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庚 明
梦中笔香墨犹酣——怀念焦菊隐先生
文|庚 明
焦菊隐先生
夜里,久久不能入睡,勉强睡着后,我又梦到了那位有着高高的个子、消瘦的脸庞、高度近视而又忧郁迷离的眼睛,沉默愤懑、不吭一声的老人,面无表情地从凄风苦雨里走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的心要碎了,只能连连摇头,无言以对。或许,这将成为我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同事们心中永远的痛。
此刻,我忽然意识到,焦菊隐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人艺建院已60多年了。这座被誉为“国际艺术殿堂”的大剧院,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走过坎坷的道路以后,演出了一大批经得起历史和观众考验的优秀剧目,造就了众多杰出的导演、表演艺术家,磨砺出了以民族化现实主义为主要创作方法的“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其中,最让我深深怀念的,就是可敬、可爱的焦菊隐先生。
焦先生早在1931年就受人之托,创办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大胆采用了新的教育制度和教学方法,毕业学生中有一大批后来成为了著名京剧演员,如傅德珠、宋德珠、李和曾、王和霖、王金璐、李金泉、李玉茹、侯玉兰、陈永玲、高玉倩等。1935年,焦先生到法国巴黎大学攻读文科学士,后来写出论文《近日之中国戏剧》。1938年,他毅然回国,投入抗日战争的洪流中,就任江安国立剧专的话剧科主任,教授导演、表演、舞台美术和剧本宣读等课程。同时,在大后方和北平先后导演了话剧《一年间》《明末遗恨》《日出》《原野》《桃花扇》《夜店》《上海屋檐下》等。新中国成立后,他参与创办北京人艺,“为了创造具有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中国话剧”,又继续导演了《龙须沟》《明朗的天》《虎符》《智取威虎山》《三块钱国币》《茶馆》《蔡文姬》《胆剑篇》《武则天》《关汉卿》等一系列经典剧目。难怪有人说:“至今人艺演出的剧目中,仍然可以看到焦先生那无所不在的灵魂。”
一
几十年来,焦先生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潜心致力于解决中国话剧民族化的课题,而且成就卓著,为世人所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这里,仅就一个核心点作简略介绍。
焦先生曾多次提出自己的审美主张,即戏剧观:“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其核心问题就是如何认识和对待观众。于是之在《论民族化(提纲)诠释》一文中这样阐述:
焦先生指导我们向戏曲学习。一天,在剧场排练《虎符》时,他说:“观众与演员共同创作,我总觉得观众更主动些,演员这一方,羞羞答答,非但不主动,有时候还挫折人家——人家给你们鼓掌,你们总是匆匆忙忙地把人家压下去。为什么?你们应当理会观众的感情,礼貌地使掌声逐渐停止……”一位年轻演员很不理解地问:“怎么还礼貌地……”焦先生在空中划了一条“人”字型的线。他说:“掌声开始总是很快地提高,但是,过了高峰落下去总是缓一些。演员要在掌声开始弱的时候,再继续表演,这就好了。演员的表演受到鼓舞,观众的感情得到了恰当的宣泄,戏会更顺畅地演下去。”焦先生接着问演员们:“我说你们不主动,人家那么鼓掌,你们羞羞答答,这不行吧?”他约导演梅阡到台下去看看。台上继续排戏。两位导演看着,小声交谈着,他们谈得很有收获,又起身走上台去。焦先生叫梅阡谈。梅阡只说了一句话:“杨小楼眼睛不大,但是会用,咱们是看不见演员眼睛的。”演员们默默地,仿佛等着焦先生再说什么。焦先生明确地说:“梅阡说的是对的。所有戏曲的形式都服从于内心世界的刻画,都为表现内心的真实而存在,只拿交流作例子来说明吧。话剧本来是非常注意交流的,真听真看嘛,可是我注意到你们在表演听和看的时候,总是面对面,鼻子对鼻子说话。交流得很真实,就是两个人的眼睛,观众差不多都看不见。你们的戏都是间接送给观众的,没有直接送给观众。难道生活中的交流,只能有这一种样子吗?现在你们两个人一组,做二人交流的练习,说话的时候,或者一个人脸向前,或者两个人都脸向前,就是不许面对面。好了,准备好要说的话,就开始吧!……听的人做一做面向前听!……对极了,听的人的眼睛里都多么丰富啊!……同志们,我看见了你们生动的眼睛,甚至看见了眼睛里的内容,这不是很好吗?大家想想,那个台口是不是使你们感到是一堵无形的墙啊?不行,要突破这道障碍。记住,舞台和观众席平常是两家,其实是两个一半,演戏的时候,它们就是一个统一的空间,是一个观众、演员共同创作的神圣空间!”这时,美术设计师来找两位导演谈舞美设计图。焦先生同他们说:“容我再想两天,你们也想想。我现在只有这么一个意图——我要把舞台裸露起来,贴后墙全挂上黑幕……来,现在就试起来,演员们也参加,一起动手……”很快,舞台裸露了,全空了,这时焦先生大声说:“演员们,就在你们待的地方,看观众席,信陵君公子的队伍过来了……看……看……他们走了……走远了。”焦先生叫停下来,问演员感觉,他们兴奋了,都喊起来,说:“从来没有感觉我们的舞台有这么宏大崇高!”
