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一
当一个身影穿越翻卷的狼烟和黑暗中的烽火闯入我的视线,我感到笔下的文字骤然复活。那是一个死了千百年的人,多少年了,他依然活着,依然让你感觉到一个生命胸膛里的热量、血脉偾张的悲愤与激情,那一身血性随时都将喷薄而出,却又长久地压抑着。
透过一个古人的名字,大致可以猜测到他的身世、志向和命运。辛弃疾,原字坦夫,号稼轩,齐之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日后,他缘何又将原字坦夫改为幼安呢?一说是他幼年多病,二说是志在效仿西汉大将霍去病抵抗异族入侵。看看这两位古人的名字,何其相似乃尔!霍去病,字幼安;辛弃疾,字幼安。去病,弃疾,实为同义词,而幼安,望文生义,就是祈望幼时平安,无恙无灾。辛弃疾原字坦夫,其实也寄予了平坦、平安之意。史上有一种说法,霍去病原是有名无字的,由于他是父亲跟公主的女奴私通所生,霍去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屈辱的、暧昧的、连他父亲也不敢承认的产物。辛弃疾倒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世,但在他出生前的十三年,他家乡山东一带就已从大宋版图沦为了金国的版图,这让他的身世也变得暧昧了,他到底是金朝人,还是宋朝人?而这暧昧的身世,必将给他带来屈辱的命运。
由于父亲早逝,辛弃疾从儿时起就追随大父(祖父)辛赞宦游各地。他在日后给宋高宗的《奏进札子》中云:“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辛弃疾为祖父辩解,为了保护一大家子人而无法脱身,身为汉人的辛赞迫不得已才做了金朝的官吏,一直做到金朝南京(开封)知府,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辛赞一度知亳州谯县(今安徽亳县),此地地处黄淮平原南端,是金军南侵或南宋北伐的必争之地。金人如强寇入室,霸占汉人的房屋田地,强奸汉族妇女,挖汉人的祖坟,许多满腹诗书的汉族士人,为了苟活,只能给金人充当马夫和差役。历史上,每一次游牧民族对中原的征伐,无不是野蛮对文明的摧残,这种历史的大倒退,也是中国王朝更迭中难以摆脱的劫数之一。当一个少年出现在历史现场,眼睁睁地看到了故国沦陷后的部分真相,一个被征服民族的悲惨与屈辱给他带来了锥心的刺激,也让他提前觉醒。他随祖父一起“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聆听祖父讲述前朝往事,远眺这沦陷于挞懒(鞑虏)铁蹄下的大好河山,从小便立下了霍去病之志,也像霍去病一样苦练武功与骑射,冀望有一天,他也能“拥旄为大将,汗马出长城”。
但辛弃疾接下来的一段历史却是不太好交待的历史,他十四岁时,便由济南府保荐到燕京参加金朝进士考试,落第;三年后他再次赴考,依然落榜。没有多少人追究他落榜的原因,更多是追問他为何要参加金人的科举,这不也是对金朝正统地位的一种认同吗?这就难免就有认贼作父之嫌。只有换一种历史眼光看,才能从正面解读这一段非常的历史:在华北和中原沦入敌手后,许多沦陷区的志士之所以参加金朝科举,是为了打入金朝军政部门,伺机以动,一旦有机会,就会率师或举城南归。辛弃疾未来的老丈人范邦彦就是“举城南归”的一个典型,辛弃疾则是率师南归的一个代表。又据说,辛弃疾两赴燕京参加科考还有另一层心机,那就是在赶考路上有了观察沿途地形和敌情的机会,他心中早在做抗金的准备。此说让我觉得有些牵强,却也是有依据的,辛弃疾对金占区地形和敌情的观察,后来都一五一十地写进了他的《美芹十论》等军事名篇中。
当岁月被高度压缩,时间的刻度反而变得分外清晰。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一个少年已长大成人,他大父辛赞也已逝世。而我特意选在这一年来描述辛弃疾接下来的人生,只因这是辛弃疾一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无论是辛弃疾的个人命运史,还是对于宋金王朝的历史,这都是极重要的一个年份。是年,金国第四代皇帝完颜亮大举南侵。在金史上,完颜亮以弑君篡位而登极,在迁都燕京之后,又以铁腕整肃吏治,在他的高压下进一步完善了大金帝国的中央集权。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自然不满足做一个半壁江山的天子,对偏安江南的南宋,他觊觎已久,此次南征,他踌躇满志,试图一举吞并南宋。但这位不可一世的金帝显然低估了他背后那些汉儿的力量,随着金军主力倾巢而出奔赴江淮,这给了各路抗金义士一个揭竿而起的契机,燕赵自古多豪侠,一旦有谁振臂一呼,那些忍辱负重的汉族百姓突然挺起了腰杆,纷纷拿起锄头扁担从田垄间奔向战场。
一个自小就练成一身武艺、又饱读诗书的汉儿,一旦到了历史的关键时刻,决不会袖手旁观。二十一岁的辛弃疾很快就在济南南部山区拉起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随后又加入了由耿京统率的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耿京命他为掌管文书和帅印的掌书记。其时,有个叫义端的花和尚,原本是一支小股义军的首领,被辛弃疾“招安”,拉到了耿京帐下。没想到这个义端见辛弃疾小小年纪就当上了掌书记,他却从一个可以独行其事的小头领变成了耿京麾下的一个小头目,这让他既妒嫉又不甘,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竟从辛弃疾这个掌书记那里窃了帅印,连夜逃奔金营。耿京一听丢了帅印,在盛怒之下不问青红皂白,怀疑这是辛弃疾与义端串通一气,欲拿辛弃疾问斩。实话实说,就是把辛弃疾斩了也不冤,就算他没与义端串通一气,这也是严重失职、渎职的大罪。辛弃疾倒也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他向耿京立下军令状:等他追回帅印,甘愿引颈就戮!