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遂《叙圃词》论略

2017-02-24 18:30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词作

吴 昊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何遂《叙圃词》论略

吴 昊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福州近代革命家何遂,文武兼资,工书善画,博通诗词,创作丰硕,尤以甲乙二稿《叙圃词》最具文学成就。《叙圃词》的题材可分为恋情词、闺情词、写景词等共十三类,其艺术成就主要有四个方面:(1)题材众多,各臻其妙;(2)辞采优美,用典精工;(3)刚柔并济,豪婉交织;(4)紧系时艰,以笔为剑。《叙圃词》于民国闽词中洵为一流佳作,何遂与何振岱,林葆恒,张清扬,黄孝纾等人同为民国闽词之杰出代表。

何遂;叙圃词;版本;题材类型;词史地位

一、《叙圃词》版本概况

何遂(1888-1968),原名绪基,字叙甫(又作叙父、叙圃),福州闽侯人。其出身书香世家,祖、父皆曾出任知县,自幼即勤习诗书,后考入河北保定陆军随营军官学堂并加入中国同盟会,萌生革命兴国之心。曾历任黄兴南京留守府第八师代理参谋长、国民军空军司令、国民军第三军第四师师长及代军长、黄埔军校代校务、南京国民政府立法委员等要职,新中国建立之后当选第一、二、三届人大代表。何遂文武双全,工书善画,亦精于文物鉴赏,兼擅诗词,有《叙圃诗》、《叙圃词》存世,而又以《叙圃词》最具文学成就。

《叙圃词》自1948年首次付印以来,未再重版,普通读者获阅艰难。2008年,何遂后人编纂的《何遂遗踪》出版,选录《叙圃词》大半词作,读者始可一览《叙圃词》概貌,惜仍未全璧。直至2016年,刘荣平先生所编闽词总集《全闽词》问世,《叙圃词》全貌才终于重现。因之,《叙圃词》研究至今仍未有人涉笔。明珠藏椟,辉彩不为人知,殊为可叹。故试撰此文,为《叙圃词》研究抛砖引玉,以广其传。

目前,《叙圃词》主要有三种版本存世,即1948年初版(以下简称“初版”)、2008年《何遂遗踪》版(以下简称“《遗踪》版”)、2016年《全闽词》版,后二种版本皆源于初版,但又各有差异。

1947年8月,何遂罹患“心冠动脉血栓症”,病情一度危急,引得各方亲友纷纷关怀问询,后病情转佳,何遂为答谢亲友问候,付印《叙圃词》。初版卷首有言曰:“丁亥八月得狭心病,亲友存问,未克作答。特检旧稿,付之手民,以代晤谈。何遂识。”[1](扉页)卷末复有一短跋曰:“丁亥八月忽得心脏动脉硬化病,思想、工作、运动均感困苦,隐居索处百无聊赖。海内知交,每相存问,辄无以为报,爰检旧作,嘱莎史先生订定,附《六十自述》于后,用代晤谈云尔。戊子十二月何遂高雄。”[1](P67)较为详细地交待了《叙圃词》出版的前后缘由。《何遂遗踪》中说:“《叙圃词》1947年付印,汇集何遂抗战时期(1937-1946)之旧体词作。”[2](P140)但是,初版卷末短跋既写于1948年12月,付印时间当同时或稍晚于此。《何遂遗踪》编者以1947年为付印年份,当是只注意到卷首之言而忽略了卷末短跋造成,因而,以1948年为《叙圃词》首印年份较为妥当。

初版前有《词梦楼词序》《林序》《柳序》三篇序言,以及《题叙圃词稿后水调歌头》《读叙圃先生词集用梦窗韵填莺啼序一阕就正》两首题词,《遗踪》版亦照录于前,《全闽词》版只存词,因而未录。《词梦楼词序》的作者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探花商衍鎏,其回忆1939年与何遂等人同游峨眉之过往,抚今追昔,情深意挚,对老友的无限眷念流露纸墨之间。序中有言:“一日再见于眉山,叙甫出《词梦楼词》命序。”[1](P1)据此而言,则“词梦楼词”似是彼时何遂为其词集所取之名,只不过后来并未沿用。《林序》的作者是何遂同乡、“南社”著名诗人、革命家林庚白,序写于1940年中秋节,此后仅一年余,林庚白便在香港尖沙咀被日军残忍枪杀,年仅44岁。在《林序》中,林庚白对清代词坛侃侃而论,抑多扬少,认为清代虽然词人辈出,却未得宋词妙处之三昧。但是,对何词他却青眼相加,言道:“叙圃天分甚高,不屑屑以兵家自限,旁通六艺,兼能敏捷。其词于平易之中壹存其真,以性情之人宜有性情之词,此其所以迥殊凡响欤?”[1](P2)其评所言不虚。《柳序》的作者是近代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家柳诒徵 ,序写于1943年8月。柳诒徵学贯古今,著作等身,向为文章妙手。其序骈散兼行,自然流畅,且遣辞瑰丽优美,用典化工无迹,字里行间才情尽显。序中曰:“叙甫将军词,自运机杼,不落恒蹊。庚白评之允矣。”[1](P2)对《叙圃词》同样评价颇高,与林庚白所见略同。《题叙圃词稿后 水调歌头》词曰:

