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加
20世纪50年代末,朝鲜为应对美国在韩部署战术核武器的威胁,而开展核研究。最初,朝鲜主要依赖苏联,直到1979年朝鲜宁边核反应堆的兴建,标志着朝鲜的核研究开始自主化。伴随朝核能力的加强,国际社会开始关注朝鲜核项目。1985年12月,朝鲜加入《不扩散核武器条约》。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根据卫星照片,认定朝鲜进行核武研究违反了核不扩散条约的相关规定,要求对其核设施进行检查,朝核问题浮出水面。随后,朝美围绕核查展开激烈的冲突,直到1994年朝美达成妥协并签订“框架协议”。2001年小布什总统执政后,对朝实行强硬外交。作为应对,2002年10月,朝鲜向美国坦承自己拥有核武器,并退出核不扩散条约,驱除核查人员,第二次朝核危机爆发。小布什政府态度强硬,坚持朝鲜先弃核再讨论其他问题。2005年2月,对布什政府失去信心的朝鲜公开宣布拥有核武,并于2006年10月进行第一次核爆。此后,朝鲜继续进行核试验和试射卫星,分别于2009年5月、2013年2月、2016年1月和2017年2月,进行了第二、三、四、五次核试验,初步具备了核打击能力。针对朝鲜不负责任的行为,安理会虽连续出台了一系列制裁措施,但都收效甚微。
朝核问题是中国外交面临的重大问题。该问题能否解决以及如何解决,不仅关系东亚地区的安全与稳定、核不扩散机制的维持,也深刻地影响中美关系、中韩关系的发展。中国为和平解决朝核问题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中国在朝核问题上坚持一贯的政策立场——主张朝鲜半岛无核化,坚决反对外国在朝鲜半岛输入、部署和储藏核武,反对南北任何一方拥有核武,并从未给予朝鲜任何有助于发展核武的援助,2013年9月,中国政府还列出出口禁运清单;[1]商务部工业信息化部海关总署国际原子能机构联合公告2013年第59号(关于公布禁止向朝鲜出口的两用物项和技术清单的公告)。http://www.customs.gov.cn/publish/portal0/tab49659/info693395.htm。朝核危机升级以来,在联合国历次有关决议中,中国都进行了谴责;中国认为朝鲜核问题绝不是简单的核扩散问题,而是一个事关朝鲜半岛安全的综合性问题,因此中国于2003年发起六方会谈,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然而,朝核问题并未因中国的努力而得到解决。朝鲜不仅宣布自己为核国家,并把发展核武写入宪法与国家发展计划。
在中国国内,朝核问题引起学界的广泛讨论,焦点有二:一是朝核问题久拖未决的原因是什么;二是中国政府应如何处理对朝关系。针对前者存在四种观点:合作失败说、美国责任说、朝鲜责任说、中国责任说。针对后者有三种看法:有条件支持朝鲜,在维护朝鲜半岛无核化和中朝关系之间维持平衡;优先维护朝鲜作为战略缓冲带,为此不惜向其提供核保护伞;朝鲜已成为中国外交的负资产,中国必须与之进行切割。[1]本文选取的材料都来自于中国知网、中国主流互联网站。选取的材料综合考虑了学者在学术界或者政策界的地位、论文的引用率和杂志影响因子等因素。关于朝核问题的讨论,不仅反映了中国学界如何看待本国在朝核问题上的国家利益,也反映了如何看待本国在国际社会中的身份和中美在东亚日趋激烈的安全竞争。
关于朝核问题久拖未决的原因,中国学者的看法不一。但总体均认为朝核问题是各种因素综合推动的结果,而非某单一原因在起作用。根据既有的文献,中国学者的观点可归纳为以下四类。
