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
(贺州学院 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 广西 贺州 542899)
布努瑶创世史诗《密洛陀》中的水文化探析
陈丹
(贺州学院 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 广西 贺州 542899)
水神话是许多民族童年时期精神水文化的重要表征,也是其文化记忆的核心内容。布努瑶以水作为神灵世界和世间万物本原的精神水文化,在其创世史诗《密洛陀》中占有突出的位置。布努瑶《密洛陀》中的水文化反映了这个族群在适应生态环境和追求美好生活方面的心路历程,也集中体现了布努瑶先民对神灵世界的由来、世间万物的起源和人神关系等问题的理解,从而成为布努瑶世代相传的文化记忆和维系族群认同的重要精神纽带。
《密洛陀》;水文化;生境;神话意蕴;文化记忆
“水文化,是指人类以水为基础所产生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和相应的思想观念”[1]。思想观念层面的水文化也叫精神水文化。在人类童年时期,精神水文化普遍而集中地表现为与水相关的各种神话。在这些神话中,水被视作超自然的圣物而受到膜拜。从考古发掘和各民族传承下来的神话(史诗被视作韵文体神话,下同。)、传说的情况来看,最迟在原始社会末期,精神水文化就已经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因此,水神话被学界视为“人类可追忆历史”的开端。
布努瑶的精神水文化不仅底蕴深厚、内容丰富,而且还保留了该族群最古老的文化记忆,在我国少数民族传统水文化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其内容主要包括对水与世界形成的关系、水与神灵的关系、水与居住环境的选择、水与生产劳动的关系等方面的理解,这些内容在布努瑶创世史诗《密洛陀》*《密洛陀》版本较多,本文使用蓝怀昌、蓝书京、蒙通顺搜集、翻译与整理的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版本。中都有集中体现。
布努瑶属苗瑶语族苗语支族群,现有人口约四十余万,主要聚居在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巴马、大化、马山、南丹、田东、平果和云南省富宁等地,是仅次于“勉”的瑶族第二大支系。《密洛陀》是布努瑶民众世代相传的一部规模宏大、历史悠久的创世史诗。《密洛陀》主要由本民族的宗教神职人员——师公在“达努节”(也叫瑶年,农历五月二十九日。)及婚、丧、嫁、娶等场合演唱,其中又以“达努节”上为始母神密洛陀及二十四位男女大神“还愿”时的演唱最为隆重。《密洛陀》全书共一万四千余行,四十余万字,内容包括了诸神的起源、天地万物的来历、布努瑶的迁移及各大姓氏的源流等。其中大部分内容反映了该族群在母系氏族社会晚期的社会发展状况,被誉为布努瑶民众的“编年史”。因此,《密洛陀》对于认识和理解布努瑶民众的精神信仰、民族心理等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理解布努瑶《密洛陀》中蕴含的精神水文化,可以从生境、神话意蕴和文化记忆三个相互关联的维度加以探讨。
任何人类文明都是在一定的生态环境中萌芽、成长并走向成熟的。作为人类生活和从事物质资料生产的场所,生态环境在满足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物质性需求的同时,也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打下了自己的烙印。尤其是在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尚不发达时期,自然生态环境对文明发展的制约更为突出。
瑶族是中国最古老的世居民族之一。根据司马迁《史记》中的记载,瑶族先民最早生活在今黄河中下游广大地区。大约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因战争原因,瑶族先民被黄帝放逐于“三危”。在尧、舜时期,瑶族先民被称作“三苗”“苗蛮”或“有苗”。其生活空间主要集中在今天的江汉平原、江淮平原及江西省、湖北省、湖南省一带。该地区幅员辽阔、风光秀丽、土壤肥沃、气候温和、降雨充沛、河道密布,是中国历史最悠久、农耕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苗瑶先民在此地长期过着“饭稻羹鱼”的定居(农耕)生活。秦汉以降,随着中原王朝政治势力的拓展和汉族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苗瑶族群与汉族先民之间冲突不断,瑶族先民的生存空间也随之缩小。从隋唐时期开始直至明清,苗瑶先民南移至江西和湖南中南部,并沿着南岭走廊不断向南、向西迁移。明清时期逐步形成了“南岭无山不有瑶”的居住格局。
