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 050051)
“天堂”中的灰色人生
——论新感觉派的底层身体叙事
杨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 050051)
新感觉派作家一向以描摹五光十色的都会景观为人所称道,在他们书写纸醉金迷的都市上层生活时,也不忘关注处于底层的普通民众。对乞丐、失业工人、破产农民等赤贫阶层而言,来自顶层的剥削首先是对身体的剥削,是对他们身体使用价值的榨取,这便是资本主义的“身体经济学”;而对饥饿的恐惧和食物的匮乏也往往成为他们走向革命的原动力,这就是底层民众的“饥饿政治学”。对于舞女、小职员、小知识分子等都市中的“夹心层”来说,他们不能上天、不甘入地,不得不在夹缝中挣扎求生、委曲求全,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乃至人格尊严为代价,换来暂时的安稳;而处于“夹心层”中的女性境况则更为悲凉,她们的身上又多了一重来自男性的压迫。
新感觉派;身体;底层;“夹心层”
上个世纪30年代,上海正处于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但社会财富的增加却加剧了社会阶层的分化。一方面处于顶层的资本家及其少爷小姐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在物质享乐中迷失自我;另一方面,失业的工人和农民只能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而以小职员、小知识分子、普通工人为代表的处于赤贫与富裕之间的“夹心层”,他们的收入虽有增长但仅能满足基本的生存所需,既无革命的动力,又无晋升的空间,稍不留意便会坠入困顿。赤贫阶层和“夹心层”经济地位虽有不同,但他们都在都市中处于被压迫与被损害的地位,这种压迫与损害首先体现在对他们身体的压榨与剥削上。无怪乎穆时英这样评价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1]331
在大众的印象中,新感觉派就是现代摩登生活的代言人,他们的作品中也尽是些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都市,十分“洋气”。可事实上,新感觉派作家(特别是穆时英和施蛰存)从来没有忽视过对底层民众生活的描写。穆时英在散文《我的生活》中提到,他当过农村小学教员,“有时我也上乡镇里的茶馆上去喝茶,或是去访乡村小学的学生们的家长。”[1]8由此观之,他对农村生活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而成长在松江小城的施蛰存对底层民众的生活也并不隔膜。只不过,新感觉派的底层小说被更具流派特色的“新感觉风”的作品所掩盖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一)被剥削与被压迫的
自1843年上海按《南京条约》和《五口通商章程》的规定开埠后,很快便代替了广州,成为了中国对外贸易的中心。特别是到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国民党基本完成了国内的统一,国家局势稳定,资本主义得到了快速的发展,而上海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为了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文明最为发达的城市,被誉为“东方的巴黎”。与之相伴的是大量周边市镇或乡村的剩余劳动力涌向了这座国际化的大都会,据忻平在《从上海发现历史》一书中的统计,上海的产业工人多来源于江、浙、皖、湘、鄂、直、鲁等周边农村[2]121。这些由破产农民转化而来的产业工人难以融入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缺乏现代劳动素养和基本文化常识的现状使得底层男性只能从事薪水微薄或十分危险的苦力劳动;而底层女性要么需到工厂做工,面对工头的虐待与侮辱,要么只得去大户人家帮佣,实在无法维持生计就只能到四马路上沦为“野鸡”了。在资本家和摩登男女们享受着夜夜笙歌的潇洒生活时,处于赤贫阶层的民众却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他们所遭受到的压迫首先体现在身体上,他们的身体被无情地物化了,成为了为工厂或公司创造利益的工具和机械。一旦他们因为劳损、疾病、死亡、违反工作条例等理由不能再为工厂及公司提供利益,或者工厂及公司因为不景气需要裁员时,其身体便直接沦为了丧失使用价值的垃圾,会立即遭到丢弃。身体作为“工具”和“机械”其使用价值和使用成本都要进行严格的管控与核算,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身体的“经济学”。
