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一
梅影左手握錾,右手扬锤,錾尖伴随着锤声在圆磨石上跳着舞蹈,舞步下一道道凹形齿槽匀称地排开,如一朵绽开的太阳花。
两扇磨锻完,梅影合起来研磨。他并不用棍推,伸出两只大手,抓住磨边沿儿,就那么轻轻一用力,磨便开始欢快地吟唱了。
站在花窗下的小姐,心随着粒粒饱满的大豆一同滑进深深的磨眼,顺着磨道,不停地转着圈儿。一大碗黄豆变成了一小盆豆浆,可小姐的心还钻在磨眼里,不愿出来。
二
花窗下的人是东家江大佬的小女儿,名叫巧灵。她长着一双小眼睛,大门牙,偶尔一笑,如同菜刀划出来的一道缝。巧灵长相一般,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梅影到江家的第一眼就被墙上的字画迷住了。
也有人背地里說,小姐字画好,就是门牙大,眼睛小点儿。可在梅影眼里,小姐手巧,和她的名字一样,能动人心。他手中的錾子常会在优美的琴声中欢跳。
细碎的石渣随着琴声飞扬,梅影有点儿迷恋这种感觉了。
生活中,东家不喜欢听锻磨声,让梅影跟着巧灵学识字。可梅影还是喜欢在琴声中看着錾尖跳舞,碎石飞溅,如仙女散花。
不锻磨,行吗?东家眼睛如蒙上了一层薄雾。
俺答应过巧灵,锻九百九十九盘磨的。梅影一脸认真地说。
九百九十九盘磨?东家眼前的雾又弥漫开来,甚至没有看见向他微笑点头的女儿。
还没等东家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呢,管家跑来说,西猪山又来人要米要人,还要磨。
三
临别,东家拉住梅影的手,再三叮嘱不要得罪西猪山的人。
西猪山在泗州城正西,山上产青白石。守山的叫朱彪,这人全身蛮力,铜铃眼怒睁,可以扳倒一头公牛。方圆百里,无人不惧。
梅影上山锻磨。巧灵一夜没合眼。东家也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他知道朱彪还惦记着江家的米行和巧灵。
次日,东家沉不住气了。不就是银子吗?给!别人被绑票,他都能拿钱赎人,更何况是女儿喜欢的人呢?
东家刚出村口,就遇到了梅影。梅影咧嘴一笑,摆了摆手说,回吧。
连吃三碗米饭,梅影才开口说出三个字,锻完了。
第三天,泗州西大街许多没有磨的人家都得到了一盘青白石磨。管家还对东家说,西猪山要的米,又一粒不差地给送回来啦。
有人说,梅影上山后,一天一夜锻了三十盘磨。满山块石,到了梅影手上,玩似的就变成了磨,那些青白石在他手里软如黄泥……
西大街人说起这件事情时,生动得如说评书。不过,接下来的场面,泗州城还真有人亲眼看见过。
四
冬天,大腿深的白雪,如棉被,把整个泗州城包盖得严严实实。
清早,一百多人将东家院子团团围住。有胆大的人,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伙人手里的刀枪,他们个个凶神似的围在雪地上。
院墙外,风吹雪花打着滚儿。偶尔,有马不耐烦地踢蹬着前蹄,嘶鸣。然后,一片寂静。
透过门缝,看见无数刀枪,管家的手似乎冻在了门板上,扯不下来。他想转身,发现外面起风了。只见风卷雪花,从院中升起两扇磨,磨飞出墙外,在风雪中旋转,洁白的雪花,如同磨细的白面,密集撒落……
泗州人说,那场面震撼,一百多人趴在马背或蹲卧在雪里,一动都不敢动,任磨盘在他们头顶飞转,雪花中有马嘶鸣也有鬼哭声……
风停了,管家揉了几下眼睛,雪地里哪还有贼人的影子。等东家起床,管家把亲眼看到的事说了。东家笑了,说他评书听多了,满脑子全是飞磨侠。
巧灵听了,轻轻一笑,清脆的琴声响了起来。
东家眼前仿佛碎石飞起,如院外飘舞的雪花一样飞扬。
五
腊梅岭,黑衣人对面站立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似一朵怒开的红梅。
“你我飞磨成双,笑傲江湖,多好?”
“当年师傅传授飞磨无影,是让伸张正义,多做……”
“还用他的话来管我?”红衣女杏目圆睁打断了黑衣人的话。
“武林中何曾有过第一?”
“少废话,飞磨。”红衣女右手一甩,圆形无影,转飞过来。
天上,团团圆影,飞转在无形中。
雪地里,步步踏雪,闪躲无痕迹。
一瞬间,磨快似刀,划破黑衫,雪花洒落,地上绽开朵朵梅花。
“为什么不躲?”
“你赢了。”
“飞磨,我要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空中,一团石磨色的白影薄似飞碟,一团青影圆如脸盆,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如影随形,越转越快,风卷起雪花,看不见太阳。
眼前,又一道白光划过。雪地里,梅花又多了两朵。
“为什么不躲?”红衣女子收磨,上前抱住飘摇的黑衣人。
“师妹,以前俺不识字,不知道魔里有鬼,磨离不开石头。现在俺明白了,鬼心成魔,诚心是磨,俺只想做个锻磨匠……”
六
泗州人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梅影了。江大佬说他被石块砸伤了胳膊,不能锻磨了。
可是梅影伤好了,还锻磨。
梅影说,他喜欢认字,喜欢看錾尖在优美的琴声中欢跳着,还说要把字刻在石磨上。
有一点,东家心里明镜似的,梅影随他的性子哩。摸了摸胡子,望着院子里那块刚锻好的青白石,他笑了。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