很明显,“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正是中国民族戏曲的基本特征,起码是重要特征。没有观众的参与,没有观众与演员的共同创造,戏剧演出就无法完成,这是个总开关。如何对待和认识观众是话剧民族化的出发点和归宿,也是其根本之所在。所谓“共同创造”,就是充分调动观众的想象空间,调动得越多、越大、越深就越是成功。我们应当做到“不直,不露,给观众留有想象、创造的余地”。这种例子在丰富多彩的戏曲里可以说比比皆是,如,一根马鞭就是一匹日行八百里的好黄骠马;台上跑一个圆场就是越过了万水千山;一句“后堂吃酒”就是一顿招待客人的盛宴等等。实际上,观众的丰富想象本身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享受。由于焦先生的探索和实践,在话剧《茶馆》和《蔡文姬》中,这种“举一反三”的例子也并不少见。在“共同创造”的理念之下,焦先生还谈到了一些具体方法,比如:“通过形似达到神似,主要在神似。通过形使观众得到神的感受。关键不在形,但又必须通过形。”在《茶馆》第二幕的开场中,王利发准备裕泰茶馆的重新开张,正在把“莫谈国事”的标语一张张粘贴在墙上,粘贴得多了,双手就难免要粘上一些浆糊,为了不让浆糊蹭在自己的衣服上,两只手只好扎挲着,连桌子上的针线笸箩也要用胳臂肘推开。这个粘贴标语的细节和所有的形体动作,并非剧本上所写,都是演员于是之加上去的。这里,通过“形”使观众得到“神”的感受,也就是让观众充分地展开自己的想象力——既想到了当时的社会环境,犹如箭穿雁口,没有任何言论自由;又想到了王掌柜一生胆小怕事、要“当顺民”的思想性格。实在是丰富多彩,妙不可言!
焦菊隐先生
这一观点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主张的舞台就是“四堵墙”的戏剧观是很不相同的,甚至是对立的。一个是主张演员和观众在同一个空间里,进行共同的创造;一个是要把演员封闭在“四堵墙”里,孤独地与观众隔离。事实证明,只有推倒“四堵墙”,才能实现“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也只有实现了“欣赏者与创造者共同创造”,才能使话剧真正做到民族化。
焦先生说,在话剧事业发展中,有三个要素是不能分开的。“作者、演员和观众。我们殷切地希望他们能够懂得他们之间的互相合作是一件多么紧迫、多么重要的事,因为只有做到这一步,中国的戏剧才能成为人类的一种珍贵的精神食粮。”这是焦先生从中国观众的审美趣味、审美习惯和审美追求出发提出的,在20世纪,他也是比较早的一位能够对观众的参与因素高度重视、并且勇敢付诸实践的大艺术家。
焦菊隐(前排左五)任北平师范大学英语系主任时与师生合影
二
笔者的案头上,摆着一封半个世纪以前焦先生写给于是之和叶子的信,这封信曾经在大家心底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1953年冬天,话剧《龙须沟》首演后不久,焦先生看过戏,回到家里激动不已,夜难成寐,立即给主要角色程疯子的扮演者于是之和丁四嫂的扮演者叶子,写了这样一封信——
11月22日下午,在中国戏剧家协会演员俱乐部所召开的座谈会上,对于《龙须沟》的演出,特别是对于导演艺术和表演艺术,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是值得我们仔细研究、逐步设法改进的。……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意见是没有从生活出发的,也值得我们好好分析辨识。
目前,我国的导演与表演工作上,还存在着相当大程度的形式主义、概念化、公式化的倾向,并且需要长期地、大力地、相当艰苦地去克服。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在我们的批评者中间,形式主义、概念化、公式化的思想残余同样没有被肃清,而且常常起来作怪。因此,在我们克服自己的形式主义、概念化、公式化的表演斗争中,应同时向有形式主义、概念化、公式化倾向的“意见”作斗争。
艺术道路是艰苦的!我们必须走最艰苦的道路。走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道路是不易的——一方面,要克服自己创造思想上的基本缺点和错误观念,要学习正确的创造方法;而另一方面也必须懂得坚持什么是正确的,反对不正确的,肯于为了拥护和坚持正确的,而一时遭受不正确的意见的指责甚至攻击。这才叫战斗,这才叫忠于艺术。
为了个人一时的得失,为了个人一时的受恭维或受贬斥,而投降于有形式主义倾向的意见,是最容易走的道路;但这是摧残艺术的道路!