扼腕仰天叹,风雅久阑珊。满纸左行沮诵,年少恣传看。漫道雕虫小技,只此偷声减字,好手欲寻难。逝矣李后主,谁咏念家山。 狮峰作,振堕绪,挽颓澜。读罢增人怅惘,旧友尽凋残。最忆木兰花下叙圃仓角头宅木兰一树荫半亩,弟兄同骑竹马,丫角系金环。君已逾中岁,我那不衰颜。

叙甫姻世兄词坛指误郑天放拜稿 时年七十四[1](P3)

郑天放,《全闽词》存词三首,此乃其一。据《全闽词》所考,天放乃郑孝胥堂弟,原名郑孝崧,字棕舲,晚号天放,是何遂同乡。此词情理兼备,沉挚动人,亦是佳作。《读叙圃先生词集用梦窗韵填莺啼序一阕就正》一词围绕何遂生平事业层层铺叙,意脉连贯,颇有气象。词题下署有“愚弟莎史张大猷拜稿”九字,何遂于尾跋中曾言“嘱莎史先生订定”,知其曾为《叙圃词》做过校订。初版末尾附有何遂所作《叙圃六十自述》一文,其他二版未收。该文作于“民国三十六年丁亥四月谷雨日”,即1947年4月21日,彼时何遂身在广州。《自述》由何氏祖先入闽之历史叙起,又提纲挈领概述了自己近六十年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大事件,时发感悟,娓娓道来,其人之经历、思想于此一文可知十九。

《叙圃词》初版分为甲、乙二稿,《遗踪》版与《全闽词》版均因之。初版甲稿存词124首,乙稿存词132首,共计256首。《遗踪》版在编辑时则对初版词作有所删削,甲稿存词85首,乙稿存词86首,且对初版词作的排列顺序也做了部分调整,如将初版收入乙稿的《青玉案·己卯除夕柳州》、《探春慢·庚辰元旦柳州军次寄内》二词收入甲稿之末。《遗踪》版在甲稿首页注曰:“甲稿收录作者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零年词作。”[2](P143)乙稿首页注曰:“乙稿收录作者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六年词作。”[2](P156)其调整词作顺序即是据此,按照这个时间分类,则己卯(1939)、庚辰(1940)之作自然应归于甲稿。

初版付印于1948年,受时代环境所限,校对不甚精细,书中错字讹字时有所见。笔者所见初版,乃刘荣平先生提供,《全闽词》版《叙圃词》即依之录入。此版本上的错字之旁多有手写订正,如《水龙吟·栖霞山庄》末句,原作“只丁宁,寻取红布翠袖搭伤心泪”[1](P4),“布”字、“搭”字旁分别有手写字改正为“巾”、“揾”;《念奴娇·作图送纕蘅入西藏并题》中,“水击三千,风培九万,看展垂天翼”[1](P30),“培”字下有手写字改为“抟”;《金缕曲·题吴航感旧图吊王伯秋作》中,“渺若山河黄垆感,对此声吞泫”[1](P27),“吞泫”二字之间有手写字所添“泪”字;等等。显然,手写字的修正都是正确的。《全闽词》版均依照手写体进行了改正。《遗踪》版则沿袭原版错误,并未修正,除此以外,《遗踪》版他处错讹亦时而可见,如《感皇恩》(春色拥云軿)末句“声声砧杵递,秋光老”[1](P6),《遗踪》版讹为“声声砧杵递,愁光老。”[2](P144);《定风波·有忆》中,“楝花番信尚东风”[1](P35)、“飞花落絮两濛濛”[1](P36),《遗踪》版分别讹为“栋花番信尚东风”[2](P158)、“飞花落絮雨濛濛”[2](P158)等等。

