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块

2017-02-23 13:56郑在欢
青春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青莉莉稻草

郑在欢

你要多搞钱。

怎么搞,我也不知道啊。

你挣。

——马宏的建议

电视机坏了,只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马宏搬着它来到隔壁的盲人兄弟家。他们都是江湖艺人,哥哥在火车站给人算命,弟弟在天桥上拉二胡要钱。马宏进去时他们正在吃饭,电视里放着戏曲频道。马宏把装炒白菜的盆子挪到边上,放下电视。

“这是什么?”哥哥伸手去摸。马宏说明来意。他马上就不高兴了,电视坏了就要去修,怎么能给我们看,难道我们天生就该看坏电视吗。马宏解释说天晚了,不然今天没得看。

“你可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看。”哥哥说,“这样多好,还省电。”

“我不爱听戏。”马宏说。

“越听越爱听。”哥哥说,“我小时候也不喜欢,现在一天不听都不行。”

“用我的电视也能听。”马宏说,“就今天一晚上,明天就换回来。”

“不行。”哥哥说,“我们不看坏电视。”

“他妈的小气鬼。”马宏在心里骂出声。他气得咬牙切齿,在空中各打了他们两个耳光,搬起电视就走。

“且慢。”弟弟抬起手,马宏连忙站住。

“你的电视是多少寸的。”

“二十一。”

“什么牌子。”

“我看看——这上面没写。”

“多少钱买的。”

“二百多。”

“二百几?”

“我记不清了。”

“哦。”弟弟点点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马宏回到自己屋,把电视放回去,一屁股坐在床上。他靠在墙上,看着屋顶,数了数上面的霉斑,数完之后他低下头,开始剪指甲。剪完指甲他站起来,拿起扫帚扫地,扫完地之后他把扫帚扔到门后,站在屋子里环顾四周。他高大的身体就像一根柱子立在屋子里,脑袋几乎戳到房顶。他像个机器人一样缓慢地转动脑袋,仔细搜寻每个角落,电瓶车筐里有一本医院印的宣传册,他躺在床上读起来。笑话和堕胎故事一会儿就看完了,剩下的全是医疗广告。他扔掉书,一屁股坐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坐起来。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骂了一声坐下去,并不再起来。

掏出手机玩了会贪吃蛇,蛇还没撞到墙他就退出游戏。听着隔壁隐约的戏曲,他重新打开电视,找到一个正在播放音乐的频道,报复性地调大声音。但最先败下阵来的不是别人,一首歌还没放完他就关掉了电视。他受不了音乐,与之相比他宁愿忍受城市里的噪音。

他锁上门,来到外面,顺着护城河往前走。他给老婆打了今天第二个电话,她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孩子已经睡了。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翻看通讯录,看看还能打给谁。这时候李青打过来,他带着点期待接了电话,李青不是一个爱打电话的人。

“下班了吗?”李青问。他的声音有点不正常,听起来情绪非常低落。

“我刚辞了工作。”

“为什么。”

“太累了。”他说,“流水线工作,一刻都不能停,上个厕所都给你算时间。线长老说我上厕所时间太久,一次要一二十分钟。我说你妈逼不是废话吗,光是从我工作的地方走到厕所就要五分钟,来回就是十分钟,再撒泡尿抽支烟,怎么也得二十分钟。”

“他上一次厕所多长时间。”李青笑问,“他就不上厕所吗?”

“谁在意那个傻屌。”马宏说,“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外边。”李青说,“出来散散步。”

“我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还没有找到。”李青说,“这一个来月都在投简历,面试了几家,有的工资太低有的距离太远,而且都是办公室工作,我不想干辦公室,我想干体力活。”

“你干不了体力活。”马宏说,“我都干不了。”

“我以前就能干,在库房理货,天天搬箱子,身体倍棒。现在我的身体完全垮掉了,整天无精打采,跑几步路都喘不过气,我必须得干点体力活。”

“那你找体力活啊。”

“找不到。”李青说,“北京不好找。”他停了一会,说“你接下来准备找什么工作,找到了告诉我,只要工资超过三千块,我就过去。”

“你真过来?”

“只要是体力活。”李青说,“工资超过三千块,我就过去。”

“三千块是吧,没问题,我随便找个活都不止这个数。”

“体力活!”

“当然是体力活,除了体力活我还能找到什么?”

“好,就这么说。你老婆什么时候去?”

