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米
小毛和老卢是两个工人,小毛十八九岁,负责给罐车卸料;老卢五十来岁,和老婆儿子一家人都住在工地,干着绑钢筋的营生。我是新生,刚来公司都是要做点儿事情的,浇混凝土值夜班也就多一点。漫漫长夜,和他俩也就慢慢熟络了。
工地上常有人递烟,我又不抽,有时候也就随手给小毛了,看着他蹲在那里半仰着头撅着嘴,吞云吐雾痴醉的样子,也还觉得有意思。后来每每遇见了,小毛就凑过来要烟抽,我说没有烟,他就摸摸长刘海咧嘴嘿嘿一笑。
有一阵儿浇混凝土没见小毛,问他老板,说小毛爱上网,去了几天也没回来。后来夜里没人的时候,小毛就开始跟我讲网吧里看的黄色小片,问我拍过鸡婆子么,问女人的胸摸起来什么样子,又说他难受得天天在厕所里打飞机的事儿。
夜长无聊又不得睡,有个人说话提神也好,但我又不知道怎样答他。他絮絮叨叨地说,我发个呆想个事,半天回过神儿来,他还说着,扭头对他一笑,他也就咧嘴嘿嘿不再言语了。
后来我跟他说,多攒点儿钱准备回家结婚。他说,家里很穷,爸妈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哪里再会管他。他说这话时淡漠的语气,听得我一怔。
临近年末,我问他买到票了吗。他说不回去了,要去东莞。我还逗他找鸡婆子么。他说姐姐在那里打工,俩人一起过年。
年后开工,小毛没再回来。
老卢精瘦,头发白了不少,日晒风吹皮肤糙也就显得老。浇混凝土的时候,他常夜里值班。有事了就去忙,没事了我们就说话。人健谈,说的事情也稀奇。比如贵州某地喜食狗肉,有人把骗来的小孩装在麻袋里卖给屠户,拿了钱临走时千叮万嘱,此狗厉害,不打死不能解袋。屠户乱棒解袋,小孩已夭折。再比如他云南老家那里汉苗杂居,山上苗人牵走了他拴在河边吃草的牛,老卢拿着柴刀呼喊着赶到半山腰才夺了回来。
老卢说,他有两个儿子,大的结婚分家单过去了,老夫妻俩和小儿子一起做活,攒上几年钱再把小儿子事儿办了。老俩口再干一年活,存点儿养老钱,就回家养猪酿酒度晚年。老卢还说了一段话,我也还记得清爽:“养猪不為了卖钱,年头到了,儿子带着孙子回来,杀猪来吃,自己养的香么。”
后来聊得多了,老卢也说得多了。他原来在乡政府呆过,是文化宣传干事,吹拉弹唱什么的都能小来一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严抓计划生育,连他也带队下村子,找到违法人家吃喝兼罚款。有钱人家罚几千,没钱人家收几百。他说,人家家里穷,难道生个孩子还要逼着拆房卖地?我问,回去怎么交差。他说,照实说喽。我还想问,怎么离开单位出来打工。想了下,就没再问了。
钢筋的活儿年前就做完了,年后开工,老卢也没再回来。
还有件有意思的事儿,小毛老卢也都还彼此认识。那天在一块儿闲聊,老卢指着小毛说,你头发留这么长,在我们那儿问媳妇都问不到。小毛摸了摸刘海,又瞟又瞪了老卢一眼,踢踢踏踏走远了。
单位安排出差,去了西安,恰好是我曾读书的地方。晚上去学校里溜达,虽是近秋时节,小树林里也是春意盎然。会心一笑。见了些读研的同学,听他们忧虑就业,再想想自己,才觉得学三年东西来工作和工作三年去学东西,其实是一座城和另一座城,进不来和出不去。
许少一年多未见,还是没丢掉主角光环的属性。那天见了,我只是笑了笑,便问他吃什么去。撸串的时候,他抱怨了一晚上:见他没欣喜若狂,没给他拥抱,甚至连手都没拉一下。当时我是沉默的,淡淡地看着哀怨的他。如今只好这里说了:你娘炮是大家都知道的,你搞基这下大家也都知道了。前两天大半夜要睡的时候,电话竟响了,他说,喝了酒,不知怎么的心里难过,想哭又哭不出来。我问,你这样个高人帅有才还有钱的人生赢家怎么会不快乐。他说,不知道。大概不快的事儿都是埋在心底的,人一醺,松劲儿了,就一股脑儿跑出来作祟。许少还说了个事,毕业这几年,给我打的电话最多。我只好说,正八经儿去谈个女友吧。
