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连生将那个道公送出门时,看见屋檐上飞来一只黑色的鸟,它和家里的两只白鸽站成三角形,不停地朝着两只白鸽叫唤,还不断地扑腾着翅膀恶狠狠地冲到它们中间。她回到房间,跟奶奶说,鸽子被一只黑色的鸟欺负呢。奶奶躺着,努力把头往光亮处转去,叹气道,那是乌鸦吧,乌鸦飞,白事来。连生说不会的。奶奶苦笑,老一辈都怎么说,也是这么见着事态发展。
果然,夜里,奶奶的病加重了。
连生听到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后醒来。看到奶奶蹲在门前的箱子前,那是她一辈子带在身边的箱子。奶奶没有开灯,连生喊她。她就说,阿生,奶奶可能会在今晚死。还说她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好像要在未干的水泥地中沉下去,她能感受到一种从地里来的力量在召唤她。连生一下子坐了起来,奶奶这时将身子微微侧过来,手在箱子里面掏。过了一会,掏出几尺白布,对着连生交代后事。
“阿生,这个,交给妈妈。”奶奶穿着旧式的连襟褂子,没有扣上,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声音也仿佛要沉到地底去。
连生裹了一条床单,索性跳到床下去,呆呆站在那听。月光洒进来,与连生的心一样冷,奶奶的话语听起来极荒凉,甚至荒唐。这三更半夜地,连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阻止奶奶死去。她裹的是一条龙凤呈祥的床单,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在奶奶视线里,连生是一直在望着她的,她双手已经有些颤抖,艰难地从箱底掏出一串钥匙。阿生,记住了,这是给爹的。连生嗯了一声。奶奶又慢慢探下手去,把整颗头都埋在箱子里,找到一块包裹着的红布,一层层剥开。“这里有一些钱,你自个留着。”连生还是嗯了一声,她听得到自己鼻子混着水汽,酸涩也紧接着冒上来,按也按不住。连生怕奶奶发觉,一直也没让泪水流下来。奶奶这回直接坐到了地上,手上抓着两双绣花鞋,那鞋子沾了许多灰尘,看上去已经很多年了,古香古色,上面绣了许多繁复的花朵。奶奶的目光盯在了鞋子上,整个人都变得幽深。
“这两双绣花鞋,烧一双,留一双。”
她说完,舒了一口气长长的气,却没有听到连生的反应,抬起头方想问连生记住没有,却看见连生的眼角快速滴下一枚泪,叮一声响在地上。她就想到年轻时在潭里洗澡,月光落在水面上的声响。奶奶的目光又盯在自己孙女湿润的眼睛上去了。唱过的那些黏黏糯糯的山歌复又在脑海里盘旋。
“园中开花红又艳,引来蜜蜂情绵绵,别把刺放果树底,免得猴死太可怜。过了初一盼十五,哪时见到月儿圆。不求同生求同死,山盟海誓不会变。”
她看着连生,漫出无限的心疼来,便安慰道:“奶奶也不一定会死的。继续睡吧。”
连生于是也跟着又上了床,蜷缩在奶奶背后。她觉得害怕,又隐约有点悟性了,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要出门去喊喊人,村中皎月清冷,冬夜是睡眠的好时辰,是叫不起来人的。她虽小,也早早知道这一点。
那夜连生没有睡着,隔了几分钟就喊她奶奶一次。她身子紧紧贴在她奶奶的背上,喊:“婆?”她奶奶听到了,就跟着“嗯”一声,她便知道奶奶还没死。过了几分钟,又喊:“婆?”她奶奶也跟着“嗯”一声。不知喊了多少次,天就亮了起来,奶奶对连生说,“奶奶暂时不会死了。”连生这才敢起床,跑出门,跑过一条泥泞的小路去叫她三叔。她用力拍打着大门。“三叔!三叔!”一楼的家禽被这敲门声吓到,都呜呜叫起来,连生听到了三叔家那几只猪仔嗷嗷叫,过了一会又听到往食槽里倒入猪食的声音,因为只隔着一扇们,连生听得很清楚。她感到三叔应该已经起了床,就继续拍打着门。“三叔!三叔!”这样叫着,她三叔还是没有来开门。邻居大婶打开窗,伸出头。“怎么了,一大早的?”
