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生露井上 寺下雏鱼隐
上折 迷魂乱眼看不得
我曾听说,每个人死后都要爬过一座腐肉山才能往生,如果你生前吃得肉太多,那么你的脚底就全是油,爬得就会很艰难,那些少吃肉或者不吃肉的人,就会爬得很快。
张虾虾盯着眼前这盘凉拌牛肉,笑眯眯地对赵画说。
赵画哭笑不得,没关系,这是用小纳米牛做的,让我少些罪恶感。
温室气体骤增,农田牧场锐减,这个夏天,北京的平均温度已经到了45度,胡同里吹糖人儿的已经改卖冰棒,西安前天居然达到了50度,咸阳的兵马俑又炸了好幾个,苏门答腊岛的热带雨林里还开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腐尸花,岛上的居民都坐上小船划到了海上避难,爪哇岛的默拉皮火山被熏得喷发对此表示抗议。
因此人们研发出了一种新的技术,将家牲的精子和卵子提出,进行纳米克隆,以此延缓冰川和岛屿的寿命。纳米技术生产的小牛小羊一般不过手掌大小,当然也可以根据生产需要长到花盆那么大。据说,小牛小羊们克隆出来以后只有拇指姑娘的尺寸,被流水线传送去喝营养五倍于初乳的液体,随后它们被圈养在几块小方草坪里,吃草打滚晒太阳,那些草一播种就长得飞快,所以它们不愁吃喝。一个月自然寿命到,小牛小羊们成批倒下,毛皮和肉可以轻易剥离,太阳能充足,所以机械运动分外方便快速;这种科学生产的牛羊肉还分外绵软细嫩,营养丰富,因此一经上市,便好评如潮,大大缓解了传统畜牧业的资源消耗。一般来说,像标准足球场那么大的牧场就能满足北京市一个月的牛羊肉需求量了。纳米家禽的生产也是如此,甚至更为高效。
小牛看起来像小人儿国的产物,一只小牛一盘菜,所以赵画面前的这盘拌蒜的小牛肉上,还有一个剥了皮的袖珍牛头,紧紧地闭着小小的双眼,盘子的四周委婉地趴着四只小牛腿。赵画看着眼前的这个牛头,有些于心不忍,我不吃了,我要打包带回家。
唔,随你意。张虾虾看向邻桌刚进来的四个人,心想这都快十点了,怎么还有人来吃饭。
此时两人坐在鼓楼下的馄饨侯里各怀心事,张虾虾看着烧麦上的面霜,想着烧麦里曾经住着麦兜一家,不由得伤感起来。
你怎么不吃啊?赵画问。
你忘了我吃素,我看你吃就行了。
可这个小纳米牛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是动物了,它们只不过是被设定了程式的细胞组织而已,你可以吃。赵画直视着她。他脸上有两颗痣呈平行四边形相对,微厚的嘴唇牵引着它们做不规则面部运动,像火星的两个天然卫星,时刻准备从他巧克力色的脸蛋上逃逸。
因为我养了一只小纳米羊,就在我的身上。
真的吗?赵画捞起最后一只鲜虾猪肉馄饨,饶有兴趣地把勺子停在半空中。
对,张虾虾压低了声音说,大部分中国人见到动物几乎都会流口水,脑中立刻列出了无数菜谱,尤其是手到擒来的纳米动物,我觉得他们脑子还在闹饥荒。说话间她厌恶地瞥了一眼邻桌,他们正在讨论上次在河北吃蝙蝠的事儿。
“啊,那什么跟鸡肉味儿差不多,不过比鸡肉清香很多啊哈哈哈!”
“哎呀你快别说了我都受不了,一说到要吃那种小生灵我都起鸡皮疙瘩啊!”
赵画微微歪了一下头。
所以我要保护好我的小纳米羊,不让人偷走它把它吃掉。张虾虾泛起了一丝神秘的微笑,睫毛弯得都好得意。
我可以看看吗?
“我们拨开它的翅膀,吃它那毛绒绒的肉!翅膀烤得咯吱咯吱哈哈哈!你看我都怀孕一个月了,我和我老公还要一个月吃两回!”