这种将身体视为“工具”与“机械”的物化现象首先表现为生产者与产品的分离,生产产品的人却不能占有产品。穆时英的小说《偷面包的面包师》中的面包师为了让家人吃到自己烤的面包只有偷窃,被发现后砸了饭碗。在面包店店主的眼里,面包师与烤炉一样,都是生产面包的工具,烤炉自然是不能占有面包的,而被工具化了的人也不例外。其次,身体的工具化和机械化还有一种更极端的表现方式,那就是人的价值低于物——个人的身体只是生产环节中众多的“工具”之一,对于从事技术含量极低的体力劳动的底层工人来说,他们的身体在厂长眼里甚至还不如贵重的物品,因为贵重的物品一旦损坏,会直接给他们造成经济损失,但工人们的身体则廉价的多。在大量破产农民涌入都市的情况下,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可谓应有尽有,资本家轻易便能找到无数的替代品,当时的劳动保障制度又极不完善,这使得用工成本非常低廉,进一步加剧了工人身体的“贬值”。在《油布》这篇小说中,体弱多病的阿川因为拿盖着货物的油布为自己挡雨,遭到了厂长训斥:“你怕老病发作,就不怕我的货物霉坏吗?”委屈的阿川辩解道,运送的货物是搪瓷,搪瓷不会发霉时,厂长却这样呵斥道:“搪瓷不会发霉,装货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当晚,猛烈咳嗽的阿川叹息着:“连一个木箱还不如呢!”[1]229-230而《手指》中的翠姐儿更是被活活虐待致死,她的手指被缫丝的滚水烫得“皮全给剥了,肉也没了,像萝卜,指甲儿上没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边。”[1]123再次,等同于工具的“物化”身体只要失去使用价值,便会立即遭到抛弃。尽管工人和职员的身体在其老板和上司看来等同于机械,不过人的身体与机械毕竟有着本质的不同。相较于冷硬的机械,人体是软弱的,需要休息、饮食;而且人体更容易受损,疲劳、疾病、残疾乃至死亡都会直接影响身体的“使用价值”;更重要的是,机器的损坏可以通过更换零件等方法进行修复,但人的身体是“一次性”的,只能“小修小补”,一旦患上不治之症或者肢体残疾便永远无法复原。上述原因使得身体的维护成本相当高昂,因此,对于专注于节约成本和攫取剩余劳动价值的管理者而言,当员工的身体发生不可逆转的损坏时,与其为其治病、疗养,不如直接弃之不顾,寻找替代品。《断了条胳膊的人》中的主人公是砖厂的工人,不慎被机床上的钢刀斩断了胳膊,失去了健全身体的他被东家拒之门外,再也找不到工作,只好四处借债,靠酒精麻醉自己。当工人的身体完好可以创造使用价值时,他们的身体是生产工具;当工人的身体残缺,无法再创造使用价值时,他们的身体就成了没有用处的“垃圾”,必须被处理掉,空出来的位子自然有新的“工具”来补充,这样“精明”又“划算”的不榨干工人最后一滴血便不罢休的身体经济学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除了对身体的直接剥削,施蛰存还书写了资本主义新兴产业对传统经济的挤压。《牛奶》中老佃户以贩卖自家产的牛奶为生,然而附近新建的一家牛奶公司却断了他的财路,原来的老主顾认为私人的牛奶不如大公司的安全、卫生。可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所谓的大公司的牛奶也不过是从私人手中收购来的,只换了个包装便摇身一变成了“科学炼制卫生牛奶”[3]316。这无疑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都市人盲目迷信的心理的辛辣讽刺。《汽车路》中主人公关林是地道的农民,可是要在他家荒地上修马路的消息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他对“汽车路”这现代生活方式的代表十分不满,所以乘人不备时常常“偷拔了一个做标记的竹签,或木牌,或是从土丘上踢几块石头到路上去。”[3]319直到有一天一辆汽车翻倒在路上,关林帮忙将其推到了汽车站,并得到了酬谢,这笔意外之财让关林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他竟然故意破坏道路,让汽车翻车,希望再赚些飞来横财,不想却被识破并被抓进了拘留所,为了赔偿损失,不得不把自己的土地卖掉了。现代公路的修建更像是一个隐喻,象征了现代生活方式对传统生活方式的破坏,这种破坏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体现在人的精神和心理层面。《牛奶》和《汽车路》是两篇讽刺意味很浓的小说,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现代生活方式的侵袭,底层民众的生活本该是淳朴而平淡的,但来自都市的侵扰使他们面临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危机。
