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官民二重性”：广东省工会的改革路径

黄 岩， 祝子涵

突破“官民二重性”：广东省工会的改革路径

黄 岩， 祝子涵

中国工会的职能定位一直受学术界和劳工实践界的质疑，学术界使用官民二重性这一概念来分析转型时期的中国工会特点。广东省各级工会面临强大的工人服务需求压力时需要在有限的政治空间中不断寻找突破，通过各种形式为工人维护权益。工会要真正地突破官民二重性，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寻找新的定位，必须打破行政化和官本位的束缚，工会不是党政体系的一个部分，不是类政府机构。

工会 工人权益 官民二重性

一、文献回顾及问题提出

自市场化改革以来，中国工会的职能定位一直受到学术界和劳工实践界的质疑。学术界使用官民二重性这一概念来分析转型时期的中国社团的特点(于晓红等，2001)[1]。中国工会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官民二重性的群众性社团，它在中国政治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本文借助广东省总工会的机关报纸《南方工报》2013和2014年的新闻报道，整理出《南方工报》各栏目及其报道内容并进行归类分析，以揭示广东省工会部门是如何适应时代变迁并重新定位自身职能的。本文认为广东省各级工会的改革和创新正在改变外界对工会官民二重性的看法，工会在不断地尝试突破体制内外的双重资源依赖困境。

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带来了产业工人队伍和产业结构的巨大变迁，从而对传统的工会职能提出了新的挑战。学术界普遍认为，受诸多因素影响，中国工会能力建设和组织体系建设未能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其庞大的组织结构未能与其维护职工权益的目标同步，工人对工会的认同感下降，工会为工人服务和维权的能力在下降(Howell,2008;White,1996;游正林，2010)[2—4]。工会的官民二重性定位是指工会既是一个代表工人利益的社会团体，也是国家政权建设和政府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特定的时候它被看成是一个政府机关。其官民二重性这一特征即便是在中国进行市场化改革后也并未被动摇。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工会的领导机关都已经被整合到党政一体的管理系统中，工会并不是一个具有直接支配组织权力和行政权力的党政机构，而是一个高度行政化的“类政府机构”(许晓军等，2011)[5]。官民二重性反映了工会职能定位的模糊。中华全国总工会是中国唯一合法的工人组织，既有的工会权力来源于其广泛的工人代表性，但工会的社会价值和影响力更主要的是来源于中国特色政治体制中的党政权力所赋予工会的任务和使命，“维稳”与“维权”成为当前中国工会的核心职能。因此，尽管中国工会的会员人数在2010年已经达到2.38亿，职工入会率已经达到74.7%的高比例，但是学术界和劳工实践界都认为工会并未能够真正地代表工人。

陈佩华(1994)[6]认为，中国工会只是国家组合主义的一个部分,在国家组合主义体制下，工会承担了“双重功能”，即“自上而下”代表国家利益，同时又“自下而上”传递工人的要求。蔡禾(2010)[7]认为，工会组织效能低下，工会在为工人争取底线权益时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但是争取增长型权益或劳资冲突时发挥的作用甚小，工会的弱势在于工会的定位。在现实中，企业工会是企业行政体系的一部分，他们不能代表工人，至多只是劳资冲突的协调者，帮忙不添乱是企业对工会的要求。孙中伟等(2012)[8]认为，中国工会在作用机制上既不能实现劳动力的垄断供给，也不能代表工人参与集体谈判和订立集体合同，因而是一种类似田间的“稻草人”的存在。

从工会建会率和会员人数来看，中国工会的组织化建设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的工会，工会的组织基础在不断强化，特别是国家肯定和鼓励农民工加入工会后，工会的覆盖率迅速提高。但是，这种强化和提高也包含着工会高度行政化的逻辑，进而造成其在维护职工利益时遭到自身定位模糊和工人信任危机的挑战。梅茨(2012)[9]认为，中华全国总工会至今未能应对集体谈判所带来的新挑战，因为集体谈判这一职能与现行工会的组织原则相矛盾，工会仍然建立在社会主义工会原则之上，充当党与基层的传输带，并在雇员与雇主的冲突之间进行调解，它们充当一个国家代理机构，被作为一个行政部门的分支在进行管理，并未站在职工这一边参与产业行动。Chen Feng(2009)[10]和Bill Taylor等(2007)[11]甚至提出，中国工会就其职能和运作规则来说是一个政府组织，全国总工会和各级地方工会都被整合到了同级政府机构当中， 工会本身就是一个政府机构。

