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视野下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书写的农村图景

2017-03-06 13:22:29梁冬丽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岭南小说农村

梁冬丽

(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百色 533000)

文学地理视野下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书写的农村图景

梁冬丽

(百色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百色 533000)

文学地理视野下,近代岭南报刊小说的农村图景反映了近代岭南乡村存在的财产纷争、武力争夺土地、教育腐化等诸多原始生态环境,构筑了农村生存空间的立体图景。这是清政府长期闭关锁国政策造成的民贫国弱的境况,封闭、隔绝的自然地理空间使其精神也陷入自闭的境地,但并未找到有效的自救途径。只有少数小说提出,似乎唯有实业才可以改善腐朽的乡村生态。这对当代农村建设有镜鉴作用。

文学地理;近代岭南报刊小说;农村图景

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中,地理空间书写主要分两大领域:城市与农村两大场景。相比较之下,近代岭南报刊小说观测农村空间与城市的视角维度是不同的,以致书写的方法也有差异。书写城市时,采用了“厚描”的方法细致地描摹市民生活,往往在家居与酒楼、妓艇、烟馆、赌场之间转换,在切换场景时选取了管窥式的小视点,外部视野并不开阔,所以其特点是大城市小视角。相反,书写农村空间却采用了比喻的方法,从大视野、大思维入手写小村景:“以村喻国”的寓言方式虚拟了以宗法世系伦理制度为村庄运行主旨的世界,即以东方某一华族大村寓意中国大陆地处东方的地理特性。同样是书写中国大陆沦陷前的图景,城市与农村的表现是不一样的,但都想达到这样的效果: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因市民或村民的腐败愚昧,已经不可救药。不是因为外贼太过强大,而是因为祸起萧墙、自我争斗的内耗,才招致外贼能够乘虚而入,占据家园。小说敏锐地察觉到城市已经深受外来风气的冲击,完全被西风熏染而沾上了自由放纵的腐气,而农村因为强大的宗法制度和封闭的空间导致其思想的禁锢未能开解,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书写的这种农村原始生态环境正是历史的折射。

回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描画的农村图景,可以看到,从地理意义上看,“农村”是与城市相对的区域,从文化精神层面上看,农村往往是世人向往的、理想的安居乐业之所。《孟子》曾描述过理想的农居生态:“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事实上,这不是复现真实的农村图景,而是孟子于心中构筑的王道天下。《桃花源记》曾描述过农村和睦的生活场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从维持了数千年的中国农村宗法社会历程来看,这不是农村,而是理想国,是文学家想象出来,以笔构建的地理空间,是封闭的、被遗忘的地域。陶诗曾写过躬耕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场景,但这不是农民的耕作经验,而是诗人诗化了的体验。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人的诗歌曾描写过村事、村物,然而这不是在展现封建伦理谱系下构筑的农村人文环境,而是理学家借以思考宇宙人生、索寻理性的对象,也是士大夫归隐时自寻乐趣的场地。

翻开中国古代文学史,较少有作品能够纯粹地构建农村这一人类生存时间最为久远的空间环境,也没有作家能够详尽地描摹农村生活的自然状态或人文变迁、递嬗场景。没有农民诗人,没有农民文学家。哪怕是在农民与大地主对立的、久远的封建时代,也没有真正的农村文学作品,即使有,农民也不是正面形象,一般只是被嘲讽的对象,被蛇吞食的骨肉,或被同情的“可怜虫”,完全没被文学家理性地思考过、或感性地描写过作为“人”的农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文化下移,贵族的文学慢慢演变成平民的文学,士民百姓开始进入文学的视野,这种变化曾备受后世赞誉,但是平民文学的时代,文学家的笔尖依然只是转向市井细民、佣工仆役,还是没有农民可跻身的空隙。再看,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大多注重的也是城市的变化,对农村的书写却略显古板。