“到五月份,孩子断奶了就来。”马宏说,“你来了可以住我这,这里有煤气,有网线,还有电视——电视今天坏了,明天我去修。”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马宏跟李青讲了他们去嫖妓的事。李青回北京那天,张全一个人去了曹园。第二天马宏知道了,他们叫上牙狗,又杀了过去。虽然姑娘们依然不肯脱光衣服,但他们干得很爽。不幸的是牙狗又闹了一个笑话,他的第一次在姑娘手里就交代了,这可是一个奇耻大辱。马宏嘱咐李青一定要保密,不过最不拿这个当秘密的就是他。到现在,他把这事告诉了十个人都不止,有几次他忍不住险些告诉老婆。考虑到女人们有多痛恨妓女,他还是忍住了。这只能是男人间的一个笑话,毕竟大家以后还要去找乐子,如果让女人们意识到这有多普遍,对大家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马宏骑着电瓶车,后面绑着他的电视,找遍了整个嘉定也没有找到一个修理电器的地方。最后他来到一家废品收购站,三十块钱卖了它。老板给他介绍了几台能看的,他答应等发了工资过来买一台。

吃过饭,他开始骑着车在工厂区转悠。大多招工启事都没有写明工资,他懒得一个个进去问,如果注明工资超过三千块的,他就进去看看。遗憾的是走了一下午,只有一家超过并且远远高于三千,但他没敢进去,那是炼钢厂,他知道自己干不了,更别提李青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服务行业,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开瓶盖,别的什么都不会。去年结婚之后,老婆让他不要再去红灯区工作了。不是不放心你,她说,在那里你挣多少就花多少,你不是想做生意吗,所以我们要好好攒钱。

话是这么说,他知道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放心他。她总是把他看得很紧,连和朋友们出去玩都不行。春节期间的晚上,大家都在耍牌,只有他在家老老实实地陪老婆。他没想到会这样。老实说她和自己想象中的老婆相差甚远,不过他还是很爱她。因为她肯嫁给他,并且一分彩礼都不要。这着实让他扬眉吐气了一把。有一段时间,他成了老人们口中的楷模,“瞧瞧人家马宏。”大家交口称赞,“一分钱不花就把媳妇娶到了家。”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光是一年级就上了四年,那时候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反面教材。

三千块的工作并不好找,大多数招工启事上都写着底薪加提成,所谓的提成对工厂来说只能是加班。比如他刚刚辞掉的这份工作,底薪1700块,每天加班到九点,不旷工不迟到,月底才能勉强拿到两三千块。工作那么长时间之后,每天回到家都累得浑身散架,除了躺在床上看电视什么都不想干。因为是流水线工作,厂规非常严苛,上班不许讲话,不许听歌,更不能停下来。现在老婆不在身边,他每天很少讲话,跟手底下运转的机器一样沉默、死板,只能在固定的轨道中活动。还没到月底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他去辞工作,主管问他什么原因。他说叔叔死了,他得回去料理丧事。只有这种理由才无懈可击,屡试不爽。事实上叔叔确实死了,但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在他嘴里,叔叔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多次。每一次,他都会重新想起他,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想起他。他父母早亡,无妻无子,也没有朋友,只有一生下来就随身携带的残疾。他去世那年,马宏并没有回家,那是他第一次出门打工。事后一个多月,妈妈才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挂掉电话,无声地流下眼泪。这是他从记事起的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他一点都不熟悉眼泪这个东西,他跟它没有感情,但是想起叔叔时它突然不请自来。曾经一度他还为有这么一个叔叔所不齿,连带着对自己的父母也怀恨在心。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每天把叔叔拉到集市上,然后把他一个人丢在路边,让他拦着过路的车辆要钱。他匍匐在地上,就像一口袋垃圾,每天讨到的那点钱还没有收获的白眼和打骂多。因为叔叔在那儿,马宏开始排斥上街,而这恰恰是伙伴们最乐意干的事情,为此,他开始痛恨家人,痛恨他们让自己丢尽脸面。

晃悠了四五天,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夜总会的兄弟邀请他回去干老本行,他遵守对老婆的承诺一口回绝。从十五岁出道至今,这十余年的打工生涯他有一多半时间混迹于服务业。就像第一个拉他入行的老板说,你适合这个,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他标准的身材和精明的长相,天生就是干服务员的料。那是一个位于城郊的KTV,主要客源是身份不明的金链汉子和无所事事的网袜少女,以及诸如此类的摩登人群。为了契合客人的气质,每个服务员都必须文身染发喷香水。马宏一直想文身,借此机会在左右肩膀各文了一个。左边是一个茶壶,右边是一个“忍”。很多人不明所以,问什么意思。他懒得解释,连这个都不知道,人在江湖,你他妈不忍怎么行。

