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翠仙
(1.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2.湖北工业大学 工程技术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再论柏拉图的“美本身”问题
郑翠仙1,2
(1.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2.湖北工业大学 工程技术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柏拉图第一次明确地区别了“美的事物”和“美本身”。他认为“美本身”是永恒的、绝对的、与自身同一的,是理性认识的对象,并从属于善。“美本身”的提出标志着神话思维转向理性思维,以及自然哲学向认识论的转变,也体现出古希腊人对伦理的幸福的追求。从美学史的角度看,“美本身”问题的提出预示着这一学科成立的基本前提的出现,即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研究对象。这一问题还将生活中各种各样美的现象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范围内,由于这些审美现象的多样性、普遍性以及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使得“美本身”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
美本身;美学;善;柏拉图
两千年前,柏拉图创造性地区别了“美的事物”和“美本身”,从而为美学学科的成立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以“美本身”为美学独立的研究对象。自从柏拉图提出“什么是美”这一问题以后,两千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思想家、美学家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答案:亚里士多德认为美是整一,贺拉斯认为美是适宜,普罗提诺认为美是神的理性,狄德罗认为美是关系,休谟认为美是快感,黑格尔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美是生活,克罗齐认为美是成功的表现,桑塔耶纳认为美是客观化了的快感,克莱夫·贝尔认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们可以说两千年来的美学史就是追问美是什么的历史,但是至今也没有一个为大家公认的绝对答案。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曾说,欧洲哲学传统的最稳定的一般特征,是由对柏拉图的一系列注释组成的。而美学的历史不正是建立在柏拉图提出的“什么是美”这一基石之上的吗?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我们回到源头,回到柏拉图的原始语境,弄清楚这一问题是如何提出的必定会对今天的美学研究有所启发。
人类对于美的追求由来已久,审美意识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但是关于美的学问的出现却有待于人对于审美意识的反省和考察,对美提出一种本质性的追问:也就是追问美何以成为美。这种追问直到公元前四世纪由柏拉图提出来,故而学者们以柏拉图为美学的滥觞。
1.柏拉图区别“美的事物”和“美本身”。
柏拉图在《大希庇阿斯篇》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了美本身的问题。他借苏格拉底之口问希庇阿斯正义的、有学问的、善的事物之所以如此是否因为正义、学问和善,希庇阿斯对此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随后柏拉图指出“学问和善这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否则它们就不能发生效果”。柏拉图就这样为提出美本身问题做了铺垫,指出现象事物的背后必须有一个“真实”的东西来解释它们。这里所谓“真实”既是说这种背后之物是存在的、实体性的,同时也是说现实世界中的事物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由这些背后之物产生的,即背后之物是因,现实之物是果。在做了这样的铺垫之后,两个主角之间有了如下的对话:
……
苏:美的东西之所以美,是否也由于美?
希:是的,由于美。
苏:美也是一个真实的东西?
希:很真实,这有什么难题?
苏:我们的论敌现在就要问了:“客人,请告诉我什么是美?”
希:我想他问的意思是:什么东西是美的?
苏:我想不是这个意思,希庇阿斯,他要问美是什么。
希: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分别呢?
苏:你看不出吗?