就在这样既定的历史发展大河中,封建一统时代缓慢地延展着(尽管有朝代更替,但并没有使社会性质发生剧变),农村与城市的楚河汉界没有任何跨越,二者毫无交叉、重叠的态势,在共同的大陆空间中各自独成轸域,城乡之间有不可逾越的樊篱,鸿沟分明,天壤之别。但是农村是城市永恒的物资补给基地,以其什九之民给养“鳞鳞居大厦”中“十指不沾泥”的城市士民,这是农村与城市发生联系的唯一纽带:构成了反差强烈的势位关系,大厦之巍与借荫农民、织妇之卑微,对比之下,差距明显。但这似乎是勤劳的母亲无条件地给养着衣着光鲜的儿子,不求回报,二者之间虽构建了永恒的伦理关系,却从未有过名分。

近代岭南,在世界大变的浪潮之中,广州作为唯一通商的城市,又是第一个被列强攻占的内陆城市,瞬间承受了欧风美雨无以复加的冲击,连带着整个岭南地区都被祸难,洋人、洋言、洋货充斥其中,仗势之中国寄生虫横行乡里。而城市,成为人所共向往的极乐世界,不再唯帝都马首是瞻。岭南,乃至整个东南沿海的城市,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各城市的繁华瞬间暴发起来,貌似超过了封建历代各朝商业繁华的总和。

而农村,曾经与城市相对立又相辅相成的空间,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近代岭南报刊,密切关注着国家这个大空间的安危或完整与否,关注的是大伦理背景下民族生态存亡问题,形成了以城市为中心的舆论宣传理念,痛斥烟猪、妓女、嫖客、赌棍的琐细之害,重点渲染的是达官权贵,包括新兴的商民或时代风云人物浮沉其中的态势。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书写的是城市,完全被城市空间占据,特别是长篇小说,都将笔墨贡献给了城市与商人,倾情于都市烟尘世相。据目录著述,近代岭南发行过250余份报刊①,现存48份报刊就已经刊载过约800篇小说②,城市中至贱之娼妓仆役,都可入小说家法眼,但是依然没有什么农民能进入他们文学构思的灵界。邓大情的《广州与上海:近代小说中的商业都会》[1]讨论过,中国古代小说如何书写城市的进程、变化、时代特征,还对广州与上海这两座城市的空间发展变化进行过纵横对比,可见小说书写城市的全面与深入。

至幸的是,全面浏览过这约800篇小说之后,发现还有少数几篇短篇小说,以惜墨如金的态度,描画过彼时的农村图景,正是这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了农村生活及其生存空间最精彩的一面或一段。尽管如此,在这几篇小说文本中,散发着这样浓烈的气息:农村是被忽略、忽视的居所,是被遗漏、遗弃的地域,是士民争相逃离、迁避的空间。农村在国际大势风云变幻的时代,也抓不到机会,没有机遇可拓展或焕发不景气的生机。那些暴富的城市商民,也不再衣锦还乡,不会如过去的几千年一样会回归乡里,置办田地、多蓄牛马以光宗祖之基业,不再扩大土地的占有范围,而是挥霍、买股,或承办风险极大但能获取暴利的矿业,传统实业投入不足。

农村依然是城市既有联系又各守自家的关系,但是农村的边缘性还是那么明显。整个农村,就是一处封闭的空间,散发着自我沉沦的腐败气息,成为整个中国封建社会老大病夫的缩影,是中国积贫积弱至自我灭亡的象征。生活在农村中的农民,却对此麻木无知,就像处于一口巨大的瓮中一样,看不到出路。同时,还被外界强势入侵,侵蚀其仅有的生存之机。