除了资本主义工商业对民众身体与经济的剥削、损害,新感觉派笔下还有另一种底层叙事——来自“优等民族”的种族歧视。清末民初之际,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之后,认识到中国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长期落后于欧美的现实,认为中华民族技不如人、艺不如人、事事不如人。这种在文化、制度上的不自信,使中国人对中华民族乃至黄种人本身都产生了自卑感。这种自卑就慢慢演化为了崇洋媚外的人格心理,再加上上海开埠较早,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都在上海设有租界,中国政府的法律、制度在租界中全不生效,租界俨然成了国中之国,因此,外国人在当时的上海可谓是绝对的特权阶层。施蛰存的小说《四喜子的生意》就反映了来自种族的压迫,这篇小说是施蛰存少有的以底层民众的口吻展开叙事的小说,在语言风格上颇与穆时英的《南北极》近似。小说的主人公四喜子是一位黄包车夫,这天在上海最繁华的大马路上,一个漂亮的外国女人拦下了他的车。一上车,外国女人就用尖尖的皮鞋头踢四喜子的背,叫他不要抽烟,之后,她竟然放肆地光脚踢四喜子的肩膀,然而,四喜子却把她的行为当成了一种性的刺激,于是到了一处偏僻的地点,四喜子试图强奸这个外国女人,见她反抗又想所幸把她的手镯子抢了来。但四喜子的犯罪并未成功,他被及时赶来的外国巡捕打昏了过去,扔进了巡捕房。《四喜子的生意》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正在于压迫者是白人女性,而被压迫者是黄种男性,如果将白人女性置换为白人男性,那么用脚踢背这一行为的含义就会完全不同。在穆时英的小说《街景》中,喝醉了的外国水手也把皮鞋搁到了车夫的脊梁盖儿上,把他当牲口一样使唤,但除了侮辱之外,我们并不能感到性暗示的意味。可见,类似的行为一旦转换了性别就只是单纯的歧视,不可能让四喜子感到“五个脚趾在我皮肉上抓”,“是这么一般不疼不痒的味儿”[3]205。正是白种女性这种暧昧的身份,使四喜子的心理混杂着对外国人的仇恨和对女性的欲望,他一方面认为外国女人不要脸,天热了穿得像妖怪,坐车也要卖弄风骚;另一方面,又被外国女人太薄的衣裙和光脚踢他的动作所吸引。当压迫混杂了吸引,四喜子便试图用强暴的手段发泄怨愤与不满。但最终四喜子在巡捕房里被暴打了一顿,脸上也被吐满了口水。他的僭越行为换来了更多的压迫与羞辱,如果将其放在上海半殖民的背景下审视,四喜子的遭遇可以说是有着多重象征意味的:四喜子作为中国人,但他的犯罪行为却要由外国巡捕来惩罚,这是政治上的压迫;外国女人佩戴的手镯,是四喜子的老婆无福消受的,这象征了经济上的压迫;白种人可以对四喜子随意辱骂蹬踏,这又是身体上的压迫。在此意义上,四喜子强奸、抢劫的行为就成了对种族压迫的变相反抗,而其反抗的失败则进一步凸显了殖民主义对上海特别是租界的支配权。
(二)从“反饥饿”到“反压迫”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对于底层民众来说,吃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而食物匮乏所导致的饥饿感也每每成为革命与造反的原动力。穆时英《南北极》、《狱啸》与《中国行进》中底层人民造反的缘由之一就是“反饥饿”,并由“反饥饿”升华为“反压迫”。
对食物的渴望和对“饥饿感”的描写,是新感觉派底层叙事的重要主题。《偷面包的面包师》中,面包师的母亲、妻子、孩子的愿望就是吃上“洋饽饽”;《莲花落》中的夫妇家园被战火毁损,不得不四处流浪、乞讨,食不果腹。《中国行进》中三岔口农民起义爆发的原因是地主抢谷、抢粮,让农民没了饭吃。在穆时英的所有作品中,对饥饿描写得最为触目的当属《狱啸》了。《狱啸》中的主人公因为打死了压迫工人的工头,被关进了监狱,监狱里一天两餐,顿顿难饱,“饿的真难受”,“饿得不能睡”,“肚肠像有谁在抽”[1]246。强烈的饥饿让他想吃人,甚至是恭桶里的粪便。而饥饿和不足在饱足和有余的映衬下就显得愈发刺眼了。当三岔口的村民为吃不饱肚子而忧愁时,石佛镇上丁老爷却在大张旗鼓地做寿;当四喜子在大马路上辛苦拉车时,看到的是珠宝店里闪闪发光的各色珠宝。《上海的狐步舞》和《街景》更是穆时英有意将顶层人的“天堂”与底层人的“地狱”拿来作对比的小说:街旁的建筑工地上,一个工人被木柱压死了,在他死去的地方,新建的酒店正拔地而起。