接下来的一幕,让我这个历史的追踪者充满震惊,辛弃疾带了一哨人马,竟然突破了金军的重重防守,在虎穴里一举生擒了义端。义端赶紧交出帅印,想以此换取一条狗命,辛弃疾手起刀落,一道白光像闪电般一闪,义端的脑袋已滚落到了脚下。辛弃疾的历史形象在血腥中一下变得鲜明夺目,他就是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一方夺回的帅印,连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让耿京震惊不已,也让辛弃疾重新得到了耿京的信赖,他不但保住了自己的脑袋,并且跻身于耿京麾下的十来个核心人物中。这十来人中,又唯有辛弃疾饱读兵书,精通文墨,这也让他成了义军中的智多星。他的智,不是机智,而是深谋远虑的智慧。他既考虑如何从战术上打一场胜仗,又能以长远的战略眼光思虑如何才能彻底打败金军,光复大宋故疆。也正是这样的战略目光,让他清醒地意识到,光靠义军的力量是不行的,还必须派人去江南联络宋廷,把义军改编为由宋军节制的正规军,如此,方可与宋军里应外合,南北夹击,最终取得抗金的全面胜利。对义军的出路,他也想得很透,很实在,若义军能在山东立足,就坚持在敌后抗战;若不能立足,则率师南渡归宋。耿京听了他这一番建议,连连点头,翌年正月,命辛弃疾等人奉表南归。此去天遥地远,一路烽火狼烟,耿京目送着那背着沉沉重负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是否预感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辛弃疾等人穿过一道道烽火线,于正月十八日抵达建康(今南京市),当天即被巡幸建康的宋高宗赵构召见,高宗嘉其忠义,授耿京为天平节度使、知东平府,对耿京麾下的主要部属也各授官职,辛弃疾被授以右承务郎,这只是个比芝麻官还小的文散官,却是他第一次被授以南宋的官职,也是朝廷命官了。就在辛弃疾南下之际,金帝完颜亮在采石之战中被南宋文臣虞允文击败,完颜亮败退到扬州一带,又试欲从瓜洲渡江攻宋。历史上突发戏剧性的一幕,一直处于完颜亮高压之下的金军内部矛盾爆发,弑君篡位的完颜亮,遭报应了,在瓜州为部下所弑。当金军在内讧的纷乱中向北撤退时,辛弃疾也踏上了北上的归途,没成想在金军发生内乱时,抗金义军内部也发生了叛乱,义军头领耿京被一个叫张安国的叛徒杀害了,等到辛弃疾日夜兼程赶回山东,义军大部已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溃散。辛弃疾很快又拉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小部队,接下来的事情又让我这个历史的追踪者目瞪口呆,他竟然率五十余骑对几万人的金营发起突袭,又一次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在数万金军中他竟然一举活捉了叛徒张安国,随后又在金军的围追堵截下,辗转数千里,冲过了金军的一道道防线,越过淮河与长江天险,最终把叛徒张安国带回了建康,交给宋廷处决。
当一个叛徒在游街示众后被当众枭首,一个铁血英雄的传奇在南宋朝野也像神话一样流传。传说中的辛弃疾貌似古怪的青兕,而青兕是一种比老虎略小、奔势如豹的猛兽。他这古怪而凶猛的形象在满朝江南秀士中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那些文质彬彬的江南秀士们是否闻得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来自荒漠与旷野的浓重北方气味,还有那来自战场的血腥味?至少,那个比辛弃疾年长十七岁的朝臣洪迈对他是特别欣赏的,他在《稼轩记》中惊叹不已:“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二
辛弃疾是真英雄,但宋高宗不是什么“圣天子”,而且是历史公认的投降派领袖。但从历史事实看,高宗对辛弃疾还是挺优待的,任命他为江阴签判。宋代各州府选派京官充当判官,掌诸案文移事务,时称签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这虽是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对辛弃疾已经不薄了。从宋朝对进士的安排上看,状元授承事郎,职除上郡签判;榜眼授承奉郎,探花授承务郎,职除中郡或下郡签判,而一般进士仅授以县主簿一类的佐官。江阴乃是南宋富庶的上郡,宋高宗把一个没有进士功名、才二十出头的“归正人”命为江阴签判,已是按状元待遇破格使用。皇恩浩荡,一个从金占区南渡的“归正人”,从此便开始了在南宋的仕宦生涯。
若要解读南宋“归正人”尴尬的身份和屈辱的命运,辛弃疾是一个最典型的标本。
初来江南,辛弃疾一开始也许没有那么强烈地感到身份的尴尬。他南渡归宋不是为了来做一个太平官,而是渴望南宋让他带兵打仗、北伐抗金,又加之高宗曾多次赞赏他的抗金义举,在一个“圣天子”的激励下,辛弃疾那一身烈性的血一直在沸腾,这样的雄心足以淹没所有的尴尬。就在他签判江阴不久,宋高宗内禅,当了太上皇,宋孝宗即位,这位锐意北伐的皇帝在即位之初也是热血沸腾,一方面为岳飞平反昭雪,一方面又重用張浚等主战派大臣,这让辛弃疾愈是如逢英主。此时张浚正为渡淮北伐运筹帷幄,辛弃疾自以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不计自己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区区江阴签判,莽莽撞撞地去求见张浚,条分缕析地献“分兵攻金人之策”:“为吾之计,莫若分几军趋关陕,他必拥兵于关陕;又分几军向西军,他必拥兵于西京;又分几军望淮北,他必拥兵于淮北,其它去处必空弱。又使海道兵捣海上,他又着拥兵捍海上。吾密拣精锐几万在此,度其势力既分,于是乘其稍弱处,一直收山东。虏人首尾相应不及,再调发来添助,彼卒未聚,而吾已据山东,中原及燕京自不消得大段用力。”可惜,张浚这位矢志不移的主战派领袖,却是一个很难听得进别人进言的统帅,他此时正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压根就没有察觉正在迫近的深渊。一个区区江阴签判的进言,又怎么能说服他呢。辛弃疾诚然精神可嘉,却也未免太天真了。他这一番“分兵攻金人之策”最终也就是纸上谈兵,后来被他的好友朱熹郑重其事地记在《朱子类语》里,让后世徒生嗟叹又徒呼奈何。