大概每次回去,都会见到涛儿,一直没什么大变化,除了愈加猥琐以及酒量好得有点儿离谱。大学里我们是上下床,大多数时间他是在上铺的小帘子里宅着的,文静且闷骚,鲜少和别的班级学生来往,更是不大认识别班的姑娘。不过偶尔还是会看个小黄片,仿佛在跟我们表明他的正常性取向。一度觉得他要注孤生,大二时候却跟EX和好如初,就业也放弃了国企单位,随便找了家本地私企,只为两人离得近些。他给我看过一张照片,女友蹲在凳子上回头看,眼神灵灵的,整个人又傻萌萌的,他们拍照的那个场景想来也是有趣的。其实,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才是各种各样。有一晚喝大酒,早起还是难受,我俩偷懒没去办事,在革命公园晒着太阳坐了一上午,看着中午放学闹腾的中学生,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聊着芝麻谷子大西瓜,偷了半日清闲。
再见阿臻,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大概病了一年多,不大能走路,一直在老家养病。恰好那几天也在西安,有缘见了。去的时候是晚上,他穿着本命年大红色秋衣跟我去吃葫芦头,真是亮眼。吃回来喝茶聊天,听他讲这一年看过的书,经历的事儿,心得感悟,只觉得他不易。我问他,你一个人怎么吃饭。他说,有时会自己做,对吃的要求不高,熬一锅粥,可以吃上一天。心里一笑,想起范仲淹吃粥冻的故事。有天大早上去找他,一进门,看他端坐桌前看书,也觉得有意思,这可是当年懒成狗的货儿。在书桌上还见到他抄好的《坐忘论》全本,字迹甚是工整,长条状的毛边纸一段段拼起来,缠满了胶带,做成手卷,方便攥在手里,走到哪里都能拿出来读。古人讲慎独,不看人前看独处。我一直做不好,阿臻倒有些做到了。听其言观其行,这一年没有虚度,挺好。心性也有变化,以前是,不去辩;现在是容,不去辩。好好想了想,我说的也不真切,恰好他发了鲁迅先生的一首小诗,有一段解得更妙,全诗贴在这里: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
遥祝:置心一处,艺臻于善。
在西安还见过一些人,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就那么坐着,也觉得好。也有想见又未见的,捂在心底,不去说它。
再和B姑娘聊天,也算是巧合。过年时候,班里建了个微信群,拉我进去了。我不抢红包也不大看记录,倒不是性子冷漠,总觉得大群里嘈杂混乱,说的人放不开,回的人来不及,还有一众潜水围观。那天手滑点开了群,翻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就加上了。
我们只是高中同学,平日里也没说过什么话。她坐在靠近讲桌的那排,每每笔灰飞扬,我都会无比同情这些吃土少年。高三压抑如死水,我们是一条条残喘小鱼,凡有炸毛跃水的,都被老班阿炳搂住一顿削。可是追风少年的爱美心终究按耐不住,B姑娘Dcup,浑圆坚挺,蛮腰细腿,白T恤蓝内衣,窈窈侧影,撩人无数,偶尔伸个懒腰,更是引得一群鱼儿出水换气。少年时的情欲,说来还有点儿羞人。想起王小帅导演的电影《我十一》里面,四个小男孩爬到单杠上夹腿,潮红战栗面露愉悦,荷尔蒙的味道穿過荧幕一丝丝透出来。他们不坏也不污,单纯的情欲,人性的美好。
继续说B姑娘,毕业后六七年,我们自然也没什么联系。那天看她发了张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字,就聊了一下。聊的什么不记得了,不过全不是胸大无脑的样子。盘珠子玩石头画画练字养狗养猫养鱼,还做微商刷屏朋友圈,求精神也求物质,有野马还要草原,这样道理我近两年才知道,她大概比我早很多。
也聊过一点儿情感话题,她说:失恋那阵夜夜做梦没断过,梦里结局种种,醒来更不好。我:既然放不下,那就复合好了。她:不可能的,他狮子座骄傲的跟啥似的,遇上情薄之人也是冤孽。我:时间久一点儿,再有人追,狗撵掉鞋那样,你就无暇想太多。她回了句:所有的都是时间不够长,新欢不够好。言语里透着闺怨沉沉,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概都是这样。
