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多罗夫论他人

2017-03-03 18:19:06薛巍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孟德斯鸠异国旅行

薛巍

托多罗夫认为孟德斯鸠对民族多样性和人类统一性问题思考得最深入,他说要想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应该先认识整个世界。不了解他人,最终就不了解自己。

从美学到伦理学

2月7日,法国文学理论家、思想史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在巴黎病逝,享年77岁。美国休斯敦大学法国史教授罗伯特·泽拉塔斯基说:“不幸的是,托多罗夫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如今民族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的偏见非常突出,尤其是在美国和欧洲。没几个当代思想家像托多罗夫那样对他人做了如此长期、清楚的思考。”

托多罗夫1939年出生于保加利亚首都索菲亚,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24岁时到了法国,1966年在罗兰·巴特的指导下获得博士学位,后来成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著作包括《符号学研究》《什么是结构主义》《幻想文学导论》《象征理论》《征服美洲》《我们与他人》《不完美的花园》《害怕野蛮人》等。

从表面上看,托多罗夫的学术生涯明显分为两个阶段,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初,他的研究重心是文学理论,主要从事结构主义诗学、叙事学理论的研究。从80年代起,他的研究重心发生了重大转变,从文学理论转向了文化、伦理以及人类的多样性,从形式转向了内容,从美学转向了伦理学。

对于转变的过程,托多罗夫做过一点解释。他在《我们与他人》一书的前言中说,到法国之后,他发现结识的那些人都不具备他从小耳濡目染的伦理道德观,而且他们的理论和实践、理想和生活是分离的。他们所秉持的信念,并不对其日常举止产生什么深刻影响。他说:“他们大体过着一种小资生活,宣称自己有着某种革命理想,而这种理想一经实现,必将摧毁他们现实存在的某种形式,而对这些形式他们又如此依恋……生活与言说互相脱节,事实与价值互相脱节,尤其是在人文科学领域,在我看来这是十分有害的。我完全赞同西蒙娜·薇依的看法:唯有当这知识为你所热爱,获取它才能使真理更靠近,其他别无可能。”

英国学者卡瑞妮·茨宾登(Karine Zbinden)说,托多罗夫的思想有一定的连续性,但他关心的问题在80年代初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在1985年出版的《征服美洲》一书中,他开始了一种新的做法:不再不带个人色彩、躲在技术性话题后面。有位主教曾预言,西班牙的失败是因为它在新世界的暴行受到的惩罚,托多罗夫则首次把责任扩展到了整个西欧头上。他说,美洲土著跟欧洲人不同,缺乏“他者”这一概念,因而在面对敌人时无法保护自己,敌人可以控制他们对现实的感知,弄乱他们的计划和推理。西班牙殖民者对他者的兴趣不是为了了解异国文化、跟印第安人开展真正的对话,而是为了欺骗他们。前往美洲的传教士表现了理解土著文化的欲望,但其目的是让当地人改信基督教、清除异教,而不是为了接受相异性。

1989年,托多罗夫出版了《论人类多样性》一书。他认为孟德斯鸠是法国历史上把民族多样性和人类统一性问题同时思考得最深入的人。人认识自身是很难的,“认知器官不能完全掌握主体,因为主体参与了认知。认知和生活的完全分离只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有可能,因为认知就是生活。眼睛看不到自己,拉罗什福科也这么说过”。孟德斯鸠认为,要想了解自己所处的社会,应该先认识整个世界。普遍是认识特殊的工具,而不是特殊导向一般。不了解他人,最终就不了解自己。

托多罗夫还赞同孟德斯鸠的普遍主义:不管我们信奉何种宗教,遵守法律、热爱同胞、孝敬父母一直是宗教的首要教义。这些原则不是相对的,如果某一派的说教不符合这些原则,那这一派说教就不配称为宗教。相反,我们应该遵从这些绝对原则,就算它们没有披着宗教威严的外衣。宗教可能是相对的,但公道,即真正的道义却不是。

十种旅行者的肖像

在托多罗夫看来,旅行者到了异国不一定能跟当地人展开真正的互动。他把旅行者分成了十种:同化者、牟利者、游客、印象派、被同化者、异域体验者、流亡者、寓言家、看破一切的人和哲学家。其中游客是急匆匆的参观者,他们喜欢名胜古迹而不是人。“不与其他人接触的旅行要闲适得多,因为这样不会使自我身份受到质疑,欣赏骆驼比欣赏人安全得多。在旅行时游客尽可能多地积累名胜古迹,这就是为什么他偏爱图像而不是言语的原因。在现实生活中,视觉优先于听觉。要是我们选择听的话,我们就会听其他人的话语,那样就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的存在。反之,看却不一定会让自己被看,我们可以只凝望河流山川、城堡教堂。”

在托多罗夫看来,游客看到各种人造景点是必然的、自找的。游客准备要花钱,所以当地人就会努力地迎合他们。是游客促使当地人看重特色,制作在他们国家已经不复存在的物品,整修房屋、景点以及营造特色节日活动。

比游客更高级的是印象收集者,首先他们比度假者的时间更充裕,其次他们把视域扩展到了人。“不过他们和游客一样,是旅行中的唯一主体。他们为什么要出去呢?有时是因为在自己国家感受不到生活,而异国环境可以让他重新找回生活的趣味。这些旅行者真正感兴趣的是异国或异族人留给他们的印象,而不是异国或异族人本身。他们的态度是个人主义的:我不一定蔑视他人,但我只有在他人对我的计划有用时才会对他们产生兴趣。”去日本后写了《符号帝国》一书的罗兰·巴特也被归为印象派。

最高级的旅行是哲学旅行。“关于这种旅行,卢梭的格言是,观察差异以发现特性。看到差异不是最终目的,因为与异国人来往,哲学家发现了普遍视域。哲学家是站在普遍主义立场,由于仔细观察差异,他们的普遍主义不再是民族中心主义,而是他们通常只做出评判而让其他人去行动、改正错误、改善将来。”

在后期著作《共同的生活》一书中,托多罗夫考察了西方思想史中对人的社会性的论述。他认为,西方最有影响的一些思想家,从霍布斯到黑格尔对卢梭的解释,提出的都是反社会的人性模型,这种模型把人设想为自我中心的、自足的。他人对他来说不仅是不必要的,而且是一种干扰和妨碍。理想的人是孤独的,与之相关的是隐士的理想,只有独处才能获得智慧。独处之所以无法达到,是因为人类太软弱。

采取反社会模型的包括斯多葛派、蒙田、帕斯卡尔等。托多罗夫认为这些人是道德主义者,因为他们赞同要用社会和道德来限制人的反社会性。持反社会模型的还有一些是非道德论者,包括拉罗什福科、萨德等人。托多罗夫提出,反社会的人性模型,无论是道德主义的还是非道德主义的,都是错的,它没有穷尽社会互动和人际关系的所有可能性。他写道:“我跟他人的关系不是我自己的利益的结果,它先于我的利益、先于我。像霍布斯那样问为什么人类选择生活于社会之中,或者像叔本华那样问,何来对社会的需要,這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类从未过渡到共同生活。人际关系先于孤独的个体。人类生活在社会中不是因为自我利益或道德或其他力量。他们生活在社会中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没有其他可能的生活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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