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8)
隐形的美杜莎
——《蝴蝶梦》的认知诗学视域
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8)
文学文本是一种潜在的结构,关涉读者的非文学规范、价值观和个人体验,阅读使之具体化。文学对象是一个由诸多不确定因素构成的潜在图式,读者需要靠认知搭建一个图式,修复和消解文本的不确定之点。文学文本的理解和阐释是富含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实践活动。从认知诗学的角度,读者可对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做出新的理解和修正。通过分析图形与背景的动态关系、叙事视点的转换以及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进程,小说文本成分得到合理的解释,文本的审美价值得以彰显。
《蝴蝶梦》;吕蓓卡;图形/背景;叙事视点;隐性进程
中国受众对《蝴蝶梦》(Rebecca,1938)的了解和接受得益于希区柯克的同名电影。其实,早在198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就出版了中文译本。1985年中央电视台译制了希区柯克的悬疑电影《蝴蝶梦》(1940),一经播出,深受好评。1992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引进英文原版,小说受到专家和英语爱好者的青睐。作者达芙妮·杜穆里埃开始进入学界和文学爱好者的视野。200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林智玲译本,《蝴蝶梦》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的书橱,成为中国读者喜爱的西方经典小说。小说1938年问世以来,久盛不衰,这说明“文学作品非少数人的阳春白雪,亦非文化精英的独乐之事。[1]”伟大的作家没有非同凡人的大脑结构,而人类共有的认知结构却是小说得到认可的基础。读者“对艺术作品的规约性反应呈现某种普遍性”[2]。读者群体存在地理的、历史的、民族的、文化的、性别的、意识形态等的诸多差异,然而这些差异未能阻碍他们对小说普遍规约性的反应。这是《蝴蝶梦》流行世界的原因所在。“关注读者认知与交流的交互维度,把人类的基本思维与文学式思维结合,足可解释文学的产生和功效。”[3]在文本微观层面,小说伊始,主人公吕蓓卡已经死去,但她与叙述者“我”如影随形,“我”实乃陪衬,成了叙述的背景,这种图形/背景的动态关系及偏离刺激读者的认知本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其次,小说叙事视点的巧妙互换,刻画了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也留下众多文本空白有待读者填补和发现;小说情节发展背后存在一个“隐性的叙事进程”[4],它与情节发展呈逆向运动,隐性进程的反讽性激发读者的审美认同和反思,产生惊讶、钦慕、震惊、感动、同情以及疏远的情感层次,审美潜能得到升华。
图形/背景理论非认知诗学首创,它源于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psychology)。在视觉中,背景凸显图形的存在,它们呈可互换的动态关系。相对背景,图形有如下特征:(一)独立性,明显区别于背景;(二)动态性,相对于背景,它是动态的(moving);(三)时空上先于背景;(四)从背景中分离或显现出来;(五)相比背景其他部分,图形更详细、聚焦更清晰、更明亮、更具吸引力;(六)它处于顶部、前部、上方或比其他部分更大[5]。这些特征表明,质或量方面可对比的事物能给审美主体留下深刻的印象,引起审美注意(attention)。图形与背景反复不断的比较中体现其动态性与前景化(foregrounding)。文学文本阅读与其他艺术欣赏活动相似,是一种“动态的体验。”[6]图形与背景持续变更,读者的注意也不断更新,审美兴趣得以维持。注意更新就是读者对原来图形/背景关系的认知和记忆发生偏离(deviance),引发新的图形/背景关系。实质上,文学创作和文学发展流变就是制造注意的“转移(distraction)。”[7]图形/背景关系的动态性及偏离性是文学流派更迭、风格创新的原动力。《蝴蝶梦》出版蹿红就是一例。