初版错误虽有手写字的改正,但改正并不全面,仍有不少错误未被注意,《全闽词》版对于明显的错讹均予以订正,并随后以小字括注校记,既可不失初版原貌,又可使读者读之不惑,如《踏莎行》(水漾平沙)中“梦中亿过前时路”一句,《全闽词》版录为“梦中忆(原作亿)过前时路”[3](P2 070);又如《相见欢》(迩来懒向花丛)一词,《全闽词》版录为:“迩来懒向花丛。色成空。铸就金铃(原作钤)无计,护东风。 拢不住。觅难遇(原作过)。思重重。便是蓬(原作逢)山有路,也难通。”[3](P2 078)

综上所述,初版和《遗踪》版均疏于校对,《遗踪》版收词亦不全,《全闽词》版后出转精,是到目前为止研究《叙圃词》可依据的最佳版本。

二、《叙圃词》的题材类型

《叙圃词》存词256首,在晚清民国词人之中虽不算特多,但为数亦很可观,兼且题材丰富,内容广博,可称词坛卓然一大家。许伯卿在其《宋词题材研究》一书中将全部宋词题材分为祝颂词、咏物词、交游词等三十六类,并为每类词作定义,现参考许著分类及定义,同时结合《叙圃词》的实际创作情况,将其题材分为恋情词、闺情词、写景词、咏怀词、题画词、步韵词、闲适词、闲愁词、交游词、祭悼词、怀古咏史词、贺寿词、节序词等十三类。

第一类:恋情词

自古迄今,恋情都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而词这种文学体式,就更是情与爱的温床,千余年来,历代词客写下了不可胜数的爱恋杰作。何遂延续相思词脉,对男女真情亦有动人表达,如《金缕曲》:

还是当年否。醉沉沉、姗姗倩影,几回回首。蝉曳新声他枝去,桂落萸香节候。 磨蝎事、竞逢阳九。费尽千金难买笑,更千金、买尽闲僝僽。偏如此,相分手。 沈郎莫更惊腰瘦。到而今、堕欢重拾,须君消受。啮臂前盟丁宁在,密意浓于春酒。更记取、天长地久。整理案头盈尺稿,写芳衷、彼此传身后。千万岁,永厮守。[3](P2 075)

上片追忆过往分离之苦,“磨蝎事”,暗喻了彼时艰危的遭际,离别之痛楚在“偏如此,相分手”的无奈中呈现出来。下片由昔转今,二人前缘再续,相爱如昨,遂许下一生誓言,拳拳眷爱溢于词外。此词胜在语言朴素真挚,写情发于肺腑,不失为一首爱情佳作。

其他如《鹧鸪天》(红板桥头绿柳居)、《青玉案》(东风吹湿胭脂路)、《杨柳枝》(别后相思无了期)、《菩萨蛮》(玻窗锁雾添浓绿)等,皆是缱绻情长、言尽意不尽之作。

第二类:闺情词

闺情词与恋情词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绝大部分的闺情词严格来说也都属于恋情词,《宋词题材研究》将闺情词单独列出,定义为:“描写闺中女子伤春、悲秋、怀春、相思以及其他女子特有情感和情绪的词作。”[4](P28)因此,本文也将《叙圃词》中以女性口吻叙述情感的词作单列,此类词作共有六十余首,是十三类题材中为数最众的一类。

叙圃闺情词文辞清丽芊绵,格调婉媚轻艳,兼具花间之雕饰绵密与后主之清疏自然,有五代词风之遗响。佳作如《桃源忆故人》:

牡丹滴露娇姿净。脸际枕痕红晕。一种憨情难尽。呖呖莺声嫩。 鬓云乱挽恹恹困。多少闲愁幽恨。对镜不须脂粉。好否凭郎问。[3](P2 081)

此词造语媚艳,于镜前枕畔将幽约欢情细细诉说,女儿情态历历在纸,真可上接温韦,置之花间诸作而莫辨。

又如《玉楼春》:

幽欢一霎如花雾。怎及双星年一度。当初只合不相逢,省却闲愁应无数。 钗盟镜约谁先误。无计教君将愁去。思君一日九回肠,絮尽花飞春又暮。[3](P2 084)

词写思妇念远之愁。良人不知何处,相见难有定数,甚至不如牵牛织女,每年还可重逢一度。女子空闺独守,对远人既怨又念,寂寞幽恨弥漫句间。此词用语清婉、情韵天成,结句余味悠长、吟咏不尽,诚为写情佳作,笔者于叙圃闺词中最喜此阕。

