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君子风
——记欧阳山尊先生

2017-02-28 07:30刘章春
传记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贺龙

文|刘章春

坦荡君子风

——记欧阳山尊先生

文|刘章春

欧阳山尊先生

引子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个夏日,在浏阳河畔的一条街上,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像是在找寻故地,眼神中流露着对周围环境的陌生感。在这条街上,他来来回回地徘徊着,努力寻找沉睡于童时记忆的“营盘巷”……“记得走进巷子没多远,应该就是家父的那幢祖屋,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柚子树,叶子绿绿的,院子对面应该还有一座木塔,那时候我们都叫它八角亭。”他向周围的人问路,人们都摇头。一位白发老翁听明白了,他说:“你打听的是那个戏子欧阳予倩的家吧?刚解放时,他就把房子献给了政府。有些旧房子拆掉了,盖起了楼房,就这片。”老翁指着眼前的浏阳市人民医院,随即打量着对方,说:“你是他家什么人?”

来者操着浏阳口音说:“我就是戏子欧阳予倩的儿子。”

老翁甚为惊讶:“你的年龄看上去也不小了……你是干什么营生的?”

来者笑言:“我干的也是戏子这一行。”话语中透着十分的自信,自信中又夹带着几分豪气。

少小离家七十回,自嘲做戏子营生的欧阳山尊,离开父亲欧阳予倩的营盘巷祖屋已经整整五十六载,这是他第一次回家。

欧阳家事

在湖南浏阳县,欧阳姓的族人很多,在这里,欧阳属于人数偏多的大姓。

1914年5月24日,欧阳山尊出生在浏阳县城一个叫营盘巷的老宅里,他属虎,欧阳山尊这个名字是他祖母的父亲刘人熙起的。刘人熙也是浏阳人,光绪三年(1877)入京会试,进士及第,曾做过湖南督军,并创办了船山学社,是湖南籍知识分子中具有开明思想的进步人士。这一年,已被推为船山学社社长的刘人熙从长沙回到浏阳,正巧遇上女儿家添丁加口,他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打心里喜欢,家里人请他起个名字,他问:“按族谱应该怎么排?”

女儿说:“应排‘寿’字,叫欧阳寿。”

“寿 ”字未免有些老气,刘人熙看着小家伙虎虎有生气的模样,他想,虎乃山中王者,王者为万物之尊,就叫“山尊”吧。

欧阳山尊的曾祖父欧阳中鹄,号瓣姜,著有《瓣姜文稿》,是晚清的大学者,祖居浏阳普迹青龙头,后迁居到浏阳县城的营盘巷。清同治十二年(1873)中举,在京任内阁中书,甲午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他告假回湘。欧阳中鹄崇尚船山学说,推崇变革,曾发表“变法之论”。由于他的开明教化,深受本土士绅和百姓的尊敬。生于浏阳大户人家的谭嗣同、唐才常十分仰慕欧阳中鹄的进步思想,双双拜到门下,成为欧阳中鹄的弟子。

欧阳山尊的祖父欧阳立耕也是一位做学问的人,他精通音律和数学,会吹奏韶乐,曾与谭嗣同共同组办浏阳算学馆,致力于格致学。欧阳立耕还精通中医,会给人看寿脉,但他自己却体弱多病,过世较早。他共有六个儿女,老大早夭,二儿子取名欧阳予倩,三儿子欧阳俭叔,即欧阳山尊的生父。欧阳山尊是独子,欧阳予倩没有儿子,于是由祖母做主,将欧阳山尊过继给了伯父欧阳予倩,这样一来,欧阳山尊便成了“一子双挑”。他的成长过程始终源于欧阳予倩,他一直称欧阳予倩为父亲,称生父为爹爹。