对于刚刚诞生的北京人艺来说,《龙须沟》是奠基之作,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形成之作,此信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焦先生例举了不正确的意见,并逐一进行了批驳:
一、要求丁四嫂不用哑嗓说台词。他说:“对于丁四嫂多面性格尚不十分满足的意见,是对的。然而,这不等于说把丁四嫂急躁的一面全部削弱,成为今晚所演的这样,这样演是接近程娘子(戏中程疯子之妻),而不是丁四嫂。”
二、要求每一句台词完全听得清楚。他说:“要求演员把每一句台词清清楚楚地送进观众心中,是对的。但,他们的意思是要演员再大点声音,那势必使演员不顾人物的思想感情状态,不顾规定情境,不顾气氛情调,专事大声狂吼。如今晚这样!”
三、要求程疯子在第二幕第一场(即深更半夜的院子里)出场时,看得见他的面部表情,要求灯光“照明”。
四、 硬说第三幕第一场(即小茶馆外的群众戏)“过于生活”“与主题无关”。
五、说程疯子的职业性动作太多。
对此,焦先生明确提出:“听取意见,我们要耐心、虚心,但,对于其中戕害艺术的部分,企图拉回到形式主义范畴去的思想,我们虽受严重批评,也应坚持到底,一切在所不计!”“为了维护艺术,为了达到正确的创造途径,我们是宁愿蒙受‘不虚心’的批评呢,还是为了个人一时得到‘虚心’的虚名而毁害了艺术呢?”
焦先生还指出:“我今晚看了戏。觉得于是之和叶子的人物形象大大走了样儿,尤其是丁四嫂的形象。为什么把声音变得那样尖、那样亮、那样柔呢?丁四嫂宛如一个风未吹过、雨未打过、毫无忧虑、吃得壮壮的女人,只是因为她懒,或者因为她好赌、好吃,才把日子搞穷了,而穿上一身破衣服的!这里看不出反动政治的压迫,看不出四嫂是怎样受苦的劳动的人,看不出她是一个被精神与物质的苦难所煎熬,成为嗓音像破砂锅一般的人!今晚的丁四嫂,处处是柔情,看不出这一个直率但又没有涵养的女人的挣扎性来了。我所看见的,只是演员在力求美化她的人物,以至甘心放弃了她的表演任务!程疯子在许多地方,也和丁四嫂一样,大吵大闹,高声‘演戏’,把第二幕第一场叨念小妞子那一段台词,处理成朗诵式的独白,即16世纪式的表演!于是之同志竟忘记了你演的程疯子是半夜走出来,不肯惊动任何人,怕吵了任何人的觉,而偷偷出来一个人小声叨念的。我看得出来,今晚的表演都是在讨好少许几个提意见的人,而欺骗了广大观众。今天,作为观众之一的我,是忍受不了这种也可以说是欺骗,也可以说是愚弄的!我要不顾情面地向你们抗议——因为你们忘记了你们是艺术家。
“我希望我不只是在向你们斗争——艺术思想上的斗争——,而是在希望你们帮助我共同向形式主义作斗争。因此,希望你们通过自己来向全体演职员进行深刻的教育,使大家为了现实主义的、从生活出发的艺术创造而坚持到底,为维护‘我们的艺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语)而共同走这一段相当长的艰苦的道路。
“夜已深了,手腕酸痛。我今天虽然为工作谈了6小时的话,看了3小时的戏,但我心中的苦恼使我睡不着觉,使我不能不写完这封信。如果我说得太坦白,请原谅我有责任如此。朋友,同志,原谅我吧。”
应该说,《龙须沟》站住了,现实主义站住了,北京人艺也站住了。而焦先生正是这一切的探索者、创始者和保卫者。
三
在“文革”中,一位平时几乎不说一句话的老人,出入于北京人艺关押“黑帮”的大小“牛棚”里。也许谁都不会想到他的肚子里还有着许许多多宝贵的话没有说出来,就不幸地被带到九泉之下去了。
早在“文革”初期,焦先生第一批以“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被关进了“牛棚”中去。此时,他为自己的大女儿焦世宏写过一封祝贺生日的信,其中这样提到——
一、我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二、我将来还要做导演;
三、我现在没有钱给你买生日礼物;
四、我希望你一定要努力上好学。
在这个时期,焦先生对自己还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特别是做导演的信心。当时,报刊和广播上都在大肆宣扬“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焦先生悄悄对别人说:“我在北平创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也不能全给否定了吧,样板戏里不少演员都是‘德’‘和’‘金’‘玉’班出来的,其中扮演李奶奶的高玉倩就是一个。看来,我还是为京剧界培养了不少出众的人才。”