尽管如此，中国各级工会仍然在有限的政治空间中寻找改革突破口。游正林(2010)[4]认为，中国工会一直试图改革其与党政部门的关系以增强工会的自主性和活力。在2008年《劳动合同法》制订过程中，中华全国总工会扮演了一个积极行动者的角色(岳经纶，2012)[12]。在地方工会层面，深圳市总工会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开始探索在外资企业进行直选工会的改革试点(闻效仪，2014)[13]；浙江义乌市总工会提出的“社会化维权”模式得到了中央高层的肯定(韩福国，2008)[14]。地方工会的这些改革也在改变社会各界对工会的认识，挑战官民二重性的传统看法。

《南方工报》是广东省总工会的机关报，创刊于1994年，以“为职工说话，为工会服务”为创刊宗旨，报道主要涉及省内外的工会工作动态。《南方工报》每周出版三期，周二和周五是“工会周刊”，周四为综合新闻“网事周刊”。其中“工会周刊”有16个版面，包括工会工作“要闻”“焦点”“维权”这些版面。本文选取2013和2014两年内每周二和周五的“工会周刊”为研究样本，挑选出所有关于广东省内各级工会的报道，总共统计169期报刊，获取有效新闻1 571条。我们希望通过《南方工报》近两年的报道来观察广东工会部门是如何实行变革以迎接产业环境对工会工作的挑战的。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也是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最为发达的地区。珠三角地区聚集了数以千万计的外来农民工，他们都是中国工会成员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以来，农民工的工作权益和生活权益没有得到制度化保护，因而劳动争议和群体性劳动事件不断发生。2010年深圳富士康工人连环自杀事件、佛山南海本田工人罢工事件以及2014年东莞裕元鞋厂工人罢工事件引发了公众对广东工人权益保护问题的高度关注，这些事件也促进了广东省工会部门的反思和改革。

二、 多向发展——广东省工会职能的多样化

面临产业环境变迁、职工队伍状况变化、劳动争议与冲突的不断增多以及农民工草根组织力量的日益壮大，广东省总工会2012年就部署了“四个一万”工程，即万名工会干部下基层进企业、万名工资集体协商指导员指导协商工作、万名劳资矛盾调解员参与协调劳资矛盾、万人舆情引导员协察民情，还出台了《广东省总工会关于参与加强和创新社会管理发挥工会枢纽型组织作用的工作方案》，其中明确了“参与社会政策的制定”“强化社会服务功能”“提高职工参与意识”“协调社会利益”为当前广东省各级工会的主要任务。省总工会要求全省各级工会部门“坚持凝聚职工群众与引导社会组织并重，坚持生产企业与生活场所并重，坚持经济诉求与社会诉求并重，坚持户籍职工与异地务工人员并重”。2014年广东省总工会第十三届代表大会明确把突出维权主业写进了大会的主题报告，工会改革取得了比较显著的进步。

(一)扩展工会服务对象和服务内容

伴随着国企改制的进行，国有企业承包、租赁、破产、改制和重组的规模逐步加大，传统单位体制下的职工人数大幅缩减，1999年全国工会会员人数一度下降到了9 000万人以下。珠三角地区迅速发展起来的外向产业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广东省总工会充分认识到了吸纳农民工群体加入工会的重要性，吸纳农民工入会既可以夯实工会组织基础，也可以把农民工纳入工会的制度保护中来。省总工会在2013年要求全省县级以上的困难职工帮扶中心都要升级为工会职工服务中心，把帮扶对象从困难职工扩展到包括农民工在内的所有职工，困难职工、异地务工人员和女职工这三类群体在工会组织开展工作时被涉及的次数最多，分别为228、148、95次。到2014年11月，广东省有工会会员2 695万人，其中农民工会员1 617万人。

从服务内容上看，“座谈会”“茶话会”“运动会”“慰问”这些传统项目在广东工会的工作中依然占主导地位，在报道总量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但从服务的类型上看，广东各级工会在坚持“老传统”的同时，也逐渐拓展出了新的服务领域，职工帮扶类新闻达到237条，仅次于慰问类新闻占到第二位。而 “民主直选工会主席”“工资集体协商”“心理咨询”等新的服务内容填充并丰富了工会服务职能。

