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裕心:鲁迅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另一面

2017-03-07 01:50陈彩林
理论月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战士鲁迅精神

□陈彩林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余裕心:鲁迅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另一面

□陈彩林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长期以来,鲁迅传播过度突出其批判性(战斗性)的一面,而鲁迅的话语逻辑强调的是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存在。从“戛剑生”到“精神界之战士”再到“实际上的战士”,显示出鲁迅对于自我生存实际状态与整体形象的最终定位。为此,临终前的鲁迅强调“战士的日常生活”既有“可歌可泣之部”,又有“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回顾鲁迅的一生,后者集中体现于“余裕心”。“余裕心”既映现出鲁迅真切的心性、情怀与生活状态,也同时映现出其思想与艺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的重要渊源,还凸显出其国民性改造与社会改造被忽视而又极具超前性与现实意义的另一面。

余裕心;鲁迅形象;实际上的战士

1

迅传播是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一道绵延而丰繁的景观。虽然不同群落对于鲁迅形象的阐述不尽相同,有的甚至差异很大,但是主流意识话语的传播对于鲁迅形象在中国民众心中的生成显然有着主导性的力量,使得鲁迅形象成为一种民族无意识。这种由主流意识话语传播生成的更具普遍性的鲁迅形象侧重突出的是鲁迅批判性(战斗性)的一面,由此衍生出来的“鲁迅先生”是一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1]290的真猛士,是一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2]723的战士。鲁迅的人生在他留学日本经过“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3]67的古今中西文化史考察之后发出的那声“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3]102的热切呼唤中已确然定位。在鲁迅所有写给自己的文字中,《野草》是最为重要的一部。《野草》中的“我”是鲁迅最本己的出场。《野草·这样的战士》再现的正是他作为“精神界之战士”在无物之阵中举起投枪一生不懈战斗的形象,茅盾据此对他作出“辛辣倔强”的画像[4]。 回顾鲁迅的一生,从“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5]122的戛剑生到一生抗拒奴性直至临近去世时依旧决然发出“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5]121的精神界之战士,他确然是一生战斗的“这样的战士”。但问题是,批判性(战斗性)的一面是否可以涵盖鲁迅作为战士的形象,“这样的战士”是否就等同于鲁迅的整体形象。这个问题其实鲁迅在他去世前的一个多月已有过明确而详细的表述。1936年8月23日鲁迅病中所写的 《“这也是生活”……》实则是应如何看待他作为战士的内心独白:

我没有当过义勇军,说不确切。但自己问:战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面吃,一面想的仪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只觉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却并不想到此外任何好听的大道理。吃过西瓜,精神一振,战斗起来就和喉干舌敝时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敌的确有关系,但和应该怎样想的上海设定的战略,却是不相干。这样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敌。

然而人往往喜欢说得稀奇古怪,连一个西瓜也不肯主张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5]111。

鲁迅以吃西瓜的实例为类比对应如何看待他作为战士的整体形象进行了多重说明:其一,他是作为“实际上的战士”存在的(不是想象中的战士);其二,“实际上的战士”的日常生活(比如吃西瓜)“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有“可歌可泣”即“抗战”的一面,但不是全部);其三,这“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另一面“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二者不是分裂的,而是互为依存的。这才是鲁迅对于如何看待他作为战士的一生的最为完整的话语逻辑。这三重说明反照出鲁迅传播的三个偏失:偏失一,过多地迎合于现实功利(特别是政治需求);偏失二,过度凸出“可歌可泣之部”,甚至于不食人间烟火;偏失三,“象牙塔化”,“紧张的冲突语境淡化,又把其斗士风采省略了”[6]。这三个偏失表明鲁迅传播确实存在着错位的问题,即:“他(鲁迅)去世后,世俗社会对于他的描述,一直属于鲁迅厌恶的话语逻辑,那些关于文艺与政治、个体与群体关系的陈述,与鲁迅文本呈现的思想并不在一个空间里”,以至于“我们常常在用鲁迅最为厌恶的方式表达鲁迅的思想”[6]。相应地,“描述鲁迅面临一种新的话语的使用的问题,假使我们不清楚自己的语言还属于鲁迅攻击过的一种历史遗存,可能永远不能进入鲁迅世界最为隐秘的所在”[6]。因此,鲁迅传播理应回到上述鲁迅关于“实际上的战士”的话语逻辑中,这正是本文所要进行的尝试。针对鲁迅传播存在的偏失,特别是长期以来主流意识话语对于其“可歌可泣之部”的过度凸显,本文将切入点放在鲁迅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另一面,即其“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首先确证出这一面到底是什么,进而阐述它又是如何“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的,最终呈现出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士”更为真切、丰满的形象及其之于中国社会的现实意义。