乾道八年(1172年)春,辛弃疾被时任宰相的虞允文荐知滁州。这已是辛弃疾南渡归宋的第十个年头了,岁月蹉跎,他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走过了而立之年,在三十三岁时,第一次出任独掌一州的长官。仅从仕途看,这当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他已经打破了“归正人”只许“添差某官职,而不厘务差遣”的历史纪录。滁州地处江淮之间,为当时之上州,既是宋金在江淮之间争夺的要害之地,也是一个多灾多难之地,在兵荒马乱的岁月,又连遭灾荒,辛弃疾赴任时,许多老百姓逃荒在外,城郭冷落萧条,乡村难见人烟,田野里不见庄稼,只有疯长的野草。辛弃疾他既胸怀天下,心里也装作老百姓,为政以“宽征薄赋”为上策,以整顿治安、革除积弊、惩治贪腐为要务。说穿了,一个主政一方的父母官要干的事,古往今来也就是这些。一旦干到位了,那些逃荒的老百姓谁又不想回到自己家里,谁又愿意让自己的田地荒芜?没多久,那抛荒的田地里便有农人躬耕的身影,村庄里又冒起了炊烟,市场也渐渐热闹起来。辛弃疾把滁州新市场的一处建筑取名为繁雄馆,还修建了一座奠枕楼,作为市民的娱乐场所。他也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会找乐子的人,也时常与民同乐,不亦乐乎。他还真是特别会当官,又特别会享受。从辛弃疾在滁州的政绩看,人道是“无不称治”,可见,他在政治上的出色表现一点也不亚于其军事才能。但他的军事情结太深,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想着“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这是他无法遏止的冲动。而他一旦谈兵,非但得不到朝廷的反应,旋即便有人出来遏止他,这让他累遭主和派掣肘,除了纸上谈兵,他在军事上一直难以施展开拳脚。
辛弃疾知滁州也就两个年头,来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满目荒凉的春天,走时,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留在他的背后。按说,以他“无不称治”的政绩应该提拔,但他接下来却度过了一段几如赋闲的日子。淳熙元年(1174年)春天,他离开滁州入建康留守叶衡幕中做了几个月的参议官。这几个月,也是他人生中的一段不可忽略的过渡。这年秋天,他在登建康赏心亭,抒写了他的代表作之一《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若要解读一个真实的辛弃疾,他的生命密码尽在此间,他的人生就像这首词的起句一样突兀,一个能独带五十余骑突入五万敌军之中生擒叛徒张安国的英雄,又怎能不令人倍感震惊和突兀,而那壮阔的情怀,则源自他的匡扶社稷之志,这首词直接苏东坡词豪放奔放的气势,从慷慨报国的雄壮到报国无门的悲壮,最终成为了他豪放词(壮词)的基调。诚如一些后世词家的评析,这既是他“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为内心激情所支配的一种结果”,也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艺术追求,这使得他在苏词的基础上“进行极富于个人特色的创造”,其开拓性又突显在两方面:一是他在苏词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了更广阔的题材范围,几乎达到了无事、无意不可入词的自由之境;一是从思想意境上,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越的时空观来体验人生,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从而更多地表现出英雄的豪情与一个久困英雄的悲愤。因此,主观情感的浓烈、主观理念的执着,构成了辛词的一大特色。透过此词,同参透了人生、生死成败无计于心的苏东坡相比,辛弃疾则有一种人生苦短、壮志未酬的沉郁、惆怅与孤独,一个失去了故乡的“归正人”,更有远离故乡、飘无定所的离愁别恨,他只能如离群的孤雁一样悲鸣,却难觅知音。
在等待了两个年头后,辛弃疾于淳熙二年六月出任江西提点刑狱公事(简称提刑司)。南宋提点刑狱,是由朝廷选派到各路(相当于行省)司法机构的长官,主要掌管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还有权监察本路其他官员和下属的州、县官员,而尤让辛弃疾兴奋的是还可在本路“节制诸军”。对于一心想要带兵打仗的辛弃疾,这既是朝廷委以重任,也是临危受命,他要打的不是金军,而是“讨捕茶寇”。这也将是辛弃疾南渡归宋之后在实际作战上的主要使命,从一开始,宋廷就是让这位铁血英雄以铁腕手段来镇压反叛的人民。除此之外,他自南归后穷其一生几乎再也未对金人动过一刀一枪。