在维护职工权益职能方面，除了具体个案维权行动的跟进，各级工会还开展了大量的法律宣传和咨询、欠薪专项检查、工资集体协商等活动来维护职工的权益。以“帮扶”类服务为例，工会从困难职工的基本生活救助和医疗救助扩展到就业介绍、就业培训、法律咨询等领域。深圳市总工会启动了“圆梦计划”，专门为外来务工人员开设“在职大专学习班”。 珠海佳能公司企业工会特别设立了“准妈妈生产线”，为准妈妈女工提供无噪音污染的工作环境，延长工间休息时间和用餐时间，特制工装以及优先乘车。

广东省总工会2013年要求职工帮扶要从助困型向服务型转变，帮扶中心的服务对象从企事业单位的困难职工扩大到全体职工。除了传统的工会正面宣传外，一些接地气的服务机构也高频率地出现在报道中。《南方工报》两年间共有“机构设置”类新闻118条，这里所指的机构包括两大类：一类是工会的基层组织，如街道工会、企业工会等；另一类是由各级工会组织孵化的职工服务类组织，如职工服务中心、红娘协会、心灵驿站、异地务工人员服务中心、律师团等。这些机构的成立完善了工会的服务体系，机构的多元化有利于吸纳更多职工群体，扩大工会的服务目标范围。

(二)丰富工会工作模式

多样化的策略扩大了工会的目标群体和服务范围，除了工会系统内的上下级工作指导外，工会积极寻求系统外资源。《南方工报》报道涉及合作开展工作的新闻有408条，其中系统内各级工会联动协作的有94条，剩余314条新闻都是工会寻求外部组织合作来开展项目的。其中与地方党政部门的合作为149次，占系统外合作的47.5%，其次是与企业和社会组织进行合作。工会与政府部门合作开展的项目基本上是以政府职能部门为参照的，例如助学项目是由工会与教育局一起完成，招工项目是由工会与人社局合作完成，工会在合作中充当政府部门的助手。

珠三角地区近年来发展出一批农民工草根组织，如番禺打工族服务部、小小鸟打工热线、蓝衣工人服务社等，这些机构大多数由农民工创办，面向工人提供服务，得到了许多工人的信任和支持，在帮助农民工维权、丰富农民工业余生活和倾听农民工声音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农民工草根组织的发展也倒逼工会转型。2012年5月，广东省职工服务类社会组织联合会(以下简称“联合会”)成立，联合会是由广东省总工会牵头成立的职工服务类枢纽型社会组织。作为枢纽型的服务平台，联合会的使命是“支持和培育旨在为职工提供服务的各类型社会组织；吸纳、引导职工类社会组织参与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针对现实需求设立服务项目；参与和组织会员单位竞标，并组织、监督中标项目的实施”。省总工会试图调整社会组织与工会组织之间的关系，工会与农民工草根组织实质上是既竞争又合作的关系。

在尝试转变服务模式的过程中，除了通过联合会吸纳同类型的社会组织外，广东省各工会部门还通过购买服务的方式与社会组织尤其是社工类组织展开合作，这些机构包括职工红娘协会、职工服务中心、工业园职工服务站、异地务工人员服务中心等。工会通过项目化、社会化和市场化的手段以购买服务的方式引入资质和信誉良好的专业社工机构，主要通过“工会+社工”和“工会+社工+义工”(“三工”)两种方式开展合作。例如顺德区总工会以项目购买的形式引入广州和悦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该中心通过心灵驿站、兴趣俱乐部、职场加油站、美丽空间这些服务项目向工人提供专业化服务，得到工人的热烈响应。

三、源头维权——广东省工会的组织制度创新

源头维权也是制度维权，制度维权既包括工会积极参与职工权益法规政策的制定和宣传推广，也包括工会积极改进内部组织制度提升维权能力，中华全国总工会近几年积极参与了《劳动合同法》《社会保险法》《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工伤保险条例》以及《劳务派遣若干规定》等有关职工权益法律规章的制定和修改，广东省总工会在《广东省企业集体合同条例》制订过程中同样扮演了积极角色。

