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志均
(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2.广西科技大学,广西柳州 545006)
传承与变迁:一个苗族村庄礼物流动的人类学观察
韦志均1,2
(1.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2.广西科技大学,广西柳州 545006)
根据在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某苗族村庄L村的田野调查,收集该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婚礼、葬礼、满月、乔迁、打同年等重大仪式活动的礼物交换记录账本,并参与观察L村仪式活动和进行人物访谈,从中笔者发现,L村二十多年来礼物形式和流动体系在形势和内容上经历了很大变化,交换网络因交通工具的发展在不断扩大,交换的礼物内容因生活水平的提高而不断变化,实物不断被现金所代替,但是礼物交换的核心意义不变,它是维系L村不同个体之间关系以及L村与周边村庄关系的重要纽带,它体现了邻里守望与相互帮助的精神,体现L村人的生活智慧。
礼物交换;苗族;村庄
法国人类学家莫斯(Marcel Mauss)在整理前人田野材料的基础上提出来自己的结论,他认为礼物交换,而非是物物交换,才是小规模社会中产生与维系社会关系的程序。礼物交换并不仅是为了获得物资而进行的经济交易,同时也是一种道德交易。[1]阎云翔在《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中把礼物的种类分成表达性礼物与工具性礼物,对后来的研究有较大的影响。[2]本文的田野点L村位于广西北部,距离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县城110公里,L村下辖7个屯(比行政村更小一级的单位,有些地方也称自然村、组、生产队),共有600多户,3000多人,其中苗族人口占90%以上,有韦、贾、管、梁、何等姓氏。虽然地理距离县城不算很远,但交通不便利,上个世纪90年代初到县城需先步行,后坐车,要一整天的时间方能到达,近年路况变好,从L村到县城的时间一般在4个小时左右。选择L村作为田野点的原因是该村有史以来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大部分年轻人在本村择偶,礼物交换系统相对完整而且封闭,而现在,L村的婚姻圈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外来文化的冲击也较为激烈,在L村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互惠系统也面临着市场经济系统的冲击,L村苗民们的社会组织、角色意识、生存智慧、道德习惯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变迁。
(一)L村内部结构
融水苗族村寨在人口增长过程中,受血缘社会文化制度的影响,同—祖先的若干个体小家庭往往集中居住,从而形成苗族的集地缘和血缘联系于一身、兼有农村公社和氏族组织两重性质的村寨社会。村寨内多宗共处、异姓睦邻的现象十分普遍。[3]L村7个屯的规模从二十多户到几百户不等,最大的屯200多户,村寨大多分布在山顶或半山腰,九十年代初全部是木结构干栏式建筑吊脚楼,这种建筑的特点是敞开式的结构,户与户之间的交流非常方便,有些甚至是几个家庭之间连廊式的建筑,近年砖瓦结构房子逐步增多,屯大部分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但没有单一宗族的屯,都是由多个宗族构成,宗族是苗族传统社会组织形式之一,苗语称“爹继”,是由一个共同的男性祖先(苗语称“爸构”)繁衍下来的男性后代组成的亲属集团。宗族内部严禁通婚,宗族间则可以互相“开亲”。[4]原来同一宗族都居住在相对接近的地方,后来因人口增加,宅基地紧缺,这种特点现不再明显,地缘关系在村落中也逐步发挥社会作用,但血缘社会结构的重要性依然从称呼中可以看出,L村的所有的人物称呼都在名字前面加上亲属词汇,如一个名字叫做小明的人,根据不同社会关系会被称呼为“舅小明”、“叔小明”、“侄小明”、“姑爷小明”,“女婿小明”,叫人不带亲属词汇,被认为是不礼貌的体现。大部分礼物交换以宗族为核心,向地缘关系和婚姻集团扩散。