又不能不说,辛弃疾在“讨贼荡寇”上还真是大有作为。他虽心系苍生,哀民悯农,但绝不同情那些反叛朝廷的“贼寇”。而他在江西镇压的“茶寇”,是赖文政率领的茶商起义军。赖文政又名赖五,荆南江陵人,茶贩出身。由于朝廷加重了茶叶赋税,引发茶贩、茶农起义,赖文政参与起义后,于淳熙二年四月被推为头领,率部辗转于赣、湘、鄂、粤等地作战,其战斗力很强,在辛弃疾赴任之前已屡败官军。但辛弃疾不惧对手之强,他甚至巴不得遇到一个强大的对手,让他的军事才能充分施展出来,也让宋廷看看他如何骁勇善战。他采取步步为营之策,对茶商军围追堵截,一步一步将其逼入困境,尔后又一边威逼,一边利诱,派人去招安赖文政。而对于陷入绝境的赖文政,接受招安已是绝处逢生的唯一指望。而所谓招安,双方心里都委实难安,招安者对被招安者充满了猜忌,从来就不相信那些个一身反骨的“贼寇”真的就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顺民,那些被招安者更是诚惶诚恐,而在这样的相互猜忌和惶恐之中,招安和被招安均不过是权宜之计,双方心里都在各打各的算盘。辛弃疾冷酷铁血的一面也在这次“招安”中以极端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赖文政刚被“招安”,辛弃疾立马就将他押解到江州处死,其余八百余义军也在一天之内被全部处理了,一个都没有落下。辛弃疾的决绝与冷血,和数百年后那个杀人如麻、如今还备受世人尊崇的曾文正公有得一比。从他们所捍卫的正义与道统看,这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之举;从人性人心看,辛弃疾又确如弹劾他的朝臣所谓,是一个“敢于诛艾,视赤子犹草菅”的酷吏,用现代话语说,他就是一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连宋孝宗也觉得他过分了,在表彰他“捕寇有方”时,也责备他“不无过当”,把一些不该杀的人也杀了。但这样的责备也很虚伪,辛弃疾没有因滥杀而受到任何惩处,却因其“讨捕茶寇”有功而加官秘阁修撰。
随后又是频繁调动,四處辗转,所谓仕途坎坷、宦海沉浮,莫过于此。而在他转了许多圈子、走了不少弯路后,终于成为了一路诸侯,“知潭州兼湖南安抚”。辛弃疾这次安抚湖南(抚湘),实与他此前出任江西提点刑狱公事如出一辙,只因“盗连起湖湘”,为了镇压“盗寇和蛮猺”的叛乱,宋廷又把这位铁血英雄派来了。辛弃疾是一个天生的军人,只要能带兵打仗,他便能找到一种戎马征战的感觉,那一身烈性的血又开始沸腾。但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却没有一支像样的军队。他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在湖南创建一支精锐厢军(地方部队),宋廷为情势所迫,很快就批准了辛弃疾的请求。据《宋史》载:“诏委以规画。乃度马殷营垒故基,起盖砦栅,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傔人在外,战马铁甲皆备。先以缗钱五万于广西买马五百匹,诏广西安抚司岁带买三十匹。”——辛弃疾组建的这支部队号称飞虎军,虽只有两千步兵、五百骑兵,但从数量上已大大超过了朝廷“以一千人为额”的限令。为了不引起朝廷猜忌,辛弃疾竟冒着欺君之罪向朝廷瞒报,禀报的数字是“步军一千余人,马军一百六十八人”。他自然知道这有多危险,又上书“乞军额”,以消化自己打下的埋伏。
除了瞒报兵马人数,辛弃疾还采取了不少危险的举动。就在他于五代十国时楚王马殷的营垒故基筑造营栅时,“时枢府有不乐之者,数沮挠之”,枢府即总揽军事的枢密院,其中有些人对辛弃疾染指军事极为警觉,他们一边以辛弃疾“经度费巨万计”,弹劾他聚敛民财,一边奏请皇上“降御前金字牌,俾日下住罢”,命辛弃疾在接到金字牌的当天日落前停工。这是死命令,但“弃疾行愈力,卒不能夺”,他在接到金字牌后,竟把那“御前金字牌”藏了起来,反而下了一道与“御前金字牌”截然相反的死命令,限期一个月建成飞虎营栅,超过期限按军法处置。军令如山倒,然天公不作美。《宋史》云:“时秋霖几月,所司言造瓦不易,(辛弃疾)问:须瓦几何?(答)曰:二十万。弃疾曰:勿忧。令厢官自官舍、神祠外,应居民家取沟敢瓦二,不二日皆具,僚属叹伏。”——眼看二十万片瓦无法按期烧制,辛弃疾下令,除官舍、神祠之外,命全城居民每家献沟敢瓦两块,对于一家人,两块瓦不算什么,但人多势众,二十万片瓦在两天内就全部运到营地了。除了砖瓦,筑寨铺路还需要大量石料,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备齐呢?他还真是有办法,命将全城在押囚犯押到城北驼嘴山开山采石,“以石赎罪”,根据每人的采石量作为减刑的依据。那些囚犯一听采石可以赎罪、减刑,一个个恨不得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很快,所需石料就备齐了。
透过这些历史细节,充分呈现出一个军人雷厉风行的天性和随机应变的机智也得以全方位施展。史称“弃疾善斡旋”,从筹措经费、筑造营栅到招兵买马,“事皆立办”,直到工程“如期落成”,他才“开陈本末,绘图缴进”,把整个过程、经费来源、开支情况,连同飞虎营寨的图样,一五一十向朝廷奏明,“上遂释然”。而皇帝释然了,那些在皇帝耳边聒噪的人也只好暂时闭嘴了。暂时,对于辛弃疾,这还真是一个短暂的可以带兵打仗的时机,他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日日亲自坐镇,“督同操习”。这两千五百名步兵、骑兵,一个个都是反复挑选出来的精壮勇武之士,早在辛弃疾平茶盗时,他就打算拣选能以一当十的士兵,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人言“飞虎军皆选士,自谓无不一当十者”,堪称是当时南宋最精锐的一支厢军,“为江上诸军之冠”。这样一支军队一旦投入战场,对付那些“盗寇和蛮猺”就不用说了。辛弃疾无论攘外还是安内,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他带出来的兵一个个也是敢打敢拼、乱砍乱杀的狠角色。而这次湖湘平寇更是暴露了他残忍嗜杀的一面,凡“盗贼”逮住就杀,许多“盗贼”根本就未经审问就被他杀掉了。这难免会滥杀无辜。在这种快刀斩乱麻式的屠戮与镇压之下,从“盗连起湖湘”到“弃疾悉讨平之”,是一个几乎没有悬念的结果,但又不能不说,这也是一个血腥而必然的结果。
