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
先天性心脏病如今不再是不治之症。华西医院小儿先心病学组的联合诊疗,为西南地区的先心病儿尽力修复造物主的错误。只是医学之外,还有各种具体的家庭现实,决定着这些患儿的生命。
1. 小女孩卓嘎
卓嘎2016年9月刚入院时,肚皮肿得跟皮球一样,眼睛眯成一条缝。华西医院心内科医生冯沅给她做诊断,刚往身上一按,小女孩就要努力把他的手拨拉下去——卓嘎刚一岁,还不会说话,严重的心衰让她全身浮肿。按冯沅的判断,这个小娃娃已经是临终的状态了,“要按天算”,但她知道难受,知道不让人去碰自己。
把积水沥掉后,卓嘎显现出真实的营养状态:惊人的瘦。照片后来被主刀大夫赁可发到微博上,所有人打开大图都被她吓一大跳:躺在ICU的小女孩插着管子,皮包骨头,只剩一个黑枯的骨架子,脸上都没有脂肪,一双眼睛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
卓嘎此时只有1.8公斤,连个新生儿都不如。她是个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病人。
卓嘎是光彩事业基金会的志愿者们在西藏阿里发现的。出生之后,她的父母离异,这个病孩子就留给了奶奶抚养,她的先心病其实算不上复杂:非限制性的室间隔缺损、三尖瓣膜重度的发育不良和返流。“就是几个病的综合。”冯沅说,一般内地这种孩子一生下来,往往不会出院,直接调整好了就开刀,之后依然能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卓嘎之所以这么严重,完全是被医疗条件耽误了。
直到住在病房里,奶奶还给卓嘎喂糌粑,看得护士们目瞪口呆——小孩其实完全吃不了这么难消化的食物了——心脏的问题导致卓嘎反反复复感染肺炎,吃下去的食物有一大半都消耗在循环状态和肺部感染上。冯沅看到卓嘎握着奶瓶,哗哗地把一整瓶全喝掉,“完全不能这么喂,吃得越多,水肿越严重”。同时又很受触动:这个小孩有求生的本能,她拼命地吃,拼命地想让自己活下去。
现在回想,整个治疗如同走钢丝,华西医院整个先心病学团队要把小女孩从悬崖边慢慢拉回来,“起码要先站在平地上”。心脏大血管外科医生赁可接手了卓嘎,他每年要做约500台手术,半夜突发急诊,抱患儿上手术台进行急诊手术也是常有的事儿,但这次再急迫也得缓着来:卓嘎承受不了心脏手术,要先把她的营养恢复正常。
从这时开始,很多临床处置就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范围。
加营养的两种方式都已经不适用了:用食补,卓嘎的肠道都已经萎缩,吃下去的营养会在肠道里累积起来加重负担,会加速她的死亡;用静脉注射,心脏早都处在衰竭状态,更承受不住了。
此时卓嘎的瓣膜反流已经越来越重,心源性的肝衰、心源性的腹水,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从根本上讲,需要一次手术才能打断循环,否则她一定会死。”冯沅说。面对枯瘦的卓嘎,整个小组都需要做出一个决策。
2. 造物主的错误
2017年1月的一个清晨,早上7点30分,我跟在一群医生的后面,开始了小儿ICU的查房。
第一次进小儿ICU的人,恐怕都难免心头一疼:每张床上都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们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独自仰躺在病床上,身边只有同样的患儿和穿梭的护士。有的小婴儿连一个月都不到,小小一团缩在透明的病床上,全靠机器供氧、输液,昏睡着对自己的命运浑然不知。所有的孩子都被固定在床上,有睡醒的幼儿紧盯着大夫,即便是在病中,他眼睛也是又大又清澈的,机灵地跟着我们移动。当我对他招招手,还不会说话的小娃娃立刻咧嘴笑了起来,然而我无法去拥抱他,这更让人难过。
这里有一半的患儿是先心病患者。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要比普通人想象中高:发病率约为出生活产婴儿的7‰~8‰,未经治疗者约13%会在一岁内死亡。2010年中国卫生部统计显示,2009年城市和农村先天性心脏病一岁以下死亡率(每10万人口)分别为89.87和82.22,占婴幼儿死亡率的首位。