此外,集中“欲再不思量,抛却争能彀。反侧不成眠,数尽残更漏”(《生查子》)[3](P2 077);“嘉陵深浅若为情。偏是一江春水,载愁行”(《南歌子》)[3](P2 081);“日长强起一登楼。目送孤鸿飞渡峡西头”(《虞美人》)[3](P2 082)等句,亦皆声情婉转,柔肠百结,洵为闺词警策之语。

第三类:写景词

叙圃写景词有近三十首,以歌咏峨眉山之作为代表,如《满江红》(晓雾冥濛) 、《平调金缕曲·九十九道拐作》等,后者颇具气势:

曲径似羊肠。试极目、层梯云外,一线纡长。路转山回九十九,松风时送清簧。更鸣泉、夹道铿锵。忽遇平冈聊小憩,尽饱餐、溪渌与岚光。成幽赏,喜如狂。 当年秦地记相羊。看太华、三峰齐耸,天骨开张。闻得峨眉天下秀,居然夙愿今偿。供眼前、郁郁苍苍。翠竹丹枫添古艳,任遍寻、宇内孰能方。劝君醉,倒千觞。[3](P2 074)

九十九道拐是峨眉胜景,全程坡拐连环,地势险要。“试极目、层梯云外,一线纡长”,山梯绵延似乎远达云外,高危可知。此词前景后情,笔势飞腾,词人登高峰、临胜境,襟怀为之舒张,豪情为之激荡,迈往凌云之气漫溢笔端,读之不觉心怀一畅。又有组词《忆江南·咏峨眉十景》,皆以“峨眉好”三字起首,点染山水,各逞风姿。

除了峨眉词,叙圃写景词也有清新佳作,如《浣溪沙·偕陈诵洛游南温泉作》:

十里清溪百道湾。小舟划破水中山。奇松秀竹回人间。 峭壁题名临绝壑,古杉夹径入花滩。飞泉日夜响潺潺。[3](P2 074)

这首绘景小词语言清俊朴素,运笔自然真切,读来若有溪泉之声泠泠盈耳。早在《叙圃词》付印之前,此词就曾被词学大家林葆恒于何遂手稿之中选入《词综补遗》,能得名家青睐,亦可见其佳胜之处。

第四类:咏怀词

咏怀词是最能抒发词人襟怀、抱负的题材。凡内心所感所思,有不吐不快者,皆可借咏怀体喷薄发之,故而咏怀词长调为多,可尽展词人本心。叙圃咏怀词同样以长调为主,《满江红·与虞琴同离南京》可为代表:

白下斜阳,惊满目、江山无恙。谁过问、梁空燕去,乌衣门巷。戎马秋郊清角怨,龙蛇大陆哀歌抗。凭唾壶、击缺肯勾留,骑驴往。 铁瓮城,何苍莽。秦淮水,休惆怅。正纵横胡骑,谁堪乘障。半着已教全局误,大言不自今朝诳。抚无弦、汉上且羁迟,吾犹壮。[3](P2 070)

《遗踪》版小注以此词为1937年11月所作,词人与吴石同离南京,作此抒怀。彼时七七事变已爆发数月,全面抗战拉开帷幕,词中“正纵横胡骑,谁堪乘障”的描写,正是对时局的最好概括。此词格调豪放雄健,字字激昂。面对家国危难,词人的满腔壮志倾泻笔端,“吾犹壮”的呐喊可谓掷地有声,力透纸背。

再有《鹧鸪天》(履险如夷自在身)(寂寞中原百战余)二阕,写于黄花岗起义纪念日,作者抚今追昔,感慨而作词。首阕写黄花岗起义之英勇,“英雄各有文章在,圣义应教性命轻”[3](P2 105),颂扬英雄轻生赴义,但肉体销毁,精神不灭。后阕写当年燕、晋军中事,感慨往事成尘,自己如今是“青山四面三分水,读尽平生未见书”[3](P2 105),已过了戎马倥偬、岁月峥嵘的年华,而修心于书册之间了。

第五类:题画词

何遂酷好丹青,天资不凡。因而,题画词是《叙圃词》中极其重要的一类题材,共存五十首,占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数量上仅次于闺情词。