你先吃完,咱们出去说,她叹了口气,邻桌那帮傻逼太吵了。
赵画草草地吞下馄饨,打包了剩下的纳米牛肉和玫瑰馅烧饼,两人推门出去,走两步抬头看见鼓楼,砖墙被街上的车灯和小店的灯光映成暧昧的红,瓦楞和檐角在黑暗中如翘首盼望的金绿绣娘,比白日妖娆。张虾虾想,它真像一只温柔的兽,蹲坐在中轴线上,守护着每一只馄饨里的灵魂。
你的小纳米羊在哪里?赵画问,他走起路来像敖广的螃蟹大将。
张虾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唔,它睡觉呢。她把手放在胸口,摸到了纳米羊温软的卷毛,她中午刚给它用无香精的宠物沐浴液洗了澡并用小刷子刷了毛,它跪在一块小垫子上,慢慢地闭上了小黑眼睛,任凭她梳理着自己的毛,毛膻味儿从它娇嫩的白毛卷上升起,透过太阳光呈现出桂花样的金黄。
下折 露冷莲房坠粉红
什刹海实在没有什么新鲜,杂色的肉浪比夜晚的高温更可怕,赵画缓了一会儿,眼睛还是有点儿花,他清了清嗓子,虾虾,我能看看你的纳米羊吗?
哈哈,去我家吧,我让你死个明白。
不,你去我家。他抓住她豆腐脑做的胳膊,我要死也死在我的屋里。
他们从什刹海上七号线地铁,从南锣鼓巷站换乘到六号线,换乘的通道因为没有空调几乎让人窒息,赵画开始同情张虾虾和他自己,他开始觉得她做的是对的,地球太热了,热得在晚上都无法平静地吃下一碗鲜虾馄饨。向东一路坐到管庄,两人从地铁口出去,踏入一片橙光里,地上摆摊卖小零食和袜子拖鞋,五环外,人气寥落鞍马稀,赵画稍微能喘气了。向南走,麦当劳在远处闪光,圆润的“M”标识呈现出清凉的水蓝色,因为全球高温,麦当劳等速食店已经把主色调从红变成了蓝,以刺激日益低迷的速食市场。
当他们经过那家速食店的时候,纳米全牛堡和纳米鸡腿堡的广告贴在门的两侧,纳米牛奶做的甜筒和麦旋风也颇受欢迎,这么晚了还有些人在排队。
“还别说,这纳米牛奶做出的鲜奶冰激凌就是比普通的奶油好吃!吃了又凉快还不腻,感觉从嘴里到肠子都是通透的!”一个穿着二外附中校服的少年正举着一个甜筒对他身边的女孩儿说。
赵画看了看他身边的张虾虾,她黑亮的短发浸在耳朵根,那种得意又奇怪的笑容仍然还在她嘴角,挥之不去,她发觉他在看她,于是转过脸来,眼神果冻一样软,怎么,想来一个冰激凌甜筒吗?
我不爱吃甜的,他说,我只想喝冰水,我家附近有个快客,我们可以进去买。
你想喝点什么吗?两人在便利店里弯着腰看冰柜里的饮料。
我不想喝,她说,从鼓楼过来,我有点饿了。
快客的包子早已卖完,张虾虾痴痴地盯着那两个空了的柜子,咦,冬菜包子,冬天早晨你会来这儿吃冬菜包子吗?
北京哪里还有冬天,早已不是梁实秋的时候了,你还想吃点别的吗?