事实证明他确实得忍。马宏在那里干了三个月,后来因为和一个女服务员在包房里瞎搞被开除,因此只拿到了两个月的工资。从此之后,他算是入了行,流连于各个大小不同的娱乐场所,逐渐得心应手。后来为了追求老婆,他来到上海,凭借丰富的经验和个人条件,进入了要求极为严苛的百乐门。这是一家综合性的高档夜总会,富丽堂皇,车水马龙。在这里,他被称为少爷,虽然日常工作仍是端茶递水,打扫包房。与之相对应的是公主,这些漂亮的姑娘全都一米六五以上,着统一制服。少爷则一米八以上,穿白衬衫,打蝴蝶结。如果有重大客人到场,他们会穿上黑西装,站成两排迎接。贵宾从车上走下来,他们齐声撑开黑色雨伞,气势浩大,一丝不苟,仿佛又回到了黑帮争雄的上海滩。

因為每天出入于声色犬马的场合,见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都喜欢和马宏聊天,听他讲讲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和总是一言不发的父亲相比,他可以称得上口才斐然,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上午,一边讲一边走来走去模仿口中人物,说得口水四溅,声嘶力竭。后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说的太多了,连很多根本没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比如说和主管的风流韵事,收到的大额小费,参与的黑道争斗。聪明人能感觉到其中的戏说成分,可以做到不问真假,一笑而过。有些年轻人听得心神摇曳,非要和他一起去,这就有点麻烦,他不得不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他们。好在大多数人不能轻易长到他这么高这么帅,所以回绝起来很容易,只需一句你身体条件不行就完了。现在,李青要来找他,他本来也可以婉言拒绝,但是他做不到,他喜欢和李青在一块。从小到大,他们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这些年各奔东西,很少有时间聚在一起。再次相见他已经结婚生子,他也找了个城里女友,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在交谈中,他们都以为各自过的比实际生活要好。马宏以为李青已经有钱到不用工作的地步,所以一直想拉他投资开饭馆,可是实际上去年为了学驾照找李青借一千块都没能如愿。如今李青突然打来电话,语气低沉,情绪低落,要求来和他一起工作。他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和女友闹掰了。李青说不是,只是想工作一段时间,他已经三年没有工作了。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李青描述的工作。他只能尽力去找。

白天,他骑车去找工作,晚上到盲人兄弟那看一会电视,然后回去睡觉。时间过的缓慢而枯燥,他想尽快找到工作,好让李青过来。那就有意思多了,李青是个不错的玩伴,从小就是这样,他总有应对时间的办法。

到了第七天,马宏在一个高档住宅区附近看到一家水果店的招聘牌,上面没有注明工资,他从门前走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问问。当看到年轻又漂亮的老板娘时,他走了进去,里面宾客盈门,清一色全是女店员。

老板娘独有的风韵和精明把她和其他女店员区别开,她告诉马宏,男员工的工作是负责进货和搬运,如果会开车可以兼任司机。

“我会开车。”马宏说。他一直想找个司机的活练练车技,过过车瘾,没想到在这碰上了。

“开多久了?”

“两年。”马宏说。其实他是两年前拿的本,出了驾校就再也没机会碰车了。

“好,你随时可以来上班。”老板娘说,“你住哪?”

“就在附近。”马宏说,“要招几个人?”

“三四个吧。”老板娘说,“还有别人吗?”

“有,我的朋友,他想干体力活。”

“那就来吧,我们这全是弱女子,正想找点能干体力活的。”

“工资多少?”马宏问。

“基本工资两千七,如果干得好会有一些奖金。”

“两千七……”马宏小声嘀咕,“两个人就是五千四,减去三千还有两千四……”

“你在算什么?”老板娘笑道。

马宏走出店门,给李青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找到工作了,水果店搬运工,店里清一水全是姑娘,老板娘又风骚又漂亮。

“好的,我明天就买车票。”李青说,“工资多少?”