认为朝核问题难以解决的原因在于合作失败的学者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强调中美合作失败,一类强调六方会谈合作失败。持前一观点的学者主要从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利益和政策的角度着眼。樊吉社认为中美在朝核问题上的分歧有四个方面。第一,中美对于如何平衡无核化和半岛问题两个目标存在分歧,对稳定和无核化的重视程度不同——中国更重视在半岛无核化的过程中维持局势稳定;而美国更看重朝鲜无核化,为此不惜动用武力。第二,中美对于达成朝鲜半岛无核化路径的看法明显不同——中国强调通过政治手段、外交谈判的方式解决朝核问题,认为美朝之间开展谈判是解决该问题的关键;美国则主张,制裁、威胁使用武力和使用武力都是对朝外交政策的选项。第三,中美对于朝核问题与东亚冷战之间的关系认识不同——美国将朝核问题看做是单纯的核扩散问题,与半岛的准冷战状态无关;中国认为朝核问题是冷战遗产,与朝鲜半岛问题有直接的关系,应将其放在地区安全的框架下解决。第四,美国在处理朝核问题时,一味要求中国对朝采取强硬措施,而忽略了中国本身在朝鲜政权稳定上的国家利益。[1]樊吉社:《朝核问题与中美战略共识》,载《美国研究》2014年第2期,第14-16页。杨希雨认为,中美分歧还包括:中国对朝核问题的政策始终如一,而美国不是;中国承认朝鲜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而美国不承认——要求朝既不能拥有核武器,也不能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项目。[2]杨希雨:《中美关系中的朝核问题》,载《国际问题研究》2015年第3期,第30页。
李开盛从战略角度分析了中美无法合作的原因。他认为,朝核问题难以解决在于中美各自的利益和顾忌不同,从而不能达成战略互信。就美国而言,对朝鲜动武,会导致朝鲜对韩国的报复、中国的反对甚至反击;美国也不能答应与朝鲜关系正常化,因为这会导致美国在朝鲜半岛的军事存在缺乏必要的合法性。就中国而言,也不能对朝鲜采取强硬措施,这会导致朝鲜政权崩溃,或促使朝投向美方一边;中国反对美国对朝鲜采取强硬措施,因为如果朝鲜政权倒台,美国的军事力量将直抵中朝边界,中国将失去朝鲜这个战略缓冲地带。因此,当中美将各自的利益带入与朝鲜的博弈中来时,朝鲜拥有很多选择空间,朝鲜拥核与中美各自的利益相比,可能不再那么重要。[3]李开盛:《朝鲜拥核战术何以奏效-基于懦夫博弈的分析》,载《当代亚太》2014年第4期,第66-67页。
强调六方会谈失败所致的学者主要从该合作机制进行分析。朱芹认为,朝核问题就如同“猎鹿”,中、朝、韩、美、日、俄是6个出口。六方合作,则六方收益都最大;如果一方放弃合作而寻求其他利益,猎鹿就会失败。此外,六方会谈缺乏惩罚和信任机制,导致合作困难。最后,合作成果的利益分配很难让各方满意。一般来说,强者总是分得多,弱者总是分得少,这导致弱者要么退出合作,要么寻找机会退出合作。[1]朱芹:《六方会谈:决策树模型视角下的猎鹿困境》,载《太平洋学报》2011年第4期,第61页。程晓勇则从力量对比的角度来分析六方会谈。他认为,美国虽然拥有压倒性的军事力量,但中朝保持着传统友好关系;中俄两国坚持把朝鲜的局势稳定放在朝核问题的首位,主张以和平方式解决;韩国同样反对用武力解决朝核问题。中、俄、韩是美国对朝鲜动武的牵制力量。在排除武力或者武力使用被严重受限的情况下,强国的实力被削弱,弱国与强国形成实力均势,这导致朝核问题无法解决。[2]程晓勇:《弱国何以在不对称博弈中力量倍增-基于朝核问题六方会谈的分析》,载《当代亚太》2013年第6期,第62-65页。
持该观点的学者普遍认为,奥巴马的“战略忍耐”政策在促使朝鲜弃核方面不积极,这是半岛无核化进程缓慢的原因之一。学者们从“战略忍耐”的效果、特点和出台原因等方面进行了分析。