(一)推行工资集体协商

从2008年开始，广东省就着手起草制订工资集体协商条例，但受制于金融危机的发生以及香港多家商会团体的反对，这一工作被迫暂停。经过各方利益博弈后，2014年9月广东省人大常委会通过了《广东省企业集体合同条例》，工资集体协商制度开始在广东全面执行。落实工资集体协商制度不仅包括立法宣传，还包括协商指导员的培训、集体协商督查和行业协商机制建设等方面的工作，《南方工报》共报道关于集体协商条例的咨询宣传类新闻12条、制度推广新闻22条、行业协商新闻13条、监督检查新闻7条、集体协商培训新闻12条,报道密度非常强，内容丰富，个案和法规知识普及并重。深圳宝安区总工会选择典型企业进行模拟谈判，通过现场辅导把集体协商制度知识传导给企业和工人。东莞家政行业签订工资专项集体合同，中山建筑行业执行工资集体协商，海丰县服装行业签订工资集体协议，梅州梅江区金山街道建立餐饮行业工资集体协商机制，珠海旅游餐饮行业开展工资集体协商，汕头市美容美发行业开展工资集体协商，这些地区的先进经验及时由省总工会总结并要求在全省推广。广东省的职工民主协商机制领先于全国，工会依法推动企业开展工资集体协商，建立工资正常增长机制和企业工资决定机制，到2014年底，广东省共签订11万份集体合同。

(二)基层工会主席直选

深圳的工会主席直选尝试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的“蛇口模式”，作为全国改革开放试验田的蛇口工业区1987年选择了10家企业开展基层工会主席直选的试点工作，并制定了《深圳蛇口工业区工会委员会选举暂行办法》，于1989年在园区全面推行；深圳理光公司2007年直选工会主席的探索得到了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同志的高度肯定，《南方工报》连续以多个版面追踪报道理光公司的直选试验。《南方工报》涉及“直选”的新闻报道有32条。2013年《南方工报》连续报道深圳欧姆龙公司直选工会主席事件，欧姆龙公司经过民主直选出来的工会主席赵绍波在当选不到一年又被工人罢免，工人发起罢免的理由是工会主席工作不得力。罢免事件进一步增强了工人对欧姆龙工会的认同，欧姆龙公司工会在运转过程中所遭遇的挑战也为企业工会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借鉴。到2014年底，广东省共有5 000多家企业通过民主直选产生工会主席，有1 300多位职业化和社会化工会工作者。

(三)工人在线：工会网络问“政”

2013年12月，广东省总工会联合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共同创建工人在线网络问政平台，利用互联网技术拓展工人与工会沟通的新渠道。工人在线的定位是“工人有话有地方说，职工有困难找工会”，每个月举办一次线上交流活动，省总工会领导、各地市总工会负责人、省直职能部门负责人、产业工会领导、企业工会代表、企业家、律师、专家学者和网友、工人代表一起参与互动。宣传和解释工会和劳动法规，倾听工人声音，回答工人各种提问，现场解决工人问题。

工人在线问 “政”工会在全国是首创，自2013年12月开通以来至2014年11月共举办12场问“政”活动。工人在线有效促进了工会与工人的联系，使工会听到工人的声音，创新了工会工作机制，提升了工会形象。工人在线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主题，开通一年来除第一场为工人在线启动仪式外，其余11场活动主题分别为：情暖外来工、关注保障就业、工会帮你维权、关注职工看病就医、关注异地务工人员子女高考、关注职工在高温天气和环境下作业的劳动权益、职工遇到劳动纠纷怎么办、工会为你排忧解难、关注职工劳动安全、关注职工福利、关注集体协商。自2014年开通以来的12场工人在线活动已经收集到工人的各种提问3 000多个，每次两个小时线上交流，工人在线已经现场解决工人问题近300件，具体跟进交办的已经有近2 000件。从第4期开始，工人在线每期都挑选10件工人个案并现场宣读，主持人在下一次在线交流开始时公布这10件个案的跟踪解决情况。2015年还一直坚持每个月进行。2015年10月第24场活动的主题是关注机器换人现象。