世上有许多关于书香世家子弟欧阳予倩如何做“戏子”的传说。1889年5月1日,欧阳予倩出生在浏阳县营盘巷,幼年的启蒙老师是唐才常。受家庭和师长爱国思想的影响,欧阳予倩立志学习军事本领报效祖国。祖父的得意门生谭嗣同、唐才常因崇尚维新、立志改革而相继被杀,这深深刺痛了欧阳予倩幼小的心灵,他认为做一个军人才能有希望救国。当时,东渡扶桑赴日本留学是一种社会潮流,于是在1902年,他到日本求学,决心考取陆军学校。但由于他是近视眼,尚武救国的志向落空,只好改考成城中学攻读商业。

1907年,欧阳予倩第二次赴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文科。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李叔同、吴我尊、曾孝谷、陆镜若等人,加入了李叔同组织的“春柳社”。

1937年7月爆发了“卢沟桥事变”,驻守在上海市郊的日本军队对上海虎视眈眈,寻隙闹事。8月9日,两个日本兵驾驶汽车强行闯入虹桥军事机场,在警告无效的情况下被中国士兵击毙。日军以此为借口,于8月13日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的军事进攻,“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上海市区枪炮声此起彼伏,街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群,慑于战争的恐怖,难民们纷纷逃往乡下避难。

枪炮声中,在卡尔登戏院, 由洪深、欧阳予倩负责的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正在召开两百多人参加的大会。由于情况紧急,当时在舞台上搭着的《原野》的布景都还没来得及拆掉。民族存亡危在旦夕,但在会上,有些人并未顾及到大敌当前的现状,还在一味地为剧团向职业化过渡、为戏剧到底是应该搞阵地战还是游击战而争论不休。此时,演员陈天国愤然站起,慷慨陈词,掷地有声:“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们大家没听见外面的枪炮声吗!说些没用的空话还不如赶快组织起来到战场上去!”这一番警示如醍醐灌顶,立即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很快就组织成立了13个“上海救亡演剧队”,准备上前线。

周恩来总理观看《带枪的人》后,在舞台上看望剧组人员。右起:周恩来、欧阳山尊

欧阳山尊这一年刚从上海大厦大学毕业,他本来想好了两条路,一条路是和演员金山合作,将“四十年代剧社”转变为职业化的剧团,不再去跑码头。之前,父亲从苏联回来,向他详细谈起过莫斯科艺术剧院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剧体系,那时,欧阳山尊立志要搞一个专业化的剧团。另一条路是跟着父亲拍电影。但中国守军同日军在上海市郊的激烈交战、文艺界群情激愤的抗日热情使他清醒地意识到,抗战救国、不当亡国奴才是当时的头等大事。

欧阳山尊同已经和他订婚的妻子李丽莲商量,准备一起加入救亡演剧队。翌日清晨,他向家里告别时怕祖母担心,便谎称自己最多40天就回来。欧阳予倩很清楚儿子的选择,他知道,面对弹片横飞的残酷前线,个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但是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对于每一个走上战场的人,他的生命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欧阳予倩含糊地对母亲说:“伢仔40天后就回来。”

枪炮声炸成一片,欧阳山尊与父亲依依惜别,带着妻子离开了上海。

此去路迢迢,不知何时是归期?几年前,欧阳山尊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与李丽莲在上海西藏路大西洋西餐馆举行了订婚礼。李丽莲当时在上海文化界很有名,不仅在明星影片公司拍摄电影,在话剧舞台上参加演出,而且为上海百代公司灌制了许多唱片,如冼星海作曲的《船歌》《牧歌》,后来又学习了美声唱法,能够演唱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的咏叹调。她拥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音色甜美圆润。

1937年年底,欧阳山尊随演剧一队来到山西抗日前线,为八路军领导机关和战斗部队演出。在临汾八路军总部,负责西北战地服务团工作的丁玲高兴地告诉他们说:“八路军的许多高级将领刚参加完洛阳会议,正好都聚集在总部,晚上都过来看你们的演出。”丁玲特意嘱咐道:“你们应该借此机会见见贺龙同志,他是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还是一个美男子呐!”