历史不忍细看。解读这样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铁血英雄,让我愈加感到了历史与人性的复杂。而辛弃疾接下来的命运,让我觉得既是不幸也是幸运。随着湖湘大地在弥漫的血腥味中开始平定,辛弃疾还来不及施展政治才能,他的使命便已结束。淳熙七年冬,辛弃疾再知隆兴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在告别湖湘时,他最难割舍的自己亲手缔造的飞虎军,从此他一生再也没有带兵打仗的机会,更无缘率飞虎军北伐抗金,但他创建的飞虎军却在接下来的时空中叱咤风云三四十年,从对内镇压反叛、巩固政权的暴力工具,逐渐演变为抵抗金、蒙入侵的一支劲旅,金人畏之如虎,呼之为虎儿军。在南宋地方军队中,这是一支发挥了最大战力、持续时间最长的地方部队,作为缔造者,这也是辛弃疾在军事上对南宋王朝最直接、最卓越的一个贡献。
从淳熙二年六月出任江西提点刑狱公事,到淳熙七年冬调离湖南,这五个年头,在辛弃疾南渡后的大半生中,就是他在军事上的实战经历,也是属于他的一段人生插曲,眼下,一段非凡而短暂的人生插曲已提前走到了尾声。
辛弃疾奉调江西,“时江右大饥,诏任责荒政。”越是荒年,越是有人囤积居奇,抬高粮价。他一到灾区,就在大路边张贴出杀气腾腾的告示:“闲籴者配,强籴者斩!”凡囤积粮食者发配流放,凡强买粮食者杀头!但光有铁腕高压不行,他从来就不缺智慧,“次令尽出公家官钱、银器,召吏民各举有干实者,量借钱物,逮其责领运籴,不取子钱,期终月至城下发粜,于是连樯而至,其直自减,民赖以济。”随着运粮船只络绎而至,粮价自降,百姓才得以熬过饥荒。而历史中还有这样一个感人细节,当时信州太守谢源明乞求辛弃疾拨运米粮救助,由于信州不在江南西路辖区,幕属皆不答应,这时辛弃疾说出了一句感人肺腑的名言:“均为赤子,皆王民也。”——我深信这是一个古代士大夫的肺腑之言,“天底下都是一样的赤子,每一个人都是皇上的子民,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辛弃疾所说的赤子是百姓的意思,而辛弃疾无疑是一种有着更高境界和喻义的赤子,他当即拍板,拿出米舟的十分之三,以拯救信州饥民。此举,让孝宗皇帝也很感动,“帝嘉之,进一秩”,给了他涨了一级俸禄的嘉奖,还赏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奉议郎。
从荆湖南路到江南西路,辛弃疾在两三年时间大致就干了这两件大事,一是在湖南创建飞虎军,二是在江西治理荒政,此外,他在整顿乡社、弹劾贪官、兴办教育、兴修水利等方面也多有政绩。然而,就在他这些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政绩背后,早已预伏着他必然的命运。以我对历史的观察,在他从荆湖南路奉调江南西路时就有调虎离山之嫌,对他的清算就开始了。那些一度暂时闭嘴的朝臣,很快又对他发起了更严厉的弹劾,指斥他“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这些指斥有的是恶毒攻击,有的也是无须为尊者讳的历史事实。连后来被誉为庐陵“五节一忠”的大忠臣周必大也曾说过:“辛卿又竭一路民力为此举,欲自为功,且有利心焉。”连他也这么说,更遑论那些居心不良、一心想要把辛弃疾这个“归正人”扳倒的朝臣了。除此之外,辛弃疾还有一些罪状也被揭露出来了,如他在江西救济灾民时,未经朝廷许可便动用了十万石桩积米救荒,这相当于擅自动用了国家储备粮。而在此前,他也曾下令荆湖南路的各州郡动用官仓中所存粮食,大募民工,浚筑贩塘。此举,历来都是作为辛弃疾的一件政绩记载的,既可以让饥民吃饱肚子,捱过饥荒,又可以兴修农田水利,不是弊政而是德政,然而,赈济灾民是德政,擅自打开国库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千错万错,辛弃疾还犯了一个根本性错误,当他厉兵秣马、雄镇一方时,就已经把自己推向了风口浪尖,赵宋之世自开国以来一直对手握兵权者高度警觉,这也是辛弃疾遭受弹劾的根本原因,但宋廷对这个根本原因却又从不明说,而是另外罗织一些罪名来惩罚你。而对辛弃疾的遭受罢黜的根本原因和复杂历史,《宋史》的交待极为简短,“以言者落职”,也就是遭御史或谏官的弹劾而落职。这年,他才四十一岁,从二十出头南渡归宋,经历了二十年宦海沉浮,无论他怎样不甘沉沦的打拼,他那“归正人”的尴尬身份、倔强刚烈的军人性格和对北伐抗金始终不渝的热情,当然还有他难辞其咎的滥杀和“聚敛”,使得他在南宋官场始终是一个难以兼容的另类。说到底,这只貌似青兕的古怪猛兽,在一个崇尚和平、特别仁慈的王朝里是难以容身的,他兴许更适合放归于处江湖之远的山林之中。
三
淡蓝色的空气,淡远的山影,一弯婉转如带的碧水一直在渺远的视野里起伏。
这是我对南宋信州带湖的想象,那原本是一片无名水泽,只因一个叫辛弃疾的词人而有了名,而且是他命名的。当细密的沙子在脚底下发出低鸣声,我仿佛已失足于那逝去千百年的岁月中。带湖没有在想象中消失,只是比南宋那个带湖小多了,当年那上千亩水域,如今已萎缩了三分之一,看似一个蜷缩于山间的水塘了。
南宋的信州,就是如今的上饶,在地图上标示得一清二楚,但若要寻觅当年的带湖庄园,只能潛入梦中。那该是辛弃疾做了二十年的梦。自从他从沦入敌手的故乡南渡归宋,他的故乡连同故国便如同寄存在前世,只是他一生频频回首远眺的一个方向。二十年辗转于宦途,他的家人随他一起漂泊,他特别渴望有一个安定的家来安置自己的家人。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春,当他赴任隆兴(南昌)知府兼江西安抚使时,他好像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又或许他早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开始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一条退路。对于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何处为家便全凭缘分和风水了。他能够走到这里来就是一种缘分,又几乎一眼就看上了这里的风水。据他的好友洪迈在《稼轩记》中记载:“信州郡治上饶之北可里许,故有旷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宝带,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又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庐以居,而前乎相攸者皆莫识其处,天作地藏,择然后予。”这样一方水土,不是没人发现,而是没有缘分,它一直在冥冥中等待一个叫辛弃疾的人来临。