为了填饱肚子,婆婆为自己的儿媳拉起了皮肉生意,儿媳为了讨好潜在的客人,“嘴角浮出笑劲儿来”[1]339。镜头一转,“嘴角浮出笑劲儿来”的比利时珠宝掮客与大资本家刘有德的姨太太刘颜蓉珠正在华懋饭店里调情,“淌着细汗”[1]340。镜头再一转,黄包车夫“淌着汗”,拉着醉水手在寂静的街上跑着。在明亮阳光的映照下,簇新的苹果绿跑车驶过街道,而就在街角的阴影里,瞎了一只眼睛的乞丐正慢慢走向死亡。穆时英通过相同的都市空间(酒店、街道)或动作表情(嘴角的笑劲儿、淌着汗)巧妙地用蒙太奇手法将有钱人和赤贫者的生活画面拼接在一起,凸显了上海“天堂”与“地狱”共存的本质,底层民众生活的惨状在对比下令读者更为心惊。
在描写赤贫阶层的生活时,对饥饿感的刻画最能唤起读者的同情与共鸣,因为个人身体的存续是人类得以繁衍和发展的关键,而对食物的摄取又是身体存续的关键,“饥饿”是穷人必须摆脱的魔障。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中,底层人民的饥饿是由富人的剥削和压迫造成的,而穷苦人又缺乏足够的力量靠和平、合理的方式告别饥馑,在这种情况下,革命的爆发几乎成了一种必然,“在革命的政治理论中:饥饿是压迫的产物,而不是懒惰、愚钝以及道德欠缺的产物。”[4]116在此情况下,“反饥饿”就升华为了“反压迫”,对吃饱饭、活下去的执念,就成了革命与反抗的原动力。穆时英的《狱啸》可以视为由“反饥饿”到“反压迫”的代表,在监狱里被饥饿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犯人们在看到狱友被饿死时,饥饿与死亡的联系得到了凸显,为了逃脱死亡的命运,囚犯们开始了暴动,尽管暴动最后以失败告终,主人公更是中弹身亡,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这正是被压迫者的革命逻辑。一个人的饥饿往往导致个体的死亡,但一群人的饥饿却常常成为了革命的基石。《断了条胳膊的人》的主人公在走投无路,要与厂长搏命时,看到了原来工厂里同他一样有遭遇的工人,就不再想寻死了,因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砖厂,多少工人;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听到这句话的。给砍了的不只他一个,讲这话的不止一个厂长。扎死了一个有吗用呢?还有人会来代他的。”[1]216面对着被压迫的群体,他个人的反抗意识上升为了阶级意识,消灭一个敌人的身体,并不能改变饥饿和被剥削的现实,只有消灭了整个剥削阶级,他们才能从根本上消除饥饿。
“然而懵懂的抵抗最是要失败的,在身体的饥饿感和革命的政治觉悟之间横亘着万丈天堑。一个朴素的农民,不可能仅仅凭借这饥饿的身体感觉而找到真正的革命政治”[4]117。凭借“反饥饿”和“反压迫”等原始的阶级意识所组织起来的暴动、革命,其参与者只是出于共同的需求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团体,谈不上有什么组织、纪律,更谈不上共同的革命理想与革命追求,这样的乌合之众,一旦受到外力强有力的镇压,很快就会败下阵来。《狱啸》中的囚犯暴动和《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中的渔民暴动都是如此。《中国行进》中三岔口人民的抗租运动,可以说是新感觉派笔下罕有的有组织的武装起义——他们集结了几千人的队伍,缴获了敌人的枪械武装自己,并选出了总司令、排长、军师,有了具体的分工和作战计划,进村还要对口令,即便如此,也仍然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因为中国的农民阶级本身就有其局限性:他们没有大局观,缺乏持之以恒的斗争精神,只着眼于眼前的既得利益,没有坚强的领导核心,“大家有好处的争着来。有坏处的推别人去干,这就是不能齐心。还有,太爱我们的田了。大家只想着家,就不肯出力,不肯跑到别的地方去。”在起义稍遇挫折时,农民们想的是:“拼不过的。有蚕豆吃,还是回去耕田吧,下秧的日子到了。等没饭吃时再拼。”[1]485-466可见,“饥饿感”是革命的原动力,但也成为了阻碍革命继续发展的绊脚石,只要有了一口饭吃,不至于被饿死,为“反饥饿”而集结起来的革命队伍马上就作鸟兽散了。
