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发生的事

2017-02-23 14:42冯思邈
美文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爸阿妈茶香

冯思邈

“敬茶神——”,五爷爷的声音清亮而高亢,茶魂树下十几个衣着鲜亮的少年循声叩拜,一碗清茶水泼向天空,被刺眼的阳光一拳打散,掷地有声。站起身来的少年好像在方才茶香的洗礼中褪去了稚气,面色肃穆。又是一年茶祖节,十六岁的少年,成人了。不远处的一株新茶树在料峭的春风中显得单薄,叶子缱绻着,一只素蝶轻点枝头,惊落了日光里打着盹儿的露珠。

峒村依山傍水,传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的地方。村里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家里总会向庙里的神婆婆求一块灵石,玉通天地,这是孩子一生的命根。峒村产茶,一过清明,家家户户都透着一缕茶香,涤荡了小山村一年来柴米油盐的俗气,似若禅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峒村靠茶,也就信仰茶祖茶神,一年一度的茶祖节是村里最隆重的节日,也是十六岁少年的成人礼。

村里种满了茶树,可是阿爸总说村里的茶叶是卖给外乡人的,少了几分山上的野气,喝茶要的就是那股岩韵。渚儿不懂得喝茶还有什么讲究,只是高兴和阿爸一起上山采野茶。阿妈打的米糕很甜,很软,渚儿一口下去不大嚼,等它在嘴里慢慢地融化。哥哥泽泽却从来不管这么多,奢侈地狼吞虎咽,就像他奢侈地拥有着阿妈的疼爱。阿妈轻抚着泽泽的肩膀,小声嗔怪道:“别吃这么快,当心噎着。”渚儿看走了神,目光停驻在阿妈微笑的嘴角。阿妈是南方姑娘,像水一样,柔声细语的,没说过一句重话。渚儿总觉得她更疼哥哥,从小到大阿妈没有给过他任何一种亲昵的举动,渚儿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觉得委屈,他努力表现得乖巧,可阿妈对他始终像是对客人一样,不温不火。

阿妈发觉了渚儿呆滞的眼神,立刻收敛了微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朝渚儿扬了扬下巴:“渚儿,你也快吃。”他恍然间回过神来,慌乱中抬手碰掉了筷子。“渚儿跟我上山,泽泽在家跟阿妈晒茶。渚儿,走吧!”阿爸拍拍渚儿,背上门口的茶筐,出了门。

山里的味道很香,青草混着泥土的腥味,阿爸忽然停住了脚步,闭上眼睛猛吸了一口气,“渚儿,老茶树的味道。”渚儿也学着阿爸努力吸了一口气,是淡淡的香气,不像家里晒的新茶香的那么急躁。娓娓道来的感觉,带着老茶树几百年的故事,青苔、山石、枝头停驻的山雀儿,老茶树的香蕴含了一切。

沿着潺潺的小溪,直到溪水注入了一汪山泉,咕嘟咕嘟的泉水旁就是阿爸每年都要拜访的老茶树。“渚儿,只有你和阿爸知道这棵老茶树,等阿爸老了,渚儿就要来这里采茶,这是最好的茶树。渚儿要长大了,今年就要拜茶祖了,十六了……”渚儿看见阿爸眼中闪过一丝不一样的神情,阿爸望向远方的山,目光好像很远,看到了渚儿看不到的过往或者远方。

渚儿记得,去年泽泽拜茶祖,五爷爷刚泼过茶,茶水还没落地,阿妈就伏在阿爸的肩膀上哭了。渚儿不明白為什么,他只是很向往几天后那样一个肃穆的仪式,十六岁,要成人了。那一声长啸,那一碗茶水,仿佛很重,仿佛人生从此就被一声令下一分为二,那一刻,那一次叩首,那一次起身,都令他心驰神往。茶祖节,他等了十几年,终于要等到了十六岁,等到了几天后那一碗属于自己的清茶。

刚下过春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布满青苔,带着晶莹的露水,踩上去很轻,像踩在云彩上。一不留神,渚儿滑倒了,脖子上带着的玉滚进了泥水里,漂亮的缨穗沾了污水。渚儿爬起来,花了脸,阿爸替他拂去了脸上的水,转身小心地弯腰捡起了泥潭里的玉,拿到溪边,清澈的溪水滑过泛着天青色的玉,好像雨过天晴的茶园。“这玉可丢不得,这是渚儿的灵气。”阿爸把带着水珠的玉挂到渚儿脖子上,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凉凉的。阿爸的手掌碰到渚儿,暖洋洋的,是炒茶人手掌的温度。

老茶树藏匿在深林里,阳光透不过层迭的叶子,所以茶树虽然老,但枝干一直长不粗,阿爸怕伤着它,总是一个人上树,让渚儿坐在树下等。

斜靠在老树旁,渚儿一不留神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泉水声中惊醒,天色已经发黑。“阿爸——阿爸——阿爸——”渚儿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间,他挣扎着爬上老茶树,朝南的一片树枝直愣愣地折断了,那树干下面是看不见底的山谷。渚儿腿一软,眼前发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村里的。阿爸走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峒村,渚儿高烧了整整三天,等他清醒过来,正赶上阿爸发丧。

他看见泽泽穿着白麻布跪在新搭起的灵棚里,阿妈倚在角落里,哭肿了眼睛,脸色消瘦。他走向泽泽,感觉脚步很沉:“哥,阿爸他……”泽泽仰起头,目光很深,深得让渚儿害怕。灵棚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旁正在祝祷的神婆婆睁大了眼睛,手里的破瓷碗“啪”一声碎在了地上,愣了几秒后,大声惊呼:“作孽呀!”阿妈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憎恶,“灾星!凶手!滚!”渚儿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整个峒村都在颤动。

泽泽将浑身瘫软的诸儿拽到了门外,那嘶哑、冰冷的声音让诸儿感觉头顶响起了一个个炸雷,“你不是爸妈生的,是姑姑和一个城里来写生的学生的私生子,那个学生走后便再也没回来,姑姑在老茶树下生下你便跳崖自尽了。神婆婆送玉时说你是个克星,大家劝阿爸把你送走,他死活不肯……”渚儿呆呆地望着泽泽,似乎失去了知觉。“送走阿爸后你也走吧,我怕你还会……明天你就成人了,大家说你克死了阿爸,是不能行成人礼的……”

月光下的峒村很静,渚儿听得见心里忽然间灼烧起来的声音,就像阿爸炒茶时的翻动声,劈劈啪啪。对着望不见底的山谷,渚儿轻轻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玉,青色的石头映着月光,红色的缨穗是阿妈的手艺,石头带着渚儿的体温,十六年了。他握紧了玉,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他吸了一口气,是茶香,轻柔,淡雅,涤荡着一切,吸纳着一切。越走越远,茶香渐渐淡了,沉积在了心里。忽地睁开眼,柔和的月光很亮,恍惚间渚儿松开了手,玉,消失在了月光下,像落入大海的尘埃,没有一丝回响。

渚儿感觉身上轻飘飘的,好像卸下了很多,越来越轻,他感觉自己飞向了月光与茶香。老茶树下,飞起了一只素蝶。

清晨的峒村湿漉漉的,连鸡鸣都带着湿润的气息,炊烟升起,泽泽狼吞虎咽地吃着阿妈做的米糕,阿妈微笑着嗔怪,阿爸起身背上了茶筐。即使天空中的视角不太一样,渚儿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

“礼成——”

素蝶在五爷爷的长啸声中飞向了茶魂树,十六岁,渚儿,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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