历史中的一切都是顺序,辛弃疾毫无悬念、别无选择地来了。他像一个风水师,从清澈的湖水望向缓慢移动的山影,他的心思全然沉浸在山水间,目光几乎不想收回。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他的家,“高处建舍,低处辟田”,一个庄园在他的意念里呈现出清晰的格局。“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这话,他既是对家人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而谁来耕耘稼穑?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他把带湖庄园命名为“稼轩”,并自号“稼轩居士”。一切仿佛皆是缘定,这就是他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条退路,是他接下来一生要过的日子。
当带湖庄园开始营造,辛弃疾还没有罢官,他还得回到隆兴官舍去治理荒政,拯救那些在饥荒中苦苦挣扎的苍生。当一场大饥荒终于捱过,辛弃疾的预感在入冬之后应验了。当罢官成为了一个事实,他倒也没有太多的沮丧,兴许多少还有些欣慰。当他在一场呼啸而来的风雪中挥别隆兴官舍时,他的带湖庄园已经落成,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在罢官之后总算有家可归了。从此,刚刚年过不惑的辛弃疾,一变而为辛稼轩,开始了他人生的另一半,这是他作为农人、词人和居士的名号。适者生存,不能不说,这是一个有着顽强生存能力的人,他不断变换角度、姿势和方法来适应这个时代以及自己的命运。同那些没有心理准备的贬官相比,他似乎很快找到了无官一身轻的感觉,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转身。他接下来的生活与心境,一如他在词中的描述:“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往来莫相猜。白鸥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荫少,杨柳更须栽。”
很想看看南宋的那座带湖庄园,但如今连遗址也难以寻觅了。透过他那一首《清平乐》,可知他的乡居之乐,但他词中的庄园却很寒伧:“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此词的境界自不用说,但这里有一个历史疑问,他的带湖庄园到底是“茅檐低小”还是“筑室百楹”?据洪迈《稼轩记》描述:“济南辛侯幼安……一旦独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屋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耒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室,信步有亭……”——还原洪迈的描述,这庄园“筑室百楹”,有人误以为是上百间房子,这还真是大大低估了,古时一列为楹,百楹,即上百列的房屋,一列又该有多少间房子?不说上百间,也有数十间。一座庄园盖了这么多房子,才占地十分之四,还有大片荒地、空地,辛弃疾自然不会让土地白白闲着,于是又把左边的荒地辟为园圃、稻田,其长度可达到十支箭的箭程。一座在高地筑造的代表性建筑“稼轩”,可凭栏俯瞰整个庄园。他在田边还建了个“植仗亭”,东边山冈,西边土山,北边田舍,南边山脚,有穿过竹林的青径(林荫道),而在锦路(花径)两旁栽植海棠。群山间有楼,树影婆娑中有屋宇,闲庭信步有亭子……”这样一处私家庄园,一个隐者之家,风花雪月,蔚为壮观,绝非林和靖那种梅妻鹤子的隐者可比。若按《稼轩记》“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估算,至少有十多个足球场那么大,园中曲径通幽,繁华似锦,亭台楼阁,风生水起,说是庄园,实在是一座大兴土木的山水园林。果真如此乎?其实洪迈已经交待得明明白白:“……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而主人初未之识也。绘图畀予曰:‘吾甚爱吾轩,为吾记。”——他描述的并非带湖庄园的实景,而是辛弃疾按自己的设想所描绘的图景。走笔至此,特别值得一提,辛弃疾堪称是个全能型的天才,他一生不仅在军事、政治和文学上有杰出的建树,在建筑营造上也独具匠心,从知滁洲时建奠枕楼到安抚湖南时筑飞虎军营栅,从带湖庄园到日后在铅山瓢泉营造宅第,及至在浙东建秋风亭,几乎每到一地就要留下一个建筑方面的代表作。
