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秋天回来(短篇小说)

2017-03-01 07:49胡兴法
南方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汪家苞谷朝阳

1.一颗荒在村外的名字

从公路上丢下摩托车,向山上爬去。

汪家垭其实就是个大山包,我翻了过去。转个弯,看到了彭中临去前开的火田,蓊蓊郁郁,又长成了荒地。一棵苗子都没种成。

我停下来,正准备发会儿感慨。可能的话,与死去的彭中伯聊会儿天。他一辈子都是个乐呵人,我们谈得来。

“胡兴法——”

“胡——兴——法——”

连叫了我两声。

我右耳不好使,不知哪年把它用坏了。听了不该听的东西。啥东西都有用坏的一天,大家都得小心点儿。

我把左耳朵转过来,对准声音。这人叫第一声我就应了声“呃”。等他叫第二声,我加长嗓门,再应一声:“呃——”

我的名字在作坊村被人响亮叫起,被人含嘴里,喊心里,骂被窝里,是从前的事了。一个荒在村外的名字,像一棵荒在田外的草,狗都尿不到它身上。

这两声胡兴法叫得我激动。感觉像小时候从苕窖里捡苕,钻出来,陡然见到了太阳。哪里是我的光,我眯着眼,挤眉看。哪里是叫我的声音,我转着耳朵听,亮着喉咙答。

听出来了声音,来自朝阳观老家房子门前。声音有根,像一棵树,长得再高再大,伸得再阔再远,总归有个根。枝条、叶子本事再大,长着长着找不到根就死掉了。

村子里好多声音都断根了。这很可怕,像树死一样可怕。村里人有事,时兴打手机。找个工,采个茶,谈个情,结个婚,生个娃,死个人,都打手机。你根本不知道声音的根在哪。

我朝声音的根找。没错,是何义的声音。近二十年后,有人重复叫响我的名字,说明我没从这消失。我随时可能被唤起,哪怕隔十年二十年,像一个做长梦的人陡地被喊醒。

从朝阳观到汪家垭的空气专为我波动两次。我加快脚步,钻进一朵云彩的阴影,扎进山腰一坨雾的怀抱。我抄起一根树枝,赶跑路两旁的露水。昨夜一场秋雨,早上有如雨的露水。露水像吃庄稼的羊群,它用水吃透我的裤子与鞋袜,我只好挥棍子赶它。

我忽然打开嗓门,大声应答着何义:“到了,一会儿就来了。”

“我九点多就来了——”何义在朝阳观又喊着说。

空气又专为我们动了两次,像有水,湿漉漉的。

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何义九点多来的,我真迟到了。

我埋头看路,赶露水。过棕榈树沟,过中间梁子,过和尚坟,核桃树林像泅在一片绿色草湖里,上面一颗核桃也没挂。我有些不甘心。春天,我还打了药水,喷了除草剂。

2.铁瓢扣住往事

我经过水井。水井在门口右下方。我望了一眼,淹没在荒草丛中,露出中间黑黑一个洞。像只瞎掉的眼,不发光,黑咕隆咚。我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我只身跳了进去。

以前,母亲多次说过,没人吃了的水井,水会枯掉,砌的井壁会跟着塌陷下去。它们都去哪了,另有一扇门,一个出口,一条道。我,还没想明白。

通往水井,有条小路。草淹了路,我凭记性拐进去。扒开井草窠子,还好,清亮亮的一汪水,像双熟悉的眼,倒映着我的脸,像极了十八岁少女的眼睛。我放心了。我松开手,把草窠盖上。

离开时,我只差一脚,就踢在一个东西上面。是那个圆形短把的铁瓢,翻扣在井边一块石头上。我们原来住这时,扣这石头上,向香们两口住进来,也扣这石头上。

铁瓢像口小锅,是父亲在泄滩集镇上买的。它肚子太浅,舀水老是撒,老是泼。从买来母亲就不喜欢它,懒得用它。宁愿用她种的葫芦结的瓢,多轻省。盛水不泼泼洒洒湿一地,多好。