工人在线运转良好得益于三方面因素。一是权威示范效应。广东省总工会黄业斌主席亲自参加工人在线大部分活动，亲自回答工友的提问。在黄业斌主席的带领下，省总工会其他副主席、广东省其他职能部门的领导以及深圳和东莞两个劳动用工大市的工会领导也多次参与工人在线交流活动。高层领导亲自参加工人在线活动，增强了工人在线解决工人问题的能力和效率，也提升了工人在线的公信力。二是现场解答和现场督办机制。工人在线不仅仅负责宣传劳动法规和工会政策，更主要的是现场解决工人问题，回答工人的疑虑问题。每月10件个案办理进展的在线公布更是大大提高了工人在线在工人中的信任度，也倒逼地方工会认真参与到工人在线活动中来。三是问政过程真实透明。工人在线问政平台直接嫁接在南方报业的问政平台上。每次工人在线开展活动时，南方网、奥一网、南农问政网、21世纪网络问政以及《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的官方微博、微信、手机报、社区论坛同时开通问政渠道，工友还可以通过移动短信和热线电话一起参与到问政过程中来。工人在线承担的是一种问“政”角色，工人在线问政可以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有利于化解社会矛盾。问政本身就是工人的一个表达过程，同时也是社会信息预警的过程。通过工人在线，工会和政府可以收集到工人各种声音和动向，了解各地工人的诉求，及时发现并解决问题和矛盾。

四、突出维权主业：裕元事件重塑工会形象

裕元鞋厂是香港裕元国际有限公司于1989年在广东省东莞市高埗镇投资设立的运动鞋代工制造企业，其母公司是台湾宝成集团。从2014年4月14日下午开始，裕元鞋厂四万工人发起停工，裕元鞋厂全面停产，罢工持续到25日结束，这是中国大陆继2010年广东南海本田汽车工人罢工和深圳富士康工人连环自杀后的又一起影响深远的劳动权益事件。

裕元鞋厂也是东莞的知名企业，在当地拥有较好的声誉，一直是中国内地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重点对象，在江西和江苏等省都设有分厂。裕元鞋厂严格控制工人加班时间，从不拖欠工人工资，建立了工会和社会责任部，同时接受国际品牌客户的严格监管。引发工厂发生大规模停工事件的主要原因是裕元公司没有落实工人社保权益，按照《社会保险法》和《广东省社会养老保险条例》相关规定，企业必须按照职工实际收入标准为职工购买养老保险，养老金缴纳标准是职工工资总额的8%，企业缴纳职工工资总额的14%，这两笔钱进入职工的个人账户和统筹账户，缴纳满15年待职工退休时即可领取养老金。裕元鞋厂把社保购买当作员工的福利政策来执行，主要采取以下两种方式变通执行国家相关规定：一是控制社保购买范围，从1998年开始只为极少数管理层购买社保，2012年后一线工人才开始享受社保待遇；二是降低社保购买标准，最初普通工人均是以东莞市最低工资标准线作为购买基数，后来逐步提高到以东莞市社会平均工资为购买基数，而没有以工人的实际工资作为购买基数。

裕元工人从3月中旬开始集体前往东莞市社保局讨说法，3月28日，工人与资方召开见面会，东莞市政府和工会部门一直没有采取实质性行动来回应工人的诉求。工人在民间机构的帮助下迅速向公司提出了以下诉求：第一，补缴全体员工入职以来未足额缴纳的社会保险差额；第二，自当月起，按员工本人实际工资，依法足额给全体员工缴纳五险一金；第三，自当月起，所有裕元鞋厂工人工资在原有的基础上涨30%以上；第四，由全体工人选举的代表与裕元鞋厂就最终谈判的结果签订集体合同，裕元鞋厂承诺不打击报复参与谈判的工人代表，集体合同中约定工资应当每年增长15%以上或每年与工人进行集体协商一次；第五，改组裕元鞋厂工会，由工会会员直接选举工会主席。数万工人依赖QQ群集结，使得停工事件日益恶化，同时对工会部门提出了非常严峻的挑战。

