃来晃去,心里梗梗的不好受,作业题做得很慢,大志安慰说:“不要管她,你不愿意,谁能把你咋的?”

月秀可怜巴巴地说:“到时候你要帮我。”

“一定帮,不帮妹妹帮哪个?”大志说,很爽快。

月秀高兴了。耀崽只想快点做完作业,好跟哥哥一起疯玩。这些天,内雅忙着打听卖大肥猪再买猪崽喂养的事,八妹很上心,跟耶士讲了,耶士也帮着打听,刚才八妹上门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他爹问了,做生猪生意的人到处串,会上门来的,就是价钱要吃亏一点。”八妹说。

“要吃亏好多?”

“一斤也就两三角钱。”八妹说,“他爹说,要请人抬到镇上去,要开工钱,要吃晌午饭,算下来差不多,人家上门来收还是要省事点。”

内雅想想也是这理,说:“那就望你和耶士费心了。”

八妹是见内雅家出了大事,将心比心地想了一阵,才经常来内雅家,陪陪这个苦命的女人。这天,和内雅说一阵话,就说要回去,有消息再来。内雅挽留一阵没留住,说:“耶士和你这样帮我,不晓得咋讲好。”

八妹说:“你这样讲见外了,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

八妹刚出门,支书务成来,内雅说:“进去坐坐,我给你煮甜酒吃。”

务成说:“甜酒不吃了,跟你讲件事。”

内雅生怕是坏事,问:“哪样事?”

“上面有文件,家庭特别困难的寄宿生,可以申请补助。”务成说,“一个学期500元,当卖头小猪哩。”

梅老师讲过,内雅还不相信呢,村支书都讲了,不会有假,她眼睛瞪大了,问:“真有这样的事?”

“真的,我哄你不成?”务成说,“我们还是把事情办稳当点好,村里给你开家庭情况证明,交给老师就行。”

大志眼睛都亮了,内雅说:“志崽,不快点谢务成支书?”

大志接过证明,给务成支书深深地鞠了一躬。务成说:“不要谢我,好好读书,将来报答党和国家的培养。”

内雅说:“志崽,好好记住支书的话。”

大志说:“记住啦母。”

务成支书离开,内雅和大志送出大门,内雅感激务成关照,再三说“谢你”,母子俩刚要转身,细弯眉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学生模样的男崽。细弯眉毛像见到老伙计那样随随便便,说:“进去进去,有好事情跟你讲。”

那天月秀发了大火,内雅后来也想明白了。想想当年连男人的样子也没见过,硬生生地逼她嫁了。幸好普楷体贴她,要不,长长的日子咋过?月秀看起很温顺,其实脾气不小,妹崽不愿意的事,还是不逼的好。细弯眉毛却没记性,挨了骂,又来了,加上倒像她是主人似的咋咋呼呼,内雅脸色不大好看。

细弯眉毛把内雅推上火炕,说:“坐坐坐,有好事哩。”

细弯眉毛没等内雅招呼,自己移了矮凳,坐在内雅对面,从怀里摸出个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钱,红红的,一百元一张。细弯眉毛拿起那沓錢,“啪”地砸在矮木凳上,说:“一万,人家拿彩礼一出手就是一万,他家是倒猪卖的,有钱,起了砖房,崽在大地方读书,这样好的人家,打灯笼也找不到……”

内雅听细弯眉毛的话不入耳,说:“你不是不晓得,妹崽不愿意。”

细弯眉毛长长地“唉”了一声,说:“妹崽小,不懂事,大婶你也不懂事?”

内雅烦了,心想:“我家的事,你多哪样嘴?”不过,话没这样难听,她说,“妹崽想读书,现在不讲这件事。”

“订了亲,也不是不能读啊。”

“成亲是娃崽的事,爹母做不了主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我看大婶你是糊涂了,女人除了给男人生崽,还能做哪样?”

