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涤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艺术特色
王雨涤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2008年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自问世以来本,无论在内容题材上,还是在艺术特色上,都吸引着大批读者与批评家的品读与评鉴。论文立足于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小说文本,分别从小说的情节结构、意象和语言等三个方面予以较为细致的剖析。
《额尔古纳河右岸》;情节结构;意象;语言
2008年,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再度进入读者视野。它的授奖词是这样说的:“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柔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做是作者与鄂温克族人的坦诚对话,在对话中她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扬。迟子建的文风沉静婉约,语言精妙。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是一部风格鲜明、意境深远、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上乘之作。”迟子建以她素有的悲悯之心、温柔之笔,为读者呈现出一幅记录鄂温克族人民近百年生活的历史风俗画卷。
《额尔古纳河右岸》以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妻子的口吻,以一天的时间为限,分为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这四个时间段来讲述鄂温克族在近百年历史长河中的兴盛、繁荣、直至日趋衰落。小说的故事是以“我”在族人永久搬离营地的这一天对自己一生的回忆的形式娓娓道来。在“清晨”“正午”“黄昏”三个部分,叙述者分别回忆了“我”的少年时期,“我”的青年时期和“我”的中老年时期。尾声“半个月亮”又把读者拉回到了“我”的现实生活中,夜幕降临,“我”讲了一天的故事,也讲完了一部鄂温克族的历史。
整篇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口述历史的形式,从现实(清晨)讲起,经由长达一天时间(从清晨到正午再到黄昏)的漫长回忆,又回到现实(半个月亮)中来。“我”作为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一生中经历了数不尽的坎坷波折。或许是因为作者和小说的主人公同为女性的原因,小说的情节并不跌宕起伏,相反,在女性视角下,故事情节的发展细水长流,平和而自然,“在一个女人的讲述中,鄂温克人与异族的仇杀、猎人与狼的殊死搏斗、饥荒战争与政治斗争这些本应残酷的情节也变得悠远、悠然乃至优美了”[1]。的确,作者用细腻温柔的笔法,写出了这部值得细细品读、令人赞不绝口的佳作。小说开头是这样的:“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开篇第一句便奠定了整个故事的感情基调,温厚平和中又带有一丝悲凉。“我”是一位老妇人,在九十载的岁月里历经沧桑,“我”所讲述的故事便是那鄂温克族的历史。在阅读的过程中,从陌生到亲切,画面感渐渐显现、愈发真实,直至完全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随着故事的发展,小说中的许多情节在上下文都可以找到暗示或呼应。例如,主人公“我”的两次婚姻的缘起缘落皆与黑熊有关:“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因而“我”对于黑熊的情感,是爱恨交织、难以名状的。在瓦罗加因救族人与黑熊搏斗而牺牲后,“我”曾伤心地感到胸口如磐石般坚硬,甚至在泪眼朦胧之际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胸口勾勒出一头熊的模样。至此,身为读者的我们,看到主人公对心爱之人的情深意切,很难不为之动容。黑熊作为主人公两次姻缘的源头和终点,一前一后的照应也使我们看到主人公的婚姻的全貌,看到了人与自然的博弈中人类的弱小与命运的不确定性。黑熊是鄂温克族人敬畏的动物,他们会想出计策应对熊害,同时也有吃熊肉时的种种禁忌和专门祭祀熊的神歌。葬熊的神歌在小说中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听妮浩歌神唱,那年冬天部族猎到了三头熊,神歌为祭奠熊的灵魂、为庆祝获得过冬的储备而唱;第二次是“我”唱给山下的人听,乡里的书记上山劝说“我”搬到山下居住,当时几乎所有的族人都决定定居山下,而“我”执意留在山上,面对书记冠冕堂皇的说辞,“我”不愿也懒得去跟他过多的解释,便吟唱起这首神歌:“熊祖母啊,你倒下了。就美美地睡吧。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同一首神歌一前一后的呼应,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禁想到了妮浩的一生,想到了“我”的一生,听到了主人公身份、心境的改变,看到了整个鄂温克族的百年风雨。正所谓细数流年似水,只叹物是人非。“熊祖母”倒下了,“就美美地睡吧”;鄂温克族人下山定居了,这山里发生的故事也会随着清风飘散吧。又如,瘸腿老达西与狼搏斗而死,他死后不久多年未孕的儿媳玛利亚便产下一名男婴,玛利亚觉得是老达西的灵魂庇佑了她,便给儿子取名达西,而依芙琳说叫“达西”的人没有好命。谁承想一语成谶,多年后小达西被山下的造反派抓走,在狱中被打瘸了一条腿,回到山上后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些暗示和呼应,顺理成章地完善了故事情节,使小说的结构变得更加严整,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容易理解故事的内容,更容易把握故事的发展脉络。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写道:“我讲了一天的故事,累了。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读者听完了一位老妇人一天的故事,领略了一部鄂温克族的历史。故事中的鄂温克族,他们远离尘嚣,以山林为家,喝桦树汁,打灰鼠,养驯鹿。当读者读完整部小说,感受着鄂温克族人“天人合一”的敬神思想和他们自己独到的生存哲学。小说主人公“我”的名字,似乎也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死亡”是每个族人不可避免要面对的一个名词。迟子建描写死亡的场景并不触目惊心,而是令人扼腕叹息。在作品中,“我”所亲历的每一次“死”都使得“我”对“生”有了更深的感悟。透过叙述者的视角,我们看到死亡被推向了更崇高的位置,生死之间往往蕴藏着一种彻悟。作品中每个生命离去的原因不尽相同:或是生命的轮回往复,或是生而为人的无力感,或是两种文明间的矛盾冲突。