近代岭南报刊首先剖析的是农村财产继承问题,这是封建社会构筑的嫡、庶各有其所的宗法传承制度导致矛盾冲突的近代化体现。《时事画报》署名“喆”的“短篇小说社会小说尚武精神”系列小说之一《兄弟》[2],就是典型的以财产纷争为主题的小说,深刻揭露了兄弟争财的恶果。某富室广有产业,但是眈眈视其产业者,有子弟十人。虽然十兄弟行志、执业各异,但贪财之心一致。父死,长兄想独占财产,以宗法继承制为据:“天子之有天下,亦传位于长子,今所遗产业,宜吾独享。汝辈各自创业,勿过问也。”嫡长有处置的权力,故以权谋私,想独占,看似公理在,实自私之极。伯者企图按“普通族例、利益均沾”来处置,不遂。于是互相不服,导致争竞不休,看似牢固的宗法关系,瞬间成了竞争世界。相争不下,则武力决斗,斗死者、伤者、病者十之五,仅存其半,尚未决。又听人唆使,讼于官,缠讼数年,遗产已经失去十之八九,至人财两空。所以作者不禁哀叹:同室操戈、自相残杀,都为“自利计”耳,哪里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世袭之制?如果说这篇小说对农村居所的地理方位描写还不是十分清晰,那下面这篇小说,开始有意将家居地理环境写得十分具体。《家之盗》[3]亦写一家为“华族”,暗寓中国地理与历史之兴盛之豪,作者深沉寄寓的“以村喻国”的思路显然可见。生存空间极为优越:位于大街之东,“峻宇雕墙,重楼叠阁,观瞻壮丽而堂皇”,是“为一邑冠”,这似乎暗寓着中国曾经在世界的东方强大屹立的历史。又有显赫的家世,是华胄,而人口亦繁盛,又是礼义、声名、文物之家,深为邻里妒恨,这也暗合了中国因其富强文明而被西方列强觊觎的时势。当此之时,祸起萧墙,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不同派系为了自身利益的最优化,竟然开门揖盗,终被盗贼所控制,最后亦人财两空,可见农村宗法制度根本无法守护自身的生存空间,反被外族恣意蹂躏家园。这段描写完全是中国时势的最忠实反映。在描写土地被侵吞之迅速时以时间变换结合数字重复来完成:“今日让一楼,明日让一阁。”写财产被侵占之迅速则用空间变换和数字递进来完成:“东邻赠千缗,西邻赠万贯。”简短的时空变换就能看到农村宗族财产争夺的剧烈之态,崩溃之状明显。

其次描写了村邻间为争夺名誉或土地而发生械斗的惨状,这是农村土地纠纷、治安自理引发的暴力行为,暴露了农村治理的无序与无据。“短篇小说社会小说尚武精神”系列小说之另一篇《械斗》[4]即是血淋淋的教训。相邻的甲乙两村,世代敦睦——以喻中、日、韩三国在历史上长期处于和平友好的关系。但因为甲乙两村两个孩子放学后发生小小口角,暴发了大规模、长时间的械斗。有争端的孩子回家哭告父母,其父当即为儿出头,找到与自己儿子发生口角的孩子后,小说这样精简地描写其行为:“甲父径执之,力掴之,乃释之,与儿偕归。”执、力、掴三字透出其父的残忍之性,“乃”“偕归”数字,可见其泄愤后的快意。按当代一般道理讲来,哪有大人因为孩子间的些小冲突,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并下如此之死力掴打一个孩子!这就是农村复仇、名誉、家族利益拥护的父执行径!两个孩子的口角,很快演变成大人向弱势施暴的导火索,再演变成宗族之争,绅耆毕集宗祠、群议誓言的场景可见农村无事生非的习性。再看“两村各筑炮垒,设险要,购军械”,以致“兵连祸结,两村死伤不可以数计”的惨烈,不禁令人叹息,村民誓死守护的宗族荣誉观是如此可笑之极。另一份报刊《南越报附张》刊载的《自残同种》[5]则在题目中点明其主旨,其结构、内容与这篇相似:两个孩子放学后斗蟋蟀,胜负不服,发生些小冲突。不服者回家告诉大人,其叔到来,跟前面那个孩子的父亲一样粗暴:“向其脑袋一棍,眼火迸发,满天星斗,昏然睡下,仅存一息。”公理何在?公理即在宗法耆老及强者手里,他们誓要守护家族利益,说得冠冕堂皇,很快,人心就被鼓动起来,“农弃其锄,工休其业”,即刻投入战备状态。经过十分激烈的争斗,自然各有输赢,其中一方以为得外族支援,定能胜战并扬眉吐气。却不道,外族实为强盗,很快就奴役族众、侵吞资产,完全成了宗族中的主人,专制、残杀,宗族濒临灭绝。作者不禁要问,是什么让这些族众对同胞残酷,而对强人如此畏怯呢?小说以寓言的方式讽刺他们是冷血动物,所以连强盗都瞧不起他们。《吞产案》[6]则看到宗族失守时更为剧烈的下场。原本甲第连云、产业遍置各处的中村——以喻中国曾为世界文明中心的历史,却不料近代式微,子孙虽众,却无有能守业的。看到这里,读者自然会想到,这不正像中国近代的运势?再看,写到村政为异性代握,可想而知就是满清专制的喻体。写到东村仗着是中村远裔的虎皮,干涉中村之政,让人马上想到日本凭着同种同文的借口,干涉清政府的历史。此间再写各方势力的较量、算计,正如列强观望与威胁中国的情形。东北角之田很快被东村占领,使人想到日俄东三省之战,中国于此役失去东三省领土的痛史。南方又失去一处产业,不禁想到台湾、香港、澳门的割让耻辱。东村对中村的侵占与欺压,实际上是日本对中国侵略的缩影。这种寓言式写法,“以村喻国”的思路也非常明显,一方面写出了中国农村宗族伦理维持的家园模式极为脆弱,一方面寄托了对国家土地失陷、民族将亡的忧心。因为,在中国古代宗法制之下,农村为家、为族、为国,国而族,族而家,都是正常的相喻之体。