为这铁瓢,母亲多次和父亲吵架。

“花钱没买个好,買个撒泼的东西。”

父亲让步了,把瓢扣在井边。父亲扣住了一些想法。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我们懂得察言观色了,怕母亲生气,悄悄喜欢它。从石头上取出铁瓢,舀满水,一头扎进瓢里,练水里憋气的功夫。放学了,在大沟里游泳时马上用上,灵验得很。黄昏时,溜到水井边,脱光了身子,从头到脚用铁瓢舀水冲凉。现舀现冲,冲完了,抡膀子一摔,叮咚一声,转几个圈子,铁瓢却怎么都摔不坏。

我弯下腰,从石头上拿起扣着的瓢。我想把它带到屋里去。长大了,它扣着我的一些事。我想让这些事和我同时回来。放在外面,它成了别人的。我不大情愿我的事让别人看,让别人摸,甚至让别人拿走,完了还丢几句风凉话,评价几句。

哪怕如今朝阳观、汪家垭、四队五队、整个作坊村都没啥人了。不要忘了,一个人也是别人。

我提着铁瓢,上了稻场。

3.稻场是张脸

稻场上,何义已燃起了一堆火。

烧过的一堆灰,白白的,像某年冬天忘化了的一坨雪。石磨上的,石磙上的,还是一只锄头把上的,我记不清。稻场上,这些地方的雪,常会忘记了化,好像太阳故意少晒了它们一把。朝阳观冬天的太阳是一把一把的,像攥在谁手里的几棵柴,拿捏得有分寸。小孩的我们,等不及了,担心这几坨雪的心,太阳也焐不热了。我们把雪收在鼎锅里,煮了。

何义坐在火堆旁一截粗柴上,烤鞋子,裤腿。他从方家山村翻山赶来,草木多,露水更多。烤干了,刚好我来了。他把鞋子穿好,拉了拉后跟,试了试,把脚放平。这些熟练的动作,不知这辈子重复多少次了。

我也到了,可以进门了。钥匙终归吊在我这个旧主人身上,何义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其实,锁是个小意思,他随便在稻场上抱一截粗木头,撞一回合,就开了。

真正让我恼火的,是这堆火。

以前,我们从不敢在稻场燃一堆火,这么大张旗鼓的一堆火。父亲不允许。稻场上,我们用树枝划几个道道就不许。鞋底硬了,走路踩几道深槽更不行。下雨了,牛不小心误入上去,一蹄子一个坑,一蹄子一个坑,父亲心疼得不行,举根条子在后面追着骂。晚上怕黑不敢进茅厕,在上面屙泡尿也要挨顿吵。

那些收成好的年份里,父亲把稻场当成了自己的脸。

“火把稻场角堆的干草引燃了怎么办?把屋引燃了怎么办?”

“一道槽,一个坑,把粮食陷进去了不可惜吗。”

“稻场臭了,还怎么打粮食,打了哪个吃。”

父亲吵我们这些话时,狠狠扒两口叶子烟,又叭叭地吐出来,脸颊瘪进去,两眼睛一上一下斜挑起,一只望稻场,一只望我们。这样子,比真正火烧了屋还可怕。

今天,何义第一个把火烧到了稻场。刚才我上稻场第一步就看到了。我有些生气,像父亲当年生我们的气。今天,这是我的屋,我的稻场。

我又不气了。还护着屋,护着个稻场干啥哩。屋没人住了,稻场没粮打了。像个穷苦得没衣裳穿的人,朝阳观的一切,赤条条地晾在天空下,任你看,由你踏,随你作践。别说烧堆火,就是踩道槽,尥个坑,撒泡尿也根本管不着。

父亲三年前搬进了城里,早不管这些了。母亲先父亲一年进城了。大哥二哥妹妹离得远,更懒得理了。只剩下个我,今天还回来了一趟。曾经的这张脸,自己不管,谁管。对一个东西,没啥畏惧,这东西就没脸赖活下去了。