达芙妮·杜穆里埃生活在英国现代主义思潮盛行的时代。福特(Ford Madox Ford,1873—1939)《好兵》(The Good Soldier,1915) 和温德汉姆(Wyndham Lewis,1882—1957)《塔尔》(Tarr,1918)的问世宣告传统“小说的终结。”[8]这意味着维多利亚的伟大传统已经风光不再,新的时代已经开启。亨利·詹姆斯、约瑟夫·康拉德、D.H.劳伦斯、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各领风骚,引发惊世骇俗的文学变革。他们崇尚“美学英雄主义(aesthetic heroism)”[9],藐视传统文学秩序和创作原则,追求艺术革新和实验,将文学推向深奥、新奇的领域。《蝴蝶梦》并不属此列,但它1938年问世即成当年的畅销书,次年被希区柯克搬上银屏,盛况空前。当时,评论界对该小说不以为然,视之为“哥特式(gothic)”浪漫通俗小说,亦有评论家指责小说抄袭《简·爱》的故事结构,有失偏颇。《蝴蝶梦》虽为评论界怠慢,却被读者青睐,实为其偏离性吸引了读者的审美注意,获得审美接受和认同。从图形/背景的形成机制看,小说的创作风格和叙事手法是对当时占据正统地位的现代主义的偏离和颠覆。30年代末期,现代主义已青春不再,失却往日的轰动效应。艾略特、乔伊斯等的作品深奥晦涩,令普通读者望而却步,敬而远之。现代主义文本逐新求异,含有大量不确定因子,比如断层、空缺需要读者来修复和消解。读者的阅读构建能力毕竟有限,文本终给阅读添乱,“读者的具体化过程必然难产。”[10]由此,现代主义的实验和创新被淡化,成为背景,而《蝴蝶梦》的浪漫抒情风格让读者内心的激情得到张扬,成为图形。这是对现代主义传统标准的偏离。
在文本的微观层面,小说图形/背景动态关系的形成与建构颇为别致。小说伊始,主人公吕蓓卡就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与小说的叙述者“我”如影随形。小说叙事有明暗两条线索交替进行。明线讲述“我”与迈克西姆·德温特相遇、相识、相交、相爱的经历。“我”在曼陀丽庄园探寻吕蓓卡的死因的过程中,逐步从一位卑微怯懦、与世无争的新娘转变为精明干练、骄傲自信的女主人的成长历程。暗线讲述了吕蓓卡与德温特的畸形婚姻,以及她放浪形骸的腐化生活最终招致杀身之祸。吕蓓卡在小说中“缺场”,但她音容宛在、阴魂不散。小说的暗线以“虚无”的手法勾勒出吕蓓卡兼具美貌和智慧于一身。“我”的内心独白以及德温特、管家丹弗斯太太等的讲述,读者眼前的吕蓓卡光芒四射、惊若天人。“我”和文中的其他人物实为吕蓓卡的陪衬,成为背景,而吕蓓卡则是图形/背景动态关系中的图形。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拨动读者的心弦,她的死亡之谜触动读者的神经。
“我”还未认识德温特先生之前,就从主人范·霍珀夫人那得知吕蓓卡已死。初“识”吕蓓卡是从她的字迹开始。与德温特先生相识之后,在他车上无意间翻到一本诗集,扉页上的题词是“用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写成的。有一小滴墨水沾在对面的空白页上,似乎写字的人因为性急,曾甩了甩笔,想使墨水流得更顺畅一些。而墨水冒着小泡从笔尖淌出时,稍稍有些过量,所以吕蓓卡那浓墨的名字显得很突出,笔力遒劲;那个往一边斜的字母R特别高大,对照之下,其他字母显得矮小。”[11]对吕蓓卡笔迹的铺张描写,颇似福尔摩斯的探案推理,读者隐约看到吕蓓卡模糊的身影,和她的字体一样,潇洒飘逸,风般自由。高大的R字母象征着吕蓓卡在小说的人物群像里,鹤立鸡群,令众生黯然失色。此时,吕蓓卡与我尚无瓜葛,但她已经与“我”形影相随。“我”对字迹的主人只是好奇。“我”想象她的音容笑貌。“我的思想在追逐一个幻影,她那隐隐绰绰的轮廓终于逐渐显露。不过,她的面貌依然隐晦,肤色尚不清晰;她那眼睛的长相和头发的色泽都还不甚分明,有待于显现。”[12]在图形/背景的动态关系中,图形先是模糊的,有待逐步“显现”。
“我”入住曼陀丽庄园之后,发现吕蓓卡幽灵般无处不在。在晨室里,“我”又发现吕蓓卡飘逸的字体。而“我”给范·霍珀夫人写信的字体相形见绌。“我的字迹竞如此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既没个性,也谈不上风格,甚至不像出之受过教育的人之手。这笔迹只有一个二流学校的劣等生才写得出来。”[13]字迹对比,读者的注意力很容易聚焦“更有吸引力的”图形上,吕蓓卡离读者近了。主教夫人的描述,让读者对吕蓓卡的印象越发清晰。“她真是个尤物,充满奕奕活力……一头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她确是个出众的美人。”[14]在小说的高潮部分,“我”在化妆舞会的犯忌触怒了德温特,伤心欲绝的“我”失魂落魄,半梦半醒:“我吓了一跳,脸蓦地红了。这一瞬间,大概有六十秒的工夫吧,我竟然和吕蓓卡融成一体,而我这具呆板无味的形体已不复存在,根本就没上曼陀丽来过。我的思想,我的肉体,整个儿都退到昔日的缥缈幻境之中。”[15]我和吕蓓卡的合体暗示着吕蓓卡虽死犹生,“我”则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图形/背景的动态关系中,吕蓓卡的光芒遮蔽了背景——“我”。小说结尾,德温特向“我”回忆了他杀死吕蓓卡的经过。“我”静静地倾听吕蓓卡死前与德温特的激烈交锋,完全成了可有可无的听众和局外人。直至吕蓓卡的尸体和沉船被发现打捞上来,惊动四方,德温特和“我”惧怕事情败露,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吕蓓卡“复活”了,“我”则成了他者缺场了。图形在背景上的移动完全遮蔽了背景,形成了图形的层次性,恰如吕蓓卡一样,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产生了深度感,让读者有“缺席体验(feltabsence)”[16]的奇异效果。图形/背景是人类的认知本能,其动态关系吸引读者的审美注意,这恰好验证了认知诗学的功用观:“文学生产源于人类的认知经验和过程,是一种特殊的认知和交际形式。”[17]