1973年,北京话剧团(北京人艺在“文革”中被迫改成的名字)排练了一个歌颂农村干部王国福的阶级斗争精神的话剧《云泉战歌》,当时对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正实行“一批、二用、三养”的政策。剧院“军工宣队”准备征求焦先生对这个戏的意见。
焦先生刚刚离开“牛棚”,被放到群众当中接受监督和改造,得到看联排的通知以后,一位和他关系不错的演员马上来到他住的小平房里以好言相劝。
演员问:“您真要去看联排吗?”
焦先生答:“要去,不去是不礼貌的。”
“看完以后,您还要发表意见?”
“那当然。”
演员想了一下说:“如果非去不可,我提出三个办法供您选择:第一,是看完戏以后一言不发,这样他们就抓不住您的‘辫子’,顶多说您不够积极;第二,是光讲好的方面,一个字也不要批评,他们顶多说您有顾虑,不诚恳;第三,是凭着自己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想到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可能是最危险的。”
焦先生听后一阵沉思,没有吭声。
演员继续说下去:“我不希望您选择第三种办法。这种办法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即使暂时不批您,也会记下一笔账,以后是随时都可以敲打您的。”
焦先生抬头问:“你说完了吗?”
演员点点头:“完了。”
焦先生向演员笑了笑,还是没有吭声。
演员看得出焦先生是要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心里不由得有所担忧。
焦先生看《云泉战歌》的那一天,特意换上了一身衣服——一件半旧的灰色毛料中山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裤线也是笔直的。而且,如同以往一样,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他走进首都剧场后楼的三楼排练厅,来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和人们一起看戏。
联排结束后,并没有人征求焦先生的意见,他对此也不在乎,便自然地回到史家胡同宿舍大院那间又阴冷、又黑暗的小屋里去了。
第二天,“军工宣队”派人来找焦先生谈观后感。焦先生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出了15个字:“政治上刚及格,艺术上只能给二十分。”这些话出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之口,就像是爆破了一颗原子弹。听意见的人顿时惊吓得目瞪口呆,并且深为焦先生捏了一把汗。
这个严重的政治和艺术表态很快就上了剧团的第13期《情况简报》,被当作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攻倒算”的突出事件,既上报,又下发。
那位热心的演员找到焦先生说:“您可捅大篓子了!三种办法您为什么单单选了最坏的一种呢?”焦先生似乎是有所准备的,缓缓地解释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凭艺术家良心办事的,你跟我排了不少戏,应该了解我,我知道你的办法都是出自善良的愿望,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至于‘军工宣队’对我的意见有什么看法和打算,我是根本不作考虑的。”
这就是焦先生一生当中,在戏剧问题上最后一次难能可贵、难以忘怀的发言。他在艺术问题上一贯不讲情面,不说假话,就是在“四人帮”横行霸道的日子里,也勇敢地没有保持沉默。尽管他那时已经被剥夺了一切从事艺术活动的权利,却凭着艺术家的良心,对“三突出”的剧目,提出了公开的、尖锐的、不留情面的批评,实属既有胆又有识。
为此,1974年“批林批孔批周公”的运动高潮中,焦先生在北京市文化系统在北京展览馆召开的千人大会上,再一次被“毛泽东思想解放军、工人宣传队”的负责人点名批判,定性为“为30年代反革命文艺黑线翻案,疯狂反对无产阶级新生事物”的、顽固不化的、死不改悔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焦先生这位曾以“南黄(佐临)北焦(菊隐)”闻名于全国以及全世界的,立志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戏剧事业的,并在话剧事业上已经做出了开拓性、历史性、突破性的伟大功绩的人,竟然两眼闪着晶莹泪花,万般无奈又悲愤满怀地说:“我已经彻底绝望了,今后我再也不能做导演了!”