希:我看不出一点分别。
苏:我想你对这分别知道很多,只是你不肯说。不管怎样,他问的不是:什么东西是美的?而是:什么是美?请你想一想。
……
结合此前的铺垫,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区分了两类事物:背后之物和现实之物,实际也就是本体和现象。而所谓“美本身”是属于背后之物、本体的世界,它同正义、学问、善一样,是真实存在的、实体性的,现实世界中美的东西都要以它来作为原因。“这美本身把它的特质传给一件东西,才使那件东西成其为美”,“这美本身,加到任何一件事物上面,就使那件事物成其为美,不管它是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一个人,一个神,一个动作,还是一门学问”。在以上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希庇阿斯以为柏拉图要问的是什么东西是美的,这遭到柏拉图的坚决否定。所以,我们首先要明确的一点就是,柏拉图所谓的美本身并不属于我们的现实世界,而是作为本体而存在的,它的存在可以给现实世界中美的东西提供坚实的基础和解释。弄清楚了柏拉图所指的美本身是本体之后,我们就来看看他自己是怎样来看待这个美本身的。
2.柏拉图对“美本身”的规定。
(1)“美本身”是永恒的,绝对的,与自身同一的。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的,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不是在此点美,在另一点丑;在此时美,在另一时不美;在此方面美,在另一方面丑;它也不是随人而异,对某些人美,对另一些人就丑。还不止此,这种美并不是表现为某一个面孔,某一双手,或是身体的某一其他部分;它也不是存在于某一篇文章,某一种学问,或是任何某一个别物体,例如动物,大地或天空之类;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它自身同一;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但是那些美的事物时而生,时而灭,而它却毫不因之有所增,有所减。”[1](p272)
从以上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些观点来:第一,就美本身自己来说,它是永恒的、整一的。这种永恒和整一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它在时间中永远存在,其二是它永远只作为“美”存在,与自身同一而不会变成他物。具体事物的美的消灭或许是事物的存在的消灭,或许是因为与其他事物相比较而显得不美。这些在具体事物身上发生的情况之于美本身是不存在的。第二,就美本身与具体事物的关系来说,它是外在于现实世界中具体事物的,是具体事物的美得以可能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因为它而呈现为美的,并不只是某一种事物才能有美,包括文章、学问等理性的产物也都是可以因为这个美本身而成为美的。惟其如此,这个美本身也才真正可以称作“美的原因”。第三,就美本身与人(或主体)的关系来说,它是对所有人都普遍有效的,他不会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而改变自身。
所以,“美本身”是外在于具体事物的,是事物的美的原因或本质,这些规定实际就是提出了一种“美的理式”,这是柏拉图理式论哲学的必然产物。
(2)“美本身”是理性认识的对象。
人要如何才能把握这存在于理性世界的“美本身”呢?柏拉图认为只能依靠理性来认识它。“就在这天外境界存在着真实体,它是无色无形,不可捉摸的,只有理智——灵魂的舵手,真知的权衡——才能观照到它”。[1](p122)这“美本身”既然是“无色无形,不可捉摸的”,那么感官感觉在它面前就失效了,而唯有另外一种认识能力,即理性才可以把握它。柏拉图认为只有同类才能认识同类,要认识真正实在的美就只能依靠灵魂中不朽的部分,也就是理性。理性通过一种回忆的迷狂来认识美:“有这种迷狂的人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上界里真正的美”。[1](p125)柏拉图再一次区分了“尘世的美”和“真正的美”,前者是可见的,诉诸感官的,因而也就是不可靠的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对“真正的美”的把握也仍然需要以“尘世的美”作为起点。
“灵魂回忆说”确实具有神秘的色彩,但是,柏拉图在这里所强调的是只有理性才能够认识美。理性之所以能够认识美本身,是因为只有它才能给人关于事物本质的概念性的知识,这种关于本质的知识是不为感官感觉所影响的。于是可以推知,柏拉图所谓对美本身的观照实在是一种以理性来获取的知识,是一种认知的过程和经验,而并非是一般的审美经验。正如他的提问一样,他将“美”作为一个存在的实体,对这个实体的追问实际就是想获得关于这个实体的理性知识。“美”最终要作为一种知识性的东西呈现出来,而并非仅仅停留在感觉上。
(3)“美本身”从属于善。
《会饮篇》中柏拉图首先指出“凡是对于善的事物的希冀,凡是对于快乐的向往,都是爱,强大而普遍的爱”,[1](p264-265)进而又说“爱情的目的在凭美来孕育生殖”。[1](p266)可见,爱情所要生殖的是善,美以善为目的。这“善”是一种心灵的子女,就是荷马、赫西俄德的史诗,莱科勾、梭伦的立法。在《理想国》卷二至卷三论及什么样的音乐才是美的,才是适合于用来教育城邦的保卫者之时,他认为“美,节奏好,和谐,都由于心灵的聪明和善良”。[1](p61)在柏拉图那里,美和善之间是统一的,而且善要居于主导地位,它既是美的原因又是美的目的。