发生停工事件时裕元鞋厂的工会有2 300名会员和98名会员代表，入会率约5%，会员全部来自管理层。大部分工人都不知道工会的存在，裕元鞋厂各公司都成立专门的社会责任部负责工人的生活管理、意见收集和福利事务，工会职能逐渐被社会责任部取代，工会每年一次的例会也只是一个摆设。高埗镇有600多家企业，已经建立工会的企业有500多家，但是大部分是表格工会和牌匾工会，没有任何实质性运作，纯粹是应付上级工会检查。3月中旬，裕元工人向广东省总工会工人在线平台投诉，省总工会按照属地管理原则将问题反馈到东莞市总工会，但东莞市总工会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跟进了解。

广东省总工会在处理裕元事件中扮演了非常关键的角色。在罢工事件爆发的第二天，即4月15日，广东省总工会派工作人员到达东莞听取汇报，并立即组建省市镇三级联合工作组，开展工人座谈，了解工人的具体诉求。18日，广东省总工会通过官方微博表态，旗帜鲜明地支持裕元工人维护合法权益，并公告省市镇三级工会已经组成20多人的工作组进入工厂，工作组将广泛收集工人意见，与工人开展各种形式的座谈会，与政府各部门沟通。工厂现有工会组织失去工人的信任，工人不信任企业工会，也不信任东莞地方工会。裕元鞋厂人数庞大，鞋厂结构复杂，因此工作组当时面临着很大的挑战。

从17日工作组成立开始，工作组先后发布公开信支持工人维权；发出《征求意见书》向工人征集和汇总诉求；发出《复工倡议书》呼吁工人理性维权，回应资方公告。经过与包括政府部门在内各利益主体通宵达旦的沟通谈判，23日工作组对外公布了包括社保局、公积金中心、人力资源局、工会和资方五个部门对工人意见的答复信，该答复信以问答形式对工人提出的各种诉求进行具体回答和承诺，工人提出的要求基本上得到满足。资方承诺从5月1日开始足额为工人缴纳社保，足额足月补齐工人自入职以来被拖欠的社保，每月增发230元津贴。工作组呼吁工人复工，表态将尽全力来推动补缴社保工作，26日生产全面恢复。在工作组的推动下，裕元鞋厂积极支持和配合工人办理补缴的各种手续工作，到2014年12月，已有超过12 000名在岗工人办理养老保险补缴手续，资方补缴金额超过一亿元；有17 000多名工人办理住房公积金补缴手续，资方补缴金额超过两亿元。裕元罢工事件的影响非常深远，省总工会希望以裕元工会重组来塑造广东工会新形象和广东投资新形象。

工作组的重点工作是推动裕元工会重新选举换届，由工人经民主选举程序产生主席、副主席和工会委员。同时推动工会规范运作，完善会员代表大会，催缴工会会费，加强职工之家对工人的吸引力。工作组用半年时间集中动员，发展员工入会，入会率达到68%。裕元鞋厂建立起集团工会联合会—8个公司工会委员会(一个法人单位已经清算破产)—17个工厂工会分会—186个车间工会小组的四级工会组织网络架构。选举产生了1 231名会员代表，成立了186个车间工会小组，民主选举产生了197名车间工会小组长(其中会员人数超过300人的11个车间分别选举了2名车间工会小组长)，17个工厂全部增选了工厂工会分会副主席和委员，目前17个工厂有236名分会委员。*有关裕元鞋厂工会重组的数据材料均来源于工作组提供的多份报告以及本调研团队的访谈。

五、讨论与结论

广东省总工会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广东省劳动关系管理存在的挑战，也认识到了工会系统在维护工人权益时面临的各种障碍，2014年召开的广东省总工会第十三届代表大会主题报告的题目就是《凝聚职工力量，突出维权主业》，这充分反映了广东省总工会力图突破官民二重性模糊定位的决心和勇气。无论是在拓展维权新方式还是探索制度化的工会改革路径方面，广东省总工会都走在全国前列。工人在线目前已经运转了两年，它开创了工会网络问政的先例，工人在线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问政品牌，在《南方日报》的诸多问政平台中，工人在线的公众参与热情是最高的，每期在线互动人数都高居《南方日报》问政平台之首。裕元罢工事件中广东省总工会的联合工作组进驻高埗镇将近一年，省总工会数名干部把办公室都搬到了高埗镇，日常工作都带到高埗镇来完成，周末才回到广州。他们在裕元一年时间，与工人打成一片，深入车间和工人宿舍生活区，关心工人生活，大大改变了工人对工会的看法，得到了工人的高度支持，因此，裕元工会的重组工作得以顺利进行。省总工会把裕元工会重组作为一个试点单位，总结经验在全省推广。