除了乞丐、失业工人、破产农民等赤贫阶层的人物外,新感觉派还描写了大量的“夹心层”人物——舞女、小职员、小知识分子。他们不能上天、不甘入地,无法像大资本家那样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也不似赤贫阶层那样一无所有,反倒可以放手一搏。他们往往有老母、病妻、幼子需要抚养,又要顾忌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或突然而至的意外,他们时刻面临着失去稳定生活来源的风险。在夹心层与赤贫阶层之间并不存在着绝对的鸿沟,所以为了不跌入赤贫的深渊,他们不得不无节制地以消耗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多处周旋、委曲求全,换取暂时的安稳,过着压抑、灰暗的生活。
(一)挣扎求生的无奈
在一个男权社会中,相比于处于劣势的女性,作为主导的男性享有在资源上、地位上、金钱上和身体上的绝对优势,但是,享有的权利越多也意味着所要肩负的责任越大,他们要出人头地、养家糊口、赢得他人的尊敬,更要满足自己的野心。在社会、家庭、欲望的多重压力下,除了少数的政客和大资本家,处于“夹心层”的普通男性经常陷于挣扎求生的无奈当中,即便是原本处于富裕阶层的男性,在严酷的竞争环境中,只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从生活上跌下来”[1]234。经济上的破产不但可以摧毁人的意志,而且还会使人丧失生活的动力,甚至自行结束宝贵的生命。据统计,在1932年到1934年这三年间,有据可查的上海市民自杀人数为6789人,其中因经济压迫而自杀的人数为1531人,占到了总自杀人数的两成多,是继“口角纷争”与“家庭变故”之后的第三大自杀原因[2]445-447。
穆时英的小说《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金子大王胡均益正是“从生活上跌下来”的自杀者的代表,他原本有八十万的家产,但由于标金投资失败,不出五分钟,所有的财产便化为乌有。对于追求财富的胡均益来说,投资失败就意味着生命意义的丧失,于是在夜总会享受了最后的狂欢后,他举枪自尽。《烟》中的主人公是经济学学士、华懋公司总经理,可谓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然而好景不长,缺乏实际经验的他不过是一个空想家,只有纸上谈兵的能耐,公司运转了一个月就破产了。《父亲》和《旧宅》中破产了的“父亲”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对自己的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最终在五十八岁的年纪上便郁郁而终。失去了曾经拥有的比从未拥有更让人难以接受,正因为曾经有过富裕的生活,所以破产者对失去财富的恐惧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地位的丧失比普通人更为敏感,在面对一无所有的局面时,底层民众还可以依靠群体的力量和身体的本钱奋起反抗,但对于没落的资本家而言,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丧失只能带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垮塌:在得知破产后,《烟》中的青年老板“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1]156;“父亲”斑白了头发,吸起了鸦片,患上了肺病,“眼珠子里边显露了他的整个的在抽咽着的灵魂”[1]20;而金子大王胡均益“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1]284。
《烟》中的主人公带有穆时英的影子,这在《父亲》、《旧宅》两篇自传性质的小说中体现得更为明显。穆时英的父亲是一个金融资本家,穆时英小时候家里非常富有,有很多房产,一家人住的别墅有上下三层,相当阔气。他们兄妹四人,每人都有保姆,家里常常挤满了巴结父亲的男客和巴结母亲的女宾,男客们会从“我”的八字里边看出总统命来,每一个女客人都是“我”的丈母。然而在穆时英15岁这年,父亲开的金子交易所破产,穆家从此败落,不得不卖掉旧宅,顿时“门前冷落车马稀”,父亲也从一个愉快、乐观、刚毅坚强的资本家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感伤的弱者了。”“我没有了总统命,没有了丈母,没有奶黄色的小房间”[1]20-34。同年十一月,穆时英的祖母去世,21岁时父亲也因长期抑郁导致的肺病离开了人世。可以说,家庭的破落一直是穆时英内心挥之不去的隐痛。鲁迅先生曾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5]437。家庭的破败让穆时英深刻地认识到了人情的浇薄,“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面前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1]153。《烟》中的这句话既是小说主人公的心声,同时也是穆时英的心声。