许宁等认为,美国将弃核门槛设置得太高,且外交姿态强硬,几乎断绝了朝鲜就核问题与各方达成协议的可能。在小布什上台后,美国对朝由军事“延伸威慑”向“针对性威慑”步步演进,表面上是阻止朝鲜的军事挑衅与核武开发对其地区盟国的威胁,但恰恰是美国这种强势且压迫性的军事姿态,使朝鲜感到芒刺在背,在极度不安中坚定了“拥核自保”战略。从效果上看,上述做法在强化对朝施压力度、配合助推“再平衡”战略等方面,虽取得了部分成效,但事实上是放任了朝鲜拥核的步伐,恶化了危机的前景,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3]许宁、黄凤志:《 “ 战略忍耐”的困境—奥巴马对朝战略对朝政策剖析》,载《东北亚论坛》2014年第3期,第110页。
孙茹把奥巴马的“战略忍耐”政策归结为“两是”和“两不是”。“两是”:战略忍耐是一种以拖待变的政策——面对朝执意拥核,奥巴马政府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寄望朝鲜自身政策发生转变,等待其主动回到弃核轨道上来;战略忍耐是一种双轨政策——是大棒与胡萝卜兼具的政策,是施压和对话双轨并行的政策,并将两者的灵活性发展到新阶段。“两不是”:战略忍耐不是不作为政策,奥巴马政府不会坐视朝鲜走核武化道路,外交施压、经济制裁和军事威慑等“硬”的一手表明,美国要让朝鲜为其挑衅付出代价;战略忍耐不是政权更迭政策,奥巴马上台后不久,就向朝鲜传递了其不会用武力改变朝鲜政权的信息。
孙茹认为奥巴马之所以坚持“战略忍耐”政策,主要基于以下判断:一是朝鲜不会完全弃核,即使举行美朝会谈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等待朝鲜做出弃核决断,再与其谈判;二是美国不怕朝鲜拥核,自信其导弹防御系统足以抵御朝鲜的核武攻击;三是对朝鲜改变行为模式缺乏信心,美国内对于朝鲜的行为模式已有共识——“挑衅、会谈、签署协议、获取好处,然后再挑衅”,这使得“接触政策”在国内缺乏民意支持;四是美未将朝核问题视为核心利益,所以尽管朝鲜一再进行核试验,但奥巴马政府受到的国内压力并不大。[1]孙茹:《奥巴马政府对朝“战略忍耐”与朝核问题》,载《现代国际关系》2013年第1期,第23-27页。
认为朝核问题的主要责任在朝鲜的学者,分别从朝鲜自身的战略行为、外部战略认知和新古典主义范式将内、外部原因整合起来分析。
朱锋从朝鲜自身的战略行为出发,认为朝核问题来自于朝鲜的安全关切;美国从全球战略出发对朝鲜施压,是朝核问题爆发的原因。冷战后,大国关系全面缓和,追求区域经济合作、利益互补在东亚成为主流。在大国关系迅速调整的情况下,如何调整建构自己的安全认同,成为小国安全的关键。然而,朝鲜安全建构失败,自立于东亚安全体系之外;虽努力试图融入东亚区域发展进程,但总的来说比较失败。因此,朝鲜试图加强自助,通过拥核来保证自己的政权和国家安全。朝鲜拥核既是为了抵消来自以美国为首的军事联盟的安全压力,也是为了提升自己与美国谈判的资本。[1]朱锋:《六方会谈:“朝核”背后的若干问题》,载《和平与发展》2005年第2期,第44-45页。
王晓波等从朝鲜的外部战略认知出发,认为朝鲜拥核从根本上说是追求更高层次的国家安全。早在上世纪50年代,美国就在朝鲜半岛部署核武器,且时常和韩国举行以朝鲜为假想敌的联合军演。这些对朝鲜的国家生存构成严重威胁。冷战后,东亚安全格局发生很大变化,中俄既未在朝鲜驻军,也未向朝提供核保护伞。这使得朝鲜更倾向独立发展核力量,而不是依靠同盟关系维护自身安全。通过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等,美国任意推翻其厌恶的政权,给朝鲜带来前所未有的担忧,坚定了其拥核决心。朝鲜之所以在进行核试验的同时,宣称在一定条件下可以放弃核武器,目的是使朝美关系正常化:一方面,朝愿意在解决安全关切的前提下,放弃核武与美国谈判,以达到关系正常化的目的;另一方面,朝希望通过拥核,迫使美国与其谈判。在朝鲜看来,朝核问题是冷战遗产、安全保障、国家发展战略三位一体的宏大工程,与美国实现关系正常化可以达到一通百通的效果。[2]王晓波、宋金泉:《朝核问题:内在逻辑和中国外交政策选择》,载《国际观察》2011年第3期,第53-54页。