题画词是依画成词,画的内容不同,往往词的题材也随之变化,而何遂作画的范围又极广,因而其题画词便展现出各种不同的题材和风格。例如,有题在风景画上的风景词《水龙吟·题黄山图》《齐天乐·题巫峡图》等,后者构思新奇:

匆匆一觉高唐梦,依稀旧游重省。华发频添,绮怀渐减,憔悴樽前人影。云鬟雾鬓。正婀娜临风,亭亭秀整。惆怅难胜,巫山缥缈负奇景。 长松化龙百丈,看摩空叠嶂,雄浑无尽。激浪翻银,轻帆浮叶,举首苍冥高迥。峰峰递紧。带十里波光,平铺如镜。赋手难逢,唾壶空击损。[3](P2 071)

上片融情入典,以宋玉笔下高唐神女的迷离故事为依托来传情达意,使读者如入幻梦;下片紧承上片结尾“巫山缥缈负奇景”一句,由虚转实,刻画巫山巫峡壮丽山水,出语雄奇,如临其境,读来一咏三叹。

有题在花鸟画上的咏物词,如《感恩多·题画竹》《十六字令·题画梅》等。《十六字令》是字数最少的词调,何遂此阕亦小巧精致:

奇。雪压虬枝月上时。清入骨,吹彻玉参差。[3](P2 084)

何遂最爱画虎,有题虎画词一首《望海潮·画虎题赠白健生将军》:

昂头风起,传声谷应,山君一怒凭临。家国播迁,乾坤板荡,寇氛可叹陵侵。城郭正秋深。看孔明台峻,虎旅如林。人倚长城,龙今不卧虎成擒。 年来墨突难黔。抚萧疏短鬓,花好羞簪。西走赵并,南临楚越,算公是我知音。神剑肯空吟。况欢同鱼水,谊比苔岑。并力澄清天下,大斗为公斟。[3](P2 078)

词作与虎画本身风骨相应,家国情怀寄寓其中,遣词造语凛凛有威,发声雄壮!此外,还有《八声甘州·作图送祁大西征并题》《满江红·作图送陈颂洛之桂林并题》等送别词,词中回忆曩日交往、祝颂朋友前程,高义见于语辞;亦有单纯题画的闲适小令,如《忆江南·题画》三阕,都用短短二十余字营造出一种安逸悠然的意境,可称妙品。

第六类:步韵词

填词追和古人原韵,本为创作常见现象。历代名家名作,后世作者往往多有追和。而且,被后人步韵的频率其实也是衡量词人影响力和词作传播接受情况的重要指标。何遂亦喜步韵,现存步韵词二十五首,约占全部词作的十分之一,不可言少,而所和原词更是涉及到唐、五代、两宋、清等各朝,而以两宋最多,共步韵晏几道、黄庭坚、秦观、陆游、张孝祥、史达祖、吴文英、潘希白、岳飞、朱淑真等十位词人十九首词作。其中,步韵晏几道《秋蕊香》(池苑清阴欲就)填《秋蕊香》(灭烛教浓相就),缠绵绮怨不减原作。步韵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填《千秋岁》(断霞天外),声情俱佳:

断霞天外。晴了寒威退。帘影动,花阴碎。柔情添玉斝,低语拈罗带。新妆靓,垂垂绣幕成佳对。 几度言欢会。今日初倾盖。旧时梦,依稀在。天涯断肠客,心绪何由改。谁解得,离心万叠兼山海。[3](P2 078-2 079)

原作结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历来为人艳称,何词“谁解得,离心万叠兼山海”,可称续美于后,不辱原作。

其余几类词作因存词不多,故而统一简述如下:

闲适词多为小令,格调清新,简短可人,如《浣溪纱》(岩罅杜鹃新著花),语言浅淡,细节刻画生动,于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一幅温馨的家居小景图,极富生活气息。

闲愁词则往往带着一种莫名又消极的意绪,如《桃园忆故人》(闲愁多少元无种)一词,声情压抑,意境幽冷,词人始终都沉浸于惆怅中未能走出,“人影和灯讼”、“不寐从何寻梦”,每一句都令读者深切地感受到了词人之寂寞心曲。