2

鲁迅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所写的 《“这也是生活”……》中言说着自己病中的生存感受,他由己及人,指出世人看待战士的偏失: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识的墙壁,熟识的书堆……这些,在平时,我也时常看它们的,其实是算作一种休息。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搔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作诗,怎样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生中专门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5]110。

世人看待战士,特别是名人,“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以至于给名人作传“一味铺张其特点”,而对于他们“不耍颠和也睡觉的”一面“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因此,“所见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着了脚,即以为象的样子像柱子”[5]110。联系到上下文鲁迅说许广平没有懂得他的话,及至文末他对于战士日常生活的表述,鲁迅意在表明应该如何看待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本真存在。世人的偏失在于忽视战士平凡生活的一面,没有将战士看作是一个活泼泼的真实的人,而是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异化的神。这正是鲁迅担心的(事实表明,鲁迅传播最大的偏失恰在此处)。为此,在指出上述生活的偏失之后他又以比喻的方式进行归结:“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5]111。 其实,类似的比喻早在十多年前的1925年1月17日鲁迅就在发表于 《京报副刊》的《忽然想到》中使用过。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1]16。

这段文字的起因是“校着《苦闷的象征》的排印样本时,想到一些琐事”,“近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1]15。而且,“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而“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两相对比,再现出国人干枯、逼狭的精神世界。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一点,鲁迅以折花为喻,“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见微知著,鲁迅接着揭示出这种情状在中国社会的普遍存在,这些“固然是比牛毛还细小的事,但究竟是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所以也可以类推到别样”,而且“即再用这来类推更大的事,我以为也行”[1]15。 鲁迅从书的排版看出的是“时代精神表现之一端”——“不留余地”“活气灭尽”,其病源在于“失去余裕心”。因而,“余裕心”确是一个事关“民族的将来”的大命题。

这里,有一个细节,问题看似校对书稿时“忽然想到”。但是,鲁迅于此专门交待“我于书的形式上有一种偏见,就是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总喜欢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时候,一定明白地注明”[1]15。 “偏见”“总喜欢留些空白”且“一定明白地注明”,多重强调表明鲁迅本人正怀有一颗“余裕心”。与之相对的是,“待排出寄来,却大抵一篇一篇挤得很紧,并不依所注的办。查看别的书,也一样,多是行行挤得极紧的”,推而广之,“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1]15。在“我”与“人”的对比中,鲁迅那颗“余裕心”被鲜明凸显出来,而这正是时代精神的缺失。因此,“余裕心”既是鲁迅本有的心性与生活情致,也是他面对国人精神的缺失相应提出的“立人”的重要指向。

回顾鲁迅的一生,他由书籍的编排感发“余裕心”绝不是偶然的。他从小喜欢书,一生爱书,藏书甚巨,堪称“书痴”。“读书、购书、写书、教书,是鲁迅一生始终不渝的最强烈最持久的嗜好”[7]。1901年2月18日,是年除夕,20岁的鲁迅写下《祭书神文》以铭心志。除夕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辞旧迎新,普天同庆,人人都以最隆重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新的一年乃至未来的最美好祝愿。在这样一个节点,“钱神醉兮钱奴忙”,世人都拜迎的是钱神,甘做的是钱奴。但是,以“会稽戛剑生”自称的鲁迅却在 “人喧呼兮入醉乡”的时候独拜书神长恩,并发下誓愿“他年芹茂而樨香兮,购异籍以相酬”[8]18。其间既见出鲁迅不流于俗的情怀,也可见出他以书为伴的高洁志趣。十年之后的1912年5月,鲁迅北行入教育部工作,生活也相对安定下来,此时的他开始践行“购异籍以相酬”的誓言,有1912年至1936年长达24年的书帐为证。鲁迅的书帐对于购书名目、册数、地点、款项、时间都有清晰准确的记录。购书书目非常广泛,经、史、子、集,社会科学、文学、艺术、史地,中文书、外文书,线装本、平装本等等,其中“杂书”尤多,至今保存下来的鲁迅藏书仍有4000余种,1.3万册。鲁迅书帐不仅包含着他的思想发展、文学倾向以及他与中外作家的关系,也同时折射出他的生活状态与主体情怀,更凸显出他的易于被忽略的一面——“余裕心”。或者说,鲁迅书帐的本身便是其“余裕心”的现实具象。这种“余裕心”在每年书帐之后的小记中流露出来,且看1912年《壬子北行以后书帐》之后的小记:

