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彬媛
三毛的理想是拾荒,而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卖杏花的人。因为我想用脚趾把回忆仄仄踏响,想贴贴未被抽象的时间的额角,想看看生活素面朝天的样子。我猜度,三毛也大抵如是。
卖杏花的我漫步在南方的古巷。巷陌有着纤长质朴的眉眼,幽凉的石墙角给青苔生命力,而石墙外的天空有着非常干净的颜色。
初晨一针一线,密密缝著铅蓝色的天。一对小兄妹趴在枣树下,兴致盎然地做着他们的“宝藏梦”。“大土豆,我手比你大,等一会儿挖的土会比你多,金子咱们要七三分!”“蓝背带裤”说。“粉碎花裙”费劲地拉他起来,比画了一下二人的身高:“臭竹竿!你比我高这么多,和我比谁手大,你羞羞脸!”“蓝背带裤”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低下半个头,伸出手:“现在可以比了吗?”“粉碎花裙”又气又笑,用脏兮兮的手去揉搓他的脸。与此同时,巷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抹茶绿的条纹衫里藏着春天。她撑着单车,站在原地,用白色帆布鞋尖画着圆圈。抬头时,她看见我,挥挥手,笑起来嘴角弯成月牙的形状:“姐姐早啊!”她递给我一张五元钱,我默契地扶住单车,任她在那绿萝点缀的竹篮里细细拣了两枝。它们有着莹润的颜色,含苞的是纯红水晶,盛开的是浅白宝石。姑娘眼尖,瞧见走来的邻家少年,孩子气地轻啄了一下花瓣,天真烂漫,我和杏花又把她喜欢了一遍。
回忆慢慢地盈满我的眼睛,消散岁月的鱼尾。我想起小时候“财大气粗”拍出一叠五角纸币,请我吃巨大冰激淋的话唠胖子;想起笑话我“五米之外人畜不分,三米之外雌雄不辨”的“胡先森”;想起抱着一本比《追忆似水年华》还繁密的竞赛教程的初暗恋男生……
午后,阳光像毛头小子一样热烈。巷子深处的梧桐树患上轻微的嗜睡症,倚靠着万里晴天。古旧的青色石墙渗透着岁月的力量,我看见上面的纹理好像印象派画家笔下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二楼一扇窗开了,探出少妇的脸:“我要买几枝杏花,你上来吧。”在古巷,卖杏花的日子过得慢,门锁精致有模样,你不锁,别人也懂了。沿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少妇已经沏好清茶,原木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泛着点点黄色的《红楼梦》。她穿着烟熏紫的旗袍,我恍惚竟联想到雨巷里走出的香雅女子。茶香很淡,青花瓷的杯子也好看。少妇拿了一个细长的玻璃花瓶,付过钱,细细剪裁后,插进去三四枝杏花,构成错落有致的美感。花儿不胜阳光,几朵开得繁盛,有些已经蔫了,却犹如这个慵懒而雅致的女人,“乱头粗服,不掩国色”。小的美丽在于粉面丹唇,大的美丽在于一种心境。
在古巷里,时间就是时间,像周国平说的,“它保留着上帝创造时的样子,它是岁月与光阴”。我不禁想到那些鸢飞戾天者,经纶世务者,我沉默不语,只追寻我所认为的灿烂。
夕照苏生。玫瑰红从遥远的天际悄悄渲染至房屋,涂抹在稚童酡红色的脸颊上,甚至饶有兴致地逗弄午睡初醒,满眼惺忪的灌木,熏黄的白云与竹篮里剩下的三两枝杏花对语。空气里缱绻着淡淡的甜味——巷尾的阿婆又做甜糕了。我和阿婆有过约定:在她做甜糕的日子,我会给她留几枝杏花。她坐在小木椅上,梳了精致的发髻,手里拿着两个纸包着的甜糕。阿婆甜糕的甜味,是江南斜风细雨的味道。我把杏花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她淡淡地笑了,露出银光闪闪的牙齿:“老头子喜欢这花,比桃花李花都更入眼呢。”阿婆的老伴早就走了,可是阿婆是不信的,她觉得老头子一直都在:“我该去温壶米酒了,老头子就爱赏着杏花,喝酒吃甜糕哟。”
卸去妆容的生活有一张朴素而清秀的脸,她带着一种期许,献给时光的那叠青泻翠,荏苒如诗的温情念旧。如果可以,我也想寻觅一份老式的爱情,一生只爱一个人。
多年以后,风儿依旧有着毛茸茸的弹性。它拂过裙角,书香尔雅。“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夜晚睡个好觉。
亲爱的朋友,我告诉你们了,我的理想是卖杏花,我很小的时候就满蘸翡翠色的月光写下过这个理想,直到现在,我都难以立体地解释它。但如果多年以后,你在烟雨江南的一条古巷,看见挎着竹篮的姑娘,请你细听,有风声,有树叶扑簌声,有迤逦飞来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