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古松该如何生活

整整一天，我都在整理牧人写作者车凌敦多布的笔记。

他的笔记记录了他和夏日塔拉的牧人A·杰奇的交往。从他们的笔记和聊天中我得知，A·杰奇确实和其他牧人有很大的不同。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无疑是一个异类，他像是来自匈奴时代的一支鸣镝，呼啸着高高飞过时髦男女们、幸运儿们和世俗众生的头顶。他是一个从没有进过学堂大门的牧人，他自学了汉文。他一直在思考和读书，据说他还自学了数学和英语。他的冬窝子和夏营地的帐篷里总是有几个装满了书籍的蛇皮袋子。他的思考之深、求知心之强和他的一些怪癖一样令人惊讶。他是冷静理性的思考者和梦想家。

而写作者车凌敦多布则像是一个在群山草原和城市之间徘徊的游隼，他的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1、在A·杰奇的夏营地

（根据车凌敦多布的笔记和手机短信整理）

夏季，车凌敦多布坐A·杰奇的车，到了距离小镇有30多公里的A·杰奇的夏营地帐篷里。车凌敦多布准备帮他剪羊毛。A·杰奇的夏营地帐篷和他弟弟冬奇才让的帐篷在一起，这是一个山谷，原名叫什凯郭勒，现名叫“大沟”。一条小溪从帐篷前流过，帐篷对面是长满花草的悬崖。羊群晚上就在悬崖下和小溪两边过夜。

连续几天下雨，他们没法剪羊毛。每天黄昏，湿漉漉的细毛羊就云集在帆布帐篷前、小溪两边和悬崖下。

A·杰奇和他弟弟煮了风干牛肉，他们几个人一边吃风干肉一边聊天。A·杰奇的母亲瑙奇奶奶讲了许多部落里的往事。帐篷外面，风雨打得帆布帐篷刷刷地响着。

雨停了，但天空还是布满了青牛皮般的云，看样子还是晴不了。羊毛当然无法剪了。

车凌敦多布跟着A·杰奇串门，到邻居家吃了碗香香的牦牛奶酸奶，如今尧熬尔牧人挤牦牛奶做酸奶的越来越少，年轻牧人一有空都在小镇上消磨日子，难得像过去的牧人那样长期和灵性的牲畜亲近。

他们俩走在夏营地满是哈日嘎纳的山梁上，一边走一边聊。A·杰奇还背着他的摄像机，这是他在几年前买的。

A·杰奇（下文简称“杰”）：我最近看完了《悲惨世界》，这个思考人类命运的大师似乎希望世人以爱和宽容相处。但是，在今天如果有人践行他的理念，常常被认为是傻子和头脑不健全者。

车凌敦多布（下文简称“车”）：是的，我们的信仰也是劝导人们以爱和宽容相处，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这样劝导人们的。

杰：嗯，是这样的。

车：我是想了解现在牧民们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尤其是年轻人们。

杰：大部分人只关心怎样挣钱，买卖楼房，供孩子上学。没有人思考除了挣钱以外的事。但相对有些地区来说，这个牧区人情味还是比较浓的，我也看到过有些地方的人道德败坏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他们眼睛里看见的就是钱，信仰的就是钱……

小镇上，他们俩驱车到了斡尔朵河边，斡尔朵河得名于河东岸13世纪的古城“夏日斡尔朵”。

天气凉爽，微风若有若无地轻轻拂过大地。河岸上不少地方的柳林和沙棘已经被砍伐殆尽只剩下坑坑洼洼的沙地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堆积着小镇上的建筑垃圾，沙石、碎砖……

远处的小镇上挖掘机和吊车的声音在不断地响着。

不时有汽车或摩托从斡尔朵河的桥上驶过。他们俩时断时续地聊着。过了一会儿，A·杰奇从他的车上取出海子的诗歌集。

杰：我给你读一首海子的诗《黎明》。海子诗歌中富有寓意和思想，理解起来却很有难度。仅仅从诗歌语言上看，他的诗歌充满质感和美，仿佛古典的大理石雕像。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