从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冬天开始,辛弃疾在带湖庄园度过了十多年闲云野鹤的岁月,但一个疑问依然是疑问,他到底是活在一座自己所设想的虚幻庄园里,还是活在自己词中那座“茅檐低小”的庄园里?他一直没有回答,迄今也无人回答。而透过他的诗词,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隐士的快乐生活,春种秋收,饮酒赋诗,交朋结友,一心沉浸在庄子、陶渊明的境界中,但他显然要比庄子、陶渊明富贵悠游多了。但辛弃疾哪怕变成了辛稼轩也并非自甘寂寞的隐士,他一辈子都少不得朋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如洪迈、朱熹、陈亮、刘过等,或为名臣,或为名士,一泓碧青的带湖,映出了这些仁者智者清晰的倒影。而自从归隐之后,一个人远离了官场,也远离了是非,反而获得了一份与权势无关的尊荣,成就了一位名闻遐迩的名士,想结交他的人很多,但真正能跟他订交的知己好友却很少。若说到辛弃疾的知己好友,陈亮算是一个。陈亮比辛弃疾小三岁,也是南宋士人中的一个另类,一位奇人。据《宋史·陈亮传》载,他“生而且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郡守周葵得之,相与论难,奇之,曰:他日国士也。”然而这样一位“他日国士”却时乖命蹇,看他自述的家世,“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首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于此可知,这位今日的陈公子未来的陈状元实为一穷困但不潦倒的破落户子弟。
陈亮到底是何时来造访辛弃疾,史无详载,倒是有不少宋人笔记津津乐道。陈亮从家乡婺州策马数百里来信州造访,那匹老马一路上翻山越岭走得疲惫不堪,在跨过离辛家不远的一座石拱桥时,“三跃而马三却”,怎么也过不了这座桥。换了别的主人,哪怕脾气再大,最多也就是狠狠地抽它几鞭子,可这匹不幸的老马却遇到了一个最残暴的主子,陈亮忽地一下抽出腰上的佩剑,活生生地劈下了马头,然后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怒气冲冲地朝辛弃疾家走去。他这样子,哪像一个来访友的文人,就像一个满怀深仇大恨的仇人怒气冲冲地来找辛弃疾复仇。而辛弃疾呢,站在自家门口就已看到了陈亮挥刀斬马的血腥一幕,震惊之余,还在心里对这位奇人赞叹不已,两人“遂订交”。
如果说这是英雄惺惺相惜,这样的英雄未免也太残暴。我不想就此放过这一细节,我觉得这里边还有耐人寻味之处。从血腥,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血性!辛弃疾在南宋那些羽扇纶巾、斯斯文文的士人中,还真是很少看见这种有脾气、有杀气的血性男儿,这让辛弃疾对陈亮的残暴之举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欣赏。除此之外,你对他们的“订交”还真是无法找到别的解释。陈亮这个不速之客的造访,对北伐抗金已心灰意冷的辛弃疾无疑是一次强有力的撞击,而以陈亮的率真,从朝野上下到南北形势,自然是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对于一个从人生到内心都处于极度压抑状态的士人,他需要找到一个同类,来完成一次彻底的倾诉,一种情绪的宣泄。两人一直谈到“七八个星天外”的后半夜,主要是陈亮在谈,陈亮感到“畅快之极”,而奇怪的是,辛弃疾几乎完全成了一个听众,一直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却一言不发,看上去非常冷静,冷静得像一座冰山。这让陈亮有些看不懂了。天快亮了,两人才睡下,但陈亮却怎么也睡不着,此时他已不是兴奋,而是疑虑。对此,宋人笔记中有如是记载:“陈亮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从这段话猜测当时的辛弃疾,他归隐之后的性格或已大变,以前他也像陈亮这样慷慨激烈,口无遮拦,因此而吃了大亏,而在归隐之后他变得更深沉、更谨慎了。事实上,他表面是冰冷的,内心里是炽热的,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这样一个辛弃疾和陈亮心中的那个辛弃疾简直判若两人,陈亮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再也睡不着了,只想在辛弃疾醒来之前赶快逃走,可自己的马已被自己杀了,于是便有了宋人笔记中发生的一幕:“遂盗其骏马而逃。”
陈亮盗走了辛弃疾的一匹骏马,辛弃疾既未告发他,也未追究他这个盗马贼,陈亮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却又节外生枝:“逾月,致稼轩书,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可见,陈亮这个奇人有多奇,他盗走了人家的骏马不说,居然还好意思写信向人家借钱,而辛弃疾居然又一分不少地借给了他,说是借,他也没想过陈亮能还上这笔债。这样的传奇,也只会发生在辛弃疾和陈亮这两位奇人的身上,此时毕竟不是竹林七贤所处的魏晋,而是儒雅的、彬彬有礼的赵宋,这样的士人更是绝无仅有,简直不像是发生在士人身上的故事。从另一侧面看,辛弃疾出手如此慷慨阔绰,只因他有阔绰的本钱,他不但对陈亮如此慷慨,还给穷愁潦倒的友人刘过送了一大笔巨款,晚年他在紹兴为官时,还曾要为诗人陆游建一座房子,但被陆游婉言谢绝了。
谁也没有想到,带湖山庄,一个隐士的天堂,后来竟然被一把火给烧掉了。这把火是何时点燃的?一说是淳熙十二年(1185年)夏天,一座庄院化为灰烬,辛弃疾只得举家移居瓢泉,寄居于门生范开的别墅里。又有一说,带湖庄园失火为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比前一说要晚了十一个年头。
这里,还得从淳熙十二年说起,是年辛弃疾“卜居铅山”,所谓卜居或卜筑,凡古人起造新居,一般都会先来看地形,相风水,精于风水者自己来看,不懂风水者就请风水先生来看。兴许就因“卜居铅山”这句话,让人误以为辛弃疾于这年移居铅山。辛弃疾还真是懂风水,他在铅山与信州接壤的期思渡看见了一眼无名清泉,此泉,大约属于一户姓周的人家,人称周氏泉,就在他门人(门生弟子)范开的别墅附近,而一旦被辛弃疾发现,它就有名了,因其形状如瓢,辛弃疾便取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之义,名之曰瓢泉。又据《铅山县志》载:“瓢泉,在县东二十五里,泉为辛弃疾所得,因而名之。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若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可鉴。”辛弃疾这个北方侠士,仿佛与江南之水前世有缘,水的灵气,给他带来了源源不绝的灵感,他一生为瓢泉写了很多诗词,也在瓢泉写了很多诗词,在他传世的六百多首词作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在瓢泉写下的。