审自五月至年莫(暮),凡八月间而购书百六十余元,然无善本。京师视古籍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华国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灯下记之[8]243。

在有限的财力里,鲁迅“尚复月掷二十余金”购书,购书成为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今人处世不必读书”,多忙于实利,而鲁迅“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这种对比凸显出鲁迅购书“自怡说”的非功利目的。购书还暗含着看书的状态,二者之间的契合点正在于一个“杂”字,而且这“杂”字里还蕴含着一种余裕的读书状态。购书、看书固然有“有关本业的东西”,还有更为广泛的非正统的东西。这种情状鲁迅在1934年11月2日所写的《随便翻翻》中有明确而详细地表述:

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 《鉴略》,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这是作诗的准备)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但后来竟也慢慢的认识字了,一认识字,对于书就发生了兴趣,家里原有两三箱破烂书,于是翻来翻去,大目的是找图画看,后来也看看文字。这样就成了习惯,书在手头,不管它是什么,总要拿来翻一下,或者看一遍序目,或者读几页内容,到得现在,还是如此,不用心,不费力,往往在作文或看非看不可的书籍之后,觉得疲劳的时候,也拿这玩意来作消遣了,而且它也的确能够恢复疲劳[9]140。

鲁迅看书,除了“看非看不可的书籍”这种带有劳动强度的读书,还有带着兴趣,“翻来翻去”,“不用心,不费力”,以作消遣,“恢复疲劳”的“消闲地看书”,而且后者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种“消闲地看书”绝不仅仅是“消闲”,更为重要的是它也同是一种观照社会的独特方式。

这里只说我消闲地看书——有些正经人是反对的,以为这么一来,就“杂”!“杂”,现在又算是很坏的形容词。但我以为也有好处。譬如我们看一家的陈年账簿,每天写着“豆腐三文,青菜十文,鱼五十文,酱油一文”,就知先前这几个钱就可买一天的小菜,吃够一家;看一本旧历本,写着“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这么多的禁忌。……[9]141

这种“消闲”的“随便翻翻”实则是余裕阅读的行为方式,而且是鲁迅从小养成的习惯,再现出鲁迅本有的余裕心性。正是这种心性使他养成了沉静而不和众嚣、独立而不随俗盲从的观照社会的意识与眼光。抑或说,“余裕心”有助于独立冷静地思考与见微知著的洞视,特别是“真金”“这样的好东西,在中国现有的书里,却不容易得到”的时代境遇里,鲁迅认为要想防止瞒和骗,“治法是多翻,翻来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较,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1]142。 因此,“余裕心”也同时显示出“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

当我们把鲁迅由书籍排版引发的“余裕心”放在他一生嗜书以及余裕读书、冷静洞视社会的习惯中时,在他以书为伴的生命历程里,我们真切感受到一个具有生命本味的余裕的鲁迅。较之于主流意识话语传播中的鲁迅形象,这个余裕的鲁迅更接近于生活真实,抑或说,“余裕心”集中凸显出鲁迅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

3

在鲁迅作品中,最初出现“余裕”是在1907年所写的《科学史教篇》中:

惟此消长,论者亦无利害之可言,盖中世宗教暴起,压抑科学,事或足以震惊,而社会精神,乃于此不无洗涤,熏染陶冶,亦胎嘉葩。二千年来,其色益显,或为路德,或为克灵威尔,为弥耳敦,为华盛顿,为嘉来勒,后世瞻思其业,将孰谓之不伟欤?此其成果,以偿沮遏科学之失,绰然有余裕也[1]29。

这里,“余裕”是作为一个词语使用的,意在表明中世纪宗教之于社会精神的作用。此处虽不关涉上述“余裕心”,但是却表明了鲁迅对于此语的关注,也表明了“余裕”一词的出处。显然,鲁迅这里的“绰然有余裕也”是对《孟子·公孙丑下》里的“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10]95的化用。从行文的语气看,鲁迅对于孟子那种进退绰绰然有余裕的精神状态是推崇的。

从字面看,孟子此语与《诗经·小雅·角弓》中“此令兄弟,绰绰有裕”[11]309之句有着关联。孟子将单音节的“裕”字拓展为双音节的词语“余裕”,前者侧重“宽容,气量大”[12]247,后者侧重进退裕如,自主自由。二者之间的联系在于都含有一种宽舒的心理状态,而孟子那里则更表现为一种人生气度,一种淡定的浩然之气。