来个面包吧,这么晚还没有人来吃面包的话,它们就会因为被丢掉而哭泣。我听到过它们的曾哭诉自己被机械手揉了成千上万次,经历了火焰山一样的炙烤才拥有了美味的外表,之后它们每一只都非常高兴地穿上了五颜六色的花衣服,彼此手拉着手互相贴着肥肥的脸蛋坐进塑胶筐里,被扔进大货车并在清晨一早就送进各个超市,商場和便利店,就像女孩儿们去参加舞会那样美得花枝乱颤,有的奶油面包还贴着面纱往外看导致自己花了脸。见到灯光的那一刻,它们每只面包的心里都充满了爱和希望,它们对周遭的邻居——饼干罐头什么的热烈地喊话,显摆着自己的新鲜和美貌,那时候它们骄傲无比,认为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巅,是管庄快客之王,而刚出炉的包子只配在小方柜子里沉默——它们的吃得太撑了以至于说不出话来。然而赏味期一到,有些面包被挑走,有些面包则剩下了,那种没能被人选择的感觉比失恋更糟糕,北京有很多面包都被这种绝望的情绪谋杀,最后因发霉而死亡,被扔进垃圾场了结一生。
收银员目瞪口呆。
赵画进京来做贩卖书画的勾当,就像无数古代的士子一样居长安大不易,他在管庄的建材老家属院租了一间四面掉皮的北向小屋,仅有一扇小窗可向外窥探,因为住一楼而潮气漫生。所以每逢暴晒天,他常常搬自己的被子搭在外面的铁丝上晒,但是晚上回来时又是一床露水。赵画打开门口的纱窗门,用磨出铜色的老钥匙开门,弹簧门缓慢弹开,扑面而来的一通漆黑,张虾虾站在门外啃椰蓉面包,迟疑着不敢进去,赵画回头笑笑,怎么了,快进来,我又不是蓝胡子,不会让你的面包掉进血泊里的。
有些椰蓉粒顺着脖子掉进了胸口,她感觉到小纳米羊醒来了,正用小舌头去舔那些面包渣,她的胸口温润了一小片,咩欸……她听见它微弱的呼喊,它开心的时候总是这样,尤其是在她给它喂燕麦和胡萝卜片的时候,它简直高兴坏啦。张虾虾走进去,羽翼服帖,全身紧绷,小纳米羊在她胸口转了个圈。
我家停电了,把手给我。他拉着她走进大门,再反手把门锁上。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嗖地掠过她脚腕,她惊叫一声,脚下传来一声“喵”,她低头看见两颗瞪圆了的祖母绿。
你养的猫吗?
嗯,小黑猫。
赵画把打包盒与水放在桌子上,把小窗推开,不好意思,屋里没有风扇和空调。
没关系,挺阴凉的。
赵画坐在床上,你过来坐吧。
我吃面包呢。张虾虾站在门口用门牙啃着面包,屋里太黑,我看不太清。
愚蠢的借口,他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面包夺过来扔到了桌子上,随即把她推到墙上,用手卡住她息夫人一样绵的腰,心里浮出一句诗,“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他覆在她身上就像冰箱贴吸住冰箱,早春吸到的第一口槐花蜜,又瓷又甜。
她的短发因瞬间与墙壁发生摩擦,有几丝黏上了他的脸,他睁大眼睛,看见对方也瞪圆了眼睛,睫毛卷翘,根根分明,他想起了童年吃糖时看见他堂姐玩的洋娃娃,也拥有这样大而圆的眼睛,只要把它立起来,它就睁开眼睛对他笑,只要把它放倒,它就闭上眼睛乖巧地睡。
想到这里,他忽然笑出来,能给我看看你的小纳米羊吗?说着就腾出一只手去解她胸前的小圆扣子,她拼命反抗,又被他摁住了手,反复折腾了一阵,两人都出了汗,似刚从两万里的海底潜上来,日光刺眼,头晕目眩,脚下是虎鲸,远处有白鲨。
他微微离开她的身体,转而迅速而猛烈地亲她,啄木鸟啄树一样品尝她,她椰蓉的味道,植食者的清香。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破了他的嘴唇,腥而咸,全力推他,用脚踢他,发出低沉的吼声。他有些恼怒,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就像把从堂姐那儿偷来的那个洋娃娃扔在床上然后抚摸它的塑胶乳头和下体一样急不可耐。她蹦起来,又被他摁在了床上,他骑在她身上,抓起一条腰带捆住她的双手,用力去扯她的小圆扣子,猫跳上了床。
“Ping”,扣子崩到了地上,他如愿以偿地把她的衣服撕开,看到她圆润光滑的双乳间,有道深渊般下沉的裂痕,剖面宛若绸缎,而在她的胸骨上,一只小羊正迎风起舞。