连生说:“我奶奶病了。”
邻居就问怎么突然病了,连生站在一棵番石榴树下瑟瑟发抖,摇头又点头,树上光秃秃的,风一吹,几片枯黄的落叶滑下来。邻居看着连生衣着单薄,转过去对着在炉灶前烧火的老伴说,连生这孩子怪懂事的,令人心疼。
邻居又对着窗下说:“赶紧喊你三叔吧。”说完还在那扇窗边停留了一会儿,直到笼里的老母鸡咕咕叫,吵得不行了,邻居才不得不走开,去忙一个农妇必须忙的事情。连生依旧站在那里等待她的三叔。期间,她看到从屋里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老母鸡,就想起自家的鸽子还没喂食;听到猪抢着吃食的声音,就想到今天的猪食还没熬。她就像一个家庭主心骨一样,操持着所有家务。所有的声音都在这早晨苏醒过来,唯独听不到一点三叔的声响。连生面上极平静,可脑子却乱乱地想了很多了。不知道奶奶如何了,她又想跑回去看看奶奶,过一会再来。这时,大门旁边的小门开了。三婶拿着一只大木桶走出来。“怎么那么早啊?进来吧。”连生跟着走进去,路过那些家禽,一股臊味混着米的香味飘在空气中。
连生跑上了二楼,三叔正在窗前捧着烟筒抽烟。烟雾中的他看不清表情,令人害怕。连生居然会有害怕三叔的一天,这很可笑。但若以她的悟性来看,她又觉得很正常,一切生活的变化,都是那样合理。虽然三叔总是对她很严厉:衣服要穿好;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吃饭要慢,要小心,吃完要跟长辈说一声。诸如此类,他总是能挑到连生的刺。不过小时候,三叔对连生还是有无限温情的,而现在的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相当冷漠。
“三叔,阿婆病了,你去看看吧。”连生请求道。她喘着气,站得离他有些远,看见他头发上漂浮着几缕烟气,又随着风飘向窗外。连生疑惑这样大的窗,声音怎么会传不过来呢。她三叔望过来一眼,依旧不发一言,在默默抽着烟,也没有要起来跟着她去看奶奶的意思,连生站着,感到有些尴尬。等了一会,三叔抽完了烟,连生本以为他会起身下楼。没想到這时有声音从楼梯传了来。三婶从房里出来迎上去。“妈,你怎么过来了?”
连生看过去,也乖巧地依着堂哥的叫法喊了一声外婆。外婆斜了她一眼,却没搭腔。三叔已经站了起来,拿过凳子让座。
“我的腿最近都不怎么舒服。所以过来看看。”三叔是村中唯一的医生。
三叔听了,放下旱烟,坐到了她前面,捧起脚来按捏了一会,又走进药房,拿出输液瓶和针头。连生只能呆呆看着眼前忙碌的三叔。想起很久以前,他蹲在火炉前领着她背九九乘法表的那个样子。连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出来。
她跑到附近的杂货铺哭着给爸爸打电话时天已经快黑了。冬天,天黑得很快。
二
连生在床前守着病中的奶奶。那个被请过来的医生在检查着输液瓶里的药水。百无聊赖之际,她就盯着窗外停驻的蜻蜓,心思飞到了高高的山坡上,在那里,她妈妈铁定在树下享用着午餐,连生曾见过她拿一张绿叶抓蚂蚱,又快又准。所以连生喜欢跟着妈妈去山上,山的味道很香,还有随时会飘出来的芦苇絮子,让她感觉是处在一个温柔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是,山里与奶奶的病床不一样,那里没有腐臭味。
父母是在一个月前,接到连生的电话后,才从工厂里赶回来的,毕竟家中不能没有一个大人在。回来后,连生的母亲发现地里的活实在落下太多,于是也顾不上连生,见奶奶病情稳定,就每天早早拿了农具就出门,总是在天黑了才回来。
连生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她到哪都想跟着。早上,她问,能不能带我去田里呢。母亲就说,连生,你在家好好照顾奶奶,知道了吗?
连生看着眼前被晒得没有女人样的母亲,乖巧地点点头。她从来不忤逆她的母亲。
父亲出门送餐时,叮嘱连生将厨房的碎肉粥拿到奶奶那里。他站在门口,后面的烈阳把他模糊成一个剪影。连生看着那随时都要飘向风中去的瘦弱的剪影,肩上挑着两担干粪,父亲一边停着与连生说着话,一边把担子从左肩移到右肩,过重的担子将他的头压向一边,肩膀已经发红,与木担摩擦发出肉嘶叫的声音。连生看到他的双脚在微微颤抖。午餐被包裹仔细了放在最上面,她听得到里面的碗筷叮咚作响。
她就问道,爹,你不吃饭了再去?