八路军第120师师长贺龙大名鼎鼎,演剧队的人听说过,但谁都没见过,大伙议论着得想办法找机会见一见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英雄。忽然有一天傍晚,贺龙竟专程来到演剧队看望他们。

贺龙进到屋里,一跃上了炕,围着炕桌,盘膝而坐,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同演剧队成员们交谈了起来。在欧阳山尊眼中,贺龙仪表堂堂,硬朗大方,声如洪钟,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位八路军高级将领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贺龙逐一询问了大家的姓名,他直抒己见,谈了对他们演出的意见,说:“我们的部队非常需要文化娱乐,欢迎你们到120师去演出。”贺龙简单地介绍了红二方面军经过长征到达陕北,并改编为目前的番号开赴抗日前线的历史。说着,他从身上背着的图囊里取出地图,铺在炕桌上,饶有兴致地给大家指点着,介绍120师在前线作战的情况。

刘白羽提出请贺龙讲讲“两把菜刀”的故事。贺龙放开嗓门大笑道:“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你们要听,那我就给你们讲讲。”

贺龙盘腿坐在土炕上,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最具传奇色彩的“两把菜刀闹革命”的光荣历史……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贺龙望了望窗外,依旧是矫健地一跃下炕,利落地朝大家挥挥手告别,走到门口时转回身叮嘱说:“欢迎你们到我们120师来!”他快人快语,性格直爽热情,说话办事干练果断,给人以平易近人的深刻印象。

美国军事观察员埃文斯・卡尔逊是作为西方国家的第一位军人踏入延安和敌后根据地的。在延安,他亲眼目睹了八路军严整的军容军纪,体验了八路军官兵之间的民主以及在抗日前线的战斗力,还同毛泽东、朱德交换了对抗日时局的分析和看法。1938年5月,卡尔逊第二次来到延安,准备对敌后根据地作深入考察。一天傍晚,毛泽东派警卫员把刘白羽接到了凤凰山下自己住的窑洞里,还对刘白羽说:“你不是想到敌后去吗?现在有一个叫卡尔逊的美国人要到华北游击区去,你组织几个人陪同他一道去吧。”

1938年5月14日,出发的前一日,站在美国军事观察员面前的是五个年轻人:刘白羽、欧阳山尊、汪洋、金肇野、林山。卡尔逊用碧蓝的眼睛凝视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打量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小伙子们,眼中流露出几丝疑虑。他问:“你们一天能走30公里吗?”在他的眼里,这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还带着几分学生气。

这将是一次到大后方长达三个月的实地考察,行程极为艰苦,在出发前,欧阳山尊托诗人柯仲平帮助照顾李丽莲。柯仲平热情地说:“你放心,我们会像对待抗战家属一样照顾她。”

中年欧阳山尊

年轻的战斗剧社社长

1939年秋天,中央决定把“抗大”、鲁迅艺术学院、陕北公学等学校集中组织起来开赴敌后。行军中用“八路军第五纵队”的番号,任命罗瑞卿担任纵队司令员兼政委,欧阳山尊担任纵队宣传队副队长。途中,欧阳山尊带着宣传队沿途书写标语,设立宣传棚,做民运工作。

由于一路行军过度劳累,欧阳山尊在到达晋察冀根据地后疝气复发,病倒了。他自幼就患有疝气病,一直拖延着没有根治。罗瑞卿知道了他的病情后,建议他抓紧时间进行手术治疗。当时的“抗大”卫生处并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罗瑞卿便给120师参谋长周士第写信,请师卫生部帮助做手术。欧阳山尊带着介绍信来到120师司令部,又见到了师长贺龙。贺龙仔细询问了病情,随后马上让周士第安排他住进了师卫生部的干部所。

手术还未做,日军对根据地的冬季大扫荡就开始了。这一天,师卫生部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院子里到处堆着准备转移的医疗设备。战况紧急,鬼子这次“分进合击”的目标正是120师军政机关驻地。手术肯定是做不成了,欧阳山尊被列入了重伤号,就地被“坚壁”在了后沟的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村子里,和他一同被转移的还有一位腿上受伤的董姓教导员和卫生部的一个赵姓干部。据情报表明,日军很快便会到达这里,欧阳山尊和几位商量好,如果鬼子来了,他们就上山去打游击。