内雅想,看来不讲几句难听的话这婆娘是不会走的。她不客气了,说:“我把话甩在这里了,不要看我们穷,我还不是卖儿卖女的人,我妹崽也不是那种只会生崽的人,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

“你不要后悔。”

“我杨月苏讲话从不后悔。”

话到这里,细弯眉毛还涎着脸不肯离开。

堂屋里进行的是另一场较量。跟细弯眉毛一起进家的男崽一跨进堂屋门槛就被大志认了出来,是同班同学杨金贵。一个黑油脸经常到教室门口晃动,一晃动杨金贵准请假外出。杨金贵嫌学校饭菜不好,经常约要好的同学下馆子。李大志学习拔尖,杨金贵邀请过他,被李大志拒绝了。大志后来听说杨金贵爹是做生猪生意的,家里有钱。杨金贵是独儿子,被宠坏了。不好好听课,请人做作业,考试作弊,大志很厌恶这种人,没想到在自己家里见到他。大志只点了点头,又埋头复习功课。倒是杨金贵不会看脸色,说:“哟,这么用功,本大人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李大志勉强抬起头来说:“你来这乡下有什么事?”

“看对象啊,我爹要给我说婆娘啦。”

话很难听,大志还是耐心地问:“说谁呀?”

“李端秀。”杨金贵问,“是这家人吧?”

月秀听哥哥说过一些杨金贵的恶心事,恨他一眼,话就像钢刺:“好有出息,屁大个人,没本事读书有本事找对象。”

“你这屁妹崽咋这样讲话?”

月秀瞪圆了眼珠子,说:“我就这样讲话,咋的!”

细弯眉毛赖到这阵才走出伙房,杨金贵问:“咋样,哪时候我才能娶?”

“娶娶娶,娶你妈的尸,走!”细弯眉毛“噔噔噔”几步走出堂屋大门,呆子杨金贵怕找不着回家的路,大声喊叫:“等等我!”

十一

一头肥猪捆在两根粗楠竹做抬杠的架子上,由耶士和他大崽拉光抬进翁龙完小后院里放下,跟在后面的是内雅。刚放下,一位穿夹克衫中年男子出来,把耶士两爷崽和内雅迎进办公室,各送上一杯茶,问:“还没吃午饭吧?”

耶士不客气,说:“还没呢,有面下碗面吃。”

穿夹克衫男子出去一阵,回到办公室,拿出算盘,问:“过秤没有?”

拉光替爹回答说:“乡下没大秤,是毛估的。”

夹克衫说:“那要称一下,哪家吃亏都不好。”

耶士两爷崽和内雅各吃下一海碗面,耶士抹抹嘴,说:“崽,来!”

耶士两爷崽把猪抬上磅秤,过了,算过钱,内雅拿两百元钱塞给耶士,说:“今天全靠你两爷崽,我也不晓得咋谢……”

耶士不肯接,说:“我和大崽今天要来赶场,顺便带一带,哪要你拿钱?”

内雅说:“打工的打工,没空的没空,要不是你两爷崽帮忙,这猪咋送得来,还不是要吃收生猪人的亏?你两爷崽这样,我心里过不去。”

推让好一阵,耶士说:“好好好,我们拿一张,拿多了我们心里过不去。”耶士看看内雅,交待说,“你看看崽就回家吧,当心摸包的、骗钱的,我们上街买点货。”

耶士两爷崽先离开,夹克衫说:“大婶,以后你家喂得有肥猪只管送来,你们杀猪上街卖麻烦,卖给收生猪的吃亏,我们能吃到不是用饲料催肥的猪,味道好,对学生健康有利。”

内雅脸上放光,第一次露出牙齿笑,说:“要得,说了就是。”

这天星期五,下午不上课,家在远处的学生急着回家。内雅在石坎上坐了好一阵,听到下课铃声,学生才三三两两地走出校园,内雅瞪大眼睛,捕捉那熟悉的身影。

一拨一拨的学生走过,零星的也不少,就是没见志崽。又等一阵,还没见到,内雅抬头望望天色,阴阴的,不晓得还有多久天黑。开学不久,大志回来过一次,说学校给寄宿生困难补贴,身上还有钱。内雅就是想见一面。以后崽越走越远,要见面难了。

内雅正东想西想,两个学生扭打着走出校门,出校门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火上浇油,大声喊:“打,打,看哪个狠!”