“裕”“余裕”“裕如”,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种极为重要的人生状态,为士大夫所追求与向往。《易经·晋卦》初六爻辞对此作了表述:

初六,晋如摧如,贞吉;罔孚,裕,无咎。

象曰:晋如摧如,独行正也。裕无咎,未受命也[13]195。

这里具体表述了“裕”的人生状态,一种独行正道、进退自如、未受命也依然坦然的人生气度。孟子那种进退绰绰然有余裕的状态与此一脉相承。但是,“知言”的孟子行文时于其中融入了一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抑或说,“余裕”实则是浩然之气所具有的心理状态与行为方式。“余裕”表现于外是一种宽舒从容的状态,但其内里则有着刚健的精神为支撑。

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流布于鲁迅的 《文化偏至论》中。他之所以推崇“绝大意力之士”,是因为“惟有刚毅不挠,虽遇外物而弗为移,始足作社会桢干”,“排斥万难,黾勉上征,人类尊严,于此攸赖”[1]56。 在鲁迅看来,惟有“内部之生活强”,“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而“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1]57。于此,鲁迅明确提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1]57。 “新宗”并非只有外来,还有着“固有之血脉”,不仅“取今”,还有“复古”。这进退绰绰然有余裕的浩然之气正是“复古”而获取的“固有之血脉”。其立人“尊个性而张精神”的“道术”既显示出现代社会对于“个性”的尊重,也同时可见孟子对于“个人之人格”的张扬。为此,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的结尾处热切地呼唤“精神界之战士”,其目的在于“致吾人于善美刚健”[1]102。 这“善美刚健”的“立人”指向里不正透逸着那进退绰绰然有余裕的浩然之气吗?抑或说,面对个性解放的“世界之潮流”,鲁迅顺应历史大势将“立人”的主体指向“个性”“独立”“尊严”“自由”等“二十世纪之新精神”,但是这新精神并非简单地西式移植,而是将这绰然余裕、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纳入其中,以图“弗失固有之血脉”地重建“内部之生活强”的现代民族生命个体。

此时再看鲁迅1925年1月17日发表的《忽然想到》,他提出“余裕心”的意图就会更为显明。“余裕”并不等同于闲情逸致,而是一种充满“活气”的心理状态。因为“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所以“余裕心”实则是为了人的精神的壮大,人格的大舒展。因此,“余裕心”与至大至刚的精神看似相对,实则相辅相成,而这恰是鲁迅的两面,只是我们偏向了后者,而忽视了前者。

4

鲁迅从书籍的排版留白引出“余裕心”,如不深读,很容易使人误以为这里的“余裕”等同于士大夫的“清玩”。从表象上看,二者确有类似的层面,但是主体指向却大不相同,鲁迅的“余裕心”正如上文所述是为了涵养至大至刚的精神,是为了胸襟与格局的拓展,而士大夫的“清玩”指向的却是闲情逸致。鲁迅1933年8月27日所写的《小品文的危机》虽是评论当时的小品文,但是其间同时可见其“余裕心”与至大至刚的精神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以及与士大夫的“清玩”之间的区别。

鲁迅的“余裕心”不是收集诸如“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蛤蟆”之类的“小摆设”,也不是“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的“士大夫的‘清玩’”[14]590,而是为了建构“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为了阐明这种区别,鲁迅以对比的方式进行表述:“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14]591。 在这种对比中,一个显得“渺小”,而另一个则更显“坚固而伟大”。

在193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以周作人、林语堂为代表的文人提倡闲适小品,其危机就在于他们“刻意提倡‘超远’的立场,与现实拉开距离,去追求幽默、闲适与独抒性灵”[15]305,把小品文当成了“小摆设”,缺乏那种耸立于风沙中的大精神。而在鲁迅看来,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其原因就在于其中“含着挣扎和战斗”,也同时带着“幽默”“雍容”“漂亮”与“缜密”。对于二者之间的关系,鲁迅在篇末作了归结:“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14]593。这里,鲁迅在小品文前加上定语“生存”,虽是道出“文”之于“人”之生存的现实功用,但是其中也同时表明了人本身应有的最具常识性的生存状态,即:“愉快和休息”与“劳作和战斗”之间互为依存的关系,一种一张一弛、劳逸结合的现实生存。这看似是对小品文的论述,其间再现的却是“余裕心”与至大至刚的精神之间的关系。因此,“余裕心”并非吟风弄月、“雅人的摩挲”,而是直面现实、精神充沛的从容与宽舒。