《蝴蝶梦》吸引读者的另一个原因是小说叙事的结构模式新颖独特。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模式。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18]已经成为小说叙事的经典。仅此,小说未有独到之处,其过人之处在于多重叙事视点的自如切换,直接引语的巧妙引用。审美经验告诉我们,一个相同的故事常因讲故事的方式方法不同而变得面目全非,在诸多制约小说叙事的因素中,采用何种叙事视点举足轻重。“在整个复杂的小说写作技巧中,视点(叙述者与他所讲故事之间的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9]认知诗学认为,视点是制约文本深层结构的一种图式,反映读者看待对象世界的角度和态度,支配着对象的组合和选择,进而影响文本表层结构的组织。其本质是信息的选择与合成。《蝴蝶梦》采用内聚焦第一人称叙事模式。叙述者好像寄居于某个人物之中,借助他或她的意识和感官在视、听、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样多。叙述者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心理活动来反射外在的人和事。叙述者不再扮演上帝的角色,明确他或她的范围和权限,叙述者与读者的关系是平等的,在同一感受空间,产生共同的认知反应。读者在文本空间感受叙述世界的动态构建,维持和发展他们与文本之间的喜恶(empathiesand antipathies),并表达他们的移情,小说的真实感、现场感大大加强。
小说伊始,读者便被带入一个虚幻的世界,与叙述者“我”一道梦回曼陀丽庄园,依稀看到了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锁、铁链、铁条……。内聚焦的有限视角,给小说留下众多空白,给读者想象提供了更多的空间。“我”在认识德温特先生之前吕蓓卡已死。初识德温特,无意间在一本诗集的扉页上看到吕蓓卡的笔迹字体,其余一无所知。读者与“我”一起,开始了一段探寻未知生命的旅程,对叙事情节的发展充满好奇和期待。读者的审美注意被激发,想象的闸门被叩开。“我”成为德温特太太之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曼陀丽庄园。古老雄浑的大宅,风景怡人的海滩,给读者带来度假般的奇幻感受。内聚焦模式“把各种知觉心象和记忆心象重新化合,孕育成一个全新的心象即审美意象。”[20]读者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认同得以强化。“内聚焦模式的着眼点建立在人物主体的心理屏幕上,反映到这面屏幕上来的客观世界的一切必然受到主体方面的同化。”[21]心理独白是内聚焦的惯用手法。小说中,吕蓓卡的死亡之谜和梦幻之美,以及她的阴魂不散让“我”备受折磨:
吕蓓卡,无处无时不在的吕蓓卡。在曼陀丽,不管我走到哪儿,无论我坐在哪儿,甚至我冥思遐想,昏昏入梦之际,我都能遇见吕蓓卡[22]。
内聚焦式心理独白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了人物形象,突出了小说主题。“我”平庸怯懦,出身和教养与曼陀丽庄园格格不入。与吕蓓卡相比,“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素质——自信、仪态、美貌、才识、机智”[23]“我”一样皆无。“我”自惭形秽,恨自己“太年轻,太没生活经验……不属于那个圈子。”[24]“我”忐忑不安,老怀疑德温特“根本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吕蓓卡的。他仍然眷恋着吕蓓卡。”[25]心理独白突出了小说的主题“关于妒忌的一项研究。”(谈及《蝴蝶梦》的创作意图,作者杜穆里埃如是说。)“我”无法摆脱“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吕蓓卡,其实是“我”的妒火难以泯灭,怒火无法平息。“我”彻底绝望,彻底失败。因为“怒火和妒火是可以加以平息的。……然而吕蓓卡青春常在,始终保持风韵。我是没法和她争风吃醋的。这样强大的敌手我委实无力与之抗衡。”[26]“我”的境遇与挫败得到读者“同情式认同。”[27]它消除了钦慕的距离,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与不完美的、受折磨的“我”休戚相关。读者可以在“平凡”的主人公身上找到自己可能有的种种特性,因而把主人公视为具有与自己同样的“素质”而与之息息相关。这种新的主人公规范与高不可攀或僵化陈腐的主人公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内聚焦叙事的不足是,人物在文本世界中的“现实性”使他或她的行动有很大的客观限制,不能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而且受到这个人物身份、性别、社会地位、教育背景、职业等的影响。内聚焦叙事留下太多空白和盲区削弱读者对文本的把握。