爹說到了山里再与妈妈一起吃。
连生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移到那双颤抖的脚,她赶紧回答道,好的。
父亲还在那,他说阿生你要注意,奶奶要去厕所,你得小心点。
连生这次把头点得像捣蒜。生知道了。她说。
于是父亲终于出门,肩上的叮当声像一只高山上的蜻蜓,慢慢远去。连生又回过头来,看着医生将他的医用工具摆放整齐,午后的太阳隔着木栏溜进房里,有一丝爬到了奶奶微微张开的嘴唇上,还有一丝在那个医生的头发上游着。他也不与连生说话,三个人在沉默的空间里各自忙着,偶尔奶奶的一声痛苦呻吟,就将连生吓个半死。
医生这时走出去,站在水缸前,手中拿着一个木瓢在喝水。连生听到那个方向响了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她家的老牛在喝水。显然,医生对连生家已经很熟悉了。水缸前面的水泥地面因为年代久远,破了一个好大的洞,黑漆漆的。但如果盯着那个洞口看一会,就可以看到连生家的老牛在下面走来走去。医生很准确跳过那个塌陷的洞口去喝水,又准确地跳回来。连生看着他穿着油亮的皮鞋跳来跳去,觉得有些好笑。
“老人家最怕寒夜。”医生喝完水,就过来提了箱子,看了看输液瓶,对连生说,“阿生,晚上你注意一点。”
阿生点点头:“放心吧,我与奶奶睡。”
“嗯,你爸呢?”
“上山去了。”
“你妈啥时候回来?”
“天黑才回来呢。”
“家里一直只有你在么?”
“嗯。”连生低下头,眼睛在床头前那个木杯里停留,有些沮丧。
那医生目光循过去,看见木杯盛着半杯玉米粒。“这是干什么用的?”
连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每次抱奶奶去上厕所,都用两颗玉米粒塞住鼻子。嘻嘻嘻,久了,就有那么多了。我留着满了,就拿去喂鸽子。”
医生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半死之人,又看一眼眼前朝气蓬勃的脸蛋,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用担心,你奶奶的病很快会好的。连生就甜甜地笑开,觉得医生是很好的人。听父亲说,医生是从大医院出来自己开诊所,与父亲刚巧相识,请他来看病,连医药费都还是打着欠条呢。他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连生想。
“药输完了,叫你三叔来拔针。”
连生听到声音,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后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刚想说点什么,医生已经提着一个箱子,往后门走出去了。很快,房间里只剩下连生,和偶尔响起的呻吟。奶奶病后,三叔很少过来看望。想到那天早晨的冷漠,他不会愿意来拔针吧。连生便想,如果三叔不来,我就自己拔吧。
她多么希望奶奶快点好起来。此刻,她的小伙伴一定在田里搭起了红薯窑,用捡来的柴火烧得通红,然后搬起石块砸去,把红薯埋起来,等土堆冷却,就可以挖出来吃。天气冷的时候,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大家围在一起,连生光是想想就会不禁笑出来。
她小伙伴来叫她去玩时,被奶奶听到了,就跟她说,你不用守着我,自己去玩吧。以往连生是不用这样整天守在病床前的,但这次,除了医生说她会好起来,似乎大家都觉得奶奶挨不过这个冬天。连生甚至还听到了母亲与父亲偶尔会在火炉前商量后事。
她看着奶奶,觉得能陪一天是一天。她不希望奶奶死,但是却常常幻想奶奶的死亡,她想不透这是为什么,觉得自己竟好像和三叔一样冷漠,就更加一刻也不出去玩了。
连生走到奶奶床前,看了看滴答滴答流着的输液瓶,又帮奶奶捋了捋被子。
连生,外面有太阳吗?抱奶奶去晒会太阳。
连生看着外面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的天,对她奶奶说道,奶奶,明天吧,明天去晒。
很意外地,那天晚上,三叔与三婶从家里下来看望奶奶。夜深了,连生与几个堂哥在灯前玩着扑克。三婶在那里坐了一会,也加入进来。奶奶躺着,眼睛能睁开一段时间,就笑着看她的儿孙们在灯下玩扑克。大家都在灯下笑着。
连生很少见到那么和睦的画面。印象中,三婶带着顽疾,长年蜗居在家,也不用像其他村中的妇女一样需要下地干活,所以长得白润,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说话声音很轻,给人很温柔的感觉。但是被顽疾拖累,所以与三叔的关系总是带些疏离。
据说是嫁过来时,就带了病的。
连生的记忆经常飘散,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三婶刚嫁过来时,口袋里总是带一把糖。每天她把连生叫去她家,让连生坐在高高的重木椅上吃糖,吃桌上供奉的水果和饼干,而三婶就在前面,忙着刺绣,连生看着针线在光中穿梭,三婶的手如葱般细白。跟妈妈的不一样,妈妈的是裂开的枯藤。