由于生活和自然环境的变化,苗瑶先民不得不顺应自然,放弃以稻作为主的农耕生产方式,选择了刀耕火种以适应荒僻、闭塞的山地环境。恶劣的自然环境、漂泊不定的生活,以及长期的民族压迫所产生的悲怆意识,给这个古老而多难的民族的精神与灵魂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故乡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曾经稳定、富足的生活也因此成为这个民族的美好回忆*近一个世纪以来,由许多地方的瑶族同胞掀起的找回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世外桃源的“寻找千家峒”运动,可以视作最完美的注解。。苗瑶民众缅怀着过去的幸福生活,牢记着迁移的艰辛,坚韧而顽强地生活着,以史诗及相关仪式为媒介将这些历史记忆代代相传。
(一)世界本原的水之蕴
在人“化”自然的实践活动的推动下,人类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对世界本原问题的探索。“在哲学史上,无论中国、西欧还是印度,最早的哲学学说都把世界万物的本原问题作为主要内容。哲学思考的第一步,就是提出‘发生’的观念,即开始追溯现存的各种事物的来源。各民族原始性史诗里的哲学萌芽也是从这样的问题开始的。体现在史诗里的各民族先民的创世观包括两个方面:世界万物的本原和世界万物的形成。”[2]361但是,受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自然生态环境等因素的制约,不同的族群、同一个族群内部在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是千差万别的。
就世界本原问题来说,“许多民族的史诗都谈到世界万物有某种共同的本原或无生命的物质状态,世界万物由这种物质状态演化而来,演化万物的物质状态有气、雾、云、水等”[2]361。神话学的研究和对原始民族的田野调查表明,早在远古时代,原始先民们就已经注意到大气运动与水、风的密切联系,并将三者看作可以相互转化的“同质性”物质。因此,在原始文化中,气、水和风是对同一物质的不同表述*向柏松在《南方民族水生型创世神话与民俗文化》一文中分析了水在南方民族创世神话中的本原性特质,并将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创世史诗中的水划分为基本形态和变化形态。前者指水及水的各种存在形式,诸如江、河、湖、海、井、泉、溪流等,后者如气、雾、云、雨、雪等。另外,在傣族、布依族、哈尼族等民族神话中都提到风由神呼吸的气演化而成的观点。此外,张爱萍在《中日古代文化源流:以神话比较研究为中心》一书中讲到日本先民认为“风是大气的流动,它来无影去无踪”的实证;而《密洛陀.造天地日月》等篇目中“暖风”与“热气”常常被连贯性重复表述既是该部史诗的基本特征,也符合史诗吟唱中“重叠复沓,一唱三叹”的基本规律。因此,风、气和水是同质的。。布努瑶创世史诗《密洛陀》中,有关气、风被作为创世的重要原材料,以及气、风和水三者相互转换的描述都是十分普遍的。因此,《密洛陀》中以暖风和热气来创世、造神和造物的描述在本质上也是“水生型”创世神话,而对风、气的崇拜在本质上也是对水的崇拜。
史诗第一章《造天地日月》开篇即开门见山,以朴素的语言介绍了孕育祖先神密洛陀的温床“元些雅些”的来历。
暖风吹过一百二十道岭,热气流过一百二十道山……暖风吹动铸造元些,热气升腾凝造雅些。风要造化洛陀得有个地方,气要化成洛西得有个家园。元些的母亲降生在温床,雅些的亲娘出世在摇篮。[3]9
紧接着,史诗介绍了孕育密洛陀的过程。
密住的家园有了,暖风又吹动来造化洛陀,热气又漂流来孕育洛西*密洛陀、密洛西都是指密洛陀。。不知多少个百年呵,不觉多少个千载呵,洛陀才从风里诞生,洛西才从气中出世。没风吹拂洛陀难以成人,没气孕育洛西不能成长……,是气造化了密洛陀,是气孕育了密洛西。[3]10
接下来史诗追述了造化气的神仙师傅及其来历,进一步描述了气、风、水与神灵的关系。阐明了在布努瑶的精神世界中,气、风、水不仅是神灵世界的本原,而且是同质的。
是风造化了密洛陀,是气孕育出密洛西。又是什么造化的风,又是什么孕育的气?神仙师傅吹气变成大风,神仙师傅呼吸变成大气。什么变成神仙师傅?师傅不是自己形成的。大龙变成了神仙师傅,师傅是海龙来变成。大龙又是从哪来,海龙又是从哪生?铁石龙变成了大龙,海龙是铁石龙化成。又是什么变成的铁石龙,铁石龙怎样出生?透明的水滴造化铁石龙,它靠晶莹水珠来生存。[3]9-11
在第二章中,密洛陀为造人类,两次腾云驾雾到天门边,挡风遮气而孕,分别生下了十二个女儿和十二个男孩[3]19-23。这十二对男女帮助密洛陀创造万物、战胜自然界中的各种妖怪,被密洛陀封为二十四位神。至此表明,布努瑶神灵世界中最主要的神祗:从创造密洛陀的神仙师傅、密洛陀,到密洛陀的十二对儿女——布努瑶的直接祖先,都是由水孕育而成或化成的。
