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师的女儿》中鬼魂意象之解读

2017-03-07 06:07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谭恩美露丝鬼魂

邓 微

(哈尔滨金融学院 商务英语系,哈尔滨 150030)



·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

《接骨师的女儿》中鬼魂意象之解读

邓 微

(哈尔滨金融学院 商务英语系,哈尔滨 150030)

谭恩美是当代重要的美国华裔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接骨师的女儿》一经出版便备受西方文坛的关注与重视。这部小说凸显了一个关键性因素——外婆宝姨的鬼魂意象,作家正是通过这个意义复杂的能指符号,为身处社会边缘的华裔女性发音,解构了殖民话语的二元结构,并从中国文化中汲取力量,颠覆了东方主义叙述,完善了女性自我意识,获得重新建构话语空间的自由。

美国华裔文学;谭恩美;《接骨师的女儿》;女性文学

出生于美国加州的华裔女性作家谭恩美(Amy Tan)于1985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其第一部小说《喜福会》一经出版,就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全书散发的绵延的史诗感,震惊了美国文坛,一举获得美国多项小说大奖,自此也奠定了她在美国华裔文学作家中的地位。《美国新闻周刊》称:“艾米·谭是当代讲故事的高手。她是一个具有罕见才华的优秀作家,能触及人们的心灵。”

谭恩美在她的小说中,较为偏爱鬼魂叙事的写作手法,在多部作品中都可以看到有关鬼魂的描述。当然,这与作家的生活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谭恩美的散文集《我的缪斯》中,作家讲述了她的亲身经历,并将外婆多舛的命运、母亲的宿命观念及亲人好友的突然离世作为她小说创作的素材。“真的是亲朋好友的鬼魂归来,成为创作的缪斯吗?也或许,这些鬼魂仅仅是我悲伤至极而产生的幻觉?我现在知道,这种追问毫无意义,答案其实显而易见。鬼魂显现正是因为我们希望这些充满爱的情绪超越平庸的生命体验,在生活中绵延不绝。”[1]24在文学创作上,2001年出版的《接骨师的女儿》也是谭恩美在挖掘、整理母亲和外婆隐秘多年的历史碎片过程中,汲取灵感,厚积薄发写成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

从古至今,“鬼魂”这一意象时常出现在中西方文学作品中。“鬼魂”作为一个能指符号,虽然始终是一种边缘性话语,但其本身所具有的多义性、混杂性却使其成为一种读者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下的作家在不同的话语层面也赋予了“鬼魂”更加丰富的内涵,使其演变成中西方文学中富有生命力的意象。特别是在《接骨师的女儿》一书中,外婆“宝姨”的鬼魂已摆脱了其边缘性的从属地位,一跃成为推进小说脉络发展的主线并贯穿始终;与此同时,鬼魂话语也赋予了该小说文本多重解读的复杂性,激发了无限可能的精神求索。

《接骨师的女儿》讲述了外婆宝姨、母亲路玲和女儿露丝祖孙三代女性之间的爱恨情愁,以及三人追求理想生活、勇于与社会抗争的心路历程。虽然处于不同年代、不同国境,但是同样边缘化的生活窘状使她们最终心灵沟通,将愤怒、困惑转化为思考的能力、行动的力量和细腻的笔触,恰如文中所说:“正是因为她们,露丝才会不停地问,生活中的秩序和混乱都是怎么产生的?是命运或者运气的力量?是靠了自己的意志,还是别人行动的影响?是她们教会了露丝担忧。”[2]402

在《接骨师的女儿》中,宝姨鬼魂意象频繁出现,它时而横眉冷目、披头散发向恶人发出毒咒;时而孤苦伶仃、满身是血地在阴间游荡;时而又温柔睿智,给她爱的人启示与忠告。无疑,对宝姨鬼魂的塑造是谭恩美在本小说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魂魄、幽灵之类代表死亡的意象可以在阴阳时空中自由穿梭,所以,从写作策略上看,鬼魂书写也是作家别具匠心地通过书信嵌套的手法将历史与现实、故国与异乡相联系的一种有效的叙事模式。

(一)鬼魂意象与言说策略

小说中的宝姨本为接骨师的女儿,因不甘受封建社会和男权思想的压制与迫害,吞食滚烫的墨汁而导致毁容失声;而她的女儿路玲历经千辛万苦漂泊过海,被排斥压榨的异乡生活更是将她封闭在对宝姨的愧疚悔恨中,晚年患上了痴呆症,头脑混乱,无法言语;而生长在美国的外孙女露丝也因种族、性别的差异,身处社会边缘,连职业都是隐藏于人后的鬼写手(ghostwriter),而且每年都会间歇发作的失语症。由此可见,作家正是用母女三代的“失语”象征她们所处的封建专制社会或身陷东西方两种文明的夹缝之中,无法为“文化失语”发声的尴尬境地。