其实,看B姑娘的日常,也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读书写字遛狗逗猫,吃想吃的东西,去好玩的地方,不迁就不勉强,有朋友有远方,无拘无束浪啊浪。偶尔阴天下雨夜半时分会有点儿孤独,who cares,这样日子终究少有。
好姑娘值得好结局,也愿她有个好开始,不被狗撵不懈所动摇,也不为年纪渐长所困扰。哪天有个心仪人递来一朵漂亮花儿,想她盈盈接过,分腿叉腰笑三声,搂肩拍膀告诉他: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
Hm约我一见。
下班了匆匆赶到地儿,远远就见他一杯杯灌啤酒,打招呼坐下来,才发现他已微醺。嚷着罚了我几杯酒,原想着再喝一点儿,扯会闲儿,差不多就送他回家。没想他越喝越精神,眼睛熠熠的,要给我讲他的故事。
Hm大学末谈了个姑娘,姑娘在深圳读书。毕业后他便没去家里安排的工作,也跟了过来。那姑娘我见过,文雅娴静,很是不错。两人相处还算融洽。看得出Hm也是用心在谈,不似之前浪荡模样,敛性收心从一而终。奈何事与愿违,痴情一场,终了劳燕分飞。也是不幸,他父亲沉疴愈重,念子心切,盼他北归,得慰相思。想来也是此地无可恋,他便要离职而去。
他跟我说,这段时间浑浑噩噩,抽烟喝酒约炮,懒得做事,不爱说话,睡得很少,白头发也冒了出来。这一年好似白白过了,失去的太多。本命年也真是悲剧的一年。
他面色平和缓缓絮叨,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但眼睛里那抹哀伤还是透了出来。他问我:精神和肉体有怎样的联系,为什么难过了,心脏就好像被紧紧地攥住,周身无力,抑郁消沉。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怎么安慰也白搭。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如果我未曾经历,终究难察其心。或许他还不够坚韧,他还会再经历些事情,他终究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我想到了几段话,都说给了他。
顾城在《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里说:一个人,生活可以变得好,也可以变得坏;可以活得久,也可以活得不久;可以做一个艺术家,也可以锯木头,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能面目全非,他不能变成一个鬼,他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他不能在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南方周末》在1999和2009十年之隔的新年贺词: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豆友Godiva在征叔帖子里有一段话:其实经历多不要紧,心门深沉也不要紧,只是在经历多了之后还愿意相信并欣赏一些单纯的事物和情怀,就最好了。
我不知他听清了没有,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大概我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他只是在找个树洞一诉。也可能我说的泛漫无味,他听与不听也无所谓,明白道理的我还不是过得一团儿糟。
