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倩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晚清白话报刊与民间社会
——以《京话日报》为中心的考察
史小倩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京话日报》是晚清时期北京地区的白话报刊,由于其以白话做报,且售价低廉,受到了普通民众的关注,成为当时北京地区销量最大的报刊。《京话日报》鼓励投稿,因此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函,投稿的内容也十分丰富,报馆开辟了专栏刊登稿件,也常常对读者的问题进行解答,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除买报阅读外,读者也可通过阅报处、贴报栏来阅读该报,后来还出现了讲报员来讲解《京话日报》的内容,使《京话日报》的影响进一步扩大,清末北方地区的启蒙活动中,该报有其特殊的贡献。
白话报刊; 民间社会; 《京话日报》
晚清时期,随着西学的传播,报刊成为知识分子进行社会思想启蒙的主要媒介。由于当时各种报刊大多面向社会中上层,文理较深,而下层民众不通文墨,阅读报刊有一定障碍。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各地出现了多种白话报刊,如《演义白话报》《杭州白话报》《京话报》《白话学报》《中国白话报》《安徽俗话报》《直隶白话报》等,《大公报》《顺天时报》和《中国日报》也开始出版白话附张或开设白话专栏。其中,《京话日报》是北方地区销量最大、影响力最广的白话报刊。
彭翼仲,名诒孙,江苏苏州人,出生于北京。曾担任过八品官职,后弃官不为,庚子之变后,流落于社会底层,因而对底层人民的生活疾苦有所了解和同情。1904年8月,彭翼仲在北京创办《京话日报》,每天发行,月底装订成册出售。每期四版,第一版为演说,即社论;第二版刊登要紧新闻、本京新闻、各省新闻、各国新闻;第三版为小说连载,后又加入读者来函专栏;第四版为宫门抄、上谕、电报和儿童解字等内容。除宫门抄、上谕、电报等内容照原文刊登外,其余皆为白话,有的甚至用北京地区的方言、俗话,内容口语化,浅显易懂。
白话报刊的创办和启蒙思潮有关,启蒙的对象是下层社会。现有的对《京话日报》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对下层社会的启蒙作用的研究,而下层社会的反应如何,是值得研究的。本文以《京话日报》为中心,考察下层社会自身的反应。
《京话日报》眼光向下,以“开民智”为宗旨,面向文化水平较低、收入微薄的普通百姓。针对以往各种报刊文理太深的问题,《京话日报》用通俗的白话作报,浅显易懂,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懂报上的内容,即使有不识字的,听人念一遍,也能听明白,且专门设有“儿童解字”一栏,除儿童外,不识字的人也可学习。针对市面上的各种报刊价钱太贵,普通民众承担不起的问题,《京话日报》定价每张只收三文钱,普通人家也可以天天零买。南方所出的各种白话报,多是订本发行,不便于每日阅读,《京话日报》每天出版,读者可以每天购买和阅读,每月也装订成本出售,避免零碎散失。通过报道国内外新闻,介绍西方科技文化,宣扬爱国反帝思想,报道中国官场黑暗,下层人民的艰苦生活等,旨在使普通民众了解国家大事和社会上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状态,激发爱国情感,培养公民意识,学习现代文明。因此,《京话日报》吸引了大批下层民众,其读者来自各行各业,除了一些官员、教书先生等具有一定文化知识的人之外,也包括一些文化水平、经济收入水平或社会地位较低的读者,如工人、士兵、巡警、劳役、妓女、戏子等。
随着《京话日报》影响的扩大,该报融入下层社会,成为众多普通民众的必需品:按照该报的说法,下工的劳作者“到了晚半天,都从褡链里掏出三个钱来,都说‘我来一张’”[1];“做小买卖的人,都要买一张《京话日报》看看”[2];“连说书的拨船的,都知道看这个报啦”[3]。《警钟日报》曾报道北京,“担夫走卒居然有坐阶石读报者”[4],除劳动工作者外,甚至连街头的叫花子都有阅读本报的,“昨天清早起,我出门去买东西,看见一个叫花子,站在本馆门外,愣呆呆的,抬着头看报。我便走到他的背后,听着他念,果然都念下来了,念到得神的地方,还把脑袋摇了又摇。”[5]“多闻阅报社,前几天去了个叫花子,身披破衣裳,提溜着棍子,抱着沙锅,见人并不讨钱,蹲在门外看着报纸。看了足有半天,站起来才走。”[6]《京话日报》在北京下层社会相当受欢迎,贩夫走卒甚至叫花子都在阅读,可见其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普通民众的生活之中。