宝姨因拒绝棺材铺的张老板纳妾的提亲而招致报复,在结婚当天同时失去了父亲和丈夫,当她指出张老板就是杀父杀夫的凶手时,旁人不但不相信她的话,反而认为她已经疯掉,并将她五花大绑。可见在当时社会妇女卑微、屈辱的生活境地。为了捍卫爱情、脱离颠倒黑白的现实苦海,宝姨吞下了墨汁,成了人见人怕的活鬼;为了保护女儿路玲免遭奸人迫害,又用墨刀切开自己的喉咙,变成厉鬼,用鲜血擦亮了女儿的双眼,使其认清了现实的真相。她写信到张家说如果敢娶她的女儿,她的鬼魂就会永远纠缠他们,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她找大伯算账,导致心虚的大伯一把火烧了墨坊。作为一种神秘的书写模式,作家试图用鬼魂意象为被封建男权社会压制下走投无路的妇女伸张正义,以此控诉、反抗权力的不均衡。

此外,宝姨的鬼魂也时常出现在身处美国的路玲和女儿露丝的记忆和生活中。她甚至会通过露丝的沙盘与路玲沟通,告诉路玲她死去的老公依然爱她,她已经得到宝姨的谅解;预测她们的作品会受人瞩目,甚至还医治好女儿的病,更是舒解了缠绕在母女之间多年的心结。在小说中,作家有意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将东方神秘的人鬼互通的梦幻世界呈现在西方读者眼前。霍米·巴巴认为:“抵抗不一定是政治的全然对立,也不一定意味着简单地否定排斥另一种文化……而是要在主流话语被承认的规则内制造混杂,用它做文化差异的符号。”[3]谭恩美正是通过鬼魂书写,以其妖魔化的艺术效果和诡异的叙事手法巧妙地将处于边缘地位的华裔女性的生存现状展现出来,揭示出在美国主流社会排斥和唾弃下,被他者化对她们身心造成的创伤烙印,以期对华裔群体的文化心理和生存窘境进行深度挖掘与剖析。

(二)故国情愫断裂与融合

鬼魂被界定为一种能脱离肉体独立存在的思维或意识体,是生命延续的一种方式。因为它是一种信息弥留的自然现象,所以鬼魂多半是模糊不清、飘忽不定、扑朔迷离的。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往往利用鬼魂叙事来彰显其作品的文化特征及作家精神求索的心路历程。在谭恩美的作品中,“鬼魂”意象既“代表着母亲们摆脱不掉的过去,又象征了移民后的文化记忆”[4]。在《接骨师的女儿》一书中,宝姨为了女儿的生命放弃死亡,又为了女儿的未来选择死亡。所以对于女儿路玲来说,母亲宝姨的鬼魂代表着她的全部生命与一切信念。一方面,对母亲宝姨的依恋和忏悔如鬼魅一般纠缠着她,使她对逝去的母亲、远离的故土分外想念;另一方面,华裔在美国主流社会犹如无根的浮萍,一旦暴露在异质文化下,便深刻体会到“失根”与“离散”的困惑与痛苦,对其自身承载的文化传统与历史片段铭心镂骨;但母亲早已逝去,故国记忆在第一代华裔女性意识中也渐变朦胧恍惚,遥不可及。所以,在写作手法上,作家将这种复杂割裂的故国想象借以“鬼魂母亲”的形式表现出来 ,中国文化传统的传承通过这一形象得以延续和拓展。

中华文化灿然悠久、博大精深,族裔赋予华裔儿女的历史使命驱使母亲重拾记忆的碎片,将拼合完整的历史展现在女儿面前。女儿露丝对于故国文化的了解也是从母亲讲述的鬼故事开始的:“在她妈妈看来,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关系:打碎了碗,狗叫个不停,电话接起来没有声音,或者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都是鬼魂作祟。”[2]10

恰如叛逆期的女儿对血缘母亲的排斥与抗拒一样,出生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女性也同样选择了对母亲所代表的中国文化的摒弃。例如,童年的露丝对于母亲细心教她汉字的写法、解释汉字无穷尽的文化蕴涵以及联想中国往事感到不胜其烦。长大之后,西方价值观念又驱策她们为了获得主流社会的接纳和认同,不惜叛离和对抗母亲的束缚,以此割裂自己的母国文化根脉。例如小说中母女两人矛盾不断激化,露丝因母亲偷看自己日记,甚至借用宝姨之口诅咒母亲去死,恶毒的言语和过激的行为极大地伤害了母亲。显然,这里的华裔母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象征,母女冲突实际上就是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与博弈。