二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出远门,去同省的一个城市,找分手不久的前女友。
我不太认路,方向感也差,至于转公交什么的,更是无知。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地图,火车还没提速,我也没什么钱。跟别人借了一点,加上自己的饭钱,刚刚够了。
到长途汽车站买好票,一路憋尿到了济南,刘姑娘在等我,带我去吃饭,一边吃一边问,末了劝我不要去。我摇了摇头,还是要去。刘姑娘又送我去车站,看着我上车,辗转到了那个城市。陌生地方陌生人,只好去打车。司机多拉客,又上来一对情侣,听他们谈话,也是要去L大。下了车,问他们去文院的宿舍怎么走,就兜兜转转过去了。
在楼下的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想:说什么,怎么说。想了半天,也没头绪,就不想了。用学校里的公用电话打她电话,接通后,我说:我来你学校了。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她说:我不在学校,你回去吧。然后就挂了。
我又在楼下的石凳坐了一会儿,那时想的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待了一阵儿,想着把她的东西还了,就回去好了。又去给她舍友打了电话,素昧谋面的舍友见到我,一愣:你怎么来了?我说:十来天前,她突然说分手,拉黑我了,我来问问怎么回事。舍友:她跟我们说你们早就分了,她新谈的男朋友都一个多月了。
这样的事,我没想到,有一点儿蒙,不过也没失态,心里反而有些定了,把东西托付给舍友,便要回去。舍友说:现在都没车了,还怎么回去,先住一晚,明天再走。就拉着我去吃了饭,找了间旅馆。
第二天一早儿,她托舍友又还了我的东西,我就回来了。夜里的火车上,对面坐了一对你侬我侬的情侣。我累了,睡一阵儿醒一阵儿,醒来见他们还在侬。
大概过了三四年,她突然打电话来,不咸不淡说了一阵儿,就开始哭,哽咽里一直在说对不起。又过了两三年,她突然问我,要不要跟她结婚。
一篇流水账,写得好啰嗦。既然诸君看到了这儿,不妨再啰嗦一下:
对陌生人的善意,心怀感激,不要忘记。
放不下,那就等一等。有一天喜欢上他,有一天你也会放下他,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能过程会长一点儿。
与一位要结婚的学姐聊了一会儿,她讲了一句:年龄渐长,日子孤独,想有个宝宝,所以就结了。我说:心里念着,意中人便来了,多好。她回道:不是意中人,是合适的人。听了学姐的话,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舔着老脸无耻卖萌:我还年少,不识愁滋味。
刚到天津那會儿,人地两疏,我又有点儿讷,难免有些孤零零。狗剩在天大读书,周末了就去找他玩。
我们是大学同学,二年级时候,狗剩转到我们院,满怀欣喜来做土木狗。刚来那阵儿,住在我们班宿舍。有天我去找曹百万,他正好也在,三人聊起。曹:这就是xxx。狗剩:你就是xxx啊。我:昂。就这么认识了。剩下的日子,多是闲聊扯淡。他是醉心学习考试的考研狗,我是不思进取看闲书撩姑娘,晚上洗刷碰到了,也是不咸不淡吹水。毕业那阵儿,吃饭喝酒,说的什么也忘了。若只如初,也挺好。
在天津见了,吃饭闲聊。他带了瓶汾酒,一斤半的大瓷瓶。满脸淫笑说:不多喝,就这个。说话间,手搭瓶上,来回摸索,老练精熟,习惯自然。大概他再多摸会儿,瓶塞就会蹦出来。聊得欢畅,喝得也快,喝掉大半瓶,又倒满杯子。狗剩隔着桌子凑过来低声说:还喝么?喝不下去了。听得我一愣。结账出门,走了两三步,蹲在那里嗷吐。捶背揉胸缓过一阵儿,他说要带我去逛天大。时值夜里,路宽人少,他走得肆无忌惮,弯弯绕绕鬼画符。走过了几百米,就要蹲下干吐一两声,过后即好,与寻常无异。一路上蹲蹲吐吐了七八次,事后讲起来,他好像汪星人,撒尿标记处处遗味。