在鄂温克族人眼中,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生命的起点。一死一生,新的生命延续着新的希望,完成了对上一个生命的轮回往复。在“我”年幼的时候,尼都萨满为“我”的姐姐列娜跳神治病,用一头驯鹿仔祭神代替列娜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那头驯鹿仔的母鹿的奶汁突然就枯竭了,直到后来列娜在迁徙途中不幸冻死,母鹿的奶汁才又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作者在这里暗示着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每一条生命都是平等的,有所取就要有所还。死亡纵然痛怛,但已嬗变为从容的自然事件,如同霜花,虽然满含热泪地离去,却流逝在温暖之中。[2]小说中尽管母亲达拉玛依照葬孩童的方式葬了驯鹿仔,却依然不能长久地留住列娜的生命。驯鹿仔死去母鹿奶汁枯竭,列娜离去母鹿奶汁又重现,每一个生命间的循环往复构成了完整的轮回。死亡、新生、希望,这三者之间注定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鄂温克族人一向尊重自然,他们拜祭神明以求风调雨顺。平日里,萨满便是他们的保护神。萨满通神性,但也拥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妮浩身为一名女萨满,似乎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比其他男性萨满更多的痛苦。妮浩舍子救人的情节无疑是最震撼人心的,她每每救活一个生命,就要失去一个自己的孩子。于是就有了发生在妮浩一家的一幕幕悲剧:大儿子果格力代何宝林的儿子而死;二儿子耶尔尼斯涅为拯救母亲从高树上摔下而死;大女儿交库托坎代马粪包而死;还有妮浩的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代汉族少年而流产死去。小说最令人震撼的地方正是妮浩每次都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挽救他人、牺牲自我(自己的孩子)。身为萨满的妮浩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被蒙上了一层崇高和神圣的面纱,四个年幼生命的相继离去,换来了另外四个生命的延续和重生。小说体现出对大自然整体生命的渴望,迟子建也因此创造出一个别样的死亡结构,或者说一个全新的生命结构:将宇宙万物的生命链条接续在一起。[3]在作者的笔下,死亡并不令人深感惶恐或措手不及,似乎死亡是可预知的、早已注定的,而那些被挽救的生命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她们把身体看成神灵的一部分,或是自然的一部分。神灵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的生命取走……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4]尽管鄂温克族人在自然界和神灵面前也会感到弱小无力,但是他们能够以淡定从容的姿态来面对死亡,以虔诚无比的信仰去拥抱未来。
小说中另一些人物的死去,则与现代文明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小达西被山下的造反派抓走并在狱中被打瘸了一条腿,回到山上后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本想下山探亲的马粪包因看不惯一车车的原木运材车,把货车的轮胎打爆而被司机和助手打死;伊万选择了下山吃军饷,曾经孔武有力的他最后竟变得瘦弱不堪,“那双曾经能把石头攥碎的手,如今捏碎只乌鸦蛋都吃力”,最终也因为造反派诬陷而丢掉了性命。与这些人不同,“我”的外孙女依莲娜则是一位积极适应山外生活、力求在两种文明之间找到平衡点的姑娘。在“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我知道,有着明亮眼睛的孩子会有造化的”。长大后的依莲娜成为了整个部族的第一名大学生。她热爱绘画,穿梭于山林和城市之间,同时想通过绘画作品把鄂温克族的文化传播出去,然而终因厌倦了城市生活而投河自尽。很难说依莲娜的痛苦是源自城市还是源自部落,她徘徊在两种文明之间,迷惘着、彷徨着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鄂温克族人的生活轨迹因为现代文明的干预发生了改变,无论他们反感厌恶、还是努力适应,那些生活轨迹的改变最终导致了每个人不同的结局和命运。尽管从当下的价值观判断,与相对原始的部族生活相比,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有着不可否认的优越性,但是迟子建仍然毫不避讳地写出了两种文明形态冲撞之激烈,鄂温克族人选择之艰难。从某种程度上说,小达西、马粪包、伊万,依莲娜这些人的死亡是整个鄂温克族最终命运的缩影。
迟子建在《从山峦到海洋》的短文中说:“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故乡对我来说,就是催生这部长篇(即《额尔古纳河右岸》)发芽、成长的雨露和清风……如果没有对大自然深深的依恋,我也不会对行将退出山林的鄂温克部落有特别的同情,也不可能写出《额尔古纳河右岸》。”出于对故乡的眷恋,迟子建用饱含深情的语言将读者带入了鄂温克族的日常生活之中。