4.草啊,草

啥瓢不瓢,火不火的。我感到头痛,懒得理了。

不是吗,我看到了比火还恼火的东西。

草啊,草。

稻场上,我每抬一次脚,举一回步,一屈一伸间,草又长高了一截。它们明摆着是在比着我的腿脚长。它们想淹死我的腿。

它们疯了。一棵棵喊着号子。大白天的,草窠里游荡着不知名的虫子,“扯——拉——”“扯——拉——”地叫着,怂恿着草的疯长。草长高对它们有好处。像当年我们建第三间房时,四五队的人帮忙打墙,号子声掺着泥巴,墙一截截地就筑高了。终有一天,墙倒时,泥巴会滚落地上。号子呢,会倒在空气中,原送回到打墙人的肺腑中,不管他们是活在地上,还是地下。

稻场上,草和虫还在合伙喊号子,像我们当年加高一截截墙。草的号子声只有我听得到。

“我们要淹到你的胯。”

“让你的腿荒在草中,直到长根。”

“你走再远,飘再高,只要你回来,我们让你的下半身永远荒凉。”

“是我们故意放你跑那么远的。我们清楚你时不时还会回来。”

“我们的诡计,就是让你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哪怕你回到了朝阳观,上了稻场。”

“找不到回来的路,人就死掉了。”

“死亡就是找不到回来的路。是我们草整死你的。”

是的,今年春天,清明节时,我回来过。

那时,住我们屋的何宝向香两口将这个小院收拾得亮堂堂的。房前屋后的草,像剃胡子样刮得干干净净。荒凉离我的腿有十丈遠。鸟雀在空中一飞而过,看一眼,也知道这是个有生气的院落,下回路过时,准会停下来,在稻场边顺便捡几颗苞谷吃。

才六个月时间,草就取而代之,成了新的主人。我认得它们:黄蒿、狗尾巴草、竹节草、马叶兰、马齿苋、燕麦草。还有我不认识的草。几棵小高粱,也昂着高高的头,站在稻场上。灶屋门口站一棵,堂屋门口再站一棵。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在朝阳观,我们种过成片的高粱。中午,我顶筛子大一个太阳,流一斤汗,薅过高粱田里的草。我帮过它这么大的忙。那时我和高粱是一伙的,高粱与草势不两立。稻场上的高粱,门口的高粱——与草相好的高粱,我是第一次看到。

太滑稽了,庄稼和草,两个敌人,成了一码子事。在我离去的这段时光,它们背着我,究竟说了啥,又做了些啥。当我回来,找不到回路时,它们早已达成和解,共生共荣。

我只听到它们说:世间事,啥都可以重来,啥都好商量。

5.我是否长大

草让我头晕。我一见阵势大的事就犯晕。啥草不草的,暂时懒得管了。

我拨拉着草,泅过稻场,来到堂屋与灶屋前面的小土台上。

我站在上面。土台是当年我们兄弟三人与父亲一起砌的。

那天是正月初五。早上,我在堂屋与灶屋前面的滴檐水沟外砌上了第一块石头。我纯粹是自作主张。这里仅半摆宽的一条窄路,滴檐水沟外,再往前面就是坎。父亲怎没想到把这条路加到二摆宽三摆宽呢,把坎填平,这样不就成了一个小土台,走起来多顺溜,多放心,脚底多宽敞。

我清楚父亲一直将就着,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做,那些事一件赶着一件地追着他。他躲不过,他没有装。我亲眼看到他从没闲下来过,他最大的闲超过砌一个小土台。

正月初五,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有些东西我等不到了,我得行动。

为了验证我是否长大,干脆找个啥子试试。

我郑重地在砌上的第一块石头下压上了纸条。为防受潮,我用一张塑料纸片包上了。纸条上写了字,啥内容忘了。大约是向谁说我已长大,于今天开始改变朝阳观,从这块石头开始,还附了日期。瞧,多厉害的一张纸条。