除读者自行购买阅读外,一些知识分子、小业主等具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还出钱捐买报刊。1904年9月初,《京话日报》开办仅半个月,就有昌平知州专差来到京城,定买了50份《京话日报》,“除捐送蒙学堂,每月每处一份外,其余捐送四乡传观,以开风气。”[7]湘学堂的英文教习刘瀛东从报馆购买了30份《京话日报》,分别张贴在大街和路口的三十处贴报牌上,供过路人阅读。这反映出一些读者在阅读《京话日报》后,受到影响,开始购买本报,分发给平时不买报或没有阅读习惯的民众,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打开普通民众的阅读风气。
《京话日报》通过报道国内外新闻,介绍西方科技文化,宣扬爱国反帝思想,报道中国官场黑暗,下层人民的艰苦生活等,旨在使普通民众了解国家大事和社会上形形色色普通人的生活状态,激发爱国情感,培养公民意识,学习现代文明。由于其立场鲜明,正直敢言,针砭时弊,在下层民众中间产生了重大影响,民间社会阅报的风气大开,销量遂逐渐增加。办报之初,销量不过一千来张,到1905年6月,销量已达到七千张[8],销量最高曾达一万多张。除北京各京报房出售外,天津、保定、通州、锦州、开封等地也有代派处,每处都有读者自愿协助推销工作。《京话日报》的影响逐渐扩大,东到奉黑,西及陕甘,商家百姓“人手一纸,家有其书,虽妇孺无不知有彭先生”[9]。可见其相当受欢迎,成为北京地区销量最大的报纸也就不足为怪了。
与以往的启蒙方式不同,《京话日报》鼓励读者来信和投稿,试图与读者进行对话和交流,使读者成为参与者,形成一个互动的平台。读者阅读后,纷纷来函,《京话日报》从1904年底开始在报上选登读者的投稿,来函不收刊资,如有语句不通,文意不顺,则有编辑负责修改和润色。来稿主要刊登于第一版的演说和第三版的来函一栏,读者的投稿是该报的重要组成部分。除北京本地人投稿外,还有来自天津、杭州、蜀南等地的稿件,可见其传播范围之广和影响力之大。读者投稿主要分为以下两类。
一是表达自己自读了《京话日报》后,收获颇多,并来函劝他人阅读本报。一位名为啙窳的读者在阅读《京话日报》后,开始向报馆投稿,后来成为了《京话日报》的固定作者,他自述道:“在下本是糊涂人,不认得什么字……从去年七月,见了这京话日报,十分对劲儿,看了这半年多,虽不敢说明白了,实在比先前透亮点儿……当初没看这报的时候儿,心里任什么也不知道,如今见这报上,说说北京城的事情,就生了个明白世路人情的心,见说中国有四万万人呢,就生了个爱国爱种的心……”[10]15岁的袁豹岑自《京话日报》开办以来每天阅读,并认为“其余各报皆不如”,他认为中国如今的状况,是由于民智不开,而民智不开,则是由于民气不通,要想开通民气,除了看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而《京话日报》“文理极好懂,价钱又不贵,我劝你们八九岁十几岁的同胞们,省下几个钱,买张报看看,比买别的玩艺好多了,看的日子久了,不愁不知道时局”[11]。一位未署名的24岁的步兵来信说道:“今读贵报,心里佩服的没了法子,如不嫌弃,愿作弟子。”[12]笔名为“退化”的读者看了《京话日报》后“不上几天,就仿佛那吸大烟似的,真上了瘾了”。不仅自己上了瘾,“想这个有益处的瘾,我要劝人都来上上。”[13]从以上读者来信可以看出,《京话日报》以其通俗易懂的风格,如同晨钟暮鼓一般,使下层民众开始觉醒,吸引了广泛的读者群体,开通了下层民众的阅读风气。不同于康有为等人将社会中上层人士作为启蒙的对象,彭翼仲的《京话日报》眼光向下,反映下层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植根民间生活,贴近民众心理,自然能获得下层民众的关注和欢迎。