(二)L村外部互动的网络
融水苗族自治县地处桂北山区,云贵高原苗岭山地向东延伸部分,苗族村落山重水复,交通险阻,据文献资料记载,民国时期,融水地区商业十分落后。那时交通闭塞,境内融江、大年河、贝江3条河流便成了与外地沟通和物资交流的主要渠道。境内仅有商座71户,从业人员90人,且多集中在融水镇,其次为和睦、三防两个圩镇。[5]L村距离圩镇比较远,可见新中国成立前,L村尚未受到外面集市的直接辐射,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L村所在的镇有了一个较为集中的商业街,离L村8公里的一个通车的村庄成为L村购买外来物资的集散点,同时,L村九十年代开始很多外出务工青年,逢年过节一般会购买物资回家。2011年该县205个行政村(社区)仅有90个通达,通达率为44%①新华网广西频道http://www.gx.xinhuanet.com/wq/2015-04/03/c_1114854065.htm,L村直到2007年才完全通车,2015年才通水泥路,因此,上世纪九十年代L村周边的民间互动网络大多以能走到的地方为主,互动范围也不受行政划影响,而是以距离远近和族群亲疏为主要依据,村与村之间的互动的距离区间大多是以一个白天步行旅程为标准,而族群的互动范围大部分在苗族内部,与侗族也有交往。该地区最大型的互动模式“打同年”,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带着芦笙和礼物到对方村寨做客,通常发生在两个有一定距离苗寨之间,有时候也发生在苗寨和侗寨之间,如果一天的步行不能到达目的地,将带来很大的麻烦,因此传统村际间互动的网络范围大概在20公里左右,现在由于交通方式的改变,互动范围有所扩大,但是历史传承下来的礼物交换依然发挥着作用,直到近年与L村进行礼物交换最频繁的,依然是20公里左右范围的苗寨。除了本村自给自足的婚配之外,外村的婚姻关系大多发生在这个互动网络中,因此这个互动的网络形成了以某个宗族村落为中心的婚姻关系集团,宗族之外的互惠交换主要在这样的一个网络里完成。施坚雅在《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曾经对中国农村集市的空间模型和社会功能做了深入描述,村庄、基层市场等形成一个正六边型的状态分布,一个基层市场的村庄呈正六边形状分布,而更高级的中间市场也是由呈正六边形分布的基层市场构成,以此类推相互镶嵌。在这个基层市场中,大家在这个市场上交换信息,做生意,维护行业利益,完成宗族的祭祀,甚至是说媒,都是以这个市场共同体为核心来完成的。[6]L村的内部集市一直没很好发育,直到2016年暑假最近的一次田野调查,该村尚未有职业的商户,没有全年都开放的宾馆、超市、饭店等,只有几家农闲时才开门的小卖部,也没有施坚雅描述得那么具有模型的概念,而市场的功能更加没有施坚雅描述得那么齐全,这些功能,很多时候还是通过互惠交换系统来完成,比如说宗族的祭祀和说媒等,与市场经济的体系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一)以个人为中心的关系网络与礼物交换
以个人为中心的关系网络是界定得最清楚和关系最稳定的网络,苗族村寨中的大部分礼物交换是在这个关系网络中进行的。人生礼仪中,从出生到死亡主要有以下几种重要礼物交换形式,如“送米”礼、满月礼、“送糍粑”礼、婚礼、葬礼。每种礼物交换都有其重要意义。大部分礼物交换发生在婚前,个人成家之后只剩下一个葬礼,融水苗族村寨周围的汉族村有为老人办寿酒的习俗和礼物交换,近年来也被L村百姓效仿,但一直无法形成严谨的礼物交换体系,传统的礼物交换依然具有不可替代性。