大哥跟着加入进来。二哥放下手头正在看的一本书,加入进来。父亲收早工回来,也加入进来,以他认可的方式。他一来,顺理成章成了牵头的,除了干活,他嘴里还吩咐下一步该怎么做:把这块三角形石头嵌这个缝里。这块大石头做转角石。这儿填一撮箕土。他把每句话精减成几个字。似乎是说多了,怕我们都不听他的了。

这个正月,正是我长大一阵子。我谁的话都不听。父亲清楚得很。

就这样,小土台砌好了,夯得紧实。

春天晚上,我常端把椅子,坐土台上,望横磨山顶那颗最亮的星子。那是我的星子。整个村子最亮的星子。直到现在,我没把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我舍不得。

夏天晚上,我常端把椅子,坐土台上,面对她的方向,想我的女孩。她是同一村子里的姑娘。小土台砌好的第一个夏天,我的长大完成了一大截。那个女孩同时也长大了。我心里已为她已腾空了一个地方,砌了一个宽阔的土台,比汪家垭汪根家的稻场还阔大。

我的姑娘,她像夏天的花一样,在我的心地里,滋滋地盛开起来。

那时的小土台,哪敢冒一棵草呢。草们老老实实地蜷在地底,听我在上面走动,想问题,说些胡言乱语。草有时也很冲动,比如在春天,它无法忍受向上长的念头,像长大的我无法忍受不想我的姑娘。它刚钻出个头,就被我的脚踩灭了念头。

现在,小土台上,草不再忍气吞声,为我克制冲动。草长出来了,凌乱得像我那些胡乱的想法。青苔也长出来了,像泼过去的一大瓢绿色的水,顺地皮漫过去,绿了整个小土台。要是我再在上面胡乱走动,胡乱思想,准会跌上一跤。

6.这个秋天的苞谷很重

“我回来了,已经到了个把小时了。”

“你们还好吗?你们放心,我们还好着呢。你们莫操心。”

“我和胡兴法一起回来的。”

“下回好好地吓吓汪木,他个狗日的,啥都想拿走。连屁都是好的。”

“要把他们这一伙儿全吓死。”

跨过小土台,我弯腰在包里搜钥匙开门。何义说这些话时,背对着我的方向,面向着横磨。我以为他是在给家里人打手机,当说到“下回好好地吓吓汪木”时,我才清楚,他是在对他儿子何宝、儿媳妇向香说话。

何宝向香两口现在又搬家了,搬到斜对面的山上——横磨去了。

两年前,我们全家搬到城里后,他们两口受不了汪家垭以汪木为首的气,搬过朝阳观来,住我们的屋,种我们的田。屋住得舒舒服服的,田种得好好的,没事时,向香还能咿咿呀呀哼几句不知哪听来的小调子了。

谁知,三个多月前,一顿夜饭吃过后,他们搬了第二次家。

找不到归路的家——横磨向香那块最好的田里。

我拿起一把钥匙,戳进锁眼儿,试了一下,堂屋的门锁打不开。我又拿另一把试。向香的儿子王车在事发后,找到城里,亲自把钥匙交还给了我。钥匙不会有错。

我们住这时,门从没锁过。我们不知道锁谁,能锁住谁。风锁不住,风可以从两扇门中间的缝里撞进来。太阳锁不住,太阳可以从瓦缝里爬进来。月亮星子锁不住,它们可以从亮瓦里掉进来,漏雨一样漏一堂屋。家长里短,流言蜚语锁不住,我们住这时,有些年常吵架。吵架时嗓门大,不怕谁听见。我们家单门独户,每发生一件事时,声音再小,全村子还是知道了。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想捂都捂不住。

我不服气,动了自己的怒。才多久没回来,锁就不认钥匙了,堂屋门就不认我这旧主人了。像你出了阵子门,回来媳妇不认你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我狠了心,再用了下力,这下,咔嚓一声,锁扭动了。我两手叉开,一手一扇,吱嘎一声,门开了。

这哪是我的屋。

一个竹筐横翻在地上,这姿势让人看着难受。筐天生是底朝地立着放的。是谁让一个筐这样放着,我们住这时,筐从不乱放。一只雞踢翻了筐,马上捡起来,扶正,还不忘捡块石头砸一下闯祸的鸡:个找死的。猫跳翻了筐,也要挨声骂:个没长眼睛的。