再次,以相对轻松的语调描写师生间的冲突,反映的是农村教育的不当或失败之处,力求通过教育革新以改良农村教育生态环境。“短篇小说社会小说尚武精神”系列之《蒙馆》[7],写农村的教育环境简陋而安静,茅屋里朗朗的书声透于户外,给人温暖。可是,施行教育思想的长者却十分严厉,给人沉闷的感觉。经过一段时间的训育,课余,儿童们哗然而出,“如趁市”,可见乡村儿童流露着天真的、无拘无束的自然天性。孩子们分为两党,“以书案椅子,围作壁垒,以毛扫等物为器械”,则充满童趣,大战的情形,就是游戏的欢乐。但这是旧塾教育的禁忌,儿童们受到了长者严厉的惩罚与禁诫。儿童们竟然设计报复,小说写报复的场景十分快意,小说至此亦遂止,提出了“旧日之教育,有此先生,有此学生,蒙塾改良之所以不容缓也”的建议。因为,“师也,生也,出手便打”,这种教育无疑是失败,不可取的。《水怪》[8]写农村十三四岁的顽劣农家子,因逃课受到老师与家长的惩罚,痛恨老师,就让同学用松烟和油在屁股上画了鬼脸,泅到塾师妻女洗衣的河边,倒身涌出水面,吓坏二人。小说给读者带来欢乐。可是这篇小说真正的意旨在于,综合反映了农村腐朽的生态结构:第一,写了农村幽雅的环境:山水相宜、田舍有序。还第一次拿城、乡事物作了比较:月光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然乡月较城月,景象为凄惨,初不觉其华丽可爱也”。从自然物理来看,城市之月与乡村之月是没有区别的,可是在作者眼光道来,却是乡月不如城月,或许暗喻了一定的现实差异吧。第二,写乡村月夜捣衣发出空旷的秋砧声之时,令人感到阵阵寒意,官感逼真。第三,写出了农妇村女受到“水怪”惊吓之后的动作与神态,十分有趣。第四,写出了农村塾师居所的学究色彩。第五,写出了塾师吸食鸦片后颓废的精神,腐朽的身体外形,还有扭曲的面目。第六,写出了农村迷信的行径,以及希望作为施行教育未来的师长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愿望。这是少有的浓缩了诸多农村元素的短篇。农村本无事,偶尔泛起波澜,总会很快平静,重新恢复死寂、沉闷。《诬孔》[9]则以讽刺的笔法,以讲笑话的方式,勾画了著名的“三家村”塾师无知不通的滑稽相。