5

回到鲁迅的现实生活,我们可以更真切感受到“余裕心”与至大至刚的精神在他身上的互为依存。就目前所见的鲁迅作品而言,《戛剑生杂记》处在鲁迅文字生涯的起点。从这一起点延伸至 《摩罗诗力说》(1898—1907年),鲁迅经过十年求学生涯,特别是置身日本在对古今中西文化史考察之后,他将人生定位由 “戛剑生”转换为“精神界之战士”。虽然鲁迅从传统文化意义的戛剑生转换为了现代意识的精神界之战士,但是切入鲁迅那些写给自己的文字的内核,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其生命体中一种贯通的东西,这种贯通集中体现于上述“余裕心”与至大至刚的精神在他身上的互为依存。这在《戛剑生杂记》中已见端倪。

《戛剑生杂记》共四则,内容上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则为一个部分,写的是自己到南京求学的客子之愁;第二、三、四则为另一个部分,写的是鲈鱼饭的做法、夷人呼茶为梯的闽语渊源、试烧酒法等生活之趣[8]3。整体看戛剑生时期的文字,客子之愁与生活之趣恰是鲁迅此期抒发的最主要的两种情感,他的生命情怀也由此衍生开来。因为此期文字赓续着诗教传统,旨在以诗言志,感发生命本怀,故而可直接见出戛剑生的生命本色[16]。

先看戛剑生的客子之愁。这种情感最集中地抒发于写给二弟周作人的诗《和仲弟送别元韵》的跋中:

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茄,遇羁人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8]12。

“登楼陨涕”“兄弟异地”“深秋明月”“寒夜怨茄”,是年青的戛剑生“皆所身历”,集中映现出中华古典文化的家国情怀。但是,在戛剑生绵绵不断、浓重沉郁的乡愁里,他并非仅仅以“客子”的身份出现,他说得很明白,这是“英雄未必忘家”的登楼抒怀。因此,离乡是为了做一个仗剑天涯的英雄。乡愁绝不仅仅是负面的情绪,更是一种仗剑天涯的精神原力。思亲—思乡—忧国,这既是乡愁的内蕴,也同时表明了戛剑生何以“戛剑”,为谁“戛剑”。因此,戛剑生的乡愁通向的是充溢着古典英雄情结的家国情怀与天下意识。《自题小像》便是这种情怀最凝练的抒发: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8]25。

“我以我血荐轩辕”,正是戛剑生至大至刚的精神写照。此期所写的小说《斯巴达之魂》塑造出强项敢死、铁血豪情、死战报国的斯巴达人形象,通篇对于“大无畏大无敌”“临敌而笑”“鬼雄昼啸”“凛凛有生气”的“斯巴达之魂”的激情礼赞再现出戛剑生“刚勇强毅”的主体情怀。

再看戛剑生的生活之趣。当我们将目光转向《戛剑生杂记》二、三、四则的时候,全然是另一番人生情状,丝毫不见乡愁的沉郁、英雄的悲怀、铁血的冷峻,而是现世日常生活的情趣,映现出一颗“余裕心”。第二则谈吃。将生鲈鱼“砍小方块,去骨,加秋油”,然后“与新粳米炊熟”,“谓之鲈鱼饭”。“味甚鲜美,名极雅饬”表明戛剑生简朴而雅致的生活格调。一句此饭“可入林洪《山家清供》”,可见南京求学的戛剑生不仅喜读《天演论》之类事关家国天下的大书,而且也爱读《山家清供》之类生活趣味的杂书。第三则话茶。发现“夷人呼茶为梯”原来源自闽语,事因是“闽人始贩茶至夷”,故而“夷人效其语”。其间可见戛剑生对这一发现的小高兴、小惬意,还有对风土人情与地方方言的兴趣。第四则品酒。烧酒的味道如何品鉴?方法简易。“以缸一只,猛注酒于中”,如果“顷刻迸散净尽”,便是“活酒”,则“味佳”;如果“花浮水面不动”,便是“死酒”,则“味减”。 谈吃、话茶、品酒,辅以明清小品文的语言韵致,再现出戛剑生绰然余裕的生活情怀。