不知这只筐以这种姿势保持了多久。它太委屈。它没人要。汪家垭的人嫌它太旧太丑,要不,趁向香们两口上横磨山上后,他们早拿走了。

几件衣裳堆在地上,灰扑扑的。这是向香两口的衣裳。他们在另一个屋场穿不了这么多,搁这儿了。

刚开门由外面进来,光线暗暗的,我一下子适应不了。我看见的不是衣裳,灰扑扑的一团,倒像是我们原来的那条老灰狗回来了,蜷在这里睡着。

老灰狗已死了二十年。最后那几年,它太老,太丑了。总喜欢睡在堂屋中央,这团衣裳的地方。我们不顺心时,走过来就踢一脚,再踢一脚。骂一声:出去!滚出去!觉得它占了这么好一块地,过得比我们还舒服,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它怏怏地爬起,抹布一样的脏尾巴一夹,走了。回头,看我们一眼,再看一眼,怯生生的,像突然不认得我们了。

我们心里想的这些玩意儿,它实在搞不懂。

一张桌子倒扣在地上。这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故意将一只甲壳虫翻个个儿,看它的腿在空中蹬呀蹬。原本四条腿的桌子只剩下三只,另一只是蹬断的。桌子是用腿站立,用腿走路的。谁在这场慌乱中掀翻了它,让它这样不舒服地蹬腿赶路。主人走了,搬到另一个屋场了。它也得出发,重新上路。路太漫长,姿势太别扭,注定要走坏一条腿。这过程,就像梦中的我们走了太远的路,第二天早起,揉着酸痛的腿,抱着脚掌,再也无法赶白天的路了。

洗脸架倒在地上。这是我们的洗脸架,当年大舅做的。做得细胳膊细腿的,又高又瘦。大舅是个大个子的木匠,做出了这活儿,不大符合他的体魄。我懂事后多次想问他,又没问。在朝阳观,很多事就这样撂掉了,荒芜在了心里。

洗脸架做好后,一次妹发脾气,吵着要吃好的,非做五样菜她吃。母亲拿不出。她躺倒在地,用腿蹬翻了洗脸架。一只腿一声脆响,就折断了。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后,没来得及洗手,就蹲下身子,用铁丝绑好了腿。绑得仔细。像在地里绑一棵倒伏的庄稼。父亲脾气暴躁,却没吵妹妹。他舍不得。

每天晚上,我们又重回到洗脸架子前,走向一天的结束。洗个脸,烫下脚。像每天早上出发的顺序一样:父亲先洗把脸,上床睡觉。然后是母亲、我们兄妹四个。

看看,洗脸多像一个仪式:开始,结束。

看看,洗脸架记性多好,记住了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早起的一声哈欠,临上床前的一个睡眼。

是它,让我们开始,让我们结束。十年,二十年,又几年。我们出发,又回来。它是一个磨心。是一个起点,也是一个终点。假如没有它,我们就没了日子的起点、终点。父亲出坡了,母亲做好饭了,我们上学了。事圆满了,却找不到回来的路了,生活将分崩离析。我们一家人早就散场了,像撒出手的一把种子,像刮过村子上空一场乱风。

我们搬城里后,向香何宝们继续在上面洗脸,出坡,洗脸,上床。

今天,我们、何宝们都不再要这个磨心。我们在城里有了一幅新磨、一个新的磨心。我们耐心地磨着新的粮食,新的生活。何宝们搬到了横磨——一个新的屋场。另一世的磨已凿好,磨心已安好。另一世的收割已经齐整,粮食已垛在了磨盘上。只不过,他们每天的出发和回来,我暂时看不到。

“呃,胡兴法,你看到洗脸架先就倒在地上吗?”何义一眼就看到了洗脸架子。

他跟着我推开的门,跨进了堂屋。堂屋的石门槛一直这么高,何义老了,腿却变矮了。我看出了他抬腿的艰难。直到这几间屋住得没人要了,我才发现当初父亲凿的石门槛有不合适的地方,弄得我脸躲在暗处,红红的。