二是阅读《京话日报》上的演说和新闻后,受到启发,要劝劝那些顽固的人,或要做些开风气的事。荣佩华在来信中表达道:“贵报热心教育,把开风气的事,引作自己的责任,苦口婆心,编出京话日报来,亲友之中,看贵报馆的报,就是字义浅的,也都明白了,贵报的功效,实在不小。”荣佩华本是个贫苦学生,自看了《京话日报》后,“想要尽点义务,和几个旧同学,立一处崇实中学堂。”[14]来自天津的14岁童子赵嘉琛在来信中告白道:“我今年总十四岁,自从今秋看了贵报,心里觉着,比从前有些明白,实在是贵报开导的力量。”[15]赵嘉琛所在学堂的教书先生按旧法教书,不知道改变,偶尔与他们说起《京话日报》的好处,他们都不理会,所以做了一篇演说,登于报上,希望可以劝劝那些老学究。这些来稿反映了下层民众的新观念和新思想,体现了民众民主意识、平等意识的觉醒,表明下层民众开始从专制时代底层民众向现代公民转变。《京话日报》通过来稿把平民大众带进社会舆论之中,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交流,获得了普通民众的支持。
在长期的办报实践中,《京话日报》创造了和其他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启蒙路径,在很大程度上将“替百姓说话”变为了“让百姓自己说话”,多次强调不收版面费,极力吸纳下层民众来稿,使长期处于失语状态下的下层民众获得了话语权,读者投稿的内容十分丰富,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感、反对帝国主义、揭露贪官和地主的恶行、劝人戒烟、劝人和睦等。报纸成为了反映社会舆论的窗口,人民通过报纸表达自己的情感和不满。报上除刊登读者来信外,有时也以演说的形式回答读者来函中的问题,报馆与读者之间的良性互动,又促进了来稿的增加,由此形成了良性循环。它植根于民间社会,成为清末下层启蒙运动中颇有影响力的媒体,创建了北京民间社会新的舆论环境,造就了全新的社会文化景象。
(一) 阅报处和贴报栏
阅报处是由有识者捐助而设立的供大家阅读报刊的场所,最早出现于南方各省,北京1905年始有阅报处,但发展极快,据统计,至1907年底已设立阅报处45处[16]。阅报处多在室内,或利用寺庙、茶馆等现有场所,这些地方都是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人人都可以自由出入,是吸引下层民众阅读报刊的上佳选择。也有人设立“贴报牌”在大街和路口,让过路的行人可以随意阅读。《京话日报》社也大力推崇阅报处,称之为“开通风气最好的法子”[17]。
1905年4月8日,《京话日报》报道了西城创设阅报处的情况,“现在有几位志士,拟定了章程,设立阅报处,先在城西甘石桥立一处,每天从早到晚,请人随便去看。还预备着茶水,不取分文,无论何等人,都可以去。”[18]阅报处的报种类多,平常在家看报,肯定买不全,在阅报处既能多看,又不花钱,风气自然要大开了。西城阅报处设立后,各报馆纷纷捐赠报刊,《京话日报》馆也将本馆的3种报刊(《京话日报》《启蒙画报》《中华报》)各捐一份。西城阅报处开办后,湘学堂英文教习刘瀛东购买了30份《京话日报》,张贴在大街路口。刘瀛东在《京话日报》的演说中说道:“要问我专贴这京话日报的缘故,我也是因人而起,跟报馆的彭翼仲,从先也是没见过面,他既为公,我也不为私,他的报很有血性,比去年做得更好,人人都能看得懂,内中更有一层苦情。”[19]刘瀛东沿街贴《京话日报》,为的是让大家通过看报,知道国家各种大小事。民众对于贴报的活动也大力支持,纷纷立在街头看报。“这几天街上贴报的很多,围着无数的人,看京话日报。”[20]阅报处和贴报使报纸的读者群体进一步扩大,特别是让那些没看过报纸,不知道报纸为何物的下层民众开始接触到报纸这一新兴事物,从民众的反映可以看出,这一方法确实有效地开通了下层民众的阅读风气,大大提高了民众阅读报刊的兴趣。
(二) 讲报处和讲报活动
阅报处和贴报流行起来后,有的人开始创办“讲报处”,为的就是使不认字的人也可以了解报刊上的内容。多数“讲报处”是平时说书的茶馆改办而来的。茶馆是下层社会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在这里讲报可以使人们在喝茶的同时获得报刊上的讯息。《大公报》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有个叫卜广海的医生,在东四六胡同的会友堂药铺行医多年,药铺旁有一间房子,本来一直租给人开茶馆说书,有一天这位医生走在街上,看到墙上贴着《京话日报》,一时心有所感,认为说书远不如讲报有益,于是决定把茶馆改为讲报处[21]。朱景龢专门于《京话日报》中发表了一篇演说,呼吁发起讲报活动:“识字不多的人,瞎猜乱批评,这样浅文理的报,还是常把报上的事看错,错了偏不认账,必要假作聪明,跟人去说……贴报的好意思,岂不叫他给淹没了吗,我要替刘东瀛先生托个情,凡过路的大君子,走在这贴报的地方,高高的声音,念上他一遍,请围着看的人、跟那瞎猜乱批评的人,明白明白,不识字的人,也可以痛快痛快。”[20]这篇演说发表后,得到了强烈的响应,各处的讲报人越来越多,并且出现了街头流动讲报的现象。