翌日凌晨,枪声划破了冷冽的空气,炮弹在沟口炸开了,鬼子趁着夜色突袭而来,快速涌进了后沟。对面山上出现了敌人的流动哨,住在沟口的伤员夺路而出,欧阳山尊和董姓教导员则带着老乡们钻进了大山里。时值腊月,山里出奇地寒冷,一行人在山里与鬼子周旋了三天。鬼子扑了空,便在村里点了一把火,然后撤了回去。

欧阳山尊(后排右一)在抗战时期与战斗剧社部分成员合影

那些逃了出去的病号找到部队后说,住在沟底的伤员们一个也没有跑出来,可能全部牺牲了。贺龙和“抗大”文工团知道了此事,贺龙提出说:“那就把欧阳山尊调给我们吧,部队在晋察冀有留守处,还可以继续找他,打听他的下落,就是死了,也算是我们的人。”

贺龙随即嘱咐牵来一头骡子,派人带上皮大衣去找欧阳山尊,他说:“天气冷,他有病,不要冻坏了。”

欧阳山尊打了三天游击后,下山去找部队。途中碰上了“抗大”文工团,大家伙见到他都吓了一跳,说不出滋味儿地告诉他:“都听说你已经牺牲了,我们正准备为你开追悼会呢。”

欧阳山尊既然被贺龙钦点,不管生与死便都是120师的人了,想必贺龙对他另有派用。果然,他在动完疝气手术出院后,贺龙马上就把他调到了120师的战斗剧社担任社长。在前线部队,欧阳山尊不仅可以经常近距离地与贺龙接触,更重要的是实现了到战斗部队第一线的愿望。八路军第120师俗称有“三宝”——主力团、战斗球队(篮球队)、战斗剧社。欧阳山尊不负贺龙的期望,带着剧社下连队走乡村,创作和演出了许多反映边区现实生活的剧目。在战争年代,战地剧团到前线演出向来是许多国家为鼓舞战士和民众的斗志而运用的一种有效手段。二战时期,苏联的红旗歌舞团就曾冒着德军的炮火,数次为前线的红军战士演出歌舞;莫斯科大剧院甚至把芭蕾舞剧《天鹅湖》《吉赛尔》跳到了前线。而在中国的八路军中,这种战地演出的形式也素为传统。

在敌占区进行游击式的演出,几乎是在鬼子和伪军的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随时可能遇险。每到一地,欧阳山尊先查看地形,在村头村尾把流动哨放出去,再选好较为隐蔽的树林,或在庙台上把夹被扯起来当幕布,就算是开场演出了。演罢快速转移,走个一二十里地停下再演。战斗剧社中搞戏剧和音乐的人大都是半路出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演出后,都感到自身在表演、美术设计、化妆、音响、灯光等业务上需要进一步提高。众人的眼睛都瞄向了延安,他们听说有许多文艺专家都从大后方去了延安,非常专业地演出了话剧《雷雨》《日出》《蜕变》《伪君子》《带枪的人》等,场面红火之极。于是,战斗剧社决定排曹禺的《雷雨》和法国莫里哀的《悭吝人》。他们担心观众看不懂,事先专门编写了如何欣赏话剧的宣传文字发到连队。孰料,战士和老百姓并不买账,有的战士看过《雷雨》后,成天学着戏里的周萍,吹着口哨叫道:“四凤,四凤……”

欧阳山尊与话剧《日出》的演员合影

组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欧阳山尊一生中有许多次至关重要的转折,具有日出般新生的意义,其中对命运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他在莫斯科同茅盾和曹禺的一次谈话。