接着,史诗以豪迈的气概和恢弘的气势介绍了人类始祖密洛陀用风和气为原料来造化世间万物及天地日月的伟大过程。
洛陀成人在元些,洛西成人在雅些。风把她抚养,气使她成长。那时候没有天,那时候没有地。聪明的密洛陀,智慧的密洛西,她想要造天,她想要造地。用什么造天?拿什么造地?洛陀是风造成的,洛西是气形成的。她又对风叫喊,她又对气呼唤。呼风来帮她造天,唤气来为她造地。暖风轻轻吹到身边,热气微微吹到身前。风来使她体大无穷,气到使她力大无边。她做成了一个大盖子,她做成了一个大底子。她用头把盖子顶起,上面的盖子成了天。[3]11-12
之后,密洛陀又用风和气为材料,变出了二十四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头上是无际的天空,脚下是无边的大地……洛西忧虑地会陷底。她又呼风来帮助,她又唤气来帮忙。暖风听了吹过来,热气听了到身旁。她叫风变成十二根天梁,她叫气变成十二根地柱。十二根天梁横架,十二根地柱牢竖。于是造成了天,于是造成了地。[3]11-12
但是,天地造成以后,没有光明,世界一片漆黑,毫无生气,正所谓“宇宙一团混沌,大地一片死寂”[3]12。于是密洛陀又借助风和气来造化火把、明灯、太阳、月亮和云彩。
火把怎么造起?明灯怎样制成?她又呼来风,她又唤来气。风送洛陀力量,气给洛西智慧。她朝前吐了十二口唾涎,左手指天画了个大圈。呼风来相陪,唤气来做伴……大圈变成火球一个,火球火光就是太阳……她又朝前吐了十二口唾涎,右手指天画了个小圈,小圈变成银盘一只,银盘白灯就是月亮,洒下银辉满凡间。太阳诞生了,月亮出世了……她朝头上吐了十二口烟,烟气升腾到天上。满天有了飘动的云彩,密叫云彩伴太阳。[3]14-17
可见,在布努瑶文化中,风和气不仅是造神、创世的原材料,也是智慧、力量之源。如果说“没有《密洛陀》就没有布努瑶”,那么可以说,没有水就没有密洛陀,没有水就没有这个世界。这或许可以概括《密洛陀》中阐述的人们对水的最基本的看法。
(二)造雨神话中的水之蕴
“靠山吃山”是农耕时代人类依赖并适应自然环境的生计方式的体现。木材和竹子在土地资源稀缺的山区历来都是重要的经济支柱,但当地独特的气候条件和喀斯特地质特征又极大地制约着林、竹的生长。因此,企盼充足的降雨是先民们最美好的愿望。在“造天地日月”“造江河湖泊”“辟路造桥”的壮举取得巨大的胜利后,“造雨”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神话时代人类“为世界安排秩序”的重要内容。《密洛陀》第九章《播种造林》讲到,雅友雅耶取回竹秧和树籽后,在风和气的帮助下将竹秧插遍山岗,将树籽撒遍大地。但因为缺少水源,竹秧和树籽都未能成活或发芽。于是密洛陀派儿子阿坡阿难去造雨。
种树要树生,栽竹要竹活。它们没有雨淋,它们没有水喝。阿坡你很利数,阿难你最利驾。替我天上去呼云,代我天上去造雨。把雨撒下大地,使水流进江河。草木没它不生长,竹林没水难存活。滋润大地要靠雨,灌溉良田全靠水,有雨就能创生灵,有水就能造人类。今天轮到你升云去造雨,现在轮到你登天去降水。[3]117-118
于是,母亲密洛陀送给阿坡阿难用于造雨的神鼓、神锣,在她的指点下,阿坡阿难登上天空击鼓敲锣造雨。
阿坡架鼓在天上,阿难架锣在天空;神棒咚咚敲不断,锣声响处天地惊。云凝雨点从天落,雨帘高挂半天中。雨水洒在高山顶,汇成清泉处处涌;雨水落在峡谷内,集成溪流水清清。万溪成河水花溅,千流成江水奔腾。河水流湖内,江水入海中……洛陀为这高兴,为了感谢阿难,指定他从此打雷,指派他从此造雨。[3]120-121
最后,“树籽被雨水浸透,竹秧被雨水泡够,早上刚吐芽,晌午枝桠抽,白天单棵树,晚上蔸连蔸”[3]123。在雨水的浇灌下,大地很快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三)失去的乐园中的水之蕴
“水文化是普遍存在的,作为它集中的反映,或者说它最高的表现方式,应该是河流文明。”[1]在人类文明史上,孕育文明的摇篮大多以大江、大河和大型淡水湖泊等巨型水体为依托。严文明将考古学文化的谱系与古史传说中各部落集团的活动区域相结合,根据类型特征、年代及其空间分布情况,把我国新石器时代出现的文明划分为六大文化区:中原文化区、甘青文化区、山东文化区、燕辽文化区、长江中游文化区和江浙文化区[4]。其中,位于黄河中下游的中原文化区,以及长江中游文化区都曾是苗瑶先民长期生活过的地区,其与今天的苗瑶族系先民的文化有着直接的联系。
文化一旦产生就会在代际间传承,即使自然生态环境发生改变,已经养成的文化脉络会在文化惯性的支配下继续展现。正因为如此,瑶族民众理想中的生活环境总是少不了江、河、湖、海等要素。既使后来因封建压迫被迫离开家园,迁移到环境艰苦的中南、华南山区,这种渗入灵魂的历史记忆仍被顽强地保留了下来,进而演化为一种理想和审美观。瑶族民众理想中的生活家园在《密洛陀》中是这样一幅景象。