三婶的病是不定时发作的,她见过几回,每次都在床上痛苦挣扎,仿佛整个人都要撕裂开来,发作时,床单都抓烂了。据说看过几回医生,一直在吃着药,也不见好。不晓得是什么病。
最初,连生一家都会去守病。那会连生还小。记忆中,她睡在母亲膝盖上,隐约能听得见大人之间的谈话,他们把灯开着,椅子拉过来几把,有时候在中间放一个竹筐,上面放一个圆形米筛,叔叔伯伯们就在那里打起扑克,母亲与婶婶们在聊着家常,偶然去帮三婶捋捋被子,三婶躺在几床棉被下面,有时不住地呻吟,有时安静地睡着。连生总是觉得可惜,这么温柔的三婶,却寄存在一个带病的身体里。因为发病的次数实在太多,连生总能看到三叔脸上的不耐烦,就像那天早晨他去喊,他露出的冷漠一样。不仅如此,在一次又一次的发病中,就连三婶的亲儿子,有时也会在三婶犯病时逃得远远的。大家都相信她痛过后,天亮起来就会好了,似乎事实上也是如此。第二天,连生依然能见到三婶抱着一捧青菜,轻轻走在那条路上,冲她喊,连生,过来拿糖呀。
三婶那夜和连生他们玩了很久的扑克,看得出来她很开心,三叔则和父亲在一旁说话。临近午夜时,三叔起身准备回去,却突然转过身对三婶说,“要不今晚,你留下来陪妈吧。”
三婶就说,行。那夜,连生便挪到了旁边的床上去睡。
三
谁也不知道三婶是怎么死的。她蜷缩在奶奶的背后,走得很安静,遗容安详,只像是还在睡梦中。
首先知道这件事的,是病中的奶奶。她醒来时,天才微亮,身旁的儿媳妇以入睡时的姿势蜷缩着,一动不动。奶奶想要去上厕所,正想摇醒她时,手触过去,却冰冷僵硬,后来怎么都叫不醒了。连生听到虚弱的哭声后醒来,看到奶奶一边用手推搡,一边带着哭腔喊着三婶的名字。哭声断断续续,气都上不来。又看见三婶的脸灰蒙蒙地,嘴唇微开,身体僵硬。她预感到出了事情,来不及反应就慌慌张张起身,光着脚跑到灶房找他父亲。而这个家的主人,那会正在把一捆玉米秆往炉灶里塞,火苗噼里啪拉响着。
“爹,你去看看奶奶。”连生跑到父亲跟前,喘着气焦急地说。父亲一个激灵丢了手中的柴火,跑到了床前。他用手探了三嬸鼻息,又用大拇指使劲摁着人中。摁了一会,没有反应,又摁了一会,还是没有反应。
他无力地将头转向女儿:“去,叫你三叔来。”
连生急急忙忙跑出屋,跑过那条泥泞的小路,到三叔楼下,使劲用手拍着门。“三叔!三叔!”一个男人从二楼伸出头来,她赶紧说,“你快去看看三婶。”
三叔只一愣,脸色霎时变成灰色,急急跟着跑下楼。
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过程极其快速而又模糊,所有人带着疑问,怎么昨晚好好地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但都得接受这样的事实,许多人哭丧着脸,挤到了那个小屋子来。堂哥坐在床边,拉着三婶的手不停地哭。奶奶被大家强行拉到了另一张床上,她仍是要挣脱众人,匍匐着又爬过来。后来在混乱中,又给她挂上了输液,老人仅凭着一口气,默默躺着流眼泪。
即使是突如其来的事情,亲人们在伤痛之际,也要迅速地考虑起后事来。如何操办,操办中所用到的一切东西,每个步骤都繁琐而拖沓,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主心骨来操持。而这个时候,首先要解决的,是在哪家办丧事的问题。
“我的媳妇,到我家去。”三叔从事情发生后,就一直靠着墙默默坐着抽烟。小小的空间里烟雾弥漫,更是令人看不清三叔的表情。整整一个早上,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连生站在门口,看着烟雾中边忙碌边哭泣的亲人,觉得眼前的场景那么不真实。她担心奶奶,她睡在自己昨晚睡的那张床,还在嘤嘤的哭着。现在,没有过去安慰她了,所有人都在忙着。
连生想挤过众人到她奶奶身边,母亲突然叫了她。
“连生,你过来。”
连生走过去,母亲还有姑妈在墙角商量,姑妈便叫连生跟着大姐去采买东西。连生出门时,那个道公进了门。母亲拉着他到屋后说话。
“他决意要在他家办,这,可以吗?”这是母亲发问的声音。
“绝不能,这个关乎一家子以后的运数。”
“这么严重?”这是母亲焦急发问的声音。
“嗯,绝不能。死在哪,办在哪,好运在哪。”
这时大姐走出去,叫她跟上。一路上,连生一直在想着道公说的话,死在哪,好运在哪。却始终也想不明白,她感到这已经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了。她想着,沉默着。大姐一直在发问,问题也都是关于这件蹊跷的死亡事件。最后,她以一个劝导的结论结束了同连生的谈话。她说,阿生,以后你千万别跟奶奶睡一起了。
大姐说完,她们已经踏进了屋里。厨房里已经煮上了两大锅的白饭,大堂清理掉了所有东西,铺上了稻草,中间放着一口棺材,盖子合上了一半,三婶躺在棺材里,已经变得不像她了。一些人还在哭,一些人在快速地走进走出,一些人在角落里商量着事情。连生感到胸口堵着一口气,很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奶奶房间那扇门被关上了,她想着奶奶躺在里面,不知道开灯了没有呢。于是想打开门进去瞧瞧奶奶,连生的母亲却突然出现在身后,她喊道,阿生!连生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妈妈焦急的神色。“妈,怎么了?”