1951年夏秋之交,欧阳山尊接受了一项外访任务——同周巍峙带领中国青年代表团赴柏林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由周巍峙担任团长,他担任第一副团长。青年代表团在东欧各国访问演出历时十个月,在抵达最后一站莫斯科的时候,欧阳山尊遇到了正在此访问的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和剧作家曹禺。沈雁冰向他传达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回国后参与组建新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这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一所能真正代表国家艺术水平的专业话剧院将宣告成立。此决定令欧阳山尊极为兴奋,有如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的一条小船,终于穿过大雾望见了新大陆,他仿佛感受到了一个新的艺术生命在等待着他。

在莫斯科,欧阳山尊怀着将要登上新大陆的喜悦参观了苏联最富盛名的莫斯科艺术剧院,感慨其古典庄重的演出剧场,那只象征着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海鸥高傲地被镶嵌在大幕上。这里曾经演出过俄国文学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果戈里、高尔基等人的戏剧。记得1933年还在大厦大学上学时,父亲从苏联回来,父子俩彻夜不眠地交谈,欧阳山尊兴奋地听父亲介绍苏联戏剧,从父亲的口中第一次听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徜徉于古典静谧、带着几分神秘的莫斯科艺术剧院,他思绪飞扬,浮想万千,完全沉浸在如何建设一座新型剧院的想象中。在戏剧这条路上,风风火火,跌跌撞撞,他已走过了20个年头,自己所最终追求的,不正是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踏踏实实地排戏演戏吗?欧阳山尊怀着难以名状的激动从莫斯科启程回国,他将要去追求和实现戏剧理想,将要登上中国话剧艺术的新大陆。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领导核心由四个人组成: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怎样办一所一流水平的专业话剧院?新型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应该是什么样子?它的指导思想和建院规划是什么?统统都没有现成的参考。1952年6月初,四位创始人在北京市东城区史家胡同56号(人艺宿舍)进行了激动人心的“42小时谈话”。所谓谈话就是围绕着如何办好剧院这一主题,广开思路,神思飞扬,不拘一格,每位把自己对办剧院的理念、观点、指导思想全端到桌面上来,在经过充分的民主讨论之后,最终形成大家一致认可的建院方针。莫斯科艺术剧院是一所有理想、有追求、艺术上有严格要求的剧院,是一所艺术水平很高、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和演剧学派从而享誉世界的剧院。因此,他们确立了长远而宏大的艺术理想:要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设成像莫斯科艺术剧院那样的一流剧院。

豁达坦然,直面人生

人们谈论起欧阳山尊,离不开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性格和脾气。大家会感触很深地举出许多有关他的性格方面的实例,籍此来证明与赏识他的人格魅力。确实如此,作为一个导演,倘若心胸狭窄,为人猥琐,在心理上总是藏有阴暗的一面,是不可能排出气势宏大的作品的。

欧阳山尊个性极强,在他热情执着、敢想敢言、敢怒敢放的性格中,时时透出正直坦率、为人正派的秉性。从他对焦菊隐的保护便可以鲜明地看出他的为人。

1957年,“反右”运动如一场风暴来临,文化教育科研单位成为重灾区。当时如果按照上面所定的标准,把总导演焦菊隐的所谓“右派言论”拼凑起来,他就很有可能被划到“右派”的圈子里。如何对待和处理焦菊隐的政治问题? 北京人艺内部的空气十分紧张。

1957年9月,北京市委有关领导把北京人艺整风领导小组组长赵起扬和欧阳山尊叫了去,专门研究焦菊隐的问题。领导们在听了他们的汇报后问:“你们认为焦菊隐今后在北京人艺有用没用?”