有人劝解:“不要打不要打!”

这时,一位女老师走出校门,拨开围观学生,拉开扭在一起的学生,那个胖嘟嘟的学生见有机可乘,乘机给瘦筋筋的学生脸上一拳,流出鼻血。瘦学生吃了亏,冲上前,给对方当胸一拳,把胖学生打翻在地。这时,一位穿制服的男子出来,一只手拽一个学生,拽进学校大门,内雅这时才看清楚,那瘦学生是志崽。

内雅浑身哄地一下热起来,拼命拨开人群,跟在穿制服男子的后面。到一间房间门前,门“嘭”的一声关死了,内雅怕志崽被送进牢里,用拳头没命地捶门,一阵,穿制服的男子开门问:“大婶,你有哪样事?”

内雅跨前两步,卡在门里,说:“瘦那个是我崽,他不懂事,不能拿他去坐牢,要坐牢我去,我是他母。”

穿制服的说:“没人要拿你崽去坐牢,他俩打架,违反校规,要问清楚,你不要影响我工作。”

内雅不肯动,说:“我就在这里,放心,我不会咋的,放心。”

穿制服的想,既然是家长,让她听听也好。没有再说话,回头见那胖学生站得歪歪斜斜的,说:“站好!”

胖学生扭扭身子,稍稍站正一些,穿制服的对大志说:“去把鼻血洗干净。”

大志洗过鼻血回来,指着胖学生鼻子说:“你要再骂我爹,打死你!”

穿制服的大吼一声“嗨”,说:“昨天才搞素质教育讲座,你是怎么听的!”

李大志挨骂,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穿制服的拿出本本和笔,问胖学生:“哪个班的?”

“六(一)班。”

穿制服的回头问李大志:“哪个班的?”

“我和他同班。”

“为什么打架?”

大志说:“他骂我,骂我爹。”

胖学生说:“你爹是遭野猪啃了嘛。”

“人家遭了祸,你应该同情才对啊,为什么要戳同学痛处?”穿制服的说,很严肃。

“他……他……”

“昨天半期考试最后一科是数学,他有两个题不会做,要看我答案,我不肯,他恨我。”李大志说,“今天放学他骂我爹,骂我,我抓他领口,就打起来了。”

“有什么问题找老师,不能骂人,更不能打人,不能做不文明的事,懂吗?”穿制服的“哗哗”地撕下几张白纸,一人发两张,说,“写检查,检查好了再回家。”

内雅不懂学校的规矩,见穿制服的没有拿她崽坐牢的意思,放心了,跟穿制服的说:“给崽几块钱我就走。”

见穿制服的没阻拦,内雅给了大志一百元,说:“好好听老师的话,母回去了。”

十二

内雅老了,她很久没照镜子,看看镜子里的脸粗糙,爬满了皱褶;头顶头发稀了,露出头皮,像癞子,还白了不少。耶士崽拉光打工回来,劝她说:“大婶,下次我给你带瓶药回来,染一染就跟黑头发一样。”

“老都老了,管它呢。”内雅说。

拉光再没跟她提这件事。内雅记不住当天是阳历哪月哪日,但是,9月2日这一天,怕是到死也没法忘记。她辛苦了六年,盼望了六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这一天一天天逼近,她倒一天比一天吃饭不香,觉也睡不踏实了。

长长的一个暑假,三个崽都在家里陪她、帮她,暑假一过,全都要离开。志崽要去北京,月秀、耀崽都去县里读中学。她就像只老鸟,小鸟们长大了,翅膀硬了,都飞了,剩下她孤零零地守老窝,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想到这里,她直打冷颤……