“三千。”马宏说。

李青到上海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马宏带他去找那些公主。当天晚上,在大排档吃完饭,他去了一个叫梦影的姑娘家。不得不说,在泡妞方面李青一直天赋异禀,要不然也不会搞上城里姑娘。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他就把那个湖南女孩撩拨得心神荡漾,自甘献身。马宏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愿结婚了,很明显,他可受不了这辈子只操一个女人。只是有时候碍于条件,人们不得不压制天性。比如说在北京,他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每天处于女友的监视下,肯定没什么机会拈花惹草,所以才会一回到家就急不可耐地张罗着去找妓女。只可惜他对妓女的要求太高,或者说他不太了解家乡的情况,导致连续数次的失败。就在他抱憾回京那天,一向没什么出息的张全却一个人深入鸡群,并且还搞成了。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李青显得很惊讶,也很不甘。现在他来到上海,这里不同于家乡,不光有鸡可以搞,还有大把无主的姑娘。大家都远离家乡,需要温暖,也需要放荡,不像在家里,每个姑娘都被看得严严实实。在亲人朋友眼中,她们不只是正值花季的女孩,而是一沓沓的钞票。如果一不留神让她们跟哪个漂亮小伙跑了,再追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也许终有一天她们会回来,携家带口,人老色衰,一钱不值,面对家人时一脸愧疚。她们愧疚并不是因为背叛了家人,而是背叛家人换来的婚姻也说不上幸福,甚至有很多可以直接称为悲剧,当然这种悲剧得到的责怪要比同情多得多——谁让你当初不听话来着。这就是广大青年的担忧,在城里,大家可以暂时抛开这个问题,尽情去恋爱。尽管很多恋情都非常短暂。在服务行业,这些姑娘离表面上的虚荣非常近,她们的同事是养眼的帅哥,服务对象是有钱的大款,随便哪一种都很有吸引力。她们无数次被吸引,多少有点厌烦,帅哥是好,但是太穷,大款是棒,但是太花。好在她们对待这些人已经非常熟练,“只是玩玩而已。”这是她们的经典台词,“”认真你就输了。“当然要和她们玩也有一定门槛,比如说钱和帅,这些都是非常明显的雄性特征。李青的特征倒不是太明显,没有钱,长相也就那回事,但他有一个制胜法宝,那就是他的嘴。他能轻易逗笑姑娘,哄她们上床,这是一门与生俱来的手艺。马宏一直都没有学会,不过他也懒得学,他现在一心想着赚钱,与其把时间花在女人身上还不如拿来赚钱,赚到了钱就什么都有了,那时候女人算个屁。

马宏一个人回到住处,把李青电脑里的毛片大致看了一遍。这是一个相对浩大的工程,他不得不边看边快进,很多精彩的段落被匆匆掠过,没办法,后面还有很多,他不想错过任何一部。看完之后已经是凌晨,他玩了会儿一款不太熟悉的打枪游戏,最后擦干净一张已经花了的《古惑仔》,放着碟子睡着了。

第二天,他带李青去水果店报道。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天,大致了解了店里的情况。漂亮的老板娘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东北女人,店员们直呼其名,叫她莉莉,因为还没有结婚,可以说是这家店独一无二的主人。店铺在去年秋天开门营业,那时候城管抓小贩的热情异常高涨,一时间所有小贩都绝迹了,竞争力的骤然减少导致营业额迅速攀升。小店生意红火的有点不像话,每天流水都能轻易破两万。像所有事业成功的人一样,莉莉每天春光满面,忙得不亦乐乎。只是柔弱的美貌和老板娘的身份有点不大相配,不过这倒也是一个吸引客源的重大因素,特别是在这样的夏天,她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只要从门前看到她,很多人就算不买东西也会进来看看。那些和老板娘一样娇嫩可口的水果也确实诱人,分门别类摆放地井然有序,价签上写着水果的产地、口感、营养价值等信息,像卖珠宝一样煞有介事。店里的灯光和装潢也很讲究,两边的大镜子充分满足了人们的爱美之心,在挑选水果和偷看老板娘的时候也能顺便端详一下自己,从而产生自我认同怜香惜玉等各种心理冲动,落实到行为上就是再贵的东西也敢买。

可以说莉莉的开店方式很高明。马宏很佩服这样的人,他一直想做生意,赚大钱,没想到一个女人都比自己能干。他暗下决心要跟莉莉好好学学。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店里一天到晚都在播放的音乐,大多数都是完全听不明白的外文歌。好在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进货,不然非疯了不可。听歌这件事在李青来了之后也成了问题,他听得更凶,并且基本上全是吵闹的英文歌。短短几年时间,没想到他已经能听懂英语歌了。去报道那天,李青和莉莉因为店里正在播放的音乐聊得不可开交。