毕业后,也见过一些同学朋友,吃饭喝酒聊天,过后细想,往往觉得不如不见。酒喝得不快,话也说不到一处。经历见地暂且不论,单说坦荡赤诚就撇人无数。狗剩算是例外,可能他还在读书,也可能他性子就这样。我们聚得多聊得也多,也是一次吃饭,酒喝得不多,他就絮絮叨叨说起了情事。
狗剩看上了个考研姑娘,就占了考研座位,流着哈喇子,天天去看,边看边擦。平安夜送个苹果,考研过后送束花预祝成功,冬天送个暖水壶搭个帽子围巾,还要把帽子围巾戴到壶上,扮做个小孩模样,摆在女生宿舍楼的大厅,扎扎实实撒了一地狗粮。
然并卵,还是没有成,姑娘毕业去了长沙,他们也还有联系,朋友那样处着。有次说起毕业工作,他说想回家乡湖南去。我逗他:要去撩考研姐姐。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临别也是吃饭,他毕业论文刚过,兴兴地,话也多。说他导师苛刻,不给方向不做指导,只要他自己去写,偶尔查验,劈头盖脸就是骂,否定得一无是处。又听他学长谈起导师往事,真真是一副黑山老妖的模样。那一阵子,他简直要抑郁,一遍遍改论文,生怕过不了。我想起川师大那事儿,就问他:是不是要东西。他说:去送点儿特产,都要被导师骂出来。
后来,导师转去新校区,要收拾东西。那时他也算毕业了,无拘无束没遮拦,可又主动去给导师搬东西,收拾了一下午。导师破天荒地拉起家常,问他父母年纪身体如何,问他工作云云。他说得很好,我也觉得好,就记下来了。
回住处的路上,他说:工作定了,要去北京。我问:为何不离家近离她近点儿。他说:她去了北京,有了新男友。去北京倒不是因为她,现在也觉得她没那么好了。听得我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知为谁。
那天听他讲情事,隐约觉得一口锅盘旋头上,昏沉沉的,只好低头默默吃鱼。半晌完了,他黠然一笑:这故事值得写吧?我也冲他一笑:可写可写,记大酒一顿。董小姐是只单身狗,汪了二十几年的那种。人瘦略黑,眼清且纯,像鹿的一样,凝视能读话。又很羞涩,盯他一会儿,就移目他处。
那时我们刚工作,他负责物资,我负责施工,彼此不熟。有天他来找我帮忙,我还有点儿诧异。去了一看,他要把些零散材料装在斗车收回来,多且沉,自己推不动,喊我去推车,绕了两里多路,才弄回来。后来我问他:你是看我高大威猛刚劲有力么?他说:你办公室近啊,一过去就看到你了。
过了不久,中秋节聚会,大家凑在一起喝酒。几轮闹哄哄下来,服务员过来问我们:那边有个人,是你们朋友么?过去一看:董小姐躺在地上,还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电话掉在旁边,还一直嘀咕: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大家扶他起来,往车上送。我捡起电话,看还通着,又没人讲话,随手挂掉,塞他裤兜里了。那时我也喝大了,没多想,后来觉得应该跟电话那边儿的人说点儿什么,也不知电话那边儿的人有没有再打过来。如今喝大酒了,我也给别人打过电话,也接到过别人喝大酒后的电话,此中真意不好说,说了太羞人。
董小姐酒量一般,酒品倒是很好。不做作不起哄。话不多,扑扇着鹿眼儿,听我们说。那时候喝酒,最喜李厨讲段子:葱壮阳蒜起性,辣椒吃了棒棒硬,诸如此类,荤素不忌。董小姐喝大了,就要讲话,多半是无聊的故事,讲着讲着还要笑场。我们倒是都不说了,安安静静看他讲,真的是看他讲,看他酣得可爱酣得真。深圳暖和,人睡得也晚,街上地摊多,撸串喝酒,瞄厂妹们白花花的大腿,听李厨讲段子,看董小姐唠叨,整个人都松松的。
有时晚上我们也去溜达,项目在西丽湖附近。往上走一会儿,是麒麟山庄,同事遛狗遇到过蛤帝。往下走一会儿,是深职院,满满的都是姑娘。有一晚,我俩溜达到深职院,在院门前的十字路边坐着聊天。临近十点,过往的公交车还是塞满了人,像铁盒午餐肉,挤压得用勺子刮也刮不干净,引得心里阵阵烦闷。坐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了句:你难过么?我愣了愣,不知说什么。那时我跟谈了很久的姑娘分手,苦楚自明,但是从没跟他们讲过,也不知他怎么知道了,那么少言的人又这么突兀地问,还是那么一句:你难过吗。问的人傻掉了,被问的人也傻掉了。