如果将这部作品比作一幅民俗风情画,那么作品中关于“我”的爱情的描述可以说是整幅画卷的一抹亮色。小说在描写“我”对亡夫和现任丈夫的不同感受时写道:“每个男人的怀抱都不一样,我在拉吉达怀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缕穿行在山谷间的风;而在瓦罗加怀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如果说拉吉达是一棵挺拔的大树的话,瓦罗加就是大树上温暖的鸟巢。他们都是我的爱。”随着主人公年龄的增长,身为一个女人,关于爱情的体悟自然也变得温柔起来。作者巧妙地运用“山谷间的风”“春水中的鱼”这些自由而灵动的事物当作爱情的喻体,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山林间、溪水旁,感受到了主人公那清丽又曼妙的情愫和那份清澈而深沉的挚爱。
鄂温克族人信奉萨满教,萨满是整个部族的守护者。小说中除了对萨满的着装和跳神祭司时的舞蹈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萨满每次唱起的神秘悠扬的神歌。尼都萨满在“我”的母亲达拉玛的葬礼上唱起了为她送别的神歌:“滔滔血河啊,请你架起桥来吧,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会呜咽!”从神歌的字里行间足以看到尼都萨满对达拉玛的情之深,爱之切,宁愿以死后牺牲自己的肉体为代价来祈求心爱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的平安无恙。他们二人的爱情一直得不到部族里人们的认可,而尼都萨满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出的令人落泪的一幕,又令人心生怜悯,同情起他们的那份不被认可的爱情。“情爱”二字,大抵在尼都萨满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心中占据着不容小视的分量。妮浩成为萨满后所唱的神歌,大都是为了纪念她死去的孩子的:“世上的白布口袋啊,你为什么不装粮食和肉干,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将我的黑桦树劈断了,装在你肮脏的口袋里啊!”“孩子呀,回来吧,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就向着黑暗去了。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孩子呀,回来吧……”妮浩将自己的凄凉和苦楚融入到神歌中,使得每一首神歌都催人泪下,感天动地,不仅使部族中的人们为她伤心难过,也赚足了故事外的读者们的眼泪。身为萨满,妮浩肩负着不可抗拒的使命和责任;而身为母亲,她又要一次次面对痛失爱子的打击。通过神歌的歌词,我们看到了一位萨满崇高伟大的博爱,也看到了一位女性深沉悲壮的母爱。
小说语言的精妙之处还在于,即使是面对死亡,作者的描写也是充满了诗意与温情,带有较强的主观色彩。所以,姐姐列娜走的时候“紧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好像在做一个美梦,仿佛睡着了一样”;父亲林克死的时候“垂着头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依莲娜投河自尽后“我”在河边的岩石为她画了一盏灯,“我希望她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漂游的时候,它会为她照亮。我知道,那是我这一生画的最后一幅岩画了。画完它,我把脸贴在岩石上,哭了。我的泪水沁在岩石的灯上,就好像为它注入了灯油”;达西和杰芙琳娜的相继自尽仿佛是“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在鄂温克族人眼中,他们情愿将亲人们的离去比作一场梦,一次休息;流下的伤心的泪水像灯油一般注入灯芯,为逝者照亮远方的路;一颗子弹好似一朵蛊惑的妖花,如此这般比喻将人们带离了那过度悲伤的情绪。他们没有悲从中来的绝望,有的只是愿逝者安息的温情。作者用温柔的笔触告诉我们,鄂温克族人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死亡并不可怕,有一颗悲悯之心,便可安然处之。
迟子建创作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以其波澜不惊的情节结构、独特的关于死亡的意象和灵动温厚的语言,向读者全面地展示了鄂温克族的百年历史沉浮,并借此表达了对于现代文明与原始部族文化磨合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和困境的深入思考,使读者看到了一个弱小民族在历史长河中的顽强和坚韧。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之殊荣也是名至实归。就《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的文本自身而言,问世以来以其鲜明的文学特性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读者和批评家品读与赏评,其艺术魅力和思想厚度仍有待不断发掘。
[1]李红秀.民族历史的自我坚守与族群隐痛——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赏析[J].民族论坛,2007,(4):30-31.
[2]迟子建.在温暖中流逝的美[J].北京文学,2003,(7).
[3]潘淑阳.一个反向文明的寓言——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死亡与救赎[J].华文文学,2014,(5).
[4]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4).
[5]方玲玲.人类理想的赞歌——从《额尔古纳河右岸》看迟子建的审美理想[J].长城,2014,(1):44-45.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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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8-0042-03
2017-06-28
王雨涤,女,辽宁沈阳人,辽宁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