然而,当美国的第二、三代华裔女儿长大之后,在华人家庭/社区自觉或不自觉地所受到文化熏染使她们意识错乱,无法在美国强大的文化氛围下确定自我价值和建构主体身份。于是母亲成了她们唯一可以寻根的对象,在追溯母亲个人历史的同时,“一个个鬼故事开始时是东西方两种文化冲撞时露出的地面岩层,成了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5]。例如在小说中,象征着故国文化的宝姨鬼魂形象也随着露丝对母亲路玲故事的挖掘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宝姨来了,跟往常一样,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脸很平滑,跟相片里一样美丽。她在一块端砚上磨着墨。”[2]402也就是说,在潜意识里,宝姨的鬼魂形象从最初的长发垂地、满头是血的模糊的惊悚厉鬼,转变成可以启示露丝人生的、有血有肉、端庄美丽的具体人物,露丝对故国文化的想象也从之前断裂、杂乱的历史碎片发展成系统全面的认识。了解母亲鬼故事背后隐秘的族裔历史,使女儿们找到归宿感,她们深悟到自己和母亲同宗同源,不能叛离。

(三)记忆、延续、精神探索

文学作品中的鬼魂大都是因为生前含冤受戮凄惨而死,死后不甘散去,常在旧居或野外游荡,寻机回来讨债报复的冤鬼形象。在《接骨师的女儿》中,宝姨的鬼魂第一次出现,是露丝根据妈妈的描述展开的想象:“她生前不守规矩,死后被打到阴间。注定要在阴间游荡,长头发湿淋淋的垂到脚下,浑身都是血。”[2]85这虽与以往的冤魂形象契合,但细读文本之后发现,与其将宝姨的鬼魂归为复仇主题,不如更确切地说是记忆主题。即虽然宝姨身世凄惨、死得也壮烈,但她的鬼魂出现在路玲面前时却并不是向她寻仇,或让她替自己报仇的,鬼魂只是她借以延宕在世间存在的途径。正如美国学者贝尔·胡克斯所言:“记忆是一种张扬自我的手段,是‘一种抵抗行为,一种政治姿态,它挑战了导致我们无名无声的强权政治’。”期待自己的身世、自己多舛但不屈的一生能被后人所记忆,最直接的呈现形式便是“被言说”,而华裔女性的主体意识建构内在动力首先也就来自于对母亲故事的追溯和探寻。

事实上,路玲和露丝也正是在宝姨鬼魂的感召下叙述和挖掘宝姨的故事的。在梳理整合的过程中,作家有意将神话与幻想、鬼魂与真人、历史与现实、美国的生活与中国的传统、传说与事实真相之间的界限弱化,天马行空地将宝姨短暂而悲苦的一生以梦幻的手法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其与文中女儿们一同被母亲故事的巨大魔力包围着、感染着、震撼着,从中汲取力量、强大自我。 在逐渐将宝姨飘荡模糊的鬼魂碎片还原成美丽、勇敢的本来面容的同时,女儿们也在不断地驻足自省,将宝姨的精神品格内化,进而激发她们无限可能的精神求索并不断完善自己的女性意识,发誓将来也要像母辈一样,从一位受害者转变为一位引吭高歌、为自己而活的勇者。正如Showalter所说:“每一代女作家都在某种意义上发现自己没有历史,不得不重新发现过去,一次又一次地唤醒她们的女性意识。”[6]所以,宝姨鬼魂的转变也正是路玲和露丝摆脱内心恐惧、完善自我和实现心灵救赎的过程,是路玲和露丝的心理象征。文中母女三代即使阴阳相隔,但母女的生命链条仍紧密地接续在一起。

在华裔女性文学作品中,“鬼”是一个语义重叠、复杂而极具表意功能的重要意象,既包括中国文化传统、美国的社会歧视、女性话语、独立自强精神、移民家庭代沟等内涵,也指身处于两种不同文化及语言系统的夹缝给华裔后代身份认同带来焦虑和矛盾的象征。但谭恩美自身对“鬼魂”却有特殊情结。正如《接骨师的女儿》小说的结尾,露丝在外婆的鬼魂启示下审视内心,并与之携手一起写作;生活中的谭恩美也认为“某种意义上讲,我始终觉得鬼魂作家在助我写作”[1]178。可见,鬼魂书写对于谭恩美来说,是一种诡秘的动力模式,是深藏于心坚不可摧的心理存在,是操控个体言行和行动、影响她一生的潜在意识。以鬼魂意象为载体,作家在虚实含混拼贴的文本中通过否定、推翻、颠覆东方主义叙述,解构了殖民话语的二元结构,获得了重构话语空间和完善自身主体意识的自由。

[1] [美]谭恩美.我的缪斯[M].卢劲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 2007.

[2] Amy Tan.The Bonesetter’s Daughter[M].New York: The Random House Publishing Group, 2001.

[3] Bhabha,Homi.Of Mimicry and Man: the Ambivalence of Colonial Discourse[C]//The Location of Cul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4:85-93.

[4] [美]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珊,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116.

[5] 王小燕.论谭恩美小说的鬼魂叙事——以《百感神秘》和《接骨师的女儿》为例[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3,(7).

[6] Elaine Showalter.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11-12.

[责任编辑:修 磊]

2017-01-14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当代美国少数族裔小说中创伤历史的书写研究”(16WWD07)

邓微(1976—),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副教授,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106.4

A

1007-4937(2017)03-01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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