“是的,一进门口就这样倒着在。”

“我还以为是何宝故意推倒的呢。”

“可能是,他想跟您打个招呼呢。您这是第一次回来看他啊。”

“是就是,我才不怕呢,”他腾出一只手,在堂屋里摆了摆,摆飞了一窝子灰尘,“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他才不会吓我的。要吓就吓汪木,汪木不是老想着几个喷雾器吗,上次扭开了门,找到了四个,剩下一个没找着,他不甘心,在楼下终于找到了,手刚碰到,楼上轰隆隆直响,像谁在拍簸箕,把他吓得撒手就跑,刚碰到手的一个喷雾器也不要了。就这样,五个喷雾器,他至今也只得手了四个。”

“你以为是谁干的?还不是何宝搞的鬼。”

“料想他下次再也不敢来了,不吓个半死才怪!”

一只空塑料酒壶扔在地上。我拿起一看,倒过来沥了沥,好家伙,一滴酒也没了。好壶啊,很厚实的那种壶。四十八岁的何宝,生前每顿必喝点酒。

酒一滴不剩,有两种可能:被汪家垭的人倒走了。不要壶,是心虚着,想要又不敢要,像汪木不敢再要楼下那个喷雾器。

另一种可能是何宝惦记着,每晚来喝点,一顿顿地,酒喝没了。横磨就在斜对面,没几步路,不费事的。

在横磨这样的新屋场,不容易带走的,恰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如一个酒壶,一个喷雾器,一个洗脸架。容易带走的,是亲人的一个梦,上世没喝完惦记着的一口酒,父母额头的一道纹,儿女脸上的一个笑,没相好够的情人的一个晚上——这些不显眼的东西。

“这些混蛋!”我把酒壶提起来,传给何义。他倒过壶来,对着光斜眼一看,一滴儿不剩,气得不行。又扭开盖子,学我刚才的样子,提起壶屁股,还是沥不出一滴,大骂:“喝剩的一口酒也是好的,倒得精光了!”

他认为是汪家垭的人倒走了。

是的,啥子都没了。能倒的倒走了,能抱的抱走了,能扛的扛走了,能取的取走了。

向香有个儿子,儿子叫王车。王车是向香与前男人王德的。王德得病没了后,何宝倒插门跟了向香。

出了这么大事,按说这些剩下的东西归王车;王车不要的,再归何宝的父亲何义;余下的,就归我们了。房子是我们的,田是我们的,树是我们的,水井是我们的。一个攥得光溜溜的锄头把、一把磨得没牙齿的镰刀、一窝子空气、一天星子、一场场风、一个个日头、一道道从窗口望出去又收回来的目光,总该是我们的。

“整整二十四只羊啊,太可惜了。”

“过一个秋天,上一身膘就可以卖个好价钱的骟羊,被汪家垭的何八拉走了。像糊弄三岁娃娃,只给了我2800块钱。”出事后,王车在城里给我还钥匙时,气愤得不行,骂得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飞。

“你不卖给他,还不行吗?”

“不卖?何八说了,不卖他就找岔子一头头给拧死!总不能我一直守着这几十只羊吧,总不能我把这几十只羊牵到我打工的宜昌城吧。”王车做了个赶羊的姿势。

是啊,王车若能把羊牵到宜昌城,我就能把朝阳观像拉一头牛样拉到我住的秭归城。我再次明白,我们都是可怜人,真正能带走的东西,太少。

“四头猪也便宜卖了。人家的猪卖八块钱一斤,我家出了事后卖猪,别人就只出四块了。没办法啊,我不能带着猪去上工。”王车两手一摊,似乎一下子又撒出了四头猪。

“这还不说。更可气的是,一坛子酱就没护住。”

喝了口茶,他继续说:“每次回来,一上朝阳观的稻场,香味儿就钻鼻子,那是我妈生前晒的一瓦罐酱。这次心里在想,等这事过完了,就带城里去,好歹算个念想。背也要背下公路去——这活儿不像拉羊牵猪,难不倒我。”

“等爸妈上山了,出丧的人散了,我来到稻场,傻眼了:酱不见了。恰巧有人大喊:‘棕榈树沟里,有人扛着酱跑了!”