运用新古典现实主义框架,王生和凌胜利认为,分析朝鲜问题应注重国际体系和国内政治的统筹考虑,朝鲜领导人核政策的出台是基于对国内外因素的认知。朝鲜拥核的目标就是为了安全保障,这是由冷战后半岛的安全格局决定的。然而,朝鲜领导人对于安全需要状况不是很清楚,只能用主观经验来看待不确定的国际现实。无论金正日还是金正恩,都非常依赖军队,军队在朝政治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先军政治”一直在朝鲜延续,而核政策是其重要部分。因此,朝鲜核政策的内因是维护政权和国家安全,而朝鲜所处的外部环境,如半岛的安全格局、周边大国和国际社会态度,都影响着朝鲜的安全认知。外部环境恶化加剧了朝鲜的不安全感,而金正恩政权和军队在朝国内政治的主导地位使得拥核成为朝“先军政治”的主要组成部分。[1]王生、凌胜利:《朝核问题的解决的“双轨制”新思路探讨》,载《东北亚论坛》2016年第3期,第19-20页。
还有学者认为,朝鲜政权之所以能够维持,主要依靠中国的支持。梁云祥从战略缓冲区角度,对中朝关系进行了分析。梁云祥认为,朝之所以能够多次进行核试验,不断游走战争边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的模糊政策:不支持朝鲜,在联合国同意针对朝鲜的制裁,并且反对朝鲜拥核;但也不同意对朝动武、进行政权更替。虽然从目前来看,朝鲜对于中国的安全和经济利益完全是负面的,中国的国际形象也因此而受损,但是中国需要朝鲜这个战略缓冲区,因此不可能放弃朝鲜。他认为,朝鲜作为中国的战略缓冲地带具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技术上的;一个是政治上的。作为前者,朝鲜可以避免中美直接发生军事冲突,但导弹的出现已经消减了这种地理距离上的作用。作为后者,中朝同属社会主义阵营,历史上曾一起对抗美国,并签有同盟互助条约。如果任由美国更迭朝鲜政权,那么中国对于整个抗美援朝的历史都需要反思,这在政治上会给中国政府带来很大被动。此外,中国需要像朝鲜这样给美国找麻烦的国家存在,它可以适度减少美国对中国的政治压力。[2]梁云祥:《中国对朝鲜“战略缓冲区”的矛盾与困境》,凤凰国际智库网,http://pit.ifeng.com/a/20160628/49258196_0.shtml。
朝核问题愈演愈烈给中国国家利益造成重大的威胁。对此,中国学者看法各异:一些学者担心中国被卷入日益严重的国际危机,主张与朝鲜保持距离,仅给予其有限度的支持;一些学者则从国际政治的权力竞争角度考虑,主张给予朝鲜安全保护;也有少数学者主张中国应与朝鲜政权切割。不过就目前的局势看,主张有限度支持的观点在学界日益占据主流。
主张有限度支持的学者强调,朝鲜拥核将给中国外交背上沉重的包袱,不能无条件地支持朝鲜。他们普遍认为,对朝鲜的支持必须附带条件,对其一意孤行试验核武和导弹的行为要进行惩罚;同时也要防止朝鲜政权崩溃或与美日韩接近。有学者指出,中国对朝鲜关系要坚持国家利益优先,并且有底线。也有学者认为,中国要利用对朝鲜的支援和中朝关系,使朝核问题向着对中国有利的方向发展。