当然，工人在线面临的挑战是如何把它的品牌向下延伸，广东省总工会希望各地级市也复制工人在线的模式，建立一个更大规模、更深入的工人问政平台，但是地方政府和地方工会的动力不足，资源有限。在企业经营普遍困难、经济下行压力相当严峻的背景下，裕元鞋厂工人争取到的社保足额足月补齐政策和重组工会行动要在全省普遍开展和推广还有许多障碍和阻力。

2015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出席中央群团工作会议时指出，工会等群团组织要坚持眼睛向下、面向基层，改革和改进机关机构设置、管理模式、运行机制，坚持力量配备、服务资源向基层倾斜。2016年，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加强和改进党的群团工作的意见》，对工会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工会要真正地突破官民二重性，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寻找自身新的定位。首先，要打破行政化和官本位的束缚，工会干部本身要认识到其服务工人的首要使命，工会不是党政体系的一个部分，不是类政府机构。其次，在发生劳资纠纷时，工会要理直气壮地站在工人一边，要旗帜鲜明地帮助工人，而不是迎合政府和资方的立场。最后，工会干部要清楚地认识到，为职工群众维权不是给政府和企业添乱，而是通过工会这种制度化的渠道帮助政府和企业化解社会治理和企业管理的矛盾和压力。如果没有工会这种制度化和组织化资源，工人的维权行为可能走向非理性化和激进化，不仅不利于企业的生产和经营活动，更不利于社会治理的和谐。工会干部要充分认识到为职工维权是维稳的重要部分，两者不是对立行为。解决和处理好职工的权益问题本身就是工会的重要职能，也是维稳的重要基础，职工的合法权益得不到有力的保障，一定会给社会的稳定带来压力。

[1] 于晓虹，李姿姿.当代中国社团官民二重性的制度分析.开放时代，2001(9).

[2] JUDE A.HOWELL.All—ChinaFederationofTradesUnionsbeyondReform?TheSlowMarchofDirectElections. The China Quarterly，2008，196:847．

[3] GORDON WHITE.ChineseTradeUnionsintheTransitionfromSocialism:TowardsCorporatismorCivilSociety?.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1996，34(3):433 ．

[4] 游正林. 60 年来中国工会的三次大改革. 社会学研究，2010(4).

[5] 许晓军，吴清军.对中国工会性质特征与核心职能的学术辨析.人文杂志，2011(5).

[6] 陈佩华.革命乎？组合主义乎？──后毛泽东时期的工会和工人运动.当代中国研究，1994(4).

[7] 蔡禾.从“底线型”利益到“增长型”利益——农民工利益诉求的转变与劳资关系秩序.开放时代，2010(9).

[8] 孙中伟，贺霞旭.工会建设与外来工劳动权益保护——兼论一种“稻草人机制”.管理世界，2012(12).

[9] [德]鲁道夫·特劳普—梅茨.中华全国总工会：结构、职能与集体谈判所带来的挑战//[德]鲁道夫·特劳普—梅茨，岳经纶，编.中国产业民主——兼论德国、韩国与越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43.

[10]FENG CHEN.UnionPowerinChina:Source，Operation，andConstraints. Modern China，2009，35(6):655．

[11]BILL TAYLOR，LI QI.IstheACFTUaUnionandDoesItMatter?. Journal of Industrial Relations，2007，49(5):702．

[12]岳经纶.中华全国总工会：一个关键的劳动政策行动者//[德]鲁道夫·特劳普—梅茨，岳经纶编.中国产业民主——兼论德国、韩国与越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47。

[13]闻效仪.工会直选：广东实践的经验与教训.开放时代，2014(5).

[14]韩福国.新兴产业工人和中国工会——义乌社会化维权模式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

【责任编辑：于尚艳；实习编辑：杨孟葳】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我国社会治理体系构建及其运行机制研究” (16JZD025)；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劳工短缺与产业转型背景下的广东劳动关系问题研究” (GD15CSH01)；华南理工大学中央高校基本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

2016-11-01

D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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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455(2017)03-0093-07

黄岩，江西高安人，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劳动关系研究中心教授；祝子涵，山东诸城人，华南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