山峰虽然壮丽,大地虽然平坦,只是欠缺秀丽,没有奇景装点。就像身上的绣衣,怎能缺少花纹镶边?奇峰应有瀑布飞挂,峻岭应有溪流潺潺。平川应有江水奔泻,大地应有湖浪滔天[3]67。万物要靠水才生,人类没有水难活[3]69。在我们布努人的家园,在我们东努人的家乡,群兽自由嚎啸,百鸟欢快鸣唱。峻岭连绵起伏,森林覆盖山岗……大河流经田野,小溪绕过村庄,平地稻谷茂盛,丘陵玉米茁壮。[3]2-3
在瑶族核心组成部分之一的盘瑶的著名叙事长诗《千家峒》中,瑶族群众以男女对唱的方式对曾经的美好家园作了以下的描述:
男:云雾纷纷看不见,青山有路难辨清。细声问,千家峒口在哪边?
女:云纷纷千家峒,石山背后是峒头;飘游过山进峒住,开山下种得丰收。
男:日头出来照塘溪,寒鹏野鸭水上戏; 迎着红日洗翅羽,上岸理毛拍翅啼。
女:日头出来照山村,千家峒里雾腾腾;风吹雾散天晴朗,牯牛犁田早出门。
男:日上东山白石岭,半边当日半边阴;红光撒满三江口,青山添彩水变金。
女:日上东山白石岭,水过龙门石斧中;日落山防映江水,弯弯河水似金龙。[5]129-130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交织和影响的。水的存在能使人类产生观念、产生联想,所以水是一种很重要的景观资源。水本身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它也兼有育化精神的功能[1]。同时,也正如宗白华所指出的:“因为中国人由农业进于文化,对于大自然是‘不隔’的,是父子亲和关系,没有奴役自然的态度。”[6]239同样,《密洛陀》中的山和水也不再是普通的山和水,它深刻地反映了瑶族先民顺应自然、热爱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和谐之美的价值取向,也饱含了布努瑶悲怆的情愫和浓浓的乡愁,是苦难的布努瑶民众的精神家园。
透过《密洛陀》不难发现,作为世代相传的文化记忆,布努瑶先民对水的认识和崇拜,是广大民众在生产力发展水平极端落后的情况下,基于生产实践中长期对水的观察和体验而自然产生的。其中体现了布努瑶民众对大自然的敬畏和感恩之情,也体现了布努瑶族群朴实的生态观。
作为最早的文化记忆,布努瑶精神水文化清楚地回答了世界是什么和天地万物如何形成的问题,如“我们是谁”“我们来自何处”等,这些回答满足了布努瑶民众“寻根问祖”的精神需要。《密洛陀》以“水为万物的基质”这一观念为核心,以形象塑造的方式清楚地回答了与“创世”主题相关的一系列问题:水与神灵、神灵与凡人、社会与自然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因此,水是人类寻求与神灵世界认同、与世界万物认同的枢纽和关键:水(风、气)化作神仙师傅,神仙师傅用水(风、气)创造密洛陀,密洛陀用水为原料创造天地日月、创造世间万物,密洛陀感应水(风、气)而孕生下十二对男女(后成为神灵),十二对男女繁衍人类、战胜各种妖怪(人类的异己力量)。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原始社会,这些回答犹如一缕缕精神的曙光,给黑暗中的人们带来了安全感和鼓舞,使人们在面对茫茫宇宙和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时不至于陷入迷茫、恐慌。
布努瑶的精神水文化还满足了现实世界族群认同的工具性需要。正如罗兰·巴特所说:“从一开始就应强调的是,神话是一种沟通的系统,这是一种信息。”[7]603族群是一个主观上认为具有共同起源的社会群体。利用神话来“建构”族群成员的同质性,强调群体共同的悲惨遭遇是建构和维系族群认同最有效、最常见的策略。《密洛陀》一方面以象征的手法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隐喻:密洛陀是布努瑶的共同祖先,神灵世界本质上就是水的世界。世间万物,从神到人,再到每一件事物都是由同质的水(包括气和风)构成的。另一方面,水和“失落的故乡”是那样的契合至深,曾经的美好家园原本就是一个“水的世界”。当失去美好家园而不得不面对当下的困境时,魂牵梦绕的“梦里水乡”俨然成为一种心灵的召唤,这种悲怆的情愫感染并影响着每一个布努瑶成员的心灵。正所谓“神不歆其非类,民不祀其非族”,史诗中建构起的庞大而清晰的神灵谱系,在满足各大姓氏“寻根问祖”精神需求的同时,也实现了对“天下布努瑶是一家”主题的演绎,为布努瑶社会秩序的形成与认同提供了合理化的解释。而诗中反复强调的水对于布努瑶生活的重要性则是融合了无数次观察事实和体验事实的经验表达,这既是对先前水神圣化的祛魅,也是复魅,大大加深了社会成员对水的崇敬。