除了破产者,都会中更多的是过着机械般刻板生活的小职员,不管他们多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却不得不面对随时可能被老板或上司炒鱿鱼的窘境,而即便求得了暂时的安稳,十年甚至几十年如一日的职员生活也会蚕食掉人的所有梦想与抱负。当破产者沉浸在呼天抢地般的剧烈痛苦中,甚至不惜一死了事时,被解雇了的小职员却依然能凭借着多年来练就的麻木与坚韧,卑微地活下去。都市中“夹心层”的灰暗人生既有天塌地陷般的摧毁,也有循序渐进式的侵蚀。《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中的市长秘书缪宗旦,五年来接到的第一封市长手书便是撤职书;施蛰存小说《失业》中的刘念劬在失业后虽然茫然无措地在街头乱走,但依然本能地保持着一个洋行办事员惯有的礼貌与客气。无论是缪宗旦还是刘念劬,在面对失业的打击时,虽然内心翻江倒海,但面表上却平淡如常,多年来以服从为天职的职业训练和循规蹈矩的职场环境,已经将他们改造成了机械的木头人,失去了大悲大喜的冲动和能力。“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他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1]269。而施蛰存的另一篇小说《鸥》则描写了这种职业训练的开始阶段,从农村来到上海谋生的小陆,凭借着勤恳的工作,在三个月的时间内,从一个练习生升为了初级职员,不过,他升职后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
他试把眼光看向将来,三年,五年,七年,那可憎的景象展开在他面前,台灯的玻璃罩的花纹中,满嵌着揩拭不去的灰尘,呼人铃需揿两三下才能稍微地发着疲懒的令令声,玻璃墨水台上积满了红蓝的斑渍,而挺厚的账簿写完了一本,又送来了一本,好像永远是不会写完的,而他还是这样机械地每天从早上九点钟坐到下午四点钟……[3]331
缪宗旦、刘念劬、小陆都将或者已经在一成不变的琐细日常中被消磨得语言乏味、面目可憎、心灵麻木。这是体制对人的束缚,也是一种“权力力学”——纪律“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6]156。的确,从功利的方面来看,缪宗旦和刘念劬都是“能干”的,面对着芜杂的业务他们尽心尽力,但却也得不到满足和快乐,支撑起他们的是“纪律”和体制的规训,然而这种规训是以他们个人身体的磨损为代价的。他们一旦从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被迫抽离出来,就如同人体被抽出了骨架一般,失去了生命的支撑。当缪宗旦接到辞职信时,觉得“地球的末日到啦!”[1]269他失去的不仅是赖以为生的金钱,还有几年如一日形成的身体上的“惯性”。
(二)仰人鼻息的悲哀
与都市中挣扎求生的男性相比,“夹心层”中女性的境遇则更为险恶,除了环境和地位的压迫,她们更多了一重重压,那就是男性的霸权。在男权社会中,女性选择的空间更为狭窄,想过上衣食无忧的顶层生活要么需要有好的出身——生在资本家、政客等大富大贵之家;要么需要有魅惑的身体——成为资本家、政客的夫人或姨太太。而对大部分普通女性来讲,她们只能依靠丈夫的薪水养家,处处仰人鼻息。如果她们打算自食其力,则更要面对无处不在的男性或色情或嫉妒的目光,被男性审视、把玩——“看是主体的权利,被看意味着被贬低为对象和客体”,“这时,被看也就是被主宰”[7]。可以说,都会中女性始终处于男性的主宰之中,她们身体的主体性被稀释了,成为了男性的附属物。
这种仰人鼻息的悲哀在舞女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她们的身体不是用来做工、生产消费品的工具,而是专门用来为人取乐的消费品。施蛰存的小说《薄暮的舞女》以主人公舞女素雯与舞场经理、情人子平和新欢邵先生的电话来推进情节发展。在小说的开篇,素雯厌倦了日复一日在舞场曲意逢迎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位愿意供养她的情人,便对舞场经理提出的续约要求不屑一顾,但情人子平的电话却让她彻底乱了手脚,因为子平破产了,无法再供养素雯,于是素雯不得不再与舞场续约,并开始寻觅新情人——邵先生。