去大学城骑车发呆,在路边摊打三五块钱的台球,撸串喝酒,那时的无聊一笔,如今都是奢望。去年我生日,董小姐打电话来,说他谈了个姑娘,QQ上附近人约饭认识的。平日里聊天,周末见一下,他又有点儿哀怨地说:姑娘嫌没话说。我开玩笑:要分的节奏。过了几天,他就来骂我乌鸦嘴。我不知怎么安慰,想了想:不要难过。
临我走的时候,我们去看《恋爱的犀牛》,去前还担心狗粮吃多要吐,入场才见大多是朋友结伴而来,也不奇怪,真爱傍身,谁还来看这个。董小姐看得欢乐,笑个不停。有段词很喜欢,诸君共赏: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散了场,我问他为什么要叫《恋爱的犀牛》。他说它傻呗。他讲得好,恋爱的人难免犯傻。我也说了自己的看法:犀牛的角,像不像屌长在脑袋上,荷尔蒙支配着的青春。像不像恋爱中的我们,横冲直撞奋不顾伤。
待荷尔蒙消退,愿我们依旧,如犀牛恋爱,奔放绵长。
她送来张字条,叫他不要再去看她。他仍是去看,而她见了亦仍又欢喜。送了他一张相片,后面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后来他有新欢,她要他选择,他不愿。她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謝了。
别后数日,她来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随信附钱来,怕他拮据难过。
后来,她又来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这些都是他书里写过,我摘抄出来的。书买了两年,还是没看完,看一阵缓一阵儿。有点像吃豆沙馅儿,嚼了好久还不愿咽。书是他晚年写的,记得清爽与否,写得真假实虚,还在两说,但多少还是有点儿咎怨气在。
她少女时的照片,隐隐地透出清冷。他年过花甲,嘴角隐约还有妖媚。关乎她他,摘了这一点儿出来,读了几遍,还是唏嘘。她待他是好的,他写她也是好的。
恍然想起写过的一个小段:如果爱情里要有人卑微,愿是我。卑微一点儿,掉到泥土里,还可以开出一朵花儿来,戴在你发间。
最近人有些懒散。一类文章写下来,有些厌了,要回忆种种,要取舍拿捏,也要规避情感。这些事虽说是几个不同圈子的,但也难免交错着,总是避不开几个故人,徒增惆怅。再就是每到周末假日,都要淅淅沥沥下雨,宅家里面闺怨沉沉。年纪渐长,无可奈何的事儿也多起来。生老病死,爱恨聚离。哪一样都不易,都不是我一心痴愿的。
长我几岁的朋友,初为人父,天伦融融。前一阵儿,老父病重,入院求医。他跟我说:这样的事儿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心里难过,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哭。人到中年,养老育小。太多的事儿,有心无力。
我也有差不多的经历,身边的人老病、意外、猝死。这样的事儿,说的人语气淡淡,听的人心里漠然。看过人垂死,才知自己无力。生老病死,都避不开。于我而言,不算忌讳,死则死了。但应在别人身上,见到了,还是难过。
时间久了,再见一些人,多是无关痛痒的话,说话做事虚浮,还有的作上天。有次夜里回校,约了几个同学南门撸串。某人言戒酒一年多,我们也不勉强,那夜见他忸怩着呷了一瓶酒,也觉得难为他了。第二天去看老师,还是一起吃饭,看他一杯杯酒去敬,也还觉得真是难为他了。
前一阵儿,给烂菜电话,问些家里那块儿的事情。我们还有个朋友,大家也都认识十来年了,高中时候关系就好,后来也有一搭没一搭联系,哥们兄弟叫着。感情淡不淡不好说,但是没断过。电话里烂菜说:五一不回来么?XX结婚啊。我顿了顿回他:还没通知我呢。其实,直到今天我也没收到什么喜讯。