《密洛陀》是布努瑶人民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集体创作的一部伟大的创世史、心灵史。尽管史诗充满了神秘、虚幻的神话色彩,但却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布努瑶民众对创世祖先密洛陀的无限崇敬,也表达了其对世界开端和万物起源的朴素理解。在《密洛陀》中,水(也包括水的各种变化形态如风和气等)是神灵世界、世间万物的基质,也是美好家园的特质,是人们生产劳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保障。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经济的进步,在“神化—祛魅—复魅”的过程中,布努瑶民众对水始终保持着感恩之心。诗中的水既是神圣的,也是可亲的,这种质朴的情感既得益于水所特有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美好品德,也得益于这个多难的民族独特的历史遭遇。正是因为有了水,这个族群的历史才有了开端,并不断延续后世。同时,人们也正是拜水之所赐,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到了族群与社会认同的桥梁和机缘。在未来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多数人们不会再相信神创世界的说法,但水却永远是联系布努瑶族群心灵与情感的精神纽带。
[1] 葛剑雄.水文化与河流文明[J].社会科学战线,2008(1):108-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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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蓝怀昌,蓝书京,蒙通顺. 密洛陀[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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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7] 高宣扬.当代法国哲学导论:下卷 [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王兰锋)
An Analysis of Water Culture inMiluotuo, the Bunuyao’s Epic of Creation
CHEN Dan
(Nanling National Corridor Research Institute, Hezhou University, Hezhou 542899, China)
Water myth is an important character of the spiritual water culture of many nationalities in their childhood, and also the core of their cultural memory. The spiritual water culture, in which Bunuyao takes water as the primitive of the gods’ world and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occupies a prominent position in the creation ofMiluotuo. It reflects Bunuyao’s course of mind in adapting to the ecological environment and the pursuit of a better life, also embodies Bunuyao’s ancestors’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 of the gods, the origin of the world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s, and thus becomes Bunuyao’s cultural memory and the important spiritual bond to maintain ethnic identity.
Miluotuo; water culture; habitat; myth connotation; cultural memory
2017-01-10
陈丹(1973—),男,四川宜宾人,贺州学院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副教授,法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民俗文化、民间传统工艺。
K928.4
A
1008—4444(2017)02—0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