先心病的治疗在近20年里发展速度很快。救助卓嘎的光彩事业基金会项目总监吴秀和记得,2000年时,他第一次在一家机构做先心病救助。当时香港一家慈善机构选了三个孩子,国内当时治不了,要送到美国做手术,每人救助成本高达100万港元。吴秀和在筛选过程中甚至恐惧接电话:“情感上接受不了,太多家庭需要这个机会了,话筒里全是父母的无助、央求。”
十几年过去,先心病已经算不上不治之症了。在内科,冯沅每年会做600多台先心病的复杂诊断和介入治疗手术。在外科,赁可每年做复杂先心病的手术会达到500多台,死亡率不到1%,绝大多数患者手术后都能与正常人同样生活。
很难说哪种類型的先心病比例高。人类心脏的“四居室”,各自与不同血管相连,左心室连接主动脉,右心室连接肺动脉,左心房连接肺静脉,右心房连接上下腔静脉。左右心房间以房间隔为隔断,左右心室间以室间隔为隔断,房室之间有二尖瓣和三尖瓣以保障血液不会发生返流。说到这还是个简单的生物学知识,但是造物主创造时,只要出了一点小小的错误,比如房间隔缺损、室间隔缺损等,就又变成了一个排列组合问题。一名先心病病患,可能是一种或者几种问题的结合,体现在临床上,那就是上千种可能了。
甚至一些先心病患者大半辈子都不自知。华西曾经接收过一个18岁的患者,这个男孩矫正牙齿时拔了几颗牙,三个月后逐渐开始心慌,最后严重到专门来看心脏,才发现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男孩心脏有轻微的房缺,前18年毫无异样。这次拔牙时有细菌顺着伤口进入血液,流到房间隔的缺损时,细菌慢慢在这里积涨,最后感染了心内膜、瓣膜,变成了感染性心内膜炎。“成人才发现先心病的很常见,即便是特种兵、警察、空姐这样体检严格的职业,或者自己就是医生、护士的患者,我们一年都要做十几个。”冯沅说。
17世纪最早发现血液循环的医学博士哈维曾说,心脏“好像活在我们体内的动物,有着热血、生命、感觉和动作”,是“统御一切的王子,也是照亮寰宇的太阳”,这个器官是活力、动力的源头。耶鲁大学医学教授努兰做过一个比喻,如果人的一生有75岁,心脏至少循环了25亿次,压缩出来的血液高达1亿多升,就在你阅读这篇文章时,“心脏的运动量甚至比全力冲刺时腿部肌肉的运动量多上两倍”。
这样精巧、完美的器官,一旦出了问题,需要的技术必然是临床里最为复杂的之一。
早查房之后,大家挤进小儿ICU旁边的小会议室开讨论会。今天的晨会有19个人,看了几个疑难病例的PPT后,麻醉科大夫牵头,大家开始讨论一种进口麻醉药全国性断供,给患儿乳酸代谢带来的棘手问题。
华西医院在2006年建立了小儿先心病学组,跟小儿先心病相关的所有科室,包括超声科、输血科、心脏内科、麻醉科、小儿ICU、手术室、心脏外科等都在一起工作。这也是每一位医生在接受采访时都郑重地跟我介绍的一点,“一定要写进去”。这种MDT多学科诊疗模式在国内只有五六家,基本等同于國内先心病治疗的第一梯队,更多的医院在小儿先心病上内、外科还是完全分开的。“内科医生听不懂外科医生在说什么,复杂先心的术式都不知道。有时候超声医生在术前看不出来问题,外科医生手术台上开了胸才发现诊断错了。有的进手术室以后临时更改治疗方案,有的开胸以后发现没办法治就只能把胸关上。”冯沅说,成立学组后,这种遭遇战一年也碰不到两三次了。
在几天的采访里,我发现冯沅晨会里看的都是复杂先心病的案例,这已经是外科接手的工作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查房?学组组长、心脏及大血管外科副主任安琪告诉我:“起码要知道,从他手里转到外科的病例后续是怎么治疗的。”像卓嘎,以及更严重的病患,医院之所以敢接手,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庞大的团队可以共同合作。