除了上述三方面,岭南报刊小说最大的贡献是揭示了农村的精神状态:被精神殖民,内斗严重,宗族不守,房舍土地被抢夺、占据,无法自立自强,生态恶劣,内外交攻下,耗尽资财民力,生态平衡被打破。而小说家也没能提出醒之、生之的良策。像《错认夫婿》[10]批判了粤俗不落家的陋习,亦描写了村落庙宇观戏的场景,《肉枕》[11]反映的是“不落家”导致人伦夫妻之感情缺失的无理。《剃头失妻》[12]反映农村“二斤蕃薯过一日”的贫户可怜无助的生活。《牛仔佛》[13]写了横行乡里、专制一方、愚弄一乡的农村恶棍。《时事》[14]写了穷鬼四时之事、一日之时事的耕作:“春耘植而夏刈获,秋冬如之,役与牛俱,居与牛共,犹幸无故,足供饱暖,水乎旱乎,不堪问矣”,“日出而起,与牛同役。日中而曝,背如炙也。足之浸于泥淖中者,日十小时以上。日入而饱薯芋,助妇织焉,抚子女焉。夜半,则酣于石上秆上,枕砖而盖絮也”,《诗经·七月》写农时辛劳之苦的近代重现,富于童话色彩。《哀雁》[15]写值岁大饥时,村人乏食,全员逃荒于外的凄惨,不啻哀雁。最能反映农村宗族被精神殖民的是《摄青鬼》[16],这篇小说写摄青鬼能够严密监视、控制所侵占宅所的家人妇子,并能透视家人各怀之私心,利用家人间的分歧,使其互相猜疑、残杀、自耗、自灭,这才是最无救的农村,因为小说也提到了,连斩鬼天师钟旭(馗)、齐天大圣孙行者,也救不了他们。

有些小说尝试探索过农村的出路或保本之根基,那就是《镇宅符》[17]阐释过的实业兴农。广东新会梁世恩,家世业农,勤俭耐劳,又辅以经商,得成乡下财主。村学究就劝其读书求功名,以洗刷“不能与士大夫分庭抗礼”的耻辱。可是,很快就把家产荡尽,特别是迷信风水,改造阴阳之宅,花费极大,招至中落,这种途径已然无法让家族荣誉有所增益。最后,在妻子的劝警之下,幡然醒悟。其妻以巾帼妇女之势,诫令其夫痛改前非,告诫子女,不能像父亲一样“痴心功名、迷信风水,致倾家失性”。并以“勤俭”为镇宅宗旨,率领子孙力耕,务实业以振兴家计。果然祖业尽兴光复,并构建了稳固中国古代家族产业的最佳三角定律:一子事耕,一子经商,一子课读,祈旱涝保收,以葆永恒。作者意识到,农村需有实业方能保其基业不颓。想近代岭南报刊小说书写农村的时代,正是提倡实业救国、实业富民的时代,翻开《农工商报》及《广东劝业报》,发现“古仔”及“讲古仔”中刊载的17篇小说,寄寓了作家或报人劝人实业立身的殷勤之望,特别是连续四期刊发了《德国农业发达史演义》[18](未连载完毕),以作楷模,其中所蕴含的苦心,读者当有所察觉。

从实际情况看,彼时农村是没有人去侵占的,商民根本不屑去占据,所以农村的地理空间还在,地理生态环境还在,遭受破坏的是宗法伦理关系,失去的是思想与精神境界的操守。精神如瓮,有其独立的一面,但是自闭、自固、自绝于一隅,与其他地域没有交通,就没有了活水补充,没有源头可溯,没有新鲜血液的补给,无疑,有被自我构筑的围城隔绝了发展先机的可能。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农村的外围空间一直在延展、扩大,以强势的铺盖式、覆盖式绞杀着农村的生机,长期积累冷漠与无知的农村,注定没有力量能够挣扎,不可能挣脱外部力量的钳制。

农村,似乎成了近代报刊小说家的痛,不敢触及的区域。所以,也曾在小说中构想过桃花源般的农村领地,《闷葫芦》[19]的桃花源设立在广西桂林“西行十余里,至一深山”之境,不过没有像陶渊明一样把桃花源写成封闭的界限,而是增添了可与外界接应的途径,在中国,可通香港、广东,在国外,可以联系安南,还可以赴欧洲留学,这是改良过的桃花源。可是如蓄辫牧鹤之奴,所临之地如仙境,“精舍数楹,竹篱周折,柴扉俨然,内植梅树万株,花开正盛,清馥袭人,伫听久不闻人声。从篱隙试窥,见飞者鸣者行者立者,羽衣回翔,一白如雪,皆鹤也”,是可“睹风景之清妍,吸文明之空气”[20]之地,还有红裙冉冉、古装美人居其中,但终究只是一梦而已,不是农村发展的未来。