依然回到此期戛剑生感发生命本怀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上述戛剑生刚勇强毅的精神与绰然余裕的情怀并非分裂,而是互为依存。这种依存可见之于一个细节,在《重订〈徐霞客游记〉目录及跋》中,戛剑生写下五十一字的跋:“戊戌正月二十九日晨购于武林申昌书画室,原八册,重订为四。庚子冬杪重阅一过,拟以‘独鹤与飞’四字为次。 稽山戛剑生挑灯志”[8]17。 此前研究者将重心放在鲁迅“对书籍装帧的注重与考究”上[17],但是忽略了“稽山戛剑生挑灯志”这八字丰富的内涵。“挑灯”应出自辛弃疾《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之句,只是戛剑生挑灯看的不是“剑”而是“书”,但其间仗剑杀敌、驰骋疆场的英雄情怀已跃然而出。而“以‘独鹤与飞’四字为次”为重订《徐霞客游记》,为四册编目署名,又同时表明了他要吮吸太和之气,像独鹤一样翩然起飞,表现出云游大地山河的高洁志趣、高远境界与绰然余裕的情怀。因此,“稽山戛剑生挑灯志”的落款实则是戛剑生刚勇强毅的精神与绰然余裕的情怀互为依存的真实流露。

当鲁迅将人生定位由“戛剑生”转换为“精神界之战士”的时候,虽然他的人生重心由“剑”转向了“笔”,由取向战场肉搏的形而下血战转换为形而上的精神苦战,但是二者之间依然可以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贯通。这种贯通一方面体现于刚健强毅的主体精神,另一方面体现于绰然余裕的主体情怀。作为精神界之战士,鲁迅对于国人 “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3]70的精神状态充满了痛切,将抗拒奴性作为人生的基点,其生命底色正是戛剑生如同斯巴达勇士那样以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为耻,立意刚健抗拒、强项敢死的“大无畏大无敌”精神。但是,“对于社会的战斗”,鲁迅依然显示出余裕的心境。1925年3月11日,他给许广平写信谈及自己“对于社会的战斗”的方法,表明了刚健抗拒的另一面:

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而向敌人开他几枪[18]453。

鲁迅以欧战壕堑战的实例来说明自己 “对于社会的战斗”的方法,不仅表明了战斗的策略,更表明了临敌、应敌的心态,绰然余裕的情怀真切可感。鲁迅反对“震骸一时的牺牲”,提倡“深沉的韧性的战斗”[3]171,告诫青年“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19]91,“韧性”,正包含着上述鲁迅的两面,其间既有刚性也有柔性,是刚勇强毅的精神与绰然余裕的情怀的互体。

在鲁迅临终前的一个多月里,当他再次强调“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的时候,其间的意味就更为深长。他是在告诉世人作为战士 “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与铁,火焰与毒,恢复与报仇”[20]181,也有“肉薄这虚空中的暗夜”的精神苦战,还有短兵相接的论战,但是“欲得其‘全’”[5]110,还必须看到“战士的日常生活”,看到诸如吃西瓜之类被视为“生活的渣滓”的一面,还要看到“吃西瓜和抗战的确有关系”。因此,从“戛剑生”到“精神界之战士”,是鲁迅对于自己社会角色的人生定位;从“精神界之战士”到“实际上的战士”,是鲁迅对于自己生活角色的人生定位,前者强调的是社会的担承,后者强调的是生存的实际状态。

6

上述鲁迅互存的两面也表现在他的艺术实践中。鲁迅的艺术创作广收博取,对于古今中外的文化资源显示出很强的吸收、消化、改造能力,是其“拿来主义”的典型实践。不过,他对两位日本人——厨川白村和夏目漱石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的推崇、译介乃至借鉴、吸纳显然格外用力。鲁迅之所以如此不遗余力地译介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是因为他认为“倘读者能够坚忍地反复过两三回,当可以看见许多很有意义的处所”[21]766。可以想见,这“许多很有意义的处所”自是鲁迅本人先体验、消化、吸纳过的精华。从他1924年11月22日所写的《〈苦闷的象征〉引言》看,这“许多很有意义的处所”被其吸纳之处有两个最突出的地方:其一,“大精神”。从《苦闷的象征》里,鲁迅感到“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这种感受又同时针对“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而发[21]766。 其二,“生命力”。显然,对于厨川白村“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的文学主旨,鲁迅是极为认同的。在他看来,“这在目下同类的群书中,殆可以说,既异于科学家似的专断和哲学家似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独创力的,于是此书也就成为一种创作,而对于文艺,即多有独到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21]766。 事实上,这也是鲁迅艺术实践的根柢,他将人生定位于以文学疗救人生的出发点就在于痛感中国人精神的萎靡锢蔽,其归宿就在于试图以文学重建中国人的“大精神”。为此,他倡导刚健抗拒、挑战破坏的摩罗文学,其“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取向里正包含着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希图以此“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3]71,使国人摆脱“愚民的专制”之下的“死相”,因为“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1]45。因此,在鲁迅对于厨川白村的推崇里,我们可以真切地感知到作为 “实际上的战士”的鲁迅人生乃至艺术实践的“可歌可泣之部”。

