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运涛+李婷
图穷匕见,荆轲突然左手拉住秦王嬴政的袖子,右手拿着匕首刺向他。秦王一惊,使劲地向后一转身,袖子就挣断了。接下来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因剑太长,秦王拔不出来,只能跑,荆轲就跟在后面追,“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后来秦王终于找到机会把剑拔了出来,击荆轲,刺伤了他,荆轲见大势已去,张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地坐在地上说,我之所以不杀你,本是想劫持你,以完成和太子的约定,“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他和太子丹的约定是什么呢?《战国策·燕策三》记载燕太子丹和荆轲定下计谋时说,如果能乘机劫持秦王,逼他把侵占的土地都归还给诸侯们,就像当年曹沫劫持齐桓公一样,那就好了;实在不行,再杀死他,“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史记·刺客列传》的记载与此相同。曹沫是誰呢?我们中学学过一篇课文叫《曹刿论战》,没错,曹沫就是鲁国的曹刿,春秋时期,鲁国是齐国旁边的一个小国,经常受到齐国的欺负,有一次齐国与鲁国会盟,曹沫突然冲上前劫持了齐桓公,要求齐桓公归还侵占的土地,齐桓公迫不得已答应了他的要求,归还了鲁国的土地,且放过了曹沫。然而曹沫与齐桓公的事早已经是春秋时代的事情了,那时候,霸主为了收买人心,往往还会做一些信与礼的事,齐桓公本来也是很恼怒,想反口不还的,管仲就劝他说:不行啊,不可因为贪小利而失信于诸侯,“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於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齐桓公割还侵鲁所得之地,因而得到诸侯的信任,而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他们那时候流行的是当霸主,当老大,只要让别人服气就行了。但战国时期,“杀人盈城,杀人盈野”,国与国之间不仅要打服,还要消灭,吞并,统一,这是生存危机。大规模的战斗,为了胜利,统治者则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春秋的时候,人们还遵守礼仪,重视信用,但到了战国,七个国家从来不谈什么礼与信,“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
当时之人,都知道秦虎狼之国,言而无信,那么,为何燕太子丹还会有想效仿春秋时期曹沫劫持齐桓公之举的想法,而荆轲也会认同这样的想法呢?
有人认为荆轲说这样的话,是失败者为自己找的托词,有可能,但根据现存史料,我们还能有另一种假设:或许燕太子丹真的相信效仿春秋时期曹沫劫持齐桓公之举有成功的希望。
从文化继承上来说,燕国深居北地,比中原文化发展要迟缓。燕国的地盘,在商朝的时候,属于孤竹国,孤竹国有两个著名的贤人,伯夷、叔齐,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死的时候要立叔齐为继承人,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继位,先后都逃往周国,周武王伐纣,二人扣马谏阻,认为臣伐君,不义,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伯夷、叔齐这种让国的精神,被儒家看作是贤人的表现,孔子在《论语》中曾先后多次赞扬伯夷、叔齐,“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孤竹国灭亡后,召公在其西部建立了燕国,据此,燕国的文化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到了战国时期,还就真的发生了燕王哙(kuài)效法尧以天下让与许由,而把燕国政权都交给相国子之的事情。燕国因此差点亡国,燕王哙死后,儿子燕昭王又把王位夺了回来。都到了战国,燕王仍能如此信任他人,还主动“禅让”,与中原相比较,文化的发展不平衡可见一斑。
从认识上来说,燕国对秦的认识不如其他国家深刻。燕国发生的战争不多,国弱,不善战,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在战争中总结出种种计谋;燕又与秦不接壤,也就不像其他国家因常常受到秦的威胁而认识到秦的残暴狡诈,《燕策二·秦召燕王》记载说,秦国邀请燕王,燕昭王非要入秦,经过苏代的反复劝说,他才认清秦言而无信的本质,终止了自己的行动。这篇文章也让我们看到,其他国家都能从历史经验中认识到秦的残暴狡诈,如楚国、韩国、魏国、齐国、赵国等都吃过秦国这样或那样的亏,只有燕国,因受到秦的威胁较少,所以对秦的这种狡诈还缺乏深刻的认识。
