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水月庵是个小庵,座落在半山腰上,被蓊蓊郁郁的紫竹环抱着。还有一条澄净的小溪从庵前流过,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弹奏着古筝似的天籁之音。鸟儿晨昏啁啾,不时将倩影掠过小庵的檐前,显出天使般的快乐。
水月庵来了一个新尼姑。很年轻,很美,很忧郁。只是一头乌云般的秀发被剃刀带起的冷风吹散了,新嫩的头皮上泛着寒凉的青光。她叫紫竹,就在山脚下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不过,如今她有了一个新名字,法号,慧朗。
她在一次来人提亲后,突然病倒了,病得很重,很久,直至病入膏肓。父母亲急坏了,愁死了,先是看完中医看西医,不見好转,接着请来巫医做法驱邪,病体愈沉。父母亲悲痛欲绝,认定女儿得了绝症,暗地里为她操办起后事,还联系了水月庵的老尼,到时候给女儿做个超度的小道场呢。老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说,二位施主,我看小姐面有佛缘,不妨让她皈依佛门,或许柳暗花明,有得一救呢!
紫竹就这样入了水月庵,变成了慧朗。老尼果然神通,紫竹进到庵里,在尼众的精心伺候呵护下,病体竟渐渐康复起来,面色也有了生气,只是总摆不脱病西施的郁郁寡欢。
老尼说,其实,我一眼就看出姑娘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就日日带慧朗礼佛,诵经,念的是《心经》《大悲咒》,等等。慧朗起初念得懒懒散散,有气无力,心不在焉。老尼暗自叹一口气,面呈悲悯之色,开导她说,佛门中人讲究戒定慧。戒,然后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始有定心定力,心无挂碍。入定则心空,心空则能洞察世事万物,原为一空,进而了绝尘缘,生出大智慧,得以大解脱,成就大功德。慧朗听得似懂非懂,然已正襟危坐,面色肃敬,弱弱地问,师太,敢问大功德是什么?老尼沉下脸道,这要靠各人参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自此,慧朗似脱胎换骨似的,精勤于佛门诸事,老尼如释重负。
花开花谢,不知几春。做功课,做道场,解签,弘法,佛门诸事,慧朗渐能独当一面。老尼喜极,对尼众道,究竟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且有夙慧,尔等要好生学着。他日修成正果的,必慧朗矣!
水月庵小,本无甚香火,尼众修佛之余开荒种地,始得勉强维持生计。
忽一天,来了一个陌生香客,是个青年男子,虽破衣烂裳,但却眉目俊朗,英气袭人,貌若潘安。他将一只小木桶里的一对活蹦乱跳的锦鲤先自倾入庵前的放生池中,然后径入庵堂,扑通跪倒在观音菩萨佛像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慧朗乍见之下,浑身觳觫,险些惊叫出声,旋即隐身佛像后面。
老尼敲着木鱼,款款问道,施主何求?只管道来。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慈航普渡。青年男子垂头不语,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是求高官厚禄?静默。求家人平安?静默。还是求美满姻缘,儿孙满堂?依然静默得令人窒息。老尼微笑道,施主看样子似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你心中所思所求,菩萨想已知晓了。你只须勤供三宝,广种福田,自有福报,心想而事成。良久,青年男子颤颤立起,怅然四顾,长叹一声,落寞而去。
当晚,慧朗莫名其妙地病倒,高烧不退,说着胡话。老尼亲侍汤药,三天而愈。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慧朗还是那么精明能干,事事周全,尼众都宽下心来。
水月庵的日月实在枯寂单调,但尼众们仿佛早已习惯了,自得其乐,日子就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唪经声中飘升,在香烟袅袅中飘散而去。
山不老,水不老,水月庵残破了,老尼往生西天,慧朗也老态龙钟了,早接任了住持。慧朗礼佛诵经之余,总是默然久坐在放生池前,出神地看着水中自由自在快乐无比的游鱼。日头西斜了,她还坐着。山雨忽来,她还坐着。尼众背后担心地说,师傅怕是痴了,呆了。
终于有一天,是雪天,慧朗师太又坐到放生池前看游鱼。直到大雪把她妆扮成一个雪人,一尊塑像,她还是一动不动。尼众这才发现不对劲,又一次去喊师傅回屋,不想师傅已溘然圆寂了。从她贴身的衣袋里只找出一本心经,扉页上却有一首禅诗,分明是慧朗师太的字。写的是:咫尺以天涯,锦鳞犹比目。三生石上等,正果为何物。
同一天,与水月庵遥相对应的德成寺的无嗔方丈也无疾而终。据说他就是当年到过水月庵的那位青年男子。
那天,尼众恍惚听到,半空中突然仙乐飘飘,花香阵阵,仿佛在举行一场庄严的婚礼。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