1.满月礼
满月礼是以初生婴儿为关系网络中心的礼物交换,L村新娘不落夫家,直到婚后待产时才搬进夫家,新婚孕妇日常生活衣物用品都在娘家,因此,婚后第一胎的满月礼尤为隆重。满月礼在L村分两次,分别在婴儿出生后的第十二天和第三十天举行。第一次叫做“送米”礼,该礼物交换形式的人物关系的核心是初生婴儿和外婆,在婴儿出生的第十二天,以外婆为首的娘家家族妇女给新生婴儿送米做为礼物,娘家的成年男子则不参加这个送礼仪式。送米礼有两层涵义,一是象征的意义,米在融水苗族村寨有增强生命力的寓意,送米的意思是让婴儿活得下来,二是有工具性的意义,在困难时期,米是母婴活下来的基本保障,同时,送米的都是已婚妇女,大家聚集在一起,传授育儿经验。第二次仪式叫做“戒月”礼,送礼人的范围比第一次要广,送礼人不限于妇女,男女老少都参加,主要以婴儿舅家的宗族为主,礼物种类比第一次繁多,主要有谷子、米、酒、婴儿用品、床上用品,衣服、以及其他生活用品,夫家设宴招待,宴席的规模比婚礼小一些,宴席结束后夫家送回一些生肉作为回礼。满月礼除了保障母婴的物质需求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让娘家的人认新生婴儿,给他在这个亲属关系网络中一个定位。
2.送糍粑礼
送糍粑礼是发生在舅甥之间的礼物交换,L村的外甥们从出生的那年起,每年都会收到舅舅们送的糯米白糍粑作为新年礼物,送礼时间通常是大年初三到初六期间,外甥家设宴招待并回礼,传统的回礼通常是腊猪肉和少许白糍粑,在苗族人的眼里“天下舅舅最大”,送糍粑的舅舅不仅限于亲舅舅,娘家宗族的同辈男性都有义务和权力进行这一仪式。糯米白糍粑是这一地区苗族过年期间每家每户都自己做的,它被赋予了小孩健康成长的符号意义。舅甥关系是苗族社会的一个重要关系,这一礼物交换保证了舅甥之间至少每年一次的互动机会,增强感情,一直持续到外甥长大成人,一方面有呵护外甥成长的意思,一方面也不断向外甥强调舅舅在他社会网络中的重要地位。
3.婚礼的礼物交换
L村所有礼物交换仪式中,婚礼最为庞大,体现在参加的人数多,礼物品种多样,婚礼在新郎家举办,礼物交换有三种类型,一是新郎宗族内部的互惠礼物,二是新郎宗族之外亲戚朋友送的礼物,三是新郎送给新娘的礼物。第一种交换类型L村人并不纳入“送礼”的范围,在记账本中,宗族内部的礼物交换都不叫送“礼”,一般把这些礼物写成“帮”(为了表述方便,笔者把这种礼物称为“帮”礼),在L村宗族的“帮”礼有米、糯米饭、煮熟了的鸡鸭、鸡蛋、酒、酸鱼等,除了带来“帮礼”外,宗族内部还有义务以主人的身份来处理婚礼中的各种事项,婚礼宴席需要的食物有部分是依靠宗族内“帮”礼来供应,肉类通常是1头牛,4~6头猪,结婚事主家庭自养的牲畜一般不足以举办一次婚礼,需要在宗族内部互助交换,这种交换往往在几年之后,等对方家庭有喜事把牲畜还回去时才完成。第二种类型是L村人眼中真正的“送礼”,其中舅舅送来的礼最受关注,摆放在靠近门口最重要的位置,人物关系“差序格局”在礼物摆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按关系远近排序,上个世纪90年代,这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必须非常谨慎,经常有人因此闹不愉快,近年L村人逐步看淡这种排序。第三种婚宴结束后送往新娘家的礼物,前面提到的宗族内部人送的“帮”礼,如糯米饭、煮熟了的鸡鸭、蛋等,此外还有一条牛腿和五六条猪腿肉大件礼物,每条大约40~60斤之间,没有现金彩礼,这些礼物当天婚礼结束后送到娘家,可以看出在整个婚礼的礼物交换中,大部分是礼物交换,尽量降低使用现金。
4.葬礼
L村葬礼的礼物交换也不叫送礼,叫送“酒松”,直译过来是送酒缸。死者若未满36岁,被认为不能变成“布弄”保护在世的人,不举办仪式,36岁之后才叫正常死亡。和婚礼一样,死者宗族内部履行处理整个仪式事务的义务并带来米、酒等“帮”礼,葬礼礼物交换的核心人物是死者和他(她)的女婿,如果没有亲生女儿,宗族内部的晚辈女性的丈夫有义务充当这一角色,礼物一般是一坛高品质的糯米甜酒和几十斤糯米。葬礼的回礼是等到过年时给送“酒松”的女婿们送白糍粑。