《京话日报》最出名的讲报员是醉郭。醉郭,名瑞,字云五,京西人,城市贫民。醉郭,为其绰号。他本是个教书匠,庚子一乱,家业全都毁了,愤气填胸,就编了些个歌唱,专要唤醒下等的愚人[22]。醉郭原来在街头说书卖唱,后来专讲《京话日报》,用通俗易懂的歌谣讲说《京话日报》的新闻和演说。歌谣的内容多为彭翼仲所编,较其原来大为精进。彭翼仲创办《京话日报》后,特别表彰其以歌当哭之爱国精神,致醉郭之名噪于市井[23]。后来甚至天津商会都邀请他去讲报。以醉郭为代表的讲报员,采用通俗易懂的说唱形式讲说《京话日报》,使这一报纸更加贴近下层社会,受到广大民众的欢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905—1907年,阅报处和讲报处数量日益增加,遍布北京全城,阅报处、贴报处从空间上拉近了报纸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讲报使报纸的传播方式不再局限于文字,读者可以通过多种渠道、多种方式接收信息。这种免费的方式,更能吸引普通百姓,因此,也成为了一种有效,且受欢迎的传播方式。阅报处和讲报活动虽不是《京话日报》馆所开设的,但在其中产生了巨大作用,民众对其支持也使阅报处发展得更快。很多阅报处的创办者和讲报处的讲报员都是从读者中发展来的,虽然他们文化程度、经济实力不一,但是都自觉地为“开民智”作出了贡献,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国民性的体现。
20世纪初是中国由专制向民主转型的关键时期,梁启超批判国人缺乏民族意识、自主意识,严重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以彭翼仲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开始创办报刊,进行社会启蒙。《京话日报》以“开民智”为宗旨,眼光向下,以下层社会为中心,开辟了一条不同于康有为等知识分子社会启蒙的路径,使启蒙方式更加通俗化、大众化,与读者展开平等的交流与互动,促进了下层民众国民意识的觉醒,在北京及周边地区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成为有识之士开民智、进行社会启蒙的重要借鉴,为后来白话报刊的创办树立了样板。《京话日报》停止发行后,北京地区创办的《正宗爱国报》《北京女报》等报刊,在版式、栏目板块、报刊宗旨等方面都效仿《京话日报》,使其“开民智”的宗旨得以继续延续。
[1] 告我国人[N].京话日报,1904-12-24.
[2] 冯善元.中国有盼望了[N].京话日报,1905-06-21.
[3] 可轩.又要来恭维《京话日报》[N].京话日报,1905-06-23.
[4] 北京报界之发达[N].警钟日报,1904-11-17.
[5] 穷看报[N].京话日报,1905-01-04.
[6] 叫花子看报[N].京话日报,1906-07-11.
[7] 知州捐送京话日报[N].京话日报,1904-09-01.
[8] 山西白话报祝词[N].京话日报,1905-07-23.
[9] 梁焕鼐.桂林梁先生遗著[M].台北:华文书局,1968.
[10] 呰窳.一定要劝看报[N].京话日报,1905-03-21.
[11] 袁豹岑.劝人看报说[N].京话日报,1905-01-18.
[12] 一个步兵的志向[N].京话日报,1905-03-16.
[13] 退化.回想当年[N].京话日报,1905-03-29.
[14] 荣佩华.来函[N].京话日报,1905-03-13.
[15] 赵嘉琛.来函[N].京话日报,1905-01-15.
[16] 闵杰.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17] 中州看报社[N].京话日报,1904-11-30.
[18] 西城创立阅报处[N].京话日报,1905-04-08.
[19] 刘瀛东.沿街贴报[N].京话日报,1905-04-28.
[20] 朱景龢.要叫不识字的朋友明白[N].京话日报,1905-05-13.
[21] 医生演说报章之创闻[N].大公报,1905-05-15.
[22] 山西白话演说报的祝词[N].京话日报,1905-07-24.
[23] 姜纬堂,等.维新志士爱国报人彭翼仲[M].大连:大连出版社,1996.
编辑:刘小明
2017-04-09
史小倩(1994—),女,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