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为谁开放

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

吐着芳香，站在山岗上

荒凉大地承受着荒凉天空的雷霆

……

车凌敦多布朗诵了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诗《伐倒的松树》。

这些古松该如何生活，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

唯一的理想是成为桅杆，

再重新去将白云抚摸！

……

2、铁奇沟冬窝子的夜晚

（根据车凌敦多布的日记整理）

2005年11月28日。

车凌敦多布坐A·杰奇的车去他的冬窝子。翻过冬天荒草萋萋的山梁是几个沟壑和一个平坦的川地草原，车凌敦多布看见自己熟悉的月牙崖川，北极沟，卡康沟，铁奇沟……

A·杰奇给车凌敦多布一一说着沿途的人家。车凌敦多布离开这个山间川地草原是在30多年前。十多年前他匆匆来过一次，在从前的冬窝子拍了几张照片就返回。那时正逢夏季，冬窝子里空无一人。

A·杰奇的汽车从铁奇溝进入，停在他家的冬窝子前，他的院门一扇已经倒下，横放在门口。斑驳的墙面，院子里枯黄的杂草丛生，已经用坏的破摩托车被丢弃在草丛里，还有旧的牲畜饮水用的铁槽，摩托或汽车旧轮胎。房子门户的玻璃也少了两块。从走廊进入他的房间，中间是一个烤箱，沙发、茶几、炕上放着不少书籍。有张承志的《匈奴的谶歌》，《海子的诗》，钦克斯·艾特玛托夫和赫塔尔·夏汗诺夫的对谈《悬崖和猎人的哀歌》，《断头台》还有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锌皮娃娃兵》《二手时间》，还有《达芬奇谜码》和《读者》杂志等。

再往铁奇沟深处走就只能骑摩托了。车凌敦多布骑在A·杰奇的摩托后座上，手里拿着要钉铁丝羊圈的角铁。沟里满是芨芨草、灰白色的石子和尘土、被水冲刷的沟和土崖。在弯曲的沟垴，A·杰奇已经用铁丝围栏做了一个羊圈，还没有完工。这个铁丝圈距离他的冬窝子住处房屋较远，所以现在需要加高铁丝网，以防晚上狼来袭击铁丝圈里的羊。车凌敦多布帮他钉角铁，绑紧铁丝，又钉了一些下拉桩。山坡的土层中有很多松软的石头，当地人叫做“炒面石头”。太阳暖暖地照在一人多高的芨芨草丛里。几个小时后，车凌敦多布又累又困，躺在草丛中休息一阵才缓过来。A·杰奇的羊群越过山梁走过来了，寂静山梁上的羊群像是突然撒在那里的一把黄豆，沙沙沙地滚了过来。

晚上，A·杰奇的邻居石文黎做了拉面，石文黎是A·杰奇舅舅的儿子。他们两个人同岁。石文黎曾是学医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老家开过诊所，后来又重新当起了牧人。他为人安静而细心，想的事儿很多。过于内敛的他只有酒后才会滔滔不绝地说话。

车凌敦多布和A·杰奇两个人一起吃了石文黎做的拉面。饭后他们几个人聊着部落里的人和事。在牧场上，像A·杰奇和石文黎那样爱读书爱思考的牧人是很少见到的。据牧人们说，大多数人基本上不读什么书，也没有时间读书，不少人主要忙于放牧，想办法出售自己的畜群尽可能多挣点钱，青壮年在闲暇时大多就以喝酒消磨时间。

车凌敦多布晚上睡在石文黎的热炕上，用干羊粪烧热的炕很舒适。车凌敦多布半夜醒来，看见月光朗朗地从窗户里照进来。

早茶后，石文黎说山上有只母羊在叫，可能生下小羊羔了，他要上山去看看。车凌敦多布和A·杰奇骑摩托去他的铁丝羊圈干活。在昨天拉起的铁丝围栏羊圈上，又绑了一个网状的铁丝网。干完活后，车凌敦多布和A·杰奇在返回的途中，拐进一个山沟去从前车凌敦多布家的冬窝子看了看。

寂静的旧营地上，芨芨草一直长到了半山腰。车凌敦多布惊讶地看见，他们家从前的冬窝子旁边满是金黄色的阿古拉花，干枯的阿古拉花依然是金黄金黄的，这种花最奇异的就是枯死了也不变色，依然如故挺立在牧草丛中。车凌敦多布细细地看了看四周，那里还有他小时候爬上去玩耍的大石头，上面满是桔红色、白色、淡青色或黑色的地衣。远处山坡上有几株耐旱灌木。山下是那个早已坍塌的羊圈，乱石块和尘土中埋着朽烂的木头。原是黑帐篷营盘上还有一些石头，帐篷营盘后方的窑洞里布满了野兽的爪印。