尽管整篇文章都以素雯为视点,只能听到素雯的声音,但她的命运却牢牢掌握在这几个与之通话的男性手里,她就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对素雯和其他舞女而言,长时间昼夜颠倒的生活和无规律的饮食造成了身体与精神的透支,“我们这些人全都把身子淘坏了”,“到现在还是神经很衰弱的”[3]186。素雯不想做舞女的心愿是真诚的,但她赖以为生的资本就只有的身体而已,如果不能娱人,就无以自保,要想获得衣食就不得不继续被许多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她的生活看似优渥——住漂亮公寓,有服侍女佣,可这都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健康和人格尊严为代价换来的,所不同的只是她的身体是可供所有舞客消费,还是只供一人消费。不论哪种状态,她都要过着依赖男性的生活,做舞女就要赔上笑脸,忍受种种非礼;做情妇就要不计较名分和社会地位。她们的生活是不自由也不自主的,必须讨好能够提供给她良好生活条件的男性,看似风光的背后是难以向人诉说的悲哀与无奈。
《特吕姑娘》的主人公秦贞娥是永新百货香妆品部的女店员,与舞女相比,不靠出卖肉体便能自食其力的她理应有着轻松而自在的生活,但女性职员除了与男性职员一样,要受到公司的管控外,还要面对男顾客和男同事的第二重压迫,沉重的压力使秦贞娥步履维艰。她相信公司所说的:“我们与公司是合作的,我们必须和气,诚实,而且殷勤,使公司的营业发展,也就是使自己的职位和薪水增高。”但工作了两周后,她就发现了一个怪现象:“现在,显现在她面前买香妆品的,却渐渐地几乎要纯粹是整洁的青年绅士了”[3]286-287。甚至有的男顾客付款之后直接将商品送给了她,显然,她姣好的面容引起了男性顾客的兴趣。因为坚信公司与个人共生共荣的理念,她也就顺势向各怀鬼胎的男顾客推销起各种价格不菲的商品来。不久,秦贞娥就成了小报上的名人,还被起了“特吕姑娘”的绰号,也就是法语“Miss de Luxe(奢侈的)”的音译。而公司也认为秦贞娥的行为有损公司的名誉,告诫她“在应付主顾的时候要诚实,要态度端庄,要顾全公司的名誉与信用,使营业繁荣起来。”这样的双重标准让秦贞娥困惑了起来,“消失了她的好兴致,永远是患着忧郁病似的了”[3]291。其实,真正让“特吕小姐”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缘由是因为她销售业绩飞涨,不断加薪,引起了男店员们的不满,“公司的利益”只是他们维护可悲的男性自尊心的借口。“特吕小姐”出色的业绩和不断增长的工资所仰仗的其实是男性顾客对其的欲望注视,其事业遭遇到挫折则是因为男性员工的利益和自尊受到了伤害,而公司冠冕堂皇的口号和训诫只是维护商业利益和男性员工诉求的幌子。在一个男权社会中,无论是舞女、妓女还是女员工、女职员都不得不仰男人之鼻息。
处于“夹心层”中的人们,在“天堂”与“地狱”的两极间,过着刻板、机械、灰暗的生活,升入“天堂”的机会渺茫,但稍不留心便会坠入“地狱”。在新感觉派作家中,除了刘呐鸥出身于大地主家庭,生活一直比较优渥外,家道中落的穆时英和从小城来到上海打拼的施蛰存其实都可以算作“夹心层”,他们对“夹心层”的生活可谓是感同身受。而这样的“夹心层”才是都会中的大多数,他们的“灰色人生”是都市中最真实的“色彩”。
[1]严家炎,李今.穆时英全集:第一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2]忻平.从上海发现历史——现代化进程中的上海人及其社会生活1927-1937(修订版)[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
[3]刘凌,刘效礼.施蛰存全集:第一卷[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葛红兵,宋耕.身体政治[M].上海:三联书店,2005.
[5]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
[7]南帆.身体的叙事[J].天涯,2006(6).
责任编辑:王飞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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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7)03-0131-06
2017-02-24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2016年度青年项目“新感觉派的生命本体研究”(项目编号:HB16WX030)。
杨程(1988-),女,内蒙古呼伦贝尔人,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