以上笔者分析了柏拉图“美本身”的含义:首先它是一种区别于现实事物的东西,它是现实中美的事物的原因,属于本体范畴;其次,直接点明它是一种理式,那么对它的把握只能是通过理性来认知,并且它从属于善。接下来笔者试图从古希腊哲学的背景来考察柏拉图为何会提出美本身问题以及为何会对美本身做出相关的一些规定。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将公元前800年到200年之间的精神历程称之为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他说:这个时代的新的东西比比皆是,人们开始意识到在整体中的存在,自我以及自身的极限。他感觉到了世界的恐怖以及自己对此的无能为力。他提出一些极端的问题,在无底深渊前寻求着解脱和救赎。在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极限时,为自己确立了最崇高的目标。在自我存在之深层以及超越之明晰中,他体验到了绝对性。理性和道德的觉醒是那个时代的显著标志,一方面是对世界的解释,另一方面是对自身存在和行为的规范,人类开始试图以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来认识世界和自己。这种认识不仅仅是说承认一个超验世界的存在,而是试图依靠人自身的理性去理解它、把握它,依靠这种认识再来指导人的现世的生活。所以人在这时候“提出一些极端的问题”“为自己确立了最崇高的目标”。柏拉图正是这样做的,他提出“理式”来解释现实的世界,从美的事物出发,他提出了“美本身”。
1.神话思维转向理性思维:追求事物的本质。
古希腊哲学的发端是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他认为水是产生和构成一切事物的基质。我们不需要去否认水是万物的基质,更重要的,是去理解泰勒斯提出的这一命题对于整个哲学史的意义。当古代的人类对于世界的起源以及现实中自然事物的变化感到无法理解时,每每就请出一个神或许多神来解释一切,这样,整个世界和人类的生活就处在一种神秘的不可把握的境况之中。
泰勒斯主张以水为万物的基础,那么,万物的发生以及变化就可以通过水的规律得到说明。水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神秘,是可以被人真切地感知到、认识到和使用的东西。这样一来,世界对于人也就不再陌生了,人的思想——通过对水的规律的把握——也就可以充分地认识世界了。“随着他(泰勒斯),思想从mythos进步到了logos,从神话思维进步到了逻辑思维”。[2](p7)一种探求世界的本源,将世界万物纳入到一个统一的共同原因,并且这一原因的发生、变化是遵从一定规律的思想开启了古希腊哲学的智慧之门,本质和理性成为了古希腊哲学的主题。正是遵循着这样的原则,他才在研究美的事物时提出一个“美本身”来,要给美下定义。
2.自然哲学转向知识论:以理性追求确定的知识。
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哲学迎来了它的启蒙时期,哲学研究从主要是宇宙论的自然哲学转向了以人以及人的行为为重心的知识论。这一转向的发生首先要归功于智者学派:他们着眼于认识的主体,认为知识有赖于具体的认知者;在知识方面,人以自身为准则。智者否定人的理性能够获得客观知识,如此一来,既然知识的可能性成为问题,那么伦理方面的是非准则也成为了怀疑的对象。
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生活的年代几乎与智者运动同时,他所关心的却是反驳智者的观点。“他清楚地看出,流行的伦理的和政治的谬论产生于对真理意义的全盘误解,全部情况的关键在于知识”。[3](p51)苏格拉底认为要把握真理就必须“清理自己的观念,了解用词的真正意义,正确地为所用的概念下定义,确切地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3](p52)这就避免了在探求知识的过程中陷入智者所持的相对主义的思想和方法。苏格拉底并没有建立一个完整的哲学体系,他的目的只在于纠正当时流行的错误,并期望用知识来促进人的德性和幸福,所以在伦理学方面他提出知识即是至善的观点。这种将“真”和“善”统一起来的观点也出现在柏拉图的哲学之中,作为知识的真正对象的理式世界正是按照“善”的理式来形成一个秩序井然的统一体的。知识如此重要,以至于“每一种人类活动,从烹饪到艺术创造,从散步到进行战争,都形成法规,如果可能,则归结为原理”。[3](p41)那么,美作为人类生活中的一种普遍现象也自然地成为一种需要形成知识的对象,这种知识必须统一在一个本质性的概念定义之下,正是这种要求促使柏拉图提出了“美本身”问题并试图去探索“美本身”的知识。
3.追求伦理的幸福。
古希腊人一生都在寻求一种幸福的生活,在哲学家的时代里,幸福就是如德谟克利特所谓“由灵魂平静、和谐和无畏而来的内心的满足或愉快的状态”,“达到此目的的最好途径是,通过沉思默想的行为来锻炼思维能力”。[3](p39)苏格拉底明确以知识为至善,认为以真正的知识来指导的行为就是有德性的行为,正是这种有德性的行为使人的生活无痛而快乐。由此看来,古希腊哲学家们对幸福的看法总是超越感性的、属于灵魂或内在心灵的,这种幸福往往同个人的理性思维能力以及伦理道德水平紧密相连。
到了柏拉图,“美本身”同伦理幸福联系起来,对“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1](p273)柏拉图这样描述这种至高的幸福:“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欢喜,于是孕育出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1](p272)可见,对“美本身”的观照之所以是最大的幸福也还是因为可以从中获得“道理”和“哲学收获”。而“美本身”的重要意义就在于通过使人获取知识而使人获得幸福。