烧糊的锅耳朵
喂,你家那位,她怎么总把锅烧糊啊?吉本小姐懒懒地躺在地毯上,松软的白胳膊往旁边一搭,用指甲轻轻抠着毯子上红莲花的金边,一脸厌恶地皱皱鼻子,真呛,我可受不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大而圆,睫毛从旁边斜翘出去,看起来别有一番媚态。
嗯,奇多敷衍着,把鼻子凑到她的隐秘处,闻到了一股金盏花和碎蝴蝶的甜腥。
唔,她有些害羞地把屁股扭到一边,他更进一步,伏在她身上,用牙咬住她柔软的脖颈,这样她动弹不得,只好把腿微微张开,让他进来。他感到吉本有些湿润了,便迅速地拨开花心,猛冲进去。
啊,好痛,她呜咽着想躲开。奇多闭上眼睛,一边咬她一边吻她,眼前出现一片广阔的薄荷田,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在花丛中回望他,揪一根薄荷,抿嘴甜笑。
吉本小姐的瞳孔因为疼痛和妙感放大,靛蓝色从她眼睛里流出,把这春交染成日暮,空气的乐钮被他们拨动、扭转、摇晃,荡出一只轻骑兵序曲。她感觉他逐渐松开了牙齿,微微松了一口气。总是这么粗暴,她有些不满,但一想大家都是这样,又不甘又无奈。
但她的托米不是,她见过他和那个把锅烧糊的女孩儿在同一张床上,他一直很有耐心,等对方释放出那股死虾的气味时才缓慢地进入。也就是那次,那女的忘了关火,大火不仅烧糊了锅底,把锅耳朵都给烧变形了,啊好疼。吉本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两个被火舌烧舔的塑料锅耳朵。
要是我是那个女的就好了,我可不想当倒霉的锅耳朵。吉本恨恨地想,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屁股周围一阵湿,结束了,奇多从她身上滑下来,身体浸入地毯的毛葱里。她赤身裸体地爬起来,站在膻骚的羊毛地毯上,看着脚下有些茫然。有些东西的气味,即使本体消失后也会一直残留,就像羊毛的膻气,锅子的糊味……
“喵……”从厨房传来一阵拙劣的猫叫。吉本小姐和奇多都竖起耳朵往那边看,一个穿着薄荷绿裙子的女孩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向他俩走来。
“奇多”,女孩儿甜腻的颤音惹出吉本小姐一身猫皮疙瘩,她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然而那人声音再次响起,
“吉本咪咪酱!我又给你们做了鸡肉鱼碎饭哦!”奇多不停地绕着那人的腿蹭脸蹭背,急不可耐地喵喵叫。
说着那人放下碗,把沾着水还有糊味残留的手向着吉本小姐伸过去,吉本打算躲开却被她一把抓住搂在怀里,“吉本咪要加油啊!过几天托米就会把你接回去啦!”
吉本求救地望着已经开始大快朵颐的奇多,希望他来帮帮自己,可是奇多头也没抬。
你手上有水就别摸我了!吉本仰起脸发出不快的喵嗷,随即冲着奇多大嚷,你家这人不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叫声还那么难听!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因为她是我的薄荷呀,奇多吃饱了拱拱腰,满意地呼噜起来。
主持人的话
读杜梨的小说,就像站在商店的货架前面,让人产生一种琳琅满目的冲击美。她的语言汲取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之长,同时又充满了灵性和野气,各类意象和事物,看似繁复而不经选择,却能通过她的奔放叙述糅合在一起,构造出独特的童话般的瑰丽世界。这两篇小说,篇幅不长,情节简单,但作者的叙事功力显露无疑,比如《烧糊的锅耳朵》,简直是一篇典型的身份误导的小说范本,读到最后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中了作者的叙述性诡计。不是推理小说,却胜似推理小说。杜梨对于小说维度的把控,体现得淋漓尽致。
——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