内聚焦第一人称叙事虽拉近读者与叙述者“我”的距离,甚至与“我”融为一体,但与“我”一样,无法鸟瞰全局,无法参透谜一般的吕蓓卡。为弥补第一人称视点的不足,作者转换叙事视点,从第三人称视角刻画人物形象。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叙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在主教夫人眼中,吕蓓卡是个“尤物”,是个“出众的美人”:“一头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站在楼梯跟前同每一位来客握手。她的化装舞服非常合身。”[28]吕蓓卡美丽优雅,在社交场游刃有余。在德温特姐姐比阿特丽斯挑剔的眼里,吕蓓卡“很风趣,……自有讨人喜欢的本事;男人、女人、小孩,还有狗,都会被她迷住。”[29]就连“我”在曼陀丽最忠实的朋友,沉默寡言的管事弗兰克也承认,吕蓓卡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人。”[30]吕蓓卡的忠仆丹弗斯太太对她崇拜的五体投地,在她心里“没人制服的了她,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31]在丹弗斯太太眼中,吕蓓卡神圣不可侵犯,她灵魂不朽。“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32]第三人称视点叙事,话语由此及彼进入各个人物内心深处,向读者透露他们的所爱所恨。在第三人称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吕蓓卡的形象锋芒毕露,脱颖而出。读者与主人公认同的互动模式中,自然产生“钦慕式认同”[33]。审美客体通过自身的完美来超越期望,朝着理想化的方向发展,从而激起一种“新奇感消退后存在”[34]的惊讶。钦慕式审美认同不单纯是对完美之物表示惊叹,而是一种制造距离的行为。因为钦慕这种审美情感需要采取中间态度,它必须居于过远和过近的距离之间。主人公吕蓓卡在故事里缺场,但她离读者并不遥远,通过第三人称的叙述,吕蓓卡音容宛在,虽死犹生。她满足了读者对美好事物的企望,引导读者进入日常现实之外的能够满足读者愿望的世界。
《蝴蝶梦》多重视点另一手法是大量直接引语的运用。直接引语作为一种话语表达方式,它为叙事提供一个独立的、特别的观察和叙述视角。小说第十四章,叙述者“我”情难自控,独闯禁地,到吕蓓卡生前的卧室一探究竟,结果与丹弗斯太太不期而遇。
她说着,又拉住我的胳臂,把我领到晨衣和拖鞋跟前。“‘你服侍得比谁都好,丹尼,’她常常这样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把拖鞋丢给我,丹尼’,她总是这么说。”
她把拖鞋重新放在地上,……“每天晚上总是我替她梳头。‘来吧,丹尼,现在该给我梳头了,’……德温特先生那时经常替她梳头。……‘重一点,迈克斯,重一点嘛,’她朝他微笑着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说。当然喽,蓄短头发,骑马航海要方便多了。……”[35]
这是典型的置换场景直接引语。丹弗斯太太在吕蓓卡卧室触景生情,回忆起吕蓓卡生前的日常起居。直接引语叙述干预最少,叙述距离最近,真实感、现场感极强。直接引语让叙事充满人情味和感染力。‘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把拖鞋丢给我,丹尼。’直接引语揭示了吕蓓卡与丹弗斯太太亦仆亦母的特殊关系,把吕蓓卡俏皮可爱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重一点,迈克斯,重一点嘛。’其娇嗔之态,销魂动容,夫妻恩爱之情跃然纸上。‘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有什么相干。’一语道破吕蓓卡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性格特点。而丹弗斯太太借口说话,内涵化了她忠于吕蓓卡的决心和立场,为曼陀丽庄园的焚毁埋下了伏笔。
认知诗学作为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后新辟的文学研究领域,试图较为清晰地阐明文学理解的深层过程,以及了解多样性的语义产生的认知根源。借助认知科学的研究范式,从认识论的角度探究文学文本的理解过程。其理论涉及经典文学理论之外,还包括哲学、语言学、心理学、信息学和神经生物学等。认知诗学是典型的衍生型界面研究,其广泛的跨学科性拓展了对叙事结构和叙事效果的认知,为阐释文学想象的来源提供全新的视角。从认知视角观之,叙事文学作品存在双重叙事进程,其一是情节的发展运动,另一进程则隐藏在情节发展的后面,它与情节的发展运动呈不同的走向,甚至是相反的方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个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36]这种隐蔽的动力便是叙事的“隐性进程 (covertprogress)。”[37]隐性进程非情节本身的深层意义,它是与故事情节平行的一股叙事暗流。