值得一谈的是,岭南报刊小说似乎在近乎窒息的文化场域中,构筑了与时俱进的世外桃源:处于海洋深处的孤岛。全面重建孤岛独国的设想,无疑是舶来品,显然是鲁宾逊世界的中国版③。孤岛生态环境好,生存条件平和,人伦关系处于原始的空白,从无到有的重建,可能更容易。这种重建、重生,淡化了割瘤般治理现有农村世系社会种种疑难杂症带来的隐痛,能够符合理想家的纯粹。建立新世界,也不用像大观园一样建筑在污浊的基础之上,应该另僻新天地。所建筑的世界,亦不再是被遗忘的角落,而是在重新自我觉醒的精神指导下,开拓全新的天地。海洋新世界的想象,得益于轮船时代的到来,只有像哥伦布一样富于冒险、创新精神的航海家,才有资格参与这种新境界的构建。马车时代的桃花源,是逃避的、被动的选择,一箪食、一瓢饮足矣,营造的是自给自足的生态空间。而孤岛世界,是主动的、积极追求的结果,对文明重建有强烈的热望,建造的是家园的自然图景。

可是,这样的空中构图,无法解决现实的近代岭南农村问题、农民问题。此后,也没有文学作品能够解决。鲁迅笔下的农村,虽然偷来的豆子散发着原生态的美味,但主要还是以冷峻的笔调展现阿Q一样冷漠的民众,闰土一样麻木的看客。赵树理所书写的农村空间,是时代的标签式平面形象,构造的是象征时代跃进中的思想形态的平台或载体,与真实的农村生态有一定距离。

岭南报刊小说展现的岭南农村问题,于今日的农村怪象、农民困境,有镜鉴的意义。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出现了一些问题,诸如当代农村伦理道德的失陷,医疗、养老、教育、妇女儿童问题迫切需要得到解决,否则,现在的农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巨大之痛。2016年春节前,广东金融学院女博士黄灯教授,在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当代文化研究网”发表了《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描绘了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以及所在农村的状况,探讨引发农村养老和医疗、留守儿童、城乡二元结构问题的偶然因素与深层原因,发出了“造成这个家庭天聋地哑的困境,问题到底出现在哪个环节?回馈乡村,又何以可能”的终极追问。很快,这篇文章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引发了全国关于乡村话题的大讨论。土地问题,也被重重地提了一笔。近代岭南是被外族侵占、瓜分所至,非仅靠人的主观意愿所能守护。而当代农村土地流失,除了自然的荒芜、破坏,也有农民自我抛弃、逃离的因素,一方面粮食失收,一方面却无人种田,田野蒿草丛生,望之令人心寒。在文教医疗方面,也存在问题:偏远的环境、严重缺乏教师、迁移的学龄儿童,跟城市教育拉开千万里的距离。随着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制度的完善与成熟,医疗问题似乎得到缓解,但是农民无法自愈的三大病灶“养老”“养小”与“养病”并未根除,这就成了农村发展最大的桎梏。农村与城市间的交集,曾经通过农转非的途径来实现,农村与城市间的二元对立似乎在这样的政策下得到缓解,进城务工,让农民有望离开万代守护的土地,来到祖辈们无法企望的空间;农家乐、生态游的产业,让城市也有了接触自然村气的可能。但地域空间距离的短暂打破,并不能给农民从精神上找到归属感或融和感,相反,却使精神鸿沟更加扩大,城市与农村的精神无法交融,造成了农村新的思想被殖民的局面,相当一部分农民工二代或三代,没有生存技能,仰慕浮夸的、浮浪的城市生活,甚至幻想不劳而获,正是整个时代实业思想迷失的折射。今日中国,农民工的迷惘,正是彼时的情形,“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近在眼前、远在心中的两片天地,造成多少迷失的心灵徘徊此间?城市空间的对立,变成了思想上的隔阂。让进城务工的父辈与留守在农村的老人与儿童,造成了新的自然空间隔离,加剧农村生态的恶化,荒芜的不仅仅是土地,荒芜的还有感情空间、内心世界。这一年来,学者们纷纷加入讨论农村发展的行列,以深情写作的文章,倾注于困境中的农村,而不是光鲜的城市。他们为农村种种困境忧虑,固然农村发展存在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是要客观看待,不要轻易发出“中国农村踏入史上最危险境地”这样的危言。有良知的学者更应该为农村发展献计献策,如专著《转型中的困境——民国时期的乡村教育》[21],此书总结了民国乡村教育面临的困境,总结了民国农村教育的特点,以及经验教训,希望能促进当代中国农村教育的发展,服务于今日农村建设。