晨会结束后,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外面等待安琪教授。他们的孩子正躺在小儿ICU的第1号床,还不到一个月大。年轻的母亲身材还没恢复,穿着孕妇的背带裤,父亲站在旁边,带着发愁的面相,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的孩子检查出了梗阻型完全性肺静脉异位引流,出生后先在县级医院检查,小地方医院水平不够,没能及时诊断出来,等送到省城时已经很紧急了。
“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我的输卵管已经切掉一根了,好不容易怀上的,能拼还是拼一次。”母亲说着说着,两只眼睛被眼泪冲得通红。
婴儿第一天送来时,已经紧急安排了第三天的手术,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出现严重心衰,肾功能不全,没有小便,内环境严重紊乱,此时上不了手术台。而新生儿梗阻型完全性肺静脉异位引流有时症状非常凶险,也许耽搁几天就再也没有手术机会了。
“再治疗几天,看状态能不能平稳下来。”安琪安慰他们,“能做还是争取做,但也要做好无法手术的心理准备。”
对话陷入无言。
出门后,安琪告诉我,“1床”是个试管婴儿,也许他妈妈再难有生育机会了。
3. 卓嘎的治疗
临床手术,就是在受益和伤害中做权衡,平衡出最优的风险效益比。
学组最后决定给卓嘎做两次手术:第一次,用保守方案,把肺动脉扎小,减少心脏血流量的负荷。这个手术创伤小,不需要体外循环,肺部好转,心衰好转,营养状态也好转,才能耐受得了第二次手术。
第二次,修复重建瓣膜返流,根治室间隔缺损。下手术台时为了避免强行缝合胸腔导致心脏负荷过大,赁可并没有立即关胸。敞开的胸口贴着胶布,能看见心脏跳动,两天之后再缝合。
两次手术前后用了69天,2016年12月21日,主刀大夫赁可在微博上发了卓嘎前后对比的照片:经历了极重度营养不良、超级细菌感染、肝肾功能衰竭这些危机后,卓嘎整个人已经圆润起来,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偏瘦的孩子,那双下陷得吓人的眼睛恢复饱满,原来她还是个活泼的双眼皮女孩。
赁可的微博被转发了1万多次,这样鲜明的前后对比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卓嘎的整个手术花销大约35万元,都由光彩事业基金会支付。“实际上卓嘎还是因祸得福,国内现在资源没有合理利用,我们现在的理想状态是让资源有制度保障,而不是因为偶然的事件让资源向某一位患者靠拢。”赁可说。华西医院的其他经济困难的先心病患儿,可以在医院帮助下向其他合作的基金会提出申请,获得几万元的报销补助。不过事实上,在四川以及西南地区,医疗资源还是高度集中,尤其是先心病需要高精尖治疗团队的病种,离开华西这样的明星医院,卓嘎能否救回来、普通患儿能否找到基金会援助,答案恐怕都是否定的。
卓嘎,甚至还有ICU里那些孩子,只要能被救治就还是幸运的——很多孩子早早地被家庭放弃了——孕期5个月能发现一些胎儿的先心病症状,很多家庭此时选择流产;先心病新生儿容易被遗弃,或直接放弃治疗,很多家长更愿意重新生一个。
赁可举了一个例子,有一种高发的复杂先心病叫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心脏的主动脉、肺动脉左右调了个,就像电池的正负极接反了,整个血液循环系统错了位。
这种情况没有及时手术的话,小孩显然活不下来或者生活质量很差,而且一生下来看着就很吓人:孩子是典型的蓝婴,因为缺氧,孩子的脸都是蓝色的发绀。虽然病情很严重,但合适时间做手术后能达到很好的效果,乃至根治。甚至就在手术台上,医生做完矫正之后,能当场看到孩子的脸恢复血色,
“但在国内,咱们真正各大医疗中心上报的数据能看出来,这个病到了医院接受治疗的比例远远低于应该的发生比例。很多孩子生下来以后就不治了。就很现实,父母重新生一个和治疗他的成本哪个更高?我无意做道德批判,年轻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办,整个社会的体系和支持系统没有到达这样的环境,他很容易就选择放弃扔掉他,这是很残酷的现状。”赁可作为医生,他不可能替患儿家长做决定,就在卓嘎那条微博下,还有人批评不该用这么多资源,专门去救一个孩子。