(二)以家庭为中心的互惠交换
以家庭为中心的互惠交换主要包括农忙互助和起房子,其中起房子属于整个家庭的大事,上个世纪90年代L村还没有楼房,都是杉木制作的干栏式建筑,劳动力的互惠交换在起木房子中尤为重要,由于干栏式建筑材料和技术要求的特殊性,需要大量伐木,通过人工从山上运回村里,制作工艺环节繁多且无法使用机械作业,需要很多人工合作完成,如果这些工时都按照市场交换来计算,那么木房子造价很高,那将需要大量的现金,L村的做法是,除了几个专业的木工师傅,其他的劳动力都属于互惠交换,而交换的对象以本宗族内部为主,也有其他亲戚参与。在农闲时,大部分人都会主动来帮忙,每个家庭起房子的时都不需要太多现金,而主家有账本,记录互惠交换对象出工的天数,这些互惠交换,无法在短时间内对等,在隔代之间流动,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近年,L村新起混凝土砖房逐步增加,按理说这类房子完全可以像城镇一样承包给专业的施工队伍建设,但是L村依然沿用原有的交换体系。
(三)以社区为中心的关系网络与礼物交换
这类交换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打同年”,这是一种大型的仪式交换,之所以把它说成“仪式”,一是因为它并不是因为劳动生产直接需求的交换。二是因为这种交换有一系列仪式,不能随时随地进行,是一种仪式化的活动。“打同年”是交朋友、结兄弟之意,互动的双方是集体而不是个人,是两个苗寨之间的互惠交换,交换的礼物一般是纯色牯牛,客方在接近主方的寨子开始实施一系列的仪式活动,以表示跟平时的走亲访友的不同,比如,在入寨之前要集体吹芦笙,而且芦笙上要插有树叶和绿草,以这种方式告诉主人,这是正式来“打同年”,而主人也准备了一系列的欢迎仪式,如酒过三巡才能入寨、吹奏芦笙迎宾曲等。距离近且经常发生互动的苗寨之间一般不会有“打同年”仪式,而是发生在较远的村寨之间,基本上超出了行政村的范围,L村七个屯各有自己打同年的对象,远的到贵州黔东南的从江县,近的到本镇的其他苗寨,L村之间不互相“打同年”,最远的需要走一整天的路才到达对方的村寨,通过对“打同年”对象的选择可以看出,这一仪式与市场经济体系发育的滞后有很大的关系,因为近距离的交换体系,无法满足村寨之间互动了解、林地纠纷、婚姻交换等需求,这地区需要有一个方便互动的平台发挥类似集市的功能,“打同年”顺应了这种需求,称为一种独特的互惠交换平台,一直延续到今天。“打同年”通过交换来维持和强化各种社会组织之间的关系,不断发挥这些组织的功能,弥补市场经济发展滞后和农业社区封闭性所的不足。
(一)礼物单的观察
通过对收集到的礼物记录本的观察,L村婚礼礼物单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初宗族内部“帮”礼种类有米(6~15斤)、酸鱼(2~16条)、糯米饭团(1 个)、煮熟鸡或鸭(其中1只)、糖(0~1包)、瓶装白酒(0~2瓶)、鸡蛋(2~20)、粉丝(0~2包),没有现金,宗族外亲戚的礼物种类有米(40~50斤),米酒(一坛),镜屏、挂钟、脸盘、床单被套、家电等其中一样,此外还有现金红包一个(5~50)元,近几年婚礼礼物单出现了最突出的变化是现金使用量增加,宗族内部帮礼开始出现有现金代替某些礼种,宗族外亲戚的现金红包增加到100元以上。L村送“白糍粑”礼由原来的30来块糯米白糍粑变成了象征性的平铺在一篮子大米上面的三五块块和现金红包。“打同年”的礼物交换纯色牯牛近年也发现用现金代替的案例。
(二)交换主体的观察
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L村年轻人开始陆续进城务工,由于L村有老人主持家务事的习惯,进城务工初期,工业社会里市场交换意识,并没有改变L村苗族人们对互惠交换的看法,如今,村人大规模进城务工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笔者从L村中心小学抽取了1994年小学毕业的本村学生(现年龄区间为34~38岁),全班约60位同学,现长期留在村里务农的只有一位女同学,其余的长期在外务工,这代人的年龄正值成家立业阶段,当留守L村的家长的老人们逐渐老去,外出务工回来的他们逐步开始以“家长”的身份处理L村里的礼物交换和人情往来,而他们中大部分人从十几岁开始在市场交换体系中打拼,虽然回到家乡依然会按照传统的方式来进行礼物交换,但是脱离了L村的社区日常生活,他们逐步在外面有了自己的社交网络,非血缘关系的礼物交换在L村逐渐增多,这类交换也会在婚礼和乔迁礼中出现,主要以现金作为礼物。