注释:

①统计依据的底本是史和、姚福申、叶翠娣编写之《中国近代报刊名录》,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以本人2015年1月开始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国内外图书馆田野调查所得资料为补充。

②此为目前本人掌握的报刊与小说数量,随着近代岭南报刊陆续被发现、被挖掘,这个数据会随时更新。

③《冒险小说片帆影》描写了这样的原始生态环境,署名“伯”,见《中外小说林》,1908年第八期。

[1]邓大情.广州与上海:近代小说中的商业都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喆.短篇小说社会小说尚武精神兄弟[J].时事画报,1908,(10).

[3]非.短篇小说家之盗[J].时事画报,1908,(1).

[4]喆.社会小说尚武精神械斗[J].时事画报,1908,(6).

[5]百钢少年.社会小说自残同种[N].《南越报》附张,1910-09-27至1910-10-7.

[6]少琼.短篇小说吞产案[J].时事画报,1909,(6).

[7]喆.短篇小说社会小说尚武精神蒙馆[J].时事画报,1908,(7).

[8]大悲.短篇小说水怪[J].时事画报,1912,(7).

[9]破.诬孔[N].国民报,1912-10-7.

[10]述奇.短篇小说错认夫婿[J].时事画报,1907,(16).

[11]振聩.短篇小说肉枕[J].时事画报,1907,(3).

[12]不剃头者.剃头失妻[N].国民报,1910-7-7至1910-7-11.

[13]佛仇.短篇小说神怪小说牛仔佛[J].时事画报,1908,(30).

[14]承露.短篇小说时事[J].时事画报,1912,(1).

[15]记事小说哀雁[N].《南越报》附张,1914-12-26.

[16]苍生.短篇小说摄青鬼[J].时事画报,1910,(4).

[17]嚼梦.社会小说镇宅符[J].半星期报,(15)、(16)、(18).

[18]铁庵.德国农业发达史演义[J].农工商报,(50)、(51)、(52)、(54).

[19]亚斧.义侠小说闷葫芦[N].唯一趣报有所谓,1905-11-20至1905-12-2.

[20]铁苍.短篇小说长辫梦[J].时事画报,1906,(34).

[21]朱汉国.转型中的困境——民国时期的乡村教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Abstract:According to literary geography,the rural landscape written in novels on modern Lingna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reflects the existence of many original ecological environment problems as property disputes,force for land and education corruption.Such rural landscape constructs a stereo picture of rural living space.This not only results from isolation policy adopted by Qing dynasty government for a long time,but also from the closed spirit caused by geographic space?in countryside.People could not find out effective ways to save themselves.Only a few novels put forward that industry and commerce might be the only way to improve the decaying village ecology,which is a reference for the contemporary rural construction.

The Rural Landscape Written in Novels on Modern Lingna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in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ry Geography

LIANG Dong-li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Baise University,Baise Guangxi 533000,China)

literary geography;novels on modern Lingna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rural landscape

I207

A

1009-6051(2017)02-0050-10

10.13950/j.cnki.jlu.2017.02.006

责任编辑:曲筱鸥

2017-02-09

广西高等学校高水平创新团队及卓越学者计划资助(文件号:桂教人[2014]49号);第59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资助(资助编号:2016M590843)

梁冬丽(1978—),女,广西桂平人,百色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暨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及岭南与东盟文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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