第二天,大志就要离开家,到北大去上学。北大,在这个家庭里,只有大志看过招生广告,知道得多一些,那是多少同学做梦都想去的最高学府。大志并没有像一些同学那样一门心思要考北大,拼命补课,熬夜做题,而是学一门知识,就钻进去,走出来,追求的是知识的积累,提高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他成功了,成了县民中多少毕业生羡慕的人物。

从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开始,就不停地有人上门来道贺,出门做活路,赶乡场,都听到有人在传这个惊人的消息。开始几天,内雅老觉得浑身一阵阵发热,后来习惯了。要是有人当面夸志崽,只笑笑,算是回答。她想,不过是学堂好一点,是不是真有出息,还不是要靠自己?倒是一想到志崽马上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想见一面都难,忍不住要掉眼泪。

头天下午,内雅想到大志读书太辛苦,该杀只母鸡炖汤补补身子。她吩咐月秀说:“月秀,烧锅开水,帮母抓只鸡来。”

月秀舀半瓢米饭,撒在木屋旁边晒坝里,“噜噜噜”地唤一阵,鸡们都闻声赶来。鸡们中间必定有只大红公鸡出现,它自己并不急于啄食,哄母鸡上当倒是十分老手,这天却不见这只老油子公鸡。

内雅看一阵,亲自唤一阵,还不见影子,说:“月秀,你和哥哥先把鸡杀了,我去找鸡,搞不好有人欺到头上来了,杀了我家的鸡……”

大志说:“母,谁有这么坏呀?”

内雅说:“你不晓得,有些人见不得人家有顺心的事。”

内雅找了几条寨巷,抓了一把鸡毛回来,见到大志和月秀,脸色都变了,恨恨地说:“这不是我家公鸡身上的毛,砍了我脑壳也不信。我讲的嘛,就是有见不得人家好的人,要挨刀砍,挨枪打,挨雷公劈成八瓣,生崽没屁眼……”

大志聽见母骂得恶毒,劝解说:“母,算啦,一只鸡嘛,值多少钱,你骂得这么难听。”

“不骂他狗日的断子绝孙,你们都走了,还不晓得咋欺负你母呢。”说着,拍着大腿高声叫骂,“哪个偷我的鸡吃了要梗死,出门要遭车撞死,在家要遭鬼掐死……”

骂过,内雅解气了,再说:“哪个敢欺负她,村里能不给她做主?”

晚上,支书务成、村长务耀一起来内雅家,务成说:“听老人讲,我们这地方从来就没出过大才子,大志能考上那种地方,就等于中了状元,是我们这十乡八里的福分。大家欢喜,一定要表示表示,十块八块的,就是个意思吧。我们不好讲哪样,都收下了,交给大婶。”说完,交给内雅鼓囊囊的一个信封。

内雅接过手,不晓得说哪样好,务耀拿出两个信封,先交一个给内雅,说:“这是县里绿叶助学基金会给的,凡是县里考上清华、北大的都一次性奖励5000元。”内雅双手接过,务耀又递另一个信封,说,“这是我们村委会拿的,2000元,不多,是个意思吧。”

内雅都接过去了,务成说:“信封上都写数字,大婶你点一下吧。”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八妹,八妹怀里抱只大公鸡,她说:“你家大公鸡混进我家鸡里头去了,我看看我家咋就多只鸡啦,想想怕是你家的,就送来了,你看看吧。要不是,我还得问别的人家去。”

内雅看大公鸡那花色,那傲头傲脑的德行,晓得就是自家的那一只。

同村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哪家有事,帮帮忙,送送礼,十块八块的,大家都习惯了,县里的什么“绿叶”,从没见过面,也送这么大个礼,咋就对她这样好?她找不出理由,只能从“政策好,人心就好”上面去想。不朝这上面想还罢,一想就想起为一只鸡骂得这样难听,结结巴巴的不晓得讲哪样好。