《蝴蝶梦》的显性情节是:姿色平平的叙述者“我”身份卑微,是贵妇范·霍珀夫人的私人陪护。机缘巧合,与丧妻不久的中年男子迈克西姆·德温特相识、相爱,入主曼陀丽庄园。“我”谦恭怯懦、谨小慎微,对管家仆从以礼相待以博取他们的尊敬和信任。“我”对丈夫也百依百顺、温柔贤惠,是个天真烂漫的“家庭天使”。“我”渴望尽快融入曼陀丽庄园,成为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对丈夫的亡妻“我”充满好奇,一心想解开她的死亡之谜。吕蓓卡的美貌、智慧和教养让“我”自惭形秽。“我”怀疑丈夫还眷恋前妻吕蓓卡,妒火中烧,内心备受折磨。后来,从德温特口中得知,吕蓓卡是个寡廉鲜耻、放浪形骸的荡妇,是他亲手杀害了吕蓓卡,抛尸海里,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至此,“我”如释重负,豁然开朗,因为德温特根本不爱吕蓓卡,他爱的是“我”,吕蓓卡就是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我”瞬间长大,脱胎换骨,开始对管家仆从发号施令,并帮助德温特成功躲避了司法部门对吕蓓卡死因的问讯和调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曼陀丽庄园最后被付之一炬,成为废墟。
对《蝴蝶梦》经典的诠释是,小说通过对吕蓓卡和德温特畸形婚姻的描述,揭露了英国上层社会腐化堕落、穷奢极侈的丑陋现象。事实上,小说情节发展进程的背后存在一个隐性进程,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有待读者挖掘建构。“小说不是模仿现实,而是创造现实;只有构建的方法,才能正确理解所谓的再现性文本的功能。”[38]构建组成故事情节的事件后,读者需致力于文本的再阐释工作,构建人物性格,挖掘文本隐藏的价值和观念系统。表面上,吕蓓卡的死是畸形婚姻和她自己的堕落罪恶所致,她死有余辜,而杀人凶手德温特反显得无奈无辜。这是典型的在父权制社会里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和迫害。德温特形象高冷,超然物外。他对“我”的求婚颇有阳刚之气:“我再说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国,要末跟我回曼陀丽老家,两条路由你选择。”[39]这不是浪漫的求偶,是男性对女性的霸权。在德温特眼里,妻子得有三种美德:“breeding,brains,and beauty”[40]。这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教养、智慧和姿色。
叙述者“我”的华丽变身颇具戏剧性和反讽性。“我”初到曼陀丽,不谙世道,与世无争,对仆从下人和颜悦色,一心想成为贤妻良母,甘当德温特的忠实宠物。自知吕蓓卡的自信、仪态、美貌、才识、机智自己一样全无时,为平息妒火,平衡失控心理,为自己开脱:“可我还是要说:心地善良、待人诚恳,还有,如果您不见怪,谦虚端庄,这些对于男子,对于做丈夫的来说,比之世上所有的机智和美貌,价值大得多。”[41]“我”把父权制社会里“无助女性天使般的宽容、谄媚和隐忍推向了极致。”[42]而桀骜不驯的吕蓓卡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抗议父权制社会男性中心主义的必然命运。德温特枪杀吕蓓卡的理由是:“我恨她!我与这个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戏。这个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不曾彼此相爱;……精得像魔鬼。……她可以诱惑弗兰克和贾尔斯,甚至可以把庄园里的任何一个工匠搞上手。……”[43]身为凶手,德温特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吕蓓卡被恶意地妖魔化了,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我”得知吕蓓卡的死亡真相后,如释重负,满心欢喜。虽然也为德温特可能被治罪提心吊胆,“我的心却自由了,变得十分轻松。我不再害怕吕蓓卡,也不再恨她了。吕蓓卡的魔力突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44]“我”不恨她,因为德温特从来没爱过她,“我”完全占有德温特,“过我们幸福的生活。”[45]这种占有欲和男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如出一辙。吕蓓卡冤死,“我”却重生了。“再也不是小妞儿;我再不会腼腆失态,吓得手足无措。我要为迈克西姆奋斗,为他去说谎,提出伪证,赌咒发誓;为他骂亵渎的脏话,为他去祈祷。”[46]我一步一步从“男权傀儡”沦为男权体制压制迫害女性的帮凶。