张沱生强调国家利益优先。他认为,中朝关系应尽快完成从“特殊国家关系”向“正常国家关系”的转型。中国应按照事情的是非曲直和国家利益制定政策。对朝鲜,中国要做到坚持正义,该帮就帮,该反对就反对,不背包袱,不受牵连,这样有利于中国树立负责任的大国形象。为了完成这一改变,要对明显过时的思维定式进行纠正。[1]张沱生:《朝核问题与中国的政策》,载《国际安全研究》2013年第5期,第59页。胡波认为,对于朝鲜应划出清晰的底线,中朝虽然签署了《中朝友好互助条约》,但对如何解释缺乏细则。他强调,中朝友好关系应仅局限于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而对于军事同盟关系必须撇清。朝鲜不按常理出牌,如果中朝军事同盟关系继续模糊,只能使中国更加被动。中国要守住政策底线:对于朝改善民生、维护自身安全的合理诉求,中国应大力支持;对于朝借机生事、试图绑架中国的图谋,中国或对其敲打并参与联合国制裁,或制定对朝鲜的单边制裁。[2]胡波:《困境凸显,中国对朝鲜半岛政策需要清晰亮牌》,凤凰网,http://wwwbuild.net/ifeng-news/407797.html?from=account。
时殷弘认为,中国对朝鲜的支援要影响其战略行为;仅有援助和宽容换不来朝鲜对华友好,在朝核问题上尤其如此。中国对朝援助应附带坚决、合理的政治条件,迫使朝鲜对华友善、制定和平对外政策和向非核化迈进。[1]时殷弘:《朝核试验与朝鲜半岛未来》,载《中国与世界观察》2009年第2期,第125页—130页。他强调,中国在处理对朝关系上,要保持灵活性:既要防止朝鲜敌视中国,也要防止其因国内凋敝而生乱,避免朝鲜采取几乎是孤注一掷的挑衅而生乱。中国应从长远战略利益考量,适当改善中朝关系、恢复对朝鲜的影响力,并留有战略余地。目前,必须执行联合国对朝鲜实施的相关制裁,以惩罚朝鲜对中国利益和尊严的侵害;但具体执行过程中,应保持一定灵活性,不能损害中朝之间不在制裁范围内的“无害贸易”。[2]刘毅:《当前中国周边外交重大问题的战略应对》,载《领导文萃》2016年第9期,第9页、第21页。庞中英认为,在对朝鲜的交涉中要利用好中朝特殊关系,迫使朝鲜去核;也要防止、阻止任何因为朝鲜追求核武而导致的其与美日韩的军事冲突,以及可能的朝鲜半岛地缘政治格局突变和其他失败所导致的朝鲜政权崩溃。[3]庞中英:《外交手段能否解决朝核问题》,载《中国与世界观察》2009年第2期,第117页—124页。
持此观点的学者认为,与美日相比,朝鲜是中国的盟友和重要的战略缓冲,因此与其伤害美日,也不能伤害盟友。为此,中国不能帮助其他国家制裁朝鲜,而是要从根本上解除朝鲜的安全顾虑,为其提供核保护伞。
阎学通认为,朝鲜为中国提供了战略缓冲,因此中国有必要用援助朝鲜来购买这个战略缓冲,并防止其倒向美国。在朝鲜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核国家之后,中国面临选择:是选择一个拥有核武器、不与中国为敌的朝鲜;还是一个拥有核武器、但与中国为敌的朝鲜。阎学通认为,中国不应该参加对于朝鲜的制裁,因为参与只能导致朝鲜威胁中国。在朝核问题的政策目标制订上,阎学通认为中国可以有三种选择:一是使朝鲜放弃核武器,中国为其提供核保护伞;二是中国接受朝鲜拥有核武器的现实;三是中国不仅接受朝鲜拥核的现实,还要积极拉拢朝鲜,使其不至于成为中国的敌人。[1]阎学通:《中国在朝核问题上的两难境地》,载《中国与世界观察》2009年第2期,第99页—107页。阎学通认为,中国要对朝鲜半岛政策的优先次序进行设定,因为目前中国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和“朝鲜半岛和平”的这两个政策目标相互冲突——中国有能力维护半岛和平,但无法让朝鲜弃核。在维护半岛和平的条件下,中国可以选择接受朝鲜成为核国家,并与其保持友好关系。[2]阎学通:《政治领导与大国崛起》,载《国际安全研究》2016年第4期,第18-19页。而戴旭从相对利益的角度出发,认为朝鲜拥核受威胁最大的是日本和美国。美日利用朝核问题向中国发难,中国如不同意制裁朝鲜,则遭受国际舆论的谴责;如果同意制裁,则伤害中朝关系。因此,朝鲜拥核的目的是威胁美国,中国不必为美国而得罪朝鲜。中俄应给朝鲜提供核保护伞,呼吁国际社会给朝鲜提供援助,以此换取朝鲜去核。[3]戴旭:《朝鲜核危机走向战争还是和平》,载《中国与世界观察》2009年第2期,第135页—136页。