交游词特色不甚突出,佳作也较他类为少,《喜迁莺·将与莼沤、醇士筑室北碚,同赋》一阕写旧友重逢、日夕相聚之乐,平淡中不失豪迈,颇富生活雅趣,尚可一观。

祭悼词存有五首,皆能以辞寄哀,如《金缕曲·輓刘允臣》,痛惜友朋凋零,叹恨岁月催逼,使人读罢心有戚戚。

怀古咏史词亦存五首,皆为长调慢词、豪放佳作,如《水调歌头·南阳诸葛庐》赞叹孔明功业,格调昂扬,读来若有浩气盘空,令人击节称赏。

贺寿词仅有三首,亦皆为长调,娓娓铺叙,情见于辞,如《百字令》(前身谓汝),乃为贺好友吴石生辰而作。叙写二人把酒言欢,分韵赋诗,纵论时事之豪情,词锋雄壮,激奋人心。

节序词则有叙写北泉修禊的《水调歌头》(海内此春禊)(公等一杯酒)二阕,作者墨走龙蛇,逸兴遄飞,将一场名流毕集、举酒吟讴的盛会真切地还原于笔底。

三、《叙圃词》的艺术成就

《叙圃词》风韵天成,特色独具,概而言之,其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题材众多,各臻其妙

上文曾言,《叙圃词》题材可分十三类,涉笔广博,内容繁富。何遂深谙不同题材词作之要诣,落笔各有侧重,写来得心应手。叙写闺情时,能以女性口吻婉转传情,如“才觉亲君非是。又觉冤君非是。后后与前前,别是一番情味”(《如梦令》)[3](P2 076), “倦启惺忪秀眼。一种娇憨无限。小步倚郎行。不胜情”(《昭君怨》)[3](P2 080)等,或幽怨,或娇羞,尽显女性风情意态;描绘风景,则摹写传神,情景相生,如“万树鹅黄成掩映,有丹崖、百丈蔚雄奇。飞逸兴,悔来迟”(《平调金缕曲·登青城山作》)[3](P2 074);咏怀言志,则豪情无限,襟抱大开,如“万古经纶雷雨,卅载功名尘土,野旷月朦胧。手有横磨剑,行矣破黄龙”(《水调歌头·以许君武诗意作图并题》)[3](P2 094);抒写闲情,则简短轻快,情趣悠然,如《渔歌子》:“嘉陵江上泛扁舟。萧萧芦荻一天秋。消俗虑,起清讴。渔父从来不解愁。”[3](P2 081)其他如交游唱和之作虽稍显平淡,然词章之间亦可见深情厚谊,祭悼吊唁之作则使人读罢心哀。何遂词才之横溢于此可见一斑,无论写人、绘景、言志、抒情,皆能灵心贯注、得其神髓,每类题材在其笔底均是游刃有余,各臻佳妙。

(二)辞采优美,用典精工

除了题材之富,《叙圃词》的文采之美亦是其过人之处。“雨后秦淮,渡头桃叶,十里柔波如拭。素面不烦妆点,蹙处双蛾,盈盈凝碧”(《夺锦标》)[3](P2 069),翻开《叙圃词》,入目第一句便将读者带入一幅江南画卷,此词精准传神的文字营造出引人无限遐思的意境,也为《叙圃词》辞采优美的特色奠定了基调,此后,便是绮词丽语联翩而至,瑰章秀句并辔偕来。景语如“水漾平沙,天黏远树。麓山寺外湘江渡”(《踏莎行》)[3](P2 070),“涟漪水,莲叶自田田。十里藕花香不断,遥山如画更如烟”(《忆江南·题画》)[3](P2 085);情语如“别后相思无了期。相思无益尽相思”(《杨柳枝》)[3](P2 078),“怕离忧。剩离忧。他若无心我亦休。云外忍归舟”(《长相思》)[3](P2 090),皆极文字之工巧,给读者以阅读的审美享受,使人倍感语言之魅力。

用典精工,是《叙圃词》另一特色。词中善用典故,可使语言凝练而富含寄寓,收辞约义丰之妙效。何遂用典,不为刻意逞才,只为情感表达之需要,因而《叙圃词》中甚少僻典,用典亦不过多,或三两阕之间,或七八首之隔,一典偶出,便如画龙点睛,词句为之精炼,词情为之蕴藉,可谓恰到好处。用“语典”者如“无那郴江深浅,为谁流下潇湘”(《画堂春》)[3](P2 081),化用秦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踏莎行·郴州旅舍》)而情深不减;用“事典”者如“曾倚大河驱兀术,更须绝域斩楼兰。与君痛饮凯歌还”(《浣溪沙·云庄诗社分得山字》)[3](P2 076),用岳飞郾城大捷击败金兀术与西汉傅介子斩楼兰王二事抒发抗敌壮志。不论语典事典,何遂皆能用得其所,读者读之自可有会于心。辞山字海听任驱遣,千秋典故应手即来,何遂词笔之高妙于斯亦可见一二。