“你也喜欢听XX?”李青说。

“是啊,她的最新专辑。”

“嗯,我最喜欢那首《XXXX》。”

“那首《XX》《XXX》也不错。”莉莉激动地大声说道,“里面每首歌都棒极了。”

“完全同意。”李青说。他靠在桌子上打起拍子,跟着哼哼起来。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起初,他们每天一起去进货。马宏驾驶一辆二手厢式货车,李青坐在副驾驶上。他们一路聊着天,去十多公里以外的农贸市场,照着单子把货拿齐。回来后,他们卸完货,呆在店里干点杂活,削削菠萝,撑撑口袋,接待一下挑剔的家庭主妇,调戏调戏女店员。工作很轻松,也很无聊。马宏只有在開车的时候才会高兴起来,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紧紧盯着后视镜,不让任何一辆车超上来。他不能忍受别人按着喇叭超他的车,有几次如果不是李青在旁边劝说,他差点直接撞上前面的车辆。

他把那辆货车照顾的很好,每天打上一桶水,这擦擦那抹抹。在征得莉莉的同意后,他买了一堆车贴,把车屁股贴的花里胡哨。这一行为提醒了莉莉,她在车厢两侧喷上了店名和订货电话。这一点马宏很不高兴,但没办法,他只是个司机,做不了车的主。他学驾照的初衷就是想买一辆自己的车,然后去广州当一个黑车司机。但没有人支持他的想法,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投资,父母都担心收不回成本。一听到买车他们就摇头不已,他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说,那可是汽车啊,是咱们该买的东西吗。也是,至今他们仍把自行车叫做洋车,汽车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外太空产品。其次,对他黑车司机的志向父亲也持反对意见,他本人就是一个黑车司机,虽然他的座驾只是一辆人力三轮,但同样没有得到政府认可。十多年来,他骑着车在县城拉活,一边和同行抢客人一边提防着交警,挣钱不多,心力憔悴。他现身说法,告诉儿子黑车司机有多苦,“每天趴在马路边,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一个客人,还不一定是你的。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到晚在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些坏蛋坐上你的车,让你开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掏出刀子就抢你,如果你不掏钱,他们就捅你,你看我这肚子。”

“那是你笨。”他叫道,“他们怎么不抢鸽子(人名),怎么不抢光滚,为什么非要抢你,因为你笨,你窝囊,你白长那么大个子……”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个。”父亲一紧张就有点结巴。

“还不让我开黑车,你出过门吗,你知道外面什么样子吗,外面到处都是钱,你不挣有的是人挣。像你这样一辈子窝在家里,胆子越来越小,年纪越来越老,永远都别想有出息。”

“你有出息,你挣的钱呢?”

架吵到这时候,自然而然就熄火了,一提到钱,他们都没有发言权,只能回各自屋伺候各自老婆去了。虽然看不上父亲,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倒是非常统一,他们的老婆全都不事家务,脾气很大。

虽然从父母那搞不到钱,但马宏没有灰心,他下定决心,不买一辆车就不进家门。

“那你可得在外面呆几年了。”李青说,“为什么非要买车,要车有个屁用。”

“你不懂!”马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么多人都买了,连张全都开着车回来了,虽然只是一辆半截头,你看那些老家伙把他夸的,跟一朵花似的。”

“你也想被人夸?”

“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他妈的有多厉害。”马宏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双目圆睁,每个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大坑,“我要让那帮势利眼的孙子看看,我他妈有多牛逼。我谁也不靠,就靠自己。你看瘦肉那个傻逼,开着他爹给他买的面包车,整天招摇撞骗,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我连屌他都不屌。”

“是。”李青说,“他也不屌你。”

“有辆车有什么了不起的。”

“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所以我得买一辆。”马宏说,“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你这么快就忘了吗,”李青说,“上次我一千块钱都没给你。我是一分钱都没有。”

“都说你有钱。”马宏奸笑,“所有人都说你有钱。”

“别听他们的。”