也有少数学者主张与朝鲜进行切割,比如楚树龙。他认为,朝鲜这种“无赖行为”与中、俄、韩有直接关系。正是中国考虑到传统友好关系,韩国考虑到南北关系,姑息养奸,朝鲜才有恃无恐地走到了危险的边缘。他认为,朝鲜置国际社会的要求于不顾,蓄意制造半岛紧张局势,触及中国底线,危害中国利益。他主张对朝鲜实行外交孤立,大幅度减少、甚至中断对朝援助,进一步加强对朝制裁。鉴于朝鲜的疯狂行动,中国必须为朝鲜半岛出现更严重的事态发展做好各种准备,包括准备应对军事冲突,甚至应对朝鲜可能制造的针对中国的事端。[4]楚树龙、荣予:《朝鲜问题需要新思维新政策》,载《中国与世界观察》2009年第2期,第109页—115页。然而从学者公开发表的言论来看,类似上述观点的占少数。
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将工作重心转向经济建设,导致外交重心也随之转变。与此同时,伴随着国际地位不断上升、经济愈加融入国际市场,中国对国际体系的认识和自身国家利益的界定也发生了改变。中国学者们围绕朝核问题的争论至少反映了几个问题:中国外交是否摆脱了意识形态的羁绊;崛起的中国如何看待自己的国际责任;朝鲜对于中国而言,是否是制衡美国的战略资产。
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不断调整外交政策,逐步放弃意识形态,代以国家利益作为外交政策的指导思想。然而由于历史的惯性,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维持着与朝鲜的传统友谊,是朝最大的援助国。这种援助被一些中国学者认为是朝鲜政权能够维持的关键。
长期以来,中国民众一直认为中朝友谊用鲜血凝成,牢不可破。但冷战史专家沈志华的研究表明,中朝关系其实是非常不稳定的。回顾中朝关系的历史,沈志华发现,朝鲜从未对志愿军的重大援助给予应有的肯定;冷战期间,朝鲜不断利用中苏矛盾获取利益,在对华关系中始终将本国国家利益放在首位,甚至不惜牺牲中国的利益。沈志华认为,中朝关系之所以呈现这种模式,是因为两国不是正常的国家关系,而是共产主义阵营内的兄弟关系。[1]沈志华:《同床异梦:朝鲜战争期间的中朝同盟关系》,新浪网,http://history.sina.com.cn/his/zl/2013-07-25/110350756.shtml;沈志华:《中朝联军指挥权归属之争》,新浪网,http://history.sina.com.cn/his/zl/2013-04-22/174128893.shtml;沈志华:《1950年代中朝关系惊天内幕》,新浪网,http://history.sina.com.cn/his/zl/2013-09-03/102952867.shtml。沈志华的著作在中国学界产生巨大反响,要求客观看待中朝关系,从国家利益角度、而非意识形态角度处理中朝关系的呼声越来越高。
虽然很难确定学界的讨论是否对于中国的外交政策产生了影响,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中国对朝鲜的政策在过去5年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不再一味庇护朝鲜,而是对其破坏核不扩散机制的行为进行惩罚:中国不仅同意联合国针对朝鲜的谴责,还通过了对其制裁。早在2005年就有学者研究认为,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中朝关系更多的是基于战术利益或战术目标,而不是冷战期间的共享理念和战略目标[1]李南周:《朝鲜的变化与中朝关系-从“从传统友好合作关系”到“实利关系” 》,载《现代国际关系》2005年第9期,第53-58页。——中国既要防止因朝鲜政权被颠覆,而导致美国的战略力量逼近中国边界;又要提防因为朝核问题背上过于沉重的外交包袱,导致中国与美日韩交恶。