可见,小说的显性进程背后有个隐性进程,它的发展与显性情节背道而驰。看似冷艳高贵的迈克西姆·德温特是个杀人凶手,他活脱脱父权制社会男性沙文主义的代言人。他妖魔化了吕蓓卡,让她变成人皆恐惧的蛇发女妖。他剥夺了吕蓓卡的话语权,让她消声失语处于缺场状态,成了隐形的美杜莎。小说隐性进程的最大反讽是“我”的戏剧性转变。“我”原是个不谙世事,与世无争的“家庭天使”,逐渐变成“男权傀儡”,最后沦为杀人帮凶。“我”自愿接受男性对女性的权利支配关系,内化了父权制社会的价值取向,自我管制,自我统治,自我遵从规范。“我”的异化使读者获得“反讽式认同”[47]。它促进读者审美的和道德的思考,促使读者意识到小说的前提条件、尚未命名的接受规则,以及各种可能的解释。读者可以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中对叙述者“我”的行为转变发出嘲笑,因为这时隐性进程的反讽性已经把读者从钦慕式认同中解放出来了。情节显性发展后面的隐性进程中,那股汹涌的叙事暗流渐渐浮出水面。
英加登(Roman Ingarden,1893-1970) 认为“文学文本乃半成品,它只能在阅读中完成自己。”[48]这说明文学是个具有双重属性和异质性的存在:它在文本中,或在图书馆里,独立于阅读而存在,但唯有与读者相遇才能化为具体。文学对象既非客观文本也非主观体验,是一个潜在图式,它由空白、漏洞和不确定因素构成。这些断层或空缺需要读者通过阅读来修复和消解。所以,文学理解和阐释是富含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实践活动。阅读就像在文本中旅行,途中有期待,也有因意外相遇而对期待的修正。读者的感观是动态不定的,其注意力不可能囊括文本全部。他或她只能管窥文本的一个侧面,靠认知整合所见,搭建一个图式。认知诗学从认知实践出发,对文学文本的效果做出新的解释和修正。读者的文学发现之旅应该打破传统常规的束缚,发现情节发展背后的隐性进程和叙事暗流,实现“从解释到发现”[49]的跨越。“文本说教,读者建构。”[50]所以,读者应当学着构建阅读——无论是建构还是解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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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den M edusa:A Cognitive Approach to Rebecca
ZHANG Sheng-mao
(The SchoolofHumanities,Fujian Universityof Technology,Fujian Fuzhou 350118,China)
Literary text tends to be regarded asa potentialstructurewhich is concretized by readers in relation to hisorher extra-literary norms,values and experiences.Literary object is a latent schema consisting of indeterminate elements. Readershave to constructa schema to revise and adjust indeterminacies in literary texts relying on their cognitive abilities. The practice of literary understanding and interpretation contains readers'creativity and imagination.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poetics can lead to a fresh understanding and modification of Maurier's Rebecca.The narrative elementsof the textcan be validly interpreted and the aesthetic valuesof the novel can be demonstrated with an analysisof the dyna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figure and ground,the shiftsofnarrative perspectivesand the covertprogressbehind plot development.
Rebecca;Rebecca;figure/ground;narrative perspective;covertprogress
I106.4
A
1674-7356(2017)-01-0084-06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7.01.016
2016-06-15
张生茂(1973-),男,福建三明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文艺学。
时间:2017-01-10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70110.1643.01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