不管李青怎么说,马宏都不能相信他没有钱。按大伙的说法,他那个城市女友光一套房子就值五百万,每个月的工资少说也有七八千,拿出几万块买辆车或者做做生意简直是小菜一碟,不知道为什么他连一千块都拿不出来。从北京来上海他身上只带了三百块,发工资之前他们不得不依靠马宏的钱艰难度日。操蛋的是,他竟然是坐飞机来的,单机票钱就花了八百多块。李青的解释是城里人就是这样,能挣钱也能花钱。“他们挣钱就是为了花,不像我们,全都攒着。”他从床上站起来,以自己为例,用一身的名牌介绍了一下城里人的花钱哲学。这些牌子马宏一个都没听过,所以也没记住,他只能大致说说外形。那条五颜六色的破洞牛仔裤一千六百块,黑色皮夹克三千多,红色腰带五百,连那个叫什么王国的内裤都一百多块。

“还有这个。”李青拿起桌上的墨镜,“一千二百块。”

“有个屁用。”马宏说,“你穿这些回家谁认识,大家都说你裤子穿烂了也不扔,还不如省点钱买个车牛逼。”

“那得省到哪年哪月。”

“你两年不买衣服,五六万就能买一辆比亚迪。”

“这么说一年就行,”李青说,“不过算了吧,在北京开比亚迪还不如在地上走。”

“比亚迪怎么了,你看F6多拉风。”

“拉风什么,有莉莉的奥迪拉风吗。”

“这怎么能比,奥迪是我们该想的吗,我说的是在农村开。你看稻草那孙子开辆丰田回来多得瑟,高兴地好像他妈死了似的。”

“他妈死了他为什么要高兴。”

“你不知道吗。”马宏来了兴致,“他妈把他们哥俩的钱都花在了她的老情人身上。”

“那他妈死了没?”李青问。他好几年不回家,对村里的新闻相当缺乏了解。

“就快了。”马宏说。

马宏在家树敌太多,所以对人的诅咒多过祝福。不幸的是他的仇人大多是村中的显赫人物,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詛咒很难奏效。毕竟人家门多路广,遇见什么事都能轻易逢凶化吉。相比而言他就没有这种本事了,他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不过这也可以看作他的一个优势,由于他做事不计后果,就是那些狠角色也会避免和他较真,再加上他的堂弟马乐最近因为杀人被处决,人们对他更多了一些敬畏。按照大家的说法,这和血缘有关系,既然马乐敢杀人,马宏极有可能也会。只是大家想不明白,他们上一辈都是闷葫芦,一个个胆小孱弱,受尽欺辱,为什么到了这一辈却截然不同。事实上马宏在童年时候还延续着父辈们的角色,在同龄人中甘当笑柄,任人耍弄,当狗使唤,高兴了就踹两脚,不高兴就多踹他两脚。如果伙伴们研发出什么新型武器,比如说用蓖麻编了根鞭子,或者用木头做了把剑,都要在他身上做做实验。在学校也是这样,虽然他个头很大,但一直被同桌的一个小个子欺负,不过这倒不算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因为全班同学都被那小子欺负。只是因为他们同桌,他受到的欺负更为频繁,也更具代表性。人们一旦谈起同桌的霸道,必然会提及他的软弱,继而分析他为什么打不过比自己块小的同桌。好在那家伙并没有欺负他太久,小学三年级就被学校劝退了。马宏在学校又呆了一年,就要升五年级时把学费当做路费,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广州。到那之后他才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父母他不上学了。

一年之后,他从广州衣锦还乡,带着一个拉杆箱和一头染红的长发。他没有挣到多少钱,但还是受到了空前欢迎,毕竟他的同龄人都还在家里吃白饭,他已经能出去挣钱了。这在不觉中带动了一股风潮,那一年,少年们纷纷辍学外出,一时间中学生急剧锐减,原先拥挤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从广州回来后,他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再沉默寡言,畏首畏尾,而是变得暴躁易怒,嫉恶如仇。他开始铲强扶弱——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他对弱者没什么兴趣,除了看不起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他只针对那些强者,那些恶人。不是嫉妒他们有钱有势,只是看不惯他们的嘴脸。他也同样看不惯那些对强者趋炎附势,点头哈腰的弱者,比如他的父亲。今年春节,稻草开着那辆丰田sport回来的时候,他几乎把全村人都变成了弱者。男人们聚集在村口,一边欣赏这辆新车一边啧啧称赞。稻草散一圈烟,大家忙不迭地接过来,在点着之前一阵望闻问切,一帮男人要多没出息多没出息。“稻草有什么好牛逼的。”马宏说,“大家不捧他连个屁都不是。”