焦菊隐九岁时与大哥焦承厚(右)、大姐夫牛子芹(左)合影
四
“文革”后期中的一天清晨,焦先生心灰意冷,在无处可走、无人可叙说的情况下,来到前夫人秦瑾的家里。
他们相对无言。许久,焦先生说:“老舍跳太平湖自杀了!你知道吗?”秦瑾说:“知道了。”又停了一下,焦先生说:“其实我很理解老舍。记得几年前在首都剧场开梅兰芳的追悼会,那天我紧排在老舍的后面,老舍回过头幽默而感伤地对我说——‘焦先生,在死神面前我们也正在排队呢!’”焦先生强忍着满眼的泪水,赶忙摘下近视眼镜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用手擦起来……
当年,焦先生常常在内心痛苦难以控制的时候,跑到城墙根儿上大哭一场。
突然,焦先生感到胸部不适而住进了医院,并确诊为肺癌晚期,动手术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医生们没有把不幸的“判决”告诉病人,焦先生还是通过病床栏杆上的卡片,从一般人并不认识的拉丁文字里,知道了这一切。
焦先生痛苦地面对这一切,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平静地要求见见下乡插队的大女儿焦世宏。当见到从延安赶回来的焦世宏以后,他竟出人意料地说出这样一席话来:“我在‘文革’中写了几百万字,要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生的戏剧著作都多,可惜全是交待自己反动罪行的材料。我的来日不长了,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留下来,只有一些多年做导演的心得体会,要把它留给后人。我自信自己还可以再活两年,你要把我说的都记录下来。我要争取把自己多年探索实践的收获,比较系统地整理出来交给后人。我现在是生命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什么顾虑也不会再有了。……然而,这可就要为难你了,孩子!”
焦世宏还没有把父亲的话听完,就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她只能连连点头表示照此办理。
事与愿违,焦先生对化学放疗的反应非常强烈,病情急转直下,进入了弥留状态。万分遗憾的是,在他就要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的时候,连自己最后一个善良的、崇高的愿望也没有能够得以实现。人们对此也只能是欲哭无泪,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焦先生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疼痛难忍,唯一使其牵挂的事,是焦世宏按照政策规定早应办理,却迟迟没有办成的回到北京之事。当焦先生在病床上紧紧拉着女儿的手,用含糊不清的话问:“你……的户口……落上……了吗?”焦世宏点头答:“您放心吧,已经落上了!”这时,焦先生才面带笑容地阖上了双眼,撒手西去。
焦菊隐先生—— 一位博学多能、才气纵横又著作等身、硕果累累,而且桃李成蹊的当代中国戏剧大师,于1975年8月28日,享年69岁,悄悄然地、冷清清地,有悔、有恨地走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再说出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了。
苏民作诗怀念道——
苦味青果嚼后甜,斯人已去感斯言。
胸横意气凌绝顶,学贯中西取他山。
《虎符》露布民族化,《茶馆》虹飞世界传。
师友情深忆身教,梦中笔香墨犹酣。
于是之也说:“焦先生,您留给我们的很多很多,我们时刻不忘;您留下的治学精神,我们要学一辈子,丢了它,就丢了北京人艺!”
1959年《蔡文姬》演出后,焦菊隐(前排左一)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前排右一)在台上与演员合影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