通过考察柏拉图提出美本身问题的背景,我们可以看到他渴望理解事物,希求抓住事物的本质,想要把纷纭散乱的事项统摄在一个普遍的概念下面,得到一个精确的定义,这就导致了他最终提出“理式”来解释世界。他继承了苏格拉底对于知识的肯定,并且以“理式”来为这些知识确立一个稳固的基础,以获得知识作为人最高的理想,同时也是最大的幸福。真、善、美三者在柏拉图的理式论哲学里得到了最后的统一。“美本身”诞生于他的理式论哲学,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要作为一种理性的对象,达到至善的手段。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虽然柏拉图提出的“美本身”问题至今都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甚至被维特根斯坦批评为一个假问题,但是这毫不损害美学家们对这一问题的钻研,两千年来众多美学家为解决这一问题所做的努力,恰好证明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那么,这一问题为何如此重要呢?
首先,从美学学科本身来讲,“美本身”问题的提出预示着这一学科成立的基本前提的出现,即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研究对象。这一问题将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美的现象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范围内,由于这些审美现象的多样性、普遍性以及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使得“美本身”问题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其次,从柏拉图的角度来讲,“美本身”问题是他的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美,在他的体系中具有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他以善为最高的理念,而美是达到至善的重要手段,“爱智者”、“爱美者”正是通过从尘世的“美的形体”出发才最后回忆起理念世界的一切,“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再次,从价值标准的角度来讲,“美本身”作为一个完善的本体,它决定着事物是否为美。鉴于美对于人的生活的重要性,那么树立一个美的价值标准也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尼采说,一个民族如果不首先进行评价就无法生存。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了价值标准那么事物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人也无从进行选择。柏拉图自己也认为:你既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美,你怎么能判断一篇文章或其他作品是好是坏?在这样蒙昧无知的状态中,你以为生胜于死吗?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柏拉图提出的“美本身”所启示我们去思考的并不仅仅是美是什么的问题,更重要的是美和真理、生活之间的关系,如果割裂开美与后面两者之间的联系,那么美学也将成为一种无用武之地的“屠龙之术”。在认清柏拉图提出的美本身问题的重要性之后,我们也必须清楚地看到他的局限性,这样才能更深入地思考美的问题。受到时代背景的限制,柏拉图从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出发,将美看作一种外在于人的、实体化的东西,他的错误就在于完全割裂了审美过程中人与物的联系。另外,他把美与真完全等同起来,认为美就是一种理性知识,美感经验就是一种认识经验,极力贬斥感性经验在审美活动中的地位,这是有悖于审美活动的本性的。最后,柏拉图完全从道德和伦理的角度出发来对待艺术美的标准,这无疑是将美的标准狭隘化了。这倒也不能责怪柏拉图,艺术独立本身就是十分晚近的事情,他的这种观点却也启示我们需要认真思考艺术中的道德伦理问题。
柏拉图的“美本身”问题如此深邃迷人,它为后人设立了崇高的目标,引得我们每每要回头瞻望,才能充实前进的信心。
[1]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G·希尔贝克,N·伊耶.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3]梯利.西方哲学史·增补修订版[M].伍德(增补).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责任编辑 高思新
B502.232
A
1003-8477(2017)06-0107-05
郑翠仙(1983—),女,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湖北工业大学工程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