始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改革开放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对于自身国家利益的看法。中国不仅在利益层面与国际社会形成了深度相互依赖的关系,而且在身份上越来越成为国际社会中的“利益攸关方”。维护国际体系的现有秩序成为中国的自身内在要求和国际战略任务。[2]朱立群:《观念改变、领导能力与中国外交的变化》,载《国际政治研究》2007年第1期,第9-20页。
朝鲜不断试爆核武器挑战国际社会底线的行为,对东亚安全和核不扩散制度构成严重挑战。中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东亚大国和核不扩散体系重要成员国,承担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出于维护国际秩序的考虑,中国不得不在传统盟友和国际责任之间做出平衡。尽管中国在朝鲜问题上有自己的特殊利益,但从中国政府关于朝核问题的发言来看,中国的认识越来越与朝核问题相关国趋同。尤其是最近几年,中国支持联合国对于朝鲜的制裁决议,这在1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这固然与朝鲜在朝核问题上过于激进,迫使中国别无选择有关,但也与中国融入国际社会的程度加深有关。改革开放已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国的国家利益观,并指导着中国的战略行为。维护东亚的稳定与和平对于维护中国经济发展的外部安全环境具有重要意义。
进入21世纪以后,中美结构性矛盾逐渐加剧。为了遏制中国的战略上升势头,奥巴马政府提出重返亚洲;在中日钓鱼岛问题上,明确表态协防钓鱼岛;特别是近年来,中国在南海维护海洋领土主权的行动引起了美国及其盟国的强烈反弹。经济上巨大的贸易成交量并没有缓解中美在安全上的相互猜忌。虽然,中国试图缓解中美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提出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口号,但是中美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依然没有缓和的趋势。
在这种背景下,中美双方虽然有共同的防核扩散目标,但在对待朝鲜政权的态度上却截然不同。中国不愿意朝鲜政权垮台,以避免韩国统一朝鲜半岛,并致使美国的战略力量直达中朝边境。朝鲜政权的存在,对中国来说,不仅可以牵制美国战略资源的分配,同时还可以起到战略屏障的效果,虽然在高科技战争时代,朝鲜作为战略屏障的作用已经大大下降,但是其象征性和心理意义不可低估。中朝军事盟友关系虽然名存实亡,但是《中朝友好互助条约》依然存在,具有法律效力,这为中国在朝鲜半岛采取军事行动保留了权力。
总之,朝核问题是中国在东北亚面临的重大地缘政治挑战。虽然中国为朝核问题的解决做出了持续不懈的努力,然而朝核问题却越来越严重。金正恩领导下的朝鲜不断发展核导技术,加剧了国际社会的担忧,并使中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中国不得不对朝鲜采取更加严厉的政策。朝鲜的冒险行为不仅伤害美韩日的利益,也伤害到中国的国家利益。避免被朝鲜拖入未来的朝鲜半岛战争,不为朝鲜不负责任的行为买单,这一观点得到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