夏目漱石是鲁迅留日时期喜爱的少数日本作家之一,他译介夏目漱石作品的中心非常明确集中,即着眼于其“余裕”的艺术主张。他认为,“夏目的著作以想象丰富,文词精美见称”,“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的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21]342。这里不仅指出夏目漱石创作的特点,而且评价极高。对于夏目漱石“低徊趣味”,又称“有余裕的文学”的艺术主张,鲁迅在《〈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关于作者的说明》里进行了详细地译介:

有余裕的小说,即如名字所示,不是急迫的小说,是避了非常这字的小说。如借用近来流行的文句,便是或人所谓触著不触著之中,不触著的这一种小说。……或人以为不触著者即非小说,但我主张不触著的小说不特与触著的小说同有存在的权利,而且也能收同等的成功。……世间很是广阔,在这广阔的世间,起居之法也有种种的不同:随缘临机的乐此种种起居即是余裕,观察之亦是余裕,或玩味之亦是余裕。有了这个余裕才得发生的事件以及对于这些事件的情绪,固亦依然是人生,是活泼泼地之人生也[21]341。

以上200余字的译介文字里,“余裕”一词使用了五次,既可显见夏目漱石主张的核心,更可显见鲁迅对于这一核心的集中关注。夏目漱石的艺术主张与鲁迅的“余裕心”显然是契合的,夏目漱石所强调的“起居之法”与鲁迅所强调的“实际上的战士”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脉相承,更为关键的是二者有着相同的落脚点,即:夏目漱石所言的“活泼泼地之人生”,鲁迅所言的“活气”。从鲁迅对于夏目漱石余裕主张的推崇与吸纳,到由“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感发“余裕心”,再到临终前再次以“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为喻来强调日常生活中还有“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既可见鲁迅“余裕心”的外来文化渊源,更可见“余裕心”在他生命与艺术中的真实存在。

从厨川白村可见鲁迅艺术刚健抗战的一面,从夏目漱石又可见鲁迅艺术充溢着活气的一面,二者在鲁迅的艺术实践中获得了统一,即鲁迅以通俗的说法所谓的“吃西瓜和抗战的确有关系”。这种统一不是简单的混合,而是有机融合后的崭新创造,这突出体现于鲁迅的杂文。鲁迅杂文以最直接的方式显示出他作为“精神界之战士”的社会担承,彰显出刚健抗战的主体精神,即作为战士“可歌可泣之部”。但是,鲁迅杂文又同时显示出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绰然余裕的主体情怀,即作为战士“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鲁迅杂文充溢着“随缘临机的乐”,有观察,也有玩味。他善于用许多贴近生活的事物去表现社会存在的容易混淆众人眼光、颠倒是非的人或事,以幽默的方式用显浅通俗的人事去阐释深层次的社会问题并形成一种豁然去蔽的思想冲击。“扯”笑谈和“扯”闲话,是其泼辣犀利的杂文中另一种独特的味道。古今中外各种各样的逸闻趣事,他信手拈来,或淡定从容地论理叙事,或机智洒脱地讽刺调侃,闲谈技法再现出创作主体内心的余裕。他的杂文是他作为“实际上的战士”的生动写照,既“抗战”又平平常常地“吃西瓜”,既“吸烟”“唱歌”“打纸牌”“喝酒”“开美术展览会”又“忽而向敌人开他几枪”。

7

临终前鲁迅不惜抱病以现身说法的方式提醒世人“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可见他对于“余裕心”的重视。在他那里,“余裕心”是改造国民性与社会的重要方面,关系着两个重要的命题:一是人的建设,二是社会的建设。