这天夜里,内雅老是想:“悔不该让男人进山赶野猪,要是他晓得志崽有今天,怕是要欢喜得跳起来八丈高。”

男人惨死,内雅想想要抹眼泪,想想这三个崽都这样有出息又笑起来,折腾大半夜,直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一早拉光过来,说他有摩托,大志可以搭他的摩托去县里,再上火车就方便了。内雅想想麻烦耶士两爷崽次数太多了,不好意思,说:“我欠你两爷崽的恩情太多了,要不得,要不得。”

拉光说:“大志要赶下午的火车,这才是大事,大婶,你就哪样都不要讲了。”

跟着,拉光把摩托推了过来。

大志要离开村子上北京读书的事早些天已经在村里传开,看到内雅、月秀、耀崽一起送大志出门,拉光还推了摩托,座位后面捆了行李,男男女女跟了出来,寨门前、凉亭里站满了送行的人。他们很多人指望不上自己的儿女有这一天,但这山窝窝里出了大人才,他们高兴,佩服,内雅也将成为他们口口相传的值得敬仰的人物。

乡亲们一直等到摩托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冲出一溜烟来,走了,越走越远,远到连“突突”声也听不见了,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大志走后不几年,月秀和耀崽也离开了家。家里一下少了三口人,内雅的心没着没落,不晓得该做什么好。发呆老半天,肚子“咕咕”地响起来,嘴里清口水直冒,才想起老晚了,还没吃早饭呢,内雅自言自语地说:“回家,吃早饭!”

整整一个下午,内雅干脆什么也不做。吃过夜饭,没心思串门,坐在炕上烤火,一阵,想睡了,抗死堂屋大门,睡下。可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鸡叫头遍才睡着。她做了个怪梦,梦见狂风暴雨,把木屋吹得摇晃起来,又渐渐朝一边倾斜,倾斜。她吓坏了,抱着耀崽没命地往外跑。这时,让她惊讶的一幕出现在眼前:数不清的普老(老者)、后生戴斗篷,披蓑衣,冒风雨用长木头帮她撑木屋。放稳一棵长木头,众人一声喊“嗨咗”,一起用力,木屋“吱嘎吱嘎”地响几声,正了点,又撑第二棵,第三棵,木屋完全正了,和以前一样牢稳。内雅长长地松口气,跪在泥地里给大家磕头道谢,有个汉子连忙把她扶起,说:“不要谢,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内雅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才看清楚扶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村支书务成。

责编手记:

一篇感人的故事。主人公内雅在丈夫意外死亡后,苦苦支撑,在好心的乡邻和村支书的帮助下,最终将大儿子李大志送上北大,女儿和小儿子也都出息到县城读中学。不止是励志,感动过后,带给读者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忧虑和思索。“祖祖辈辈都啃泥巴,出息不到哪去,你们给我长点志气,读出个样子来。”这是内雅说给儿女的话,同时也是她人生的支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对生活最痛彻最智慧的解读。然而,在边远山区,像李大志那样考上北大的毕竟属于凤毛麟角,更多的孩子將来还要走上父辈们极力摆脱的打工之路。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结尾,不是儿子考上北大后内雅的荣耀,而是送走儿子后内雅的孤独。内雅的孤独不只是内雅个人的孤独。如果读书上大学成为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那么这出路只是城市的出路。面对迅速蔓延的农村“空壳化”现象所带来的曰益凸显的社会矛盾,广大农村的出路又在哪里?

需要提及的是,这篇小说是80岁高龄的作者在去年获第十一届“骏马奖”长篇小说奖之后,应我刊约稿而写成。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作者就已在我刊发表了《挫折》《朵约和普尼》两篇短篇小说。从《挫折》到《支撑》,我们欣喜地发现,三十多年的岁月磨砺,才情依旧,却又多了几许醇厚,几许睿智与宽容。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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