李青说是,他不是屁。稻草是个包工头,挣得都是大家的血汗钱。特别是在最初,都是他们马家人跟着他去打的天下。马宏也在他那干过一阵,因为极度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不干了。有一天稻草开车从外面回来,看到马宏和李青站在路边聊天,他停下车,从车窗里伸出烟盒。马宏说,你下来。稻草下来,问干什么。马宏说,这样敬烟才像话嘛。说完哈哈大笑,好像只是在开玩笑。稻草当场脸就绿了,但他没有发作。说起来他们应该算是一家人,只是共同的祖先已经死去太久,现在唯一的联系就是逢年过节还会去同一个坟头烧纸。

最让马宏看不惯的就是所有这些他看不惯的人整天聚在一起,做各种他看不惯的事情。其中稻草和瘦肉都姓马,属于同宗子弟,瘦肉和他是邻居,年纪相仿,也和他一样英俊高大,只是要比他风流倜傥。他们从小竞争到大,他从未赢过,去年,终于在结婚这件事上他扳回一局。让瘦肉他妈在和瘦肉吵架时说出“你看看人家马宏”这种话,不过还没得意多久,瘦肉就用更大的胜利击败了他。就在今年春节,村里的一个女孩悄然间长大成人,并一瞬间击败了所有成人,成了青少年心中的女神。当然瘦肉也不例外,他马上派出媒人上门,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把那个女孩变成了自己的未婚妻。最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完全出于自愿,且乐意至极。

“那就是一个小骚X。”马宏说,“她不会不知道瘦肉是什么样的人。”

“是。她是骚X。”李青说。

“妈的,好X都让狗操了。”马宏说,“瘦肉今年还去割了包皮,发育不良的孩子。”

“他的家伙还是很大的。”李青说。

“他今年还想打我。”

“为什么?”

“我把稻草的车砸了。”马宏说。因为连日雨雪,道路泥泞不堪,大家都把车停在村口。马宏的妹夫住在村口,门前修了一条直通马路的水泥车道,因为家里没有车,所以只能停别人的。稻草占据了这个最有利的车位,双方都没有异议,毕竟那么一辆气派的车放在门前至少也可以起到装点门面的作用。只有马宏如鲠在喉,因为看不惯稻草,所以也看不惯他的车。他怂恿妹夫告诫稻草,不要再把车停这儿。妹夫不同意,让他自己去说。他由此更看不起妹夫。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和这些胆小鬼那么有缘。一计不成,他只得另想一计。这一次,他提议张全把半截头停在那里,堵住稻草,让他进去就出不来,出来就进不去。但他还没说完就发现高估张全的胆量了,果然,张全连连摇头,并劝说他不要老和稻草过不去。都是一个祖宗生的,人家又没惹你,何必去找麻烦呢。

“你不懂。”马宏说,“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他的计划全盘落空,本来打算就此作罢,但是却意外被挑起了怒火,因为不擅长灭火,他只能把它烧起来。那天他去妹夫家,准备问问妹妹在哪买的奶粉。稻草的老婆正在停车,她一边倒车一边大声指使妹妹把门前的三轮车推走,那语气就像在指挥自家孩子一样。终于停好了车,她下来责问妹妹为什么要把三轮车放在这里,明知道这里是停车的地方。妹妹被训斥的一声不吭,满脸通红。马宏说这是她家,她爱在门口放什么东西就放什么。她说你们家又没有车,给我们行个方便不对吗。马宏无言以对,他说,对对,很对。她走了之后,马宏快气炸了。他跑上楼顶,看着下面的汽车,一脚把房檐上的瓦片踢了下去,他瞄的很准,瓦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挡风玻璃上,就像落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车窗没有完全破掉,只是被砸出了一个凹槽,那块红色的琉璃瓦虚浮在上面,完全不在乎自己闯的祸。

妹夫一家人听到响声出来查看,顿时惊慌失措,一个劲地责备马宏。

马宏说,“别害怕,就说是大风刮的。”

稻草当然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但除了相信似乎别无选择。他决定自认倒霉,就这么息事宁人。瘦肉作为稻草的好友,马宏的邻居,自告奋勇来找马宏谈谈,旁敲侧击告诉他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别人干的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但念及同宗情分,这次就算了。不过,绝对不能有下次。

“动嗞大呲。”马宏说,“我操他妈的下次。”

“你真牛逼。”李青說。

“那是。”马宏说,“你能不能把音乐关了。”