(三)刚柔并济,豪婉交织

不同题材的词作往往具有自身独特的风格,如叙写闺情多婉丽,咏怀言志多豪气,《叙圃词》题材的繁多也使得它具备了多样的风格。《何遂遗踪》中言道:“(《叙圃词》)既有饱含爱国激情豪放之篇,亦有卿卿我我懊憹柔憷之音。”[2](P140)诚然,《叙圃词》中平淡自然之作常见,慷慨激昂之篇亦丰,而缠绵婉丽之体更是遍布始终。何遂手执玲珑妙笔出入于豪放、婉约之间,文采粲然瑰丽,风格百变不拘。品读其词,于篇章字句之中可感刚柔并济之美,变幻无方之奇。

婉约之作如“那堪燕燕分飞后。剩粉黏衫袖。随处尽销魂,一度思量,一度腰肢瘦”(《醉花阴·忆胭脂坪故居》)[3](P2 071)、“思君有若江流。几时休。挂肚牵肠一日,似三秋”(《相见欢》)[3](P2 075),思恋悠长,语柔声婉。豪放之作如“伊犁水,祁连雪。旗常绩,谁能灭。扩版图万里,金瓯无缺。胡虏重灾三世运,汉儿遍喋中原血”(《满江红·用岳武穆韵题左季高手札》)[3](P2 104)、“独钓中原,竟难遣、怒涛声歇。扼东川、卅年筹战,欷歔前烈。断礎天池遗恨石,峭岩城堞伤心月”(《满江红·登合州钓鱼山访余玠故城》)[3](P2 105),通过颂扬左宗棠、余玠等民族英雄英勇御外的壮举以抒爱国心志,声情慷慨,雄壮豪迈。还有部分词作,兼具婉约之弱美与豪放之雄强,如《满庭芳》(面面窗开),此词上片写今时所见之景,将一幅柔和画卷娓娓叙来,笔势平缓而用语温婉,“临就簪花标格,镜奁畔、池水初平。胭脂路,沿堤杨柳,莺语和调筝”[3](P2 070);下片忆昔日之事,气韵突变,融入了家国感慨,声情也变得激昂,“遥记石城游冶,故国恨、匣剑长鸣。登临久,山川满目,唱彻武昌城”[3](P2 070),可说一词而兼备二风之长。

(四)紧系时艰,以笔为剑

《叙圃词》创作之时,正值中华民族内忧外患之际,根据《何遂遗踪》所注时间,《叙圃词》甲稿作于1937年至1940年,乙稿作于1941年到1946年,这个时间段与全面抗战的时间几乎重合。因此,其作品也不能不受到时势大环境的影响,从而表现出强烈的杀敌救国情绪,其中便有许多作品紧系时艰,以笔作剑,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作者对家国残破现状的悲慨以及立志驱除匪寇、扭转乾坤的豪情。例如,“莽无垠、齐烟九点,俯九州、何地不尘埃”(《八声甘州·作图送祁大西征并题》)[3](P2 076),哀叹神州遍地兵燹;又如“昆仑关外依然月,有胡笳、满地悲凉。矛头蓐食,威弧动处,射落天狼”(《金菊对芙蓉·次迁江》)[3](P2 087),以“射天狼”喻杀敌建功;又如“誓扫倭奴清区宇,告幽阡、泪尽继之血。笳鼓竞,朔风急”(《金缕曲》)[3](P2 103),“荡涤倭氛,廓清禹域,方快平生意”(《百字令》)[3](P2 108),均直抒驱敌报国之雄心。

《叙圃词》此类作品“大声镗鎝”,雄壮有力,有辛派爱国词的刚劲风骨,非大丈夫不能为之,藉之可见作者军伍征战之英风、护疆卫国之赤诚。

四、《叙圃词》的词史地位

在词的发展史上,八闽地区始终是词坛重镇,《全闽词》一书收录历代闽籍词人606家,词作13 352首 ,单看词人词作数量,已可知闽词创作之繁荣。况且,闽词不但数量洋洋可观,名家名作也同样代代不绝。由宋迄清、有柳永、张元幹、刘克庄、吴激、王慎中、林则徐、谢章铤等人,皆为闽词之杰出作者。