还有一个大学里的朋友,文学史学多有涉猎,有点儿投缘,毕业后聊得也多,每次回西安去,也都要聚聚。他参禅修道,不问世事也倒罢了。但执意用小宇宙来套大世界,终究不合时宜。观念不一,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卫道徒。但冷嘲热讽这样的话,我还是听不了。俱在三界五行里,谁还笑话谁。
至于爱恨情感,狗粮吃到头肥耳大,就不说了。
最后,引一段《黄金时代》里的话:“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今年又过生日,挨了一锤又一锤,好像案板上的肉馅儿,破烂稀碎。
前一阵儿,M送了两本书,说的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事儿,一个讲知识分子,一个说市井小民。M说好看,我就翻了翻,一本翻了大半,一本也看了一点儿。书里多是当时的案件文档,实录了过来,作者的主观说得很淡,即使要说,也是说了些不同观点,任读者自取。
胡适先生说过: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文化里也有当代写志隔代修史的传统。想必我们读到的也只是靠近真相而又不是真相的东西。文史考据是一门高深学问,我是做不来,姑且聊点滚滚浪中的渺渺人,大社会下的人情冷暖。
中华延绵几千年,国人也多坚韧,但凡能糊口,也少有造反的念头。市井小民摆摊种地混口饭吃,改朝换代谁当大哥,不care。当然,关心也没卵用。太平犬乱世人的事儿,不经历过的也不会理解,两脚羊、和骨烂、易子相食、饿死几千万。当然纸上得来,终究浅薄。以前听我爸说起过几件亲历事,暂且一说。我爸生于四二年,经历过五〇年土改、六〇年饥荒,虽说是顽童年纪,但生活苦痛记忆深刻,还是真实不虚的。邻村的小伙子玩闹甩剪子戳破了毛大像,定反革命罪判处枪毙。村里的光棍去远嫁的老姐家走亲戚,老姐用攒了好久的白面包了馄钝,他吃了几海碗,回来路上肠子破了人没了。我太爷省吃俭用存了点家底,大爷继承了外洋生意做了华侨,我爷在家雇了几个长工种地存粮。运动来之前,有人提前报信,他捐了地活了命。
他们只是市井小民,偏于一隅,碌碌无为,时代变迁,耕种温饱,也是奢求。心中无墨手中无笔,也难遗只言片语。他们是参与者,也是波及者。
至于知识分子,这个太难说。他们有物质也求精神,求得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杨奎松在《忍不住的关怀》的前言里说了一大段关于知识分子的话:什么是知识分子?受过高等教育有文化有学历的人?如果没有独立批判精神,他们还算不算?那些只重科研不涉人文的,又算不算?知识分子是要闭门养性读书还是入世兼济天下?遇难受挫时,文人风骨不屈还是软弱无用?看了这前言,联想高晓松傲娇说:我是出自知识分子家庭,也觉得有趣。当然对于各位民国大师,我是崇拜到不要不要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班门之下,不敢妄论。那就说两个文人的小故事好了。
其一,1966年某日凌晨,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他回家,然而,妻儿坚拒他进门,要其好好反醒。他独自来到太平湖,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几乎没动过,最后投湖自尽。
其二,1955年曾受胡风案入狱,二十年后平反归家,看到他深爱的妻子仍在等他。这一刻的重逢,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写了一首诗——《有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