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言
《羊道》系列是李娟与哈萨克牧民扎克拜妈妈一家共同生活、历经寒暑跋涉后,在几年时间内陆续写下的文字,共分三卷,《羊道·春牧场》是第一卷。
在李娟笔下,这支也许是世界上仅存的、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的生存景观得以呈现。这是一种与大自然生死相依,充满了艰辛、苦难而又自有其尊严与乐趣的古老生活。李娟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这些世界角落的人和事。
李娟和哈萨克牧民在极匮乏的物质环境里有趣地活着,看不到苦涩,更没有抱怨。“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这是李娟自己的感受。而于我,从书中看到的,却是孤独。
李娟,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建设兵团,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冬牧场》,曾获天山文艺奖、在场主义散文提名奖及新锐奖、上海文学奖、人民文學奖、朱自清散文奖等。《羊道》系列是她在大西北哈萨克牧民家生活一段时间后,回到都市所写的回忆文章。正如她自己在自述中所说:“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职了。去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生活。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那样的文字,正是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慰藉心灵的童话。
人之区别于草木禽兽,就在于他有思想,人一思想,就孤独。
从本义解释,孤,指幼而无父的人。独,指老而无子的人。孤独的基本含义是:孤立无所依附,常见的应用是:孤独鳏寡。
我们不是孤独鳏寡,但我们孤独。
人立于天地间,天地亿万年,人生不满百,亿万年的地球也有终止那一天,从这个角度讲,留取丹心照汗青,就和堂吉诃德奋战大风车一样,变得看似豪情万丈实则可笑。生死事大,生命孤独。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到莫言的《生死疲劳》,说的都是这件事。
台湾学者蒋勋在《孤独六讲》一书中,开头就写:“我拥抱一个挚爱的身体时,我知道,自己是彻底孤独的,我所有的情欲只是无可奈何的占有;我试图用各种语言与人沟通,但我也同时知道,语言的终极只是更大的孤独;我试图在家族与社会里扮演一个圆融和睦的角色,在伦理领域与每一个人和睦相处,但为什么,我仍然感觉到不可改变的孤独?”这真是说到现代人的心坎上了。有时我走在大街上,看着各种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面带各种表情,行色匆匆,我忽然会感到茫然,如同身处空无一人的沙漠;坐在会场、办公室里,大家各自忙着,说着,每人一个小气场,互不相干;即使与知己、家人在一起,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形:对方说的,不是你想的,你说的,对方没有回应……大家生活在茫茫无边的城市里,虚拟的伙伴虽可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聚在一起的,也习惯于把其他人视为站在对立面的敌手,而不是一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乃至自己渴望与其友好相处的伙伴。
孤独如影随形,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你它的存在。有时,耳边突然飘过一段熟悉的旋律;有时,一个酷似儿时伙伴的身影打身旁走过;有时,回到故乡面对今是昨非的风景……我不由想起孔子面对大川说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切都回不来了。
然而,这种孤独,正是生命最好的馈赠。
我在读《逃离》的时候,就想,每个人都有一个逃离的梦。我的这本《逃离》是门罗还没获诺奖时的中文译本,收入包括《逃离》在内的8篇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个个想逃离:卡拉,18岁从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脱丈夫和婚姻;朱丽叶,放弃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佩内洛普,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无踪影;格雷斯,已然谈婚论嫁,却在一念间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
由于孤独,他们逃离;我们在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体会到,由于孤独,我们的生命是如此饱满、值得回味。《羊道》是作者的回忆文字,写的是昔年的往事,但已不是昔年的情感。夏目漱石在《草枕》中曾说:“我们穿草鞋旅行的当儿,从早到晚叫苦连天,一直鸣不平,可是对别人讲述经过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到埋怨的样子……这并非是自欺欺人。旅行的时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讲述经历的时候,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了。”《草枕》其实也是一种逃离,是夏目漱石逃离城市的一次平常旅行。在他诗意的讲述里,我们觉得孤独是那么美好。
我曾经觉得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活得最孤独:他每天推巨石。每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西西弗只好走下去,重新将巨石向山顶奋力推去,日复一日,永无止息。加缪在其哲学随笔《西西弗的神话》中如此评价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他不好也不坏,既不道德也不伤风败俗。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陷入深思。我们每天上班下班,和反复推石头上山有何区别?我们循规蹈矩,不好也不坏,不就是西西弗吗?
幸亏我们在孤独的时候,选择了偶尔逃离。逃离其实就是和庸常的生活拉开距离。站在高处或远处,我们看到了自己,看到支撑西西弗们荒谬人生的,正是勤劳、不屈和忍耐,这足以让我们的今生过得诗意。
我的老家有句俗语,叫“饱发絍,饿发呆,不饱不饿是祸害”。小时候以为可笑,现在想来,不饱不饿,闲着可不就要生事!只有那些安安静静、喜欢独处、活得最像人的人,才能做到闲而不生事。
我喜欢杨绛,她的优秀品行之一就是爱独处。我还喜欢黄永玉,喜欢他画的荷,喜欢细细地读他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有句话形容自己的独处:狼才喜欢成群结队,狮子不用。
享受孤独的时候,我们渴望生活在别处。《羊道》是别处,《草枕》是别处,早些年,三毛的作品是别处。别处不一定在艺术作品里。一个人单纯旅行到别处,也好。当我站在山巅,摸着一棵古松、一块好几百年前被题过字的石头,闭目体会从古吹到今的风,我感觉尘世的烦恼都成了往事,甚至有点怀念。周日,同学来电话,想邀几人一起去看高中时的老师,我找个理由没去,不是无情,实在是见面不如怀念好,与其闹闹哄哄,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何如一个人待在家里,读一本闲书,把房间打扫干净,抖落掉心灵的尘土。倘再有闲暇,还能看一部电影。上个周日,我看完电影《父后七日》,看着电影中女主角孤独坐在火车站,不经意间照见内心深处的自己,坐在寂静的书房里大哭,把悲情尽数宣泄,然后,和电影中的女儿一样,擦干眼泪,该干啥干啥。是独处,让情感变得厚重,痛哭等于给心灵洗个澡。
近读《京都一年》,觉得林文月的文字真好。她用学者的眼光写游记,景物之外,更有人情,所以感人。当初她写作这本书时,是因为从台湾去日本研修,由于没有单独出过远门,“终日凄凄惶惶,不知所措”,孤独无比,于是开始写字,孤独变成享受。
总之,如果没有孤独,我们如何发现自己———竟拥有宇宙样广阔丰富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