虽然发了工资,但马宏一直没买电视,每天晚上下班回来,他们就一起用李青的电脑看视频。李青看的电影也都是外国片,一帮老外走来走去,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一句话都听不懂。马宏认字不多,通常要想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什么字,根本跟不上屏幕上的中文字幕。所以李青一放外国片,他就反对。

“这个是黑帮片。”李青说,“打得猛。”

“一点都不猛。”马宏反对,“半天才打一回,还没有甄子丹打得一半猛。”

“好吧,那就放个甄子丹的。”

“甄子丹的我全看过。”

“那看什么。”

折中办法就是放鬼片或者A片,这样两人都能看下去。因为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才上班,可以睡得晚一点。有时候他们也会出门逛逛,吃点烤串,看看美女。对于这个世界,他们也只能看看。看电视,看美女,看新闻,看热闹,看莉莉每天从收银台把成捆的现金装进保险箱带走,看得欲火中烧,心花怒放。因为口齿伶俐,普通话标准,李青被调到收银台工作,每天看着那么多钱经过自己的手,最后被莉莉悉数带走,只留下零钱和硬币,他眼红不已。

“要不咱们把她抢了吧。”马宏提议。

“不用。”李青说,“我直接把她上了,人财两得。”

“好吧。”马宏说,“祝你成功。”

虽然信心满满,但每个月他只能从她那里得到薄薄的一沓工资,不多不少,正好三千,通常等不到下一个三千到手就花得干干净净。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全用在了那些女孩身上。只是吃饭,唱歌,开房间,甚至有几次都是女孩们花的钱。在公主圈,她们像商量好了一样不再搭理他。他只好上网寻找猎物,每次见面请吃饭,然后去唱歌或者看电影,玩到深夜,两人走在路灯下,在心理防备最薄弱的时候互相试探,如果运气好,可以把今晚的最后一百块花在旅馆里,如果不,那前面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你在玩什么。”马宏很不理解,“还不如直接找小姐。”

“找小姐太紧张了。”李青说,“每次都得给你计时,她们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工作,做爱不带一点感情,她们做的太多,已经完全麻木了。找小姐就像奸尸,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马宏说,“只管爽自己的就完了。”

“做爱是两个人的事,哥哥。”李青懒得解释,但除了说点废话似乎无事可做,“一个人那叫撸管。”他从床上下来,喝光了桌上那半瓶已经跑汽的啤酒。“我们做爱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射精——虽然那是最后一步——是为了征服,你有没有发现,当你把你老婆做得高潮迭起俯首称臣的时候,才是最爽的时候。”

“我从来不管那么多。”马宏说,“我只管射精。”

“好吧。”李青说,“当我没说过。”

“你不要讲那么多没用的。”马宏说,“把莉莉搞上床才是正事。”

“这个不太好搞。”李青认真起来,“莉莉不是小女孩,你不能用骗的,她什么都明白,甚至比我们懂得还多。对于这样的女人,你只能用自身的魅力迷住她,可惜我的魅力还差点意思。”

“那怎么办。”马宏说。

“想想。”李青说,“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只能想想,如果你想上她,只有两个办法,在梦里上她,或者强奸她。”

“那咱们强奸她吧。”

“如果我们两个都上,那就是轮奸了。”

他们来了兴致,开始想象具体事宜。莉莉一个人住,每天晚上下班前,她开车过来,监视店铺的收尾工作,把一天的营业额装进保险箱带走。有时候,她会要求马宏送她回去,然后把车钥匙给马宏,让他自己开车回来。李青提议在车里动手,“现在城里人流行玩这个,车震。”马宏不同意,说车内空间太小,施展不开手脚,还容易被路人发现。“她家有个真皮沙发。”马宏说,“又大又软乎,我们应该在那上面干她。”

“好,就這么说定了”,李青说,“强奸完了她,我们就拿走她所有的钱,开走她的车。”

“那她呢。”马宏问。

“当然是杀人灭口了笨蛋。”

他们大笑不已,被这种疯狂念头刺激得坐卧不安。吃过晚饭,李青又借了马宏三百块,一个人出去了。马宏关上门,用一个纸板挡住窗户,打开电脑撸了一管。这一记并没有让他平静下来,也没有带来一丝疲惫。他只得再一次关上门,打开视频。他烦躁地重复着熟悉的动作,不自觉地骂出声来。这时候他猛然停住,啪的一声合上电脑。他低着头,注视下面慢慢变软,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李青的电话。

责任编辑◎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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