先看人的建设。在鲁迅看来,人的生存如果像“近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1]15那样,那么“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因此,他强调人不能“失去余裕心”。因为在鲁迅看来,即便是“战士”(更可况是常人),他的日常生活也“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为了更进一步地说明这一点,鲁迅又以“过年”为话题再次进行强调:“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20]463。 人的生存需要适时地休息和高兴,即便是像古埃及的奴隶们也会“冷然一笑”,因为他们不是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那些愿意甘于被奴役并且失去悲愤,没有了情绪,没有了喜怒哀乐的奴才,才会变成“机器”。从上述鲁迅嗜书这人生的一隅,我们即可看到他本人那一颗呼之欲出的余裕心,在他看来并不能因为成为一个战士就要把自己困在一个时时高度战备的状态。人存在于这个社会,并不是什么事情和空间,都要处于这种战斗式的高度饱和状态,而是需要保留精神舒展的余地。即便是战士,如果“这样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战”[5]112,更何况是平常个体的日常生活呢?因此,个体生存不能“满抱了不留余地心”,紧张、焦虑、压抑、窘促等情绪恰是因为人的精神被挤小了的缘故,病源皆出自“失去余裕心”。反之,那绰然余裕的人生气度再现的是个体生命内有的浩然之气,是人充满劳绩却依然安居于大地之上的诗意栖息。鲁迅将“余裕”与“心”结合,表明在他那里余裕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与生命状态,更是生命体本有的心性。当他从书籍的排印虑及国人“余裕心”缺失的时候,这实际是一种“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的立人方式。

再看社会的建设。人是社会的人,如果社会充溢着“不留余地”的空气,人的精神就会被挤小,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质朴是开始的‘陋’,精力弥满,不惜物力的。现在的却是复归于陋,而质朴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败,算堕落,也就是常谈之所谓‘因陋就简’。 ”[1]15从书籍的编排,鲁迅看到的是这种时代精神的缺失。这种缺失最直接表现在社会建设上,“现在器具之轻薄草率(世间误以为灵便),建筑之偷工减料,办事之敷衍一时,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1]16。 如果一个社会失去余裕心,就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22]539。 当社会空气里满是不留余地的利益心的时候,社会建设就会轻薄草率,偷工减料,敷衍应付。这不是鲁迅的危言耸听,而是现实触目惊心的应验。因此,“余裕心”虽非建设本身,但却是高质量做好社会建设乃至各种事情必备的精神前提与心理基础。

回顾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社会曾长时期处于非常态的战争状态,特殊的历史情势形成了中国社会普遍性的战争思维。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建设在很多方面延续了战争思维的巨大历史惯性。“大跃进”实则是社会建设极度缺失“余裕心”的表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再现出利益极端性时代氛围与狂躁社会心理,由此带来的国民经济的巨大损失与民生的巨大灾难,这充分证明社会与人的健康发展需要一颗“余裕心”。“文革”虽是由多种因素促成,但其无疑是时代精神最缺乏“余裕心”的时代,日常生活也变得风声鹤唳,人心时刻紧绷着的阶级斗争之弦,瓦解了人间烟火本应有的从容、宽舒与温情。在很长时间里,为了追求GDP增长,一些地方甚至不惜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的背后是极度膨胀的利欲之心。本是正常有序的日常工作总是习惯于在一种高压态势下进行,本需要在一种从容裕如、生动活泼的氛围里培养健全人格的教育,演变成了急功近利的升学大战与就业大战。在人的培养上,我们时常失落了那种“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23]176的情怀。 运动式的工作方式、教育方式、生活方式实质是个体与时代精神极为缺失“余裕心”的外在表现。当个体与社会“内部之生活”的定力被瓦解,个人问题与社会问题便会层出不穷。因此,“余裕心”对于人的建设与社会的建设都是一个亟待高度重视的精神命题。仔细想来,再重要、再紧要的工作不也需要人以余裕的心态来完成吗?如果“什么事情、什么时候都要求竭尽全力,都要求全力以赴,都要求达到努力的最大化、利益的最大化、效益的最大化”,这样往往很难调动和激发人的审美之心,“人的灵魂会变得越来越急功近利,越来越粗糙。人生的过程的体味往往被忽略,人生的各个阶段的结果常常成为人们竞相追求的目标。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如果都是这样,而不讲求任何余裕心,不讲求优雅和诗性,那么这个民族的前途确实会有些问题”[24]53。鲁迅临终前强调作为“实际上的战士”本有的“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一面,实质是他以超前的敏锐呼吁我们在人的建设与社会的建设中葆有一颗“余裕心”,学会为自己“留白”,让自己不管在什么样的事情中都能够进退自如,在精神与人格的舒展中培育出我们这个民族绰然余裕的人生气度与社会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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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鲁迅.鲁迅全集:编年版: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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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180/j.cnki.1004-0544.2017.12.010

I210.96

A

]1004-0544(2017)12-0059-09

陈彩林(1973-),男,湖北襄阳人,文学博士,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李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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