回到A·杰奇的冬窝子房子里，石文黎也从山上回来了，他说他爬到山上找到了母羊，但没有找到小羊羔，他把四周的沟壑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小羊羔。也许是让狐狸吃了。

车凌敦多布用A·杰奇的风干牛肉炖了萝卜和洋芋，三个人就着馒头吃。

饭后，A·杰奇在头上套着一个脖套赶着羊回来饮水，便道上尘土飞扬。干完活，A·杰奇开着汽车送车凌敦多布到了小镇。

3、A·杰奇给车凌敦多布的短信

（根据车凌敦多布的手机短信整理）

这几年，车凌敦多布不时收到A·杰奇从牧野畜群旁边发来的短信，短信断断续续。有时，很长时间没有杰奇的短信。车凌敦多布在手机中保存的短信最早是从2013年开始的…………

A·杰奇（以下简称“杰”）：在哪？希望你身体安好。我躺在帐篷里看了一阵书，炉子里的羊粪火跳动的声音温暖悦耳，使我想起多年前的秋天。帐篷后面高高耸立的山尖上又出现很多云，明天又将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吧。2013.9.4

杰：今天缝帐篷上的绑带，赶紧收拾一下四周的罅缝吧，过两天要下雪。今年要在秋场待很久，因为冬场草长得不行。2013.9.13

杰：秋场上雨雪交加，帐篷里寒意阵阵，不过，不必担心，都是草地放牧出身，早已理解并习惯变幻无常的大自然了。2013.9.23

杰：好吧。这边下起雪来了，希望有朝一日，阳光普照大地，万物重获绿色。2013.12.14

杰：接羔又忙又累，再坚持十天就收尾了。2014.5.2

杰：大风带着遮天蔽日的沙尘到来了。现在，夏日塔拉大地一片昏暗，仿佛末日景象。2014.5.8

杰：祁连山下了一夜的雪，现在天放晴，遥望北方的群山之上，天空一片湛蓝。积雪融化正浸润着大地，我们就这样领受着大自然的恩泽，真是太好了。祝你一路平安！2014.5.10

杰：明天赶羊去夏场，人都说要下雨，又走不成了。真想快快到夏场，在那青山绿水的阿兰若处，好好睡一觉。2014.6.2

杰：多么好的雨啊，汇集成涓涓细流，在我牧羊的时候，沿着铁奇沟的土路流淌。2014.6.3

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在冷冷地下着雨。我的帐篷已经搬到秋场了，下午要去收羊。你的房子改装完了没？需要帮忙，就给我发个短信。2014.8.29

杰：三点到现在一直下着大雨，我和扎喜才仁骑摩托到牧场上，浑身湿透了。从镇上到石佛崖沟里，一路上到处流淌着雨水汇集而成的细流。2014.8.31

杰：尽管牧民面临种种问题，但在这个国度里，仍然是最自由幸福的职业。2014.8.31

杰：炉子里的干羊粪与柴禾烧得正旺，用太阳能电源照明。帐篷外面很冷很静，祁连山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起伏地向西绵延，直至遥远美丽的中亚草原。2014.10.5

杰：温度降到了冰点，茫茫白雪，无边的死寂包围着羊群和破帐篷，要是被“文明人”看到了，可能會被歧视为落后、穷苦和无知的典型。2014.10.11

杰：本来打算到冬场割草打狗牙草。然而，一场大雪，只能无所事事地看看书，等待天晴。你不要急，慢慢写。2014.10.12

杰：今天在铁奇沟垴子一带打狗牙草。狗牙草无边无际，银浪滚滚，一个人站在其中，太渺小了。2014.10.17

车凌敦多布（下文简称“车”）：你描述的情景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的铁奇沟……那时我穿着我叔叔的一件黑长袍。 2014.10.18

车：希望你是我的诤友。2014.11.21

杰：把羊赶到围栏里，喝茶，看书。2014.12.12

杰：阅读对我影响巨大。通过阅读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也有人和我想得一样。那些优秀的人对我启发很大，我一次又一次豁然开朗。比如有两个人，音乐上的崔健和文学上的张承志，他们独立的精神和思想一直给我前行的动力，虽然我始终是个放羊的人。2014.12.19