(三)交换仪式观察
上个世纪90年代,新起木房子的礼物交换仪式举办的时间是在承重木梁子架起来的时候,把亲友送来的酸鱼和带有穗杆糯米挂满新房横梁,舅舅家的礼物挂在主梁的位置,其余的按关系远近排序悬挂,近年L村大部分盖的是砖瓦结构的楼房,没有可以悬挂的横梁,新房仪式也有所改变,如礼物中没有了糯米禾把,大多用现金。婚礼上也有相似的变化,把亲戚带来的礼物按照关系亲疏顺序挂在墙上的习俗近年较为少见。村际之间“打同年”礼物交换,原来使用较多的是牛、羊等活牲畜和糯米饭、酸鱼、鸡蛋等熟食,近年较多使用现金代替。
(一)变迁中的传承
近年来,L村的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一是新修的公路和新盖的楼房使原来的居住格局有所改变,各屯之间的地理界限越来越模糊,而个体家庭独有居住空间意识越来越清晰,但是以屯为互助交换对象的核心的格局没有改变,邻居之间频繁互助往来的格局没有改变。二是官方节日文化的影响,一些新的节日,如妇女节、重阳节等近几年显得越来越隆重,官方介入举行了较大型的活动,村民也积极参与,但是在L村内部,这些节日却一直未被纳入礼物交换体系,也没有嵌入到亲属网络关系中,官方看似“高大上”的一些节日文化,并不一定能影响L村传统的礼物流动体系。三是城市文化的影响,现在通讯工具越来越发达,互联网在逐步缩小城市和农村的某些差距,很多习俗与文化通过互联网自媒体的方式在分享,L村村民们如今也有很多微信群,慢慢学会了在微信朋友圈里与外界交流,逢年过节也会在微信群里交换红包,村里使用现金来处理传统礼物交换现象日益增加。L村传统的居住习惯也在发生变迁,近年盖的房子大部分是和城镇类似的楼房,这类房子的建设技术成熟,材料要在市场中购买,楼房建设成本可以准确核算到单位价格,但在L村楼房建设过程中,依然沿用原来的互惠交换体系,通过互惠流动极大降低当地盖房子的成本,L村普通人家都可以起两三层楼的小楼房,住房条件反而比城市好得多,这不得不说是这个交换系统对于个人与家庭的重大意义。在城市文化不断冲击的过程中,虽然L村的礼物流动体系在形式和内容上有了很大的变化,但一直保持着苗族人团结互助、邻里守望的道德习惯以及应对困难时的生活智慧。
(二)社区声望是回礼的重要动力
莫斯在对古代社会礼物交换的经典论述中说,交换与契约总是以礼物的形式表达,但实际上,送礼和回礼都是义务性的。[7]L村人很重视礼尚往来,每一份礼物送出去,当即就有象征性的回礼,当地人叫“梭罗”,直译是“赶”走装来礼物的篮子之意,意思是没有回礼,空篮子是不会被送礼一方带走的。当然,“梭罗”只是象征性的回礼,真正的回礼是指曾经接受过人生礼仪礼物的L村人,在碰到同样场景身为送礼人时的表现。L村人把人生仪式统一称为“那留”,直译是大日子的意思,每个人都很看重这个被认为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们很在乎在这一天收到的礼物,这个礼物的轻重将关系到交换双方互相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作为一种评价对方和自己关系的重要标准,从这个角度看,L村的回礼动力有一定的义务性。L村回礼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对社区声望的获取的欲望,礼物并不是单纯给接受它的人,而是向整个社区表达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因为礼物是流动于整个社区中,并不一定是一一对应,而是保证自己的家庭能够在整个礼物流动体系中有一定的位置。在参与观察礼物交换仪式过程中,送礼一方是很谨慎的,每个家庭都会有一本账本,记录着自家收到过的礼物,回礼一般都要比自己先前收到的多一些,礼物交接的时候会说一通谦虚的话,接着给对方诸多祝福话语。