“不要进去。”
连生听了,便从那里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回三婶旁边。后来母亲拿来了一件白衣让她穿上,叮嘱她只能坐在这里,跟着守丧。连生说,好,生知道了。她从不忤逆她的母亲。
丧礼进行了整整三天,全世界也哭了整整三天。连生觉得疲惫极了,却在整日整夜的念经声中感到安宁,她甚至试图去辨认那些道人念的是什么,然而徒劳。她只好自己想象,大概念的是安息之类。三婶入土后,连生从山中湿漉漉的小路中走下来,居然又在细雨中瞧见了一只乌鸦,在树上瞪圆了眼睛看着送葬的一队人。连生回到家后,偷偷打开门看了一眼奶奶,她床边放着一碗满满的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阿生,以后你换到其他房间睡。
四
连生开始听到一些闲言碎语,甚至连母亲都会在烧火的时候,跟前来探望奶奶病情的亲戚讨论这件事情。他们都说三婶是替奶奶去死的,奶奶活了那么久,命数很硬,守在她身边的都得为她续命。连生听着这些话,觉得这个携带死亡的世界陌生极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包括她善良的母亲。
自三婶去世后,奶奶卧床不起,病情却似一日比一日严重。连生却不被允许再进入奶奶的房间。她母亲以一种近乎祈求的口气叮嘱她,阿生,离你奶奶远一点。连生就问,妈,我就抱奶奶去晒会太阳,可以吗?母亲急急地把门打开,说我来抱奶奶去,你去把饭煮了吧。可是连生也不想母亲过于劳累,这阵子这些事加起来,母亲看起来随时可以垮掉。
连生只好说,妈,不用了,我听你的就是。
然而奶奶却开口要连生睡她那里。在连生看来,奶奶近乎弥留之际了。这是她对孙女的感情的体现。母亲却瞬间白了脸,她的态度也很坚决,她说,妈,我陪您睡。阿生小,许多事都不懂。连生看到奶奶把头偏向墙边,再也没说什么了。
从此,那扇门便经常关着。连生碰到许多大人,都一脸善意地叮嘱她,阿生,你得离你奶奶远一点。于是连生真的很少见到她奶奶了。事实上,奶奶最后的日子,没人敢在她身前伺候。声称过来守夜的堂哥,在半夜偷偷地跑掉了。奶奶那夜挣扎着起来上厕所,从床上摔下来后,就再没起来了。
连生最后一次靠近她,是在丧礼上,奶奶被放在高高的灵台上,穿上了那双绣花鞋和黑色的寿衣。年轻人都排队跟奶奶告别,他们用柚子叶沾上符水,轻轻在奶奶脸上划过,算是给她洗脸了。轮到连生时,她轻轻躺下,蜷缩在奶奶身后,喊道“婆”。
很多年以后,邻居大婶都会一直提起这件事,她向所有人夸赞连生的好,她说,阿生啊,可真是孝顺,我们当时都怕得要死,只有她还敢躺在她在奶奶身后,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也经常跟改嫁回来的堂姐说起三婶,她说,你妈,真是可惜了。那天晚上,我都还听到你爸跟她说,一定要把药吃了才能下去呢。
“人啊,都是吃药吃没的。”
连生和堂姐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三叔从来不会提醒三婶吃药。她又看着堂姐平静的脸,也许,堂姐也是知道的吧。
(隆莺舞,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作品见于《广西文学》《当代生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