车：是的，另外我认为人类文明中还是有很多好的东西，不应该全部摒弃，比如人和人交往的礼节，还有不同文明中的差异，千万不能刚愎自用。向不同的文明学习是最重要的。

无论是放羊还是其他工作，实质上差异不大，差异是人造出来的。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互相尊重。2014.12.19

杰：说到向不同的文明学习，我和你为什么总排斥或否定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手段和方式？2014.12.20

车：学习另一种文化和自己的文化，都必须有批评和选择。我只是反对当下大多数人的生存手段或方式，因为我看到太多的错误和荒谬，如果不否定和批判，我们就是不负责任地掩饰和说谎。2014.12.20

杰：好的。住在山中小屋，每天早上把羊群放上山坡，暮色低垂时分再收拢到避风的羊圈里，这就是我的生活。2014.12.20

杰：我长久地住在山中小屋，难免把自己心中想出来的图景当作远方国度的真实呈现。2014.12.24

车：这一点所有的人其实都一样。2014.12.24

杰：活佛（指土观活佛）已经走了。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活佛就出发了，有很多人自发地来送行，一直送到十几公里之外，到了草原东边的山岭上，才同活佛不舍地分别。

杰：夜晚很深了，已到午夜十二点以后了。我和堂哥面对面地坐着，我们之间隔着羊粪炉子，一瓶廉价的酒，两个斟满劣质烈酒的杯盏。我们彼此都领受着深深的孤单，房间里飘荡着beyond乐队的颤音。2015.2.1

杰：母羊开始下羊羔，好多小羊羔都在茫茫白雪中冻死了。愁死人了！2015.2.22

杰：谁也没有办法，只能希望艰难无助的日子能快点过去。2015.2.22

杰：我喝得很醉，什么也做不了！小羊羔们在羊圈里熬熬待哺，也许就会在今夜饿死。2015.2.25

杰：三个月后，夏天会姗姗来迟。羊群也不会全部死亡，会剩一部分活着再次到达夏牧场。2015.2.25

车：就像剩下的尧熬尔。2015.2.25

杰：对。让族人的苦难升华为一种精神力量，把尧熬尔的信仰和信念坚持下去！2015.2.25

车：学习阿尔泰语系的所有族群的文化，让我们之间原来已有的血缘、文化和历史更加清晰，最终走向世界和平，众生幸福的新天地！2015.2.25

杰：冬窝子里睡了四天不见好转，到永昌医院一查，变成肺炎了，只好住院了。2015.3.1

杰：大羊喂燕麦，羊羔喂牛奶，一天要吃掉一百多块钱！这羊也放得没什么利润了！2015.3.10

杰：当一种文化被保护被刻意表现的时候，它的本质或许会受到扭曲。2015.4.20

杰：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不是在奉承你，而是读了你的书之后对你的真实看法。2015.5.22