(三)表达性与工具性的转化
表达性礼物是指象征性的,以表达感情为主的礼物,而工具性的礼物是指对仪式活动有着实际性意义的礼物,在对L村的调研中,笔者发现二十多年来,这两种礼物类型在不断转换。1990年,融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为782.5元,农民人均纯收入332元,[3]从记账本上可知,同期办一场婚礼需要现金量1200元左右,猪肉800斤以上,大米800斤左右。当地上世纪90年代的生产力来看,举办一次婚礼或盖一座新房子是很艰难的事情,从“帮”礼的得名就可以看出,“帮”礼在那时候具有较强的工具性,相当部分礼物在仪式过程中直接被使用,比如,猪肉和大米一般在宗族内部交换完成,直接用于婚宴餐桌,以减少现金使用量,在生活较为困难的年代,这些礼物帮助事主家庭完成这一重大仪式活动。近年来,融水县实施“农民人均纯收入倍增计划”,农民人均纯收入由“十一五”末的3368元增至2015年的6742元。①2016年融水苗族自治县政府工作报告,来源于网络。加上现在外出人口增多,粮食富余,大部分家庭每年有余粮几百斤,普通家庭一般每年可生产猪肉约500斤,而现在L村举办一场婚礼所需的猪肉和米量大约都在1000斤左右,现金开支8000元左右,因此,近年举办婚礼对于L村大部分家庭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事情,然而,现在L村“帮”礼还是依然执行,但是礼物直接在婚礼中使用的现象在减少,从中可看到其性质从工具性逐步向表达性的转变。
(四)组织网络纽带作用
L村的礼物交换体系包括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社区与社区之间的交换,它不断地强化社区社会组织的特殊性。所有的交换仪式都强调维持社区网络组织的必要性,强调互助守望的重要性。L村的婴儿从小就被这一套文化体系所濡化,它更早的给婴儿习得家庭之外的社会角色定位,因为在L村,每个人幼儿时期都没可能被人称呼为叔叔、舅舅,尝试扮演这样的角色,有可能使人较早获得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礼物交换所强化的组织网络没有受到市场经济发展的太多影响,外出务工的L村人依然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乡愁,近年有些让人担忧的是,城镇化与“精准扶贫”这些本来出发点都很好的政策,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没有充分认识L村社区网络组织的重要作用,使政策很难起到应有的效果,有时甚至起到了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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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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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7)03-0022-05
2017-03-21
中央民族大学:国家基金预研学术工作坊项目“新世纪以来民族学应用研究的成就与困境”成果之一(项目编号: 2015MZYY006)。
韦志均(1980-),男,苗族,广西融水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学、民族教育、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