“问是不是浪费资源,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价值取向,是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我们的理念是每个生命都值得全力以赴,我们不是上帝,没有权利决定哪条生命是优先的。”赁可说。
1月10日,我跟着赁可出了半天门诊,从早上9点到12点,他一共看了44名病人,平均三四分钟一位,一家人看完,另一家患者涌入,急迫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十几位初诊病人里有很多人听说手术要七八万块钱,都短暂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我们经济有点困难。”患者面露难色。
“心脏是一辈子的事情,困难是一时的。”赁可鼓励他们。
赁可告诉患者,医院会帮困难家庭想办法,但也不可能把许诺说得太细,“先做第一期,再想下一步的事情”。
还有复诊家长一定让赁可来听听杂音,他们的孩子5岁,女孩看起来跟普通学龄前孩子没什么区别,面色红润,非常活泼。但是只要一感冒,大夫听诊时都会提醒家长她的心跳有杂音。“是不是心脏不好哦?”
小女孩已经做过瓣膜置换手术了,心脏里还有个小洞,血流经过时会有杂音。赁可告诉他们除了杂音之外,这个小洞没有任何影响,以后只要每两三年来复查一次就行。
“不能把这个洞补上吗?”孩子的父亲不放心,還是反复问了两次——能理解这位父亲的紧张,更换瓣膜不是一劳永逸的,女孩可能顺利长大到成年,自己妊娠生育,也有可能中途瓣膜顶不住,还需要再度做更换手术。至于会出现哪种结果,赁可告诉他们:“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到时候应对就是了。”至于这个小洞,孩子本身健康没问题,家长想缝合的是自己的不放心。
“没必要,人都是不完美的,要接受这一点。”赁可说。
11点8分,赁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明天有一场安排好的先心病患儿手术,家长突然决定放弃了。这个患儿手术后其实可以跟正常孩子一样顺利长大。现在离开医院,他不会立刻死去,心脏会在三五年内渐渐出问题,孩子的脸会因为缺氧,慢慢变得青紫,继而心衰、水肿、器官衰竭……那时再想抢救,治疗的时间窗早已经关闭了。赁可确认了几遍家长是否做了最终决定,最后,他对着电话说:“这孩子没有未来了。”
4.“与时间赛跑”
我是为了卓嘎的故事来到华西医院的,小女孩已经在2016年12月21日出院了,仅仅一个月过去,医生和护士们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了。他们每天的工作都是满负荷运转,住院部里大家绕着走廊里的加床来回穿梭,华西医院已经取消了专家门诊的个人手工加号和现场加号,马上下班时,赁可的诊室外还是排着几名没挂上号的患者,央求赁大夫再帮忙看一看。
病患是逐年增多的,复杂先心病的比例也在上升。先心病本身发病率没变化,是医疗条件好了,能送到一线医院治疗的患者增加了。赁可发现,跟自己2001年刚工作时相比,现在低龄婴幼儿、新生儿的数量越来越多,“需要多学科联合治疗的也越多,高精尖需要特殊团队的也越多,这是发展的特点”。
1月10日,又一次早查房之后,安琪教授发现,“1床”婴儿的各项数据在最初的治疗见效后再没有继续好转下去。等下去就再没有机会了,他决定当天做手术。
当天下午18点,“1床”被推进了手术室,不到一个月的娃娃放在手术台上,连台子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前一台也是个刚刚满月的小婴儿,手术从早上9点半一直做到下午17点半,遇到了体外循环术后心跳恢复困难、心脏收缩乏力、凝血功能障碍等问题,一共花了8个小时才做完。
几位医生刚刚去吃了晚饭,这注定是个不眠夜了。大家还没从上一台手术的紧张中走出来。主治医师王亚波一边刷手,一边反复念叨晚上到底要不要吃顿夜宵。“1床”婴儿浑身水肿,胸口一按一个坑,王亚波一划开刀口:“喔豁,这简直是个水娃娃!”