到了民国时期,闽词创作相比前代更加昌盛,五卷《全闽词》,民国部分即占两卷之多,蔚为大观。民国闽词不特数量繁多,亦且英才卓荦,名手迭出。如何振岱(1867-1952),乃闽籍大儒,诗词文俱佳,有《我春室集》存词一卷,《全闽词》共收170首。何振岱词作内容多彩,风姿各异,“既有人生苦闷的自我展示,也有缠绵悱恻情感的抒写,还有临远送归的酬唱赠答。”[5](P106)其喜读《饮水词》,填词私淑纳兰,深得纳兰情深婉丽之长,陈兼于《闽词谈屑》评价其词“乃真词人之词”[6](P131)。林黻桢(1872-1942),是林则徐曾孙,《全闽词》存其词31首,皆情辞兼胜,有论者以之为“晚清闽地词之绝唱”[7](P74)。林葆恒(1872-1950),是林则徐侄孙,《全闽词》收其词214首。林葆恒为民国词学大家,编纂《闽词徵》六卷、《词综补遗》一百卷,泽被词林,功勋至大,其自作《瀼溪渔唱》亦高妙。徐沅《瀼溪渔唱序》曰:“(讱庵)凡所为词,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艰思而工,不烦细琢而丽,使人举首高歌,而浩气逸怀超乎尘垢之外”[8](P2 140)。李宣龚(1876-1952),《全闽词》收其词17首,数量虽绝少,但却字字珠玑。其为清季大词人李宗祎长子,为词有父风,《闽词谈屑》曰:“李氏乔梓之作,皆花间之遗,自成馨逸。”[6](P134)张清扬(1880-1921),曾师从何振岱学词,《全闽词》收其词140首。张清扬词题材多样,有题画、咏物、抒怀、哀悼、思乡、送别、唱和等,皆情韵兼美,文辞秀丽。其虽为女子,却仿似易安后身,天生词才横溢,少女时填词即芬芳有致,后又得何振岱之亲炙,所作愈加精纯。若论词艺成就,张清扬可为民国八闽女词人之魁首。郭则沄(1882-1947),《全闽词》共收其词508首,存词数为该书之冠。陈兼与称其“词品柔丽芳缛,有竹垞、樊榭之风”[6](P138)。陈守治(1897-1990),《全闽词》收其词339首,但仅为其《陈瘦愚词选》之上卷,据其孙陈用苏所撰《先祖陈守治先生往事闻见录》,陈守治一生填词不辍,“积稿近万首”,曾自编《陈瘦愚编年词稿》64卷,惜未有下落。现存的339首陈守治词,皆自为编年,文字平易浅近,自然通俗,读来流畅易晓,特色十分鲜明。黄孝纾(1900-1964),《全闽词》收其词288首,主要分为《匑厂词》与《东海劳歌》两部分。《匑厂词》多为交游之作,情真意挚。《东海劳歌》共135首,皆为歌咏崂山风景之作,词笔饱满有力,写景形象生动,能够情景相生,物我交融,而以百余词篇集中歌咏一山,古来未有。

综合言之,何振岱词缠绵悱恻,林黻桢词与李宣龚词虽少却精如美玉,林葆恒于词学无所不窥,张清扬词为闺阁之最著者,郭则沄存词量多且质佳,陈守治的平易之风别无可代,黄孝纾完成了百词咏一山之盛举,以上诸家,各具特异风神,同为民国闽词之赳赳英杰。何遂《叙圃词》不论文采、词境、意韵,亦可与诸英杰比肩而论,而《叙圃词》中所表现出的献身国事、驰骋驱敌的刚劲之音,则各家皆有未逮。以词艺成就而论,何遂与何振岱、林葆恒、张清扬、黄孝纾等人无愧为民国闽词最重要的代表。从柳永到何遂等人的代代传承,构筑起延续千年而长流不衰的八闽词脉,漪欤盛哉!

[1] 何遂.叙圃词[M].民国刊本,1948.

[2] 何达.何遂遗踪[M].香港:中国书局,2008.

[3] 刘荣平 .全闽词[M].扬州:广陵书社,2016.

[4] 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 刘建萍.诗人何振岱评传[M].福州: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2004.

[6] 陈兼与.闽词谈屑[A].刘梦芙,编校.代词话丛编[M].合肥:黄山书社,2009.

[7] 马循.“聚红榭唱和”与晚清福建词坛[D].长春:吉林大学,2011.

[8] 徐沅.瀼溪渔唱序[A].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

2017-04-13

2095-4654(2017)05-0046-07

I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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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余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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