此一问太过沉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欧阳山尊当即表明态度:“焦菊隐在剧院工作中作用很大,应该继续留在剧院工作。”

听者表示尊重:“既然这样,就该保护起来。”

欧阳山尊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是极需胆量的。他冒着风险保护了焦菊隐。他知道,焦菊隐在北京人艺举足轻重,是这个剧院舞台艺术最好的实践者。焦菊隐有大才,是天底下无处可寻的才子,剧院的整体艺术发展需要他,所有的艺术人员也都需要他,北京人艺在逐渐形成自己艺术风格的关键时刻更不能失去他。欧阳山尊凭着正直的良心,坚持正义,一锤定音,把焦菊隐从政治火线上抢救了回来。

10月下旬,由欧阳山尊主持,邀请舒绣文、叶子等在院内连续召开了三次党组扩大会议,对焦菊隐进行“帮助”。所谓“帮助”,实际上就是进行批评,这种批评完全是和风细雨式的。没过多久,欧阳山尊向全院作了“反右”运动总结,宣布了对焦菊隐问题的最终处理意见。焦菊隐彻底得到解放,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半个月后,老舍来到剧院读《茶馆》剧本,焦菊隐便立即走马上任排《茶馆》。试想,假如没有欧阳山尊在市委的那几句话,没有他最终对焦菊隐的保护,就不会有后来凝聚着焦菊隐话剧民族化成果的《茶馆》和《蔡文姬》,也就不会诞生北京人艺演剧风格,北京人艺的历史必将改写。

欧阳山尊是北京人艺的大导演,却没有架子,虽曾是贺龙手下的一名抗战文艺骨干,带领战斗剧社出没于前线,但他毕竟也是从大上海毕业的洋学生。平素他打扮得比较洋派,爱穿花格西装,戴法国便帽,说话总是很幽默。在剧院,几乎没有人叫他副院长,张口闭口都称呼他山尊。他平易近人,对演员的创造给予很大的尊重,让他们尽情地去想象和发挥,而不是把演员当成傀儡。如果他对谁的表演不满意,也永远是采取商量和提醒的态度,并随时上场做示范动作启发演员,给演员留下了很宽松的创作空间。

演员们都喜欢欧阳山尊直爽透明的性格,大家在心理上不但没有过分的压力,而且在有些问题上还敢于向他正面提出,甚至还可争论。曾在人艺排演苏联话剧《带枪的人》(1957年首演)中扮演斯大林的蓝天野,在建组之初听说欧阳山尊不太想让田冲演剧中主角士兵雪特林,他特别着急,有一日专门去找欧阳山尊谈这件事——“山尊同志,田冲是个非常棒的演员,他在《钦差大臣》中演的仆人奥契卡精彩极了,比苏联电影里的演员演得都要好。我是说,他可以演雪特林。”蓝天野直言举贤。

欧阳山尊在南泥湾参加大生产

“我想象中的雪特林,应该是一个个头很高大的形象。”欧阳山尊坚持己见,并不认可对方的意见。

“田冲是个好演员,绝对是一个好演员。”蓝天野继续为田冲辩解,嗓音浑厚而低沉。

欧阳山尊说:“我是担心田冲表演上的随意性。”

蓝天野据理力争道:“当然了,他有表演上的随意性,有时会让人捉摸不定,但是他经常会有神来之笔,这是演员最珍贵的。”

北京人艺的四位创始人,左起: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1952年)

此刻,蓝天野不仅是在与一位导演在争论,同时也是在与一位副院长争论。在剧院,蓝天野也同样是出了名的直脾气,这时候他只认同一点:你是导演,我是演员,我和你是在争论一件业务上的事情。

为了田冲是否扮演雪特林,两人都发了火。

蓝天野一拍桌子:“你就不为这个戏着想?”

欧阳山尊也拍了桌子:“我作为导演,难道不想把这个戏排好吗?”