王亚波用电动胸骨锯从正中劈开胸骨,突然之间,屋子里所有人像过电了一样惊住了,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全都变成了两倍速的快动作,“赶快赶快!!室颤了”王亚波提高了嗓门,吼着让护士递器械:“快点快点心脏要停了!!”
“1床”的心跳从室颤恢复成窦性心律以后,速度正在急速下降,监视器最上面的绿色数字是每分钟心跳次数,这个数字正从新生儿正常的140降到90,又降到70……几分钟内,手术室的空气已经变得焦灼,紫色衣服的麻醉师们在手术台床头紧张地忙碌着,护士跑着围绕手术台打电话,准备器械,王亚波给“1床”架上胸骨牵开器,这个器械可以牵开胸骨,但再着急也只能手动一圈一圈拧开齿轮。“1床”的心跳已经降到55了,王亚波大喊:“心脏马上就要停了!”
这个场景不是医学剧,也不是镜头选中的纪录片。这是一个突然降临的现场,手术台上是一个几周前还在亲人环绕下顺利出生的试管婴儿,年轻父母当初的喜悦早被飞来横祸冲刷得一干二净。在他ICU病床的床尾,贴着一看就是他家人翻了很多辞典,最后起的那个代表“玉石般美好前程”的名字……这些都是我此时事后的回想,在手术室的那个瞬间,意识到一条生命在几十秒内就要决出生死结果,普通人只能被惊呆得一动不动。
十几分钟后,眼前的场景已经截然不同。安琪教授戴着眼镜式放大镜,有条不紊地接过剪刀,跟王亚波和拉钩的小大夫低声讨论着什么。紫衣服的麻醉医生只剩下两个,坐在手术台下,隔一会儿报一下数字,一名护士搬过来一把椅子,开始登记手术记录表,只有安琪转过身时,背后一条扎眼的白色手术胶布,证明刚刚这确实有一场慌乱。安琪冲进来时来不及系好手术衣带子,护士直接扯了条胶布,拍到了他背上。
1月11日,又一个早7点30分查房。
“1床”的手术是当天凌晨2点结束的。5个小时后再见,婴儿的水肿已经消退了很多,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明显地变大了,查房之前他已经醒过来了一次。
头一天的手术台上,刚刚劈开胸骨,“1床”就发生了室颤。室颤,即心室颤动,心室连续、迅速而无规律地发放电兴奋,频率可达每分钟250~600次,是心脏骤停猝死的常见因素。用了除颤仪后,婴儿恢复了自主心律,但是动脉氧饱和度下降到30%,而正常应该是在90%以上,这样低的氧饱和度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当时麻醉科大夫围成一团,就是给婴儿戴冰帽,紧急降低温度,减少脑细胞的损伤。此时婴儿的心脏已经处在了濒临停跳的状态,外科大夫们飞快连通管子,是以最快速度完成体外循环的建立。“你要是写这一段,标题就应该叫‘与时间赛跑。”安琪说。
查房时,安琪教授复盘,头一天如果不做手术的话,也许婴儿连当天晚上都挺不过去了:“早一点可能更合适,下一次做决定的时候要更积极一点。”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美国电影《神迹》(Something The Lord Made),展示了心外科手术中BT分流技术是如何在1944年被发明的。电影中,世界上第一个解决蓝婴问题的美国外科医生阿尔弗雷德·布莱洛克说,孩子的血管只有三四毫米粗,要动它可是危险重重,“就像用煮熟的意大利面条穿针引线”。
布莱洛克这个角色的另一句台词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大自然犯了个错误,而我能改正它。”
70多年后,BT分流手术还在临床中应用,降低体温暂停血液循环、体外心肺循环、SANO分流术等技术陆续出现,拯救了这些小儿ICU里的年幼病患。
这些小小的孩子躺在病床上,正在孤身对抗着未知的命运,好在等待他们长大后,会完全忘记这段幼年遭受的痛苦,带着被修正过的心脏健康地活下去,与常人无异。
(参考资料:《心外传奇》,李清晨著;《生命的脸》,舍温·努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