从情感心态上来说,燕国对齐桓公这样的人物有一种渴望。《史记》记载说,有一年山戎侵犯燕国,齐桓公去救援燕国,率兵北上,胜利后回国。燕庄公为表感谢,亲送齐桓公到齐国境内,而当时只有对天子,诸侯才会相送其出国境。齐桓公为表示不对燕国无礼,将燕庄公所至之地割送燕国,并让燕庄公重修召公之政,向周王朝进贡,如周成王、周康王时一样。像这样的历史事件,在一个国家的历史上,必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因而谈起齐桓公之事,燕太子丹的情感认同可想而知。
当然,以上都是根据外围材料的合理猜想,还有一份直接的材料也可以证明我们的猜想,那就是《燕丹子》。有学者考证,在荆轲刺秦王之后,民间流传着大量的相关传说,其中一部分被写进《战国策》以及司马迁的《史记》,还有其他版本一直在民间流传,那就是《燕丹子》之类的文本。《燕丹子》应该是综合了民间的传说,而非一人一时写成,这个文本说燕太子丹在秦国作人质的时候,受了委屈,因而回到燕国后,想找人杀了秦始皇。其中并未提劫持秦始皇,以归还诸侯侵地之事,这是叙述方式的不同造成的。从官方叙事上来说,必然是国家利益之间的冲突,而民间叙事不同,往往会表述个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燕丹子》虽然在民间传播,充满了传奇性,但其中的基本情感和态度应该是真实的。如为了表示太子丹对荆轲的礼遇,文中写了这样三个故事:太子丹和荆轲一起回到东宫,对着池塘观赏,荆轲捡起一个瓦片去打乌龟,太子丹便让人捧上一盘金子,荆轲用金子去打乌龟,金子打完了又上一盘,荆轲说:“不是替你吝惜这些金子,实在是因为我的肩膀太痛了”;后来一同乘坐千里马,荆轲说:“听说千里马的肝味道不错”,太子丹当即杀马进肝;还有一次喝酒的时候,太子丹叫出了一个能弹琴的美女,荆轲说:“弹琴人的手好美啊!”太子丹便要把弹琴人送给荆轲,荆轲说:“我只是喜欢她的手罢了”,太子丹马上把弹琴人的手斩断,用玉盘子呈到荆轲面前。且不论这些故事的真假,其主要表现了太子丹对荆轲的礼遇。
《燕丹子》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就是荆轲初到太子丹之处,太子丹的门客问他有什么可以教给太子的,荆轲说:“我要让燕国继承召公的遗风,追寻当年甘棠树下断案的教化,向上要与三王并称为四,向下也要与五霸同称为六。”听完荆轲所言,大家都一致叫好。所以也可以说群臣以及太子丹是很信三王五霸那一套的。
再说说荆轲。也是在《燕丹子》这份材料中,荆轲说:“一个有超世之行的士人,是不必合于乡曲之人的;一匹有千里之相的良马,又何必去让它驾车。当年姜太公在渭水垂钓的时候,天下都认为他是一个贫贱的人,他遇到了周文王,一下子成为了周文王的老师;良马在拉盐车的时候,犹在驽马之下,等到他遇见了伯乐,就会有千里之功;像这样的人才、这样的良马一定要在乡曲称赞之后才说他好,在拉车之后才说马良吗?”从荆轲的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有着自己的判断,他希望自己能遇到“识货”的人,遇到认识到自己价值的人,从他的观念出发,他的行为也就容易理解了:对于对他好的人,他会生死相报,对于对他不好的人,他则选择无视。《史记》中记载了两个对他不好的人,有一次他和著名的剑术家盖聂讨论剑术,盖聂觉得他说的不对,就瞪了他一眼,他二话不说,就离开了。还有一次,他和鲁勾践玩一种游戏,二人因为玩法路数问题争执起来,鲁勾践呵斥了他,他也默默地走了。后来遇到太子丹,太子丹对他太好了,他也就拼了命想给太子丹最好的。当他为等一个好帮手,迟迟不肯动身的时候,太子丹以为他反悔了,他一下子就怒了,“你可以怀疑我的能力,但你不能把我看成忘恩负义之人!”他什么也不顾了,马上行动,即使知其不可为也要为之。这一切,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报答太子丹对自己的礼遇之恩。他直到临死的时候还在念念不忘:“我不直接杀死你,是为了能生劫持你,完成和太子丹的约定。”
荆轲是一个刺客,刺客和游侠是有区别的。游侠的行侠仗义是出于公心,杀人也并不一定为了报仇,他们是于乱世中拯危济弱;刺客则只图报知己之恩,并不以天下苍生为重,虽勇于献身,其行却未必可嘉。
有人说荆轲失败是因为剑术不精、帮手不够好等,其实本质上是燕太子丹拖累了他,因为燕太子丹相信秦始皇可以如齐桓公,或在情感上希望秦始皇能效仿齐桓公。然而毕竟现实就是现实,春秋过后,时代已变,那种重信尊礼的情况不可能再复制,正如柳宗元所说:“秦皇本诈力,事与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实谓勇且愚。”
(责任编辑:陆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