两人争到最后,欧阳山尊说:“咱们还是冷静下来,你的意见有道理,我也听到有别人反映这个问题,我会考虑的。”

欧阳山尊最终还是启用了田冲来扮演雪特林,田冲演得格外精彩。多少年后蓝天野依旧认为,田冲的雪特林要比原剧《带枪的人》中的雪特林演得还要好。

平时欧阳山尊脾气平和,但在拍戏时也常常表现出他的倔脾气,发起脾气来能够让在场者目瞪口呆。他深感遵守纪律的重要,在排练时,对无故缺席或迟到的现象深恶痛绝。有一件事在剧院被传为美谈。一次排戏时,一位女演员迟到了十分钟,她恰恰是要第一个上场的人。欧阳山尊让众人静等“恭候”她一个人。当那位女演员终于走进排练场时,他克制地说:“请你明天准时到排练场。开始排戏!”声调不高,却不怒自威。翌日排戏,该女演员又姗姗来迟,迟到时间居然比前一日还长。坐在导演席上的欧阳山尊一言不发,只见他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忽然站起身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请你明天准时到场!”这一惊人之举和咆哮之声骤然间震惊了整个排练场。这一举动尽管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却也足见欧阳山尊对艺术所持的真性情。

导演首先应是一个思想家,比演员更应具备对艺术建设的心智,他的思想意识及对未来发展的种种考虑应该是超前的、有预见性的。1955年,中国戏剧界曾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件,欧阳山尊不仅是这件事的积极倡议者和宣传者,还最终因此“获罪”。

1955年,欧阳予倩、沙可夫、李伯钊、孙维世、欧阳山尊五人作为发起人向文化部打了一个报告,请求批准组建一个新的话剧院。没过多久,欧阳山尊写了一篇题为《我们需要一个新型的、示范性的国家话剧院》的文章,发表在当年的《戏剧报》上。文章中关于如何建立一个具有完整的艺术建设和艺术管理体系的专业话剧院的构想,显示出作为一个导演对拓展话剧艺术的深沉思考,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欧阳山尊对苏联及东欧一些国家的剧院考察后的思考结果。这篇文章一经发表,立刻在文艺界引起轰动。击节赞赏者有之,为他捏着一把汗的忧心者也大有人在。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欧阳山尊得到更多的是非难:有人说他在鼓吹“自由组合”,搞“同人剧院”,是非组织活动;还有人说他是党内的资产阶级专家,是资产阶级唯我主义。

欧阳山尊的这篇文章成了“罪证”,他本人被撤销了党内职务,只保留了行政副院长一职。

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包袱,欧阳山尊心里很苦。但剧院给予他相当大的支持,没有剥夺他排戏的机会。这个曾经历了抗战、在延安入党的老战士,脾气性格依旧耿直,并没有消沉下去,也没有放弃排戏,照常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准时坐到排练场的导演席上,依旧温和地同演员们分析剧中的角色。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欧阳山尊以坦荡的君子之风,以一个艺术家对戏剧的尊重和热爱,在重压下坚持排出了《三姐妹》《渔人之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红色宣传员》《李国瑞》《霓虹灯下的哨兵》等剧。

“真理是时间的女儿。”英国哲学家培根对真理的笃信,成为欧阳山尊鄙视权威与偏见、激发个人创作的推动力。真理的种子即使深埋于厚厚的土壤中,也终究会顽强地钻出大地。1991年5月24日是欧阳山尊77岁的生日,这天他正在北京人艺导演《末班车上黄昏恋》,院领导和剧组在剧院会议室里为他举办了一场祝寿宴会。剧院的食堂巧思妙想,红红火火地蒸了77个象征77岁的大寿桃。祝寿会上,第一副院长于是之将发自心底的一片真诚化为柔声细语,满含感情地说道:“我代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还有那些曾经在山尊同志领导下工作过的和没赶上工作的那些人,祝您长寿,再多排几个戏。”会议室中响起了一片诚挚热烈的掌声。于是之郑重地说道:“市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撤销当年给欧阳山尊处分的决定。”他问欧阳山尊本人有什么要求,欧阳山尊神情淡定,只轻声说了句:“当初是在什么范围内宣布的,那就在什么范围内宣布一下就行了。”

对于那些不公正以及自己所承受的委屈,欧阳山尊没有提出任何额外要求。对他来说,这一时刻姗姗来迟,竟是迟到了35年。

欧阳山尊与演员们讨论《带枪的人》剧本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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