“快点帮忙撵回来啊。”我急了。

“算了吧。爸妈双亡,前脚刚上山,后脚撵一罐子酱,这腿,跑得动吗。”他的腿脚跟着爸妈跑坏了。日日夜夜,他的爸妈们跑了多远多累的路。

“谁这样下得了手,真狠心。”

“还有谁,汪家垭的人。”

“地里的苞谷呢?清明节回去时,我亲眼看到你爸妈正在栽营养坨,准备了六斤种,七包肥料,少说可收七石苞谷呢。”

“别说了。爸妈刚刚上山,汪木跟着就把苞谷全要去了。他觉得不好意思,硬塞给我300块钱。看到我眉头像团麻皱着,怕了,又在我手心拍了20块。”

“320块,够个种子钱。”

“没办法啥,哪能将这几田苞谷种到宜昌城呢。”

郁郁葱葱的苞谷,在一场一场秋风里,炸开了壳子。我熟悉这几块种苞谷的田,没哪块不是好田。我二十年前施下的一坨猪粪、撒下的一泡尿、流下的一颗汗、叹下的一口气仍深埋在田底。它是我的粪、我的尿、我的汗、我的气,它们专为我留着。在一场一场的春风里等我耕种,秋风里等我收割。

它们失望了。

我走后,等到的是父亲。父亲走后,换了向香们。

这回,一场场秋风里,来了汪木。苞谷黄了,苞谷胡子黑了。汪木笑得像熟透的苞谷,合不拢嘴。他们两口过朝阳观,搬了整整十天。

这个秋天,等我们都走了后的秋天,苞谷很重,汪木的脚步很轻。

“苞谷收成好吧?”

这回临走前,天差不多黑了,可我不管,我放心不下苞谷。路过汪家垭,我特意去汪木家看望了这些苞谷。

好家伙,晒楼被棒子压弯了,像个金黄的大驼背。我担心,再加十个,二十个棒子,整个作坊村的秋天会不会全收割在了这里。

“好是好。你哪里知道哟,野猪糟蹋了一大半,终归不是我的财啊。”汪木喉咙动了动,难受地吞了口口水。

我仰头,看棒子。一个个饱满,如小孩子儿肉嘟嘟的屁股,哪来野猪咬过的牙印儿。

看看,汪木把這场村子里最好的收成推给了野猪。他不好意思。村里人种了一辈子田,最多在别人田边捡过两个掰剩的苞谷,三穗稻谷,四个洋芋。谁捡到过满山满岭的一场丰收,一个秋天呢。

唯一一场。最后一场。

屋里乱糟糟的。我嫌不够亮。拉电灯的绳儿,灯不亮。我再拉另一根,不亮。这才发现,谁把电给掐断了。

见我拉灯,何义边收拾何宝们剩下的一些东西,边说:“上次我就听说队里把电给掐断了。人都没有了,还送什么电。”

我死心了。只好摸索着,顺着木梯上了楼。还好,楼上屋顶的亮瓦透着光,没被松毛青苔盖住。一间久久不住的屋,就是这样黑掉的:队里掐掉电,灭掉灯,松毛青苔熄掉亮瓦。房子没了人,哪经得起这样的合谋。

首先映入眼睛的,是灶屋楼上的床。床塌了。床上为防灰尘,用竹竿撑起的布,垮了。铺盖,卷跑了。床底垫的稻谷草,散落一地。

向香何宝两口就是从这张床上抬走的。

他们走后,没能再回到这张床。这期间,可能包括一些梦。

他们到了斜对面,一个叫横磨的地方。

这是一个好屋场。

一个好坟茔也是一个好屋场。

(胡兴法,男,70年年代末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秭归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获得各类奖项并入选多种文集。公开出版有散文集《风雨中的板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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