杰：你是一个战士，是一个游击队员，一直在战斗，目的却是永久的和平与友爱。2015.5.24

杰：喝醉打架，头上被人用石头砸开了一个大口子，真是不走运！2015.5.31

杰：和马营一个安江氏族的小伙子。2015.5.31

杰：流了好多血，现在包扎好了，不流了。2015.5.31

杰：干了两天水泥活，真累啊！铁骑沟的山坡上。今年的新草已盖过去年的衰草，泛起了深深的绿色。2015.6.5

杰：我在修羊圈，还要搬房子，因此很忙。2015.6.5

杰：尧熬尔有一万多人，这样的人口数量完全有能力保留和运用自己的母语！但是他们为什么丢失了自己的古老语言？2015.6.7

杰：缺乏思考的民族，只知道赚钱。2015.6.7

杰：好的，我去娃娃山帮别人剪牛毛，刚回到铁骑沟，又要干水泥活，累死了。

杰：我觉得生活越来越没有品质了。2015.6.8

杰：今天天气晴得很。我正赶着羊群缓缓往西走，明天下午就到夏营盘了。2015.6.11

杰：又一天开始了。被污染的地球上，天空一片灰蒙蒙，永远的工业烟尘，烟尘下面的我和同类们又开始了盲目的追求。2016.4.13

杰：（这一次他发来了一首摇滚诗歌）

兄弟姐妹们别玩了

让那些微信八卦都见鬼去吧

……

一只羊羔不到300元

一只羊不到500元

一张羊皮10元都不值

一张羊皮的钱不够买一双袜子。

一吨草最低1400元，

一袋白面108元，

一袋饲料180元，

一斤手把肉饭店里80元，

一斤肉包子70元，还不是纯肉，

一盘羊肉炒菜30～50元，有一两片兒肉……

兄弟姐妹们别玩了

不要再前赴后继地死于烧酒和车祸了

……

大城市一盘菜是几个羊羔

KTV一夜消费是一头牛

本地肉铺羊肉还是那么贵

冷库的利润是多少？

大城市里的纯天然牛羊肉那么昂贵，平民百姓很难吃上

物价都很高，而牧区草场牛羊肉价格又这么低

牧民在春天喂牲畜的草料那么贵

还有贷款，贷款……

去年是这样，

今年熬过去了，

明年市场会怎么样？

草原上的牧民该怎么生活？

兄弟姐妹们别玩了

人世间还有许多更有趣的事

……

（2016.8.19）

4、“嘿！手鼓先生，为我唱一首歌吧……”

（摘自车凌敦多布的书信）

初秋，8月20日下午，A·杰奇开着他的车从夏营地来了，他是喝了酒的，这里的年轻牧人常常酒后开着车赶路。他把车停在院子外面。他不像别人那样喝了酒后左右摇晃，单从外表上很难看出他喝了酒。

我们坐在长满花草的小屋院子里，在初秋清凉舒适的空气中聊天。我们的小屋、黑帐篷、白毡房和院子在这个草原小镇最西边，往西再走几分钟就是小寺院。从院子里可以远眺巴彦哈喇山巅的鄂博，还有百米之外山下的寺院和白塔。在院子里靠近山根的地方扎着黑帐篷和白毡房。

他说：“我敬佩切·格瓦拉的浪漫革命精神和战斗到底的思想。另外，摇滚精神对我影响巨大，我们这些牧人们骑着马或摩托放牧、喝酒的生活和摇滚精神异曲同工，同样是对社会和生活的抗争。我愿意为我的爱人去战斗，我会把她带来的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因为她的孩子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我欣赏张承志画的《龙达的走私犯和他的情夫》……”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说着：“在我的幻觉中，你就像是一个骑马背枪的游击队员，而不是坐在书桌旁边的一个文弱书生，更不是一个高坐庙堂之上养尊处优的人……”

我的目光扫过我们小院子里的黑帐篷和白毡房，迟缓的大脑里搜索着他说的“摇滚精神”。看着A·杰奇醉意朦胧胡子拉碴的面孔，他说话的声音在我的耳旁边渐渐模糊了。我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在想“摇滚精神”。好半天，我想起来了，我的耳边响起的是摇滚诗人鲍勃·迪伦的《手鼓先生》。是的，他的摇滚歌谣中弥漫着一种比虚偽的艺术修饰高明和珍贵的内心激情，对，鲍勃·迪伦和我看到的这些牧人们是何其相似，可能就是那种朴素而真挚的心灵激情，还有一种强大的灵魂和高扬的力量……

嘿！手鼓先生，为我唱一首歌吧，

我不想入睡可是没地儿去，

嘿！手鼓先生，为我唱一首歌吧，

在这丁零当啷的早晨，我将随你而去，

…………

责编手记：

文如其人，一篇优秀的散文，技巧和语言固然重要，但文字背后书写者的情怀和智慧则更值得品读。裕固族作家铁穆尓因其独特的生活经历，高洁的精神追求，而使得笔下的文字一直保持着厚重的思考、灵性的感悟，呈现出个性主义者的独特魅力。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说：我力图将历史与那片荒芜的土地容纳到心里，以更接近事物的本色，对抗时代的失衡、紊乱与愚昧无知。这也是铁穆尔文字中苍茫底色的来源。他和他的散文一起，如同蓝翅膀的游隼，在原野和城市、苍天和大地、梦想和现实之间游弋滑翔，以边缘的风景为基点，寻找着失落的民族精神，不断进行着书写人类、自我以及个体与时代紧张关系的尝试。

通过日记、书信、短信等几种方式，《这些古松该如何生活》记录了两个遗世独立的牧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在这个牧人越来越稀少，人们都为物欲奔波的时代，他们却坚持着对精神文明的追寻，对物质生活的达观。这是对即将远逝的文明的一份珍贵的记录，是对高尚情怀的一份有意义的书写。车凌敦多布、A·杰奇与书写者铁穆尔似乎就是一人，他们彼此依偎、补充、融合，共同吟哦着生命中旷远的宁静，给喧闹的时代带来一缕清音。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