一眼清泉,如同一个引子,在冥冥中把辛弃疾的人生引向了另一个方向。而那个铭刻在中国人文地理中的鹅湖,就在瓢泉附近,却不是湖,而是一座连绵百余里的山,其主峰便叫鹅湖,山下有座鹅湖寺,辛弃疾常和文朋诗友游鹅湖山,在鹅湖寺谈诗论道,这里边自有朱熹、陈亮等人的身影。可惜,陈亮一去,再也来不了,辛弃疾倍感知己零落,在《贺新郎》一词中嗟叹不已:“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里边,应当也有他的门生范开吧。辛弃疾的第一本词集《稼轩词甲集》就是由范开编定印行,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范开既有别业在此,辛弃疾免不了也时常来走动。从他词中透露出的信息看,他对瓢泉是一见钟情,在“卜居铅山”时就兴冲冲地买下了瓢泉及四周的一片土地,又大约在两年之后,他在瓢泉盖了一座别墅,但这别墅可能不大,安置不了他那一大家子人,他大约也没有将一大家子人安置在瓢泉的念头,只是有了兴致,自己来这里小住。在往后的数年里,他便时常往返于带湖与瓢泉之间。
就在这一个人的来来往往之间,又有一段人生插曲。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一说为绍熙三年,辛弃疾忽然又被朝廷起用,此时他已五十二三岁了,被朝廷授以他福建路刑狱公事,春初赴任。这是他多年前干过的老差事,也不难猜测,又是一次临危受命。只有临危,他才可能有受命的机会。其时,福州因临近大海,成了盗贼的藏身之所,而在辛弃疾看来,福建上四州(建州、南剑州、汀州、邵武军)的百姓“凶暴蛮横”,很不安定,而帅府空虚,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该怎么办?——这是辛弃疾充满忧患和危险意识的发问,其实也是朝廷把他派来的真正原因,这也让他又有了一次主持军事的机会。而这个铁血英雄一旦复出,必然又会使出他的铁腕,于是又有一桩极残忍的传闻:辛弃疾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把牢房的囚犯全部杀掉了。果真如此,那这个归隐十几年的稼轩居士对生命不但没有任何参悟和忏悔,反而修炼成了一个十足的魔兽了。对于这个传说,我是真的不敢相信。而辛弃疾开始军事准备当是事实,这是他的天职和使命。从一些史载看,他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积累了铜钱五十万缗,这一笔巨款从何而来?未免又有搜刮民财之嫌了。他用这笔巨款建起了“备安库”,顾名思义,这是为了预防危机、维护安定而准备的钱库。
一座备安库建起来了,他的官运也来了,次年九月,因时任福建路安抚使病逝,朝廷命辛弃疾权兼福建路安抚使。虽说是个代理安抚使,辛弃疾也不会在此职上虚度,这是一个一旦有机会就绝不会浪费生命的人,也将把权力发挥到极限的人。是时,他的老友朱熹正在福建建阳闲居,辛弃疾常向他征询政务,并向朝廷上疏,建议推行经界(清查地亩所有权与均平赋役负担)和变革盐法。他一边向朝廷要政策,一边根据福建的实际情况审时度势的分析,思谋为政之举。福建地少人多,每当年成歉收时就到广南买粮,但近年来连年丰收,还有了余粮。在如何处置这些余粮上辛弃疾又打起了算盘,譬如说,在粮价较高时,若皇族和官军来福建买粮时,就可卖给他们,等到秋收后粮价走低时,就用备安库的钱买入二万石储备起来,如此一来既能赚取差价,又能让储备粮得以新陈更替,更重要的是无论丰年荒岁,皆有备无患。一旦钱粮有了保障,辛弃疾便筹划造万套铠甲,像当年创建飞虎军一样招募身体强壮者再造一支厢军劲旅,这样又何患盗贼作乱?就在辛弃疾大显身手时,很快又遭谏官、御史台官的弹劾而罢官,只给了他一个挂名闲差,以集英殿修撰提举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是宋朝打发贬官的老套路了,给你一份俸禄,回家养老去吧。八月,辛弃疾回到带湖庄园,一条往来于带湖和瓢泉之间的老路上,又见一个须发飘白、踽踽独行的老翁了。其实他还不老,才五十五岁,但在那岁月,他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翁了。
回首辛弃疾这复出两年的经历,南宋官场竟是如此大起大落、变幻莫测。从他屡遭弹劾的命运看,他在宋廷中还真有太多的天敌,而那一场宿命的火焰,还将在又一次改朝换代中发生。宋宁宗(赵扩)庆元二年(1196年),也就是他五十六岁那年,一把无名之火烧毁了辛弃疾隐居十五年的带湖庄园,九月,辛弃疾又遭朝臣弹劾,连提举冲佑观的虚衔也被削夺。到此,他生平所有的各种名衔被削夺得干干净净,成了一个真正的赤子(老百姓)。
走笔至此,似乎可以确定,带湖庄园失火的时间就发生在庆元二年(1196年),但从辛弃疾的一首《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看,又有问题了。词云:“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老鹤高飞,一枝投宿,长笑蜗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着个茅亭。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此词作于绍熙五年(1194年)秋冬之间,而他“再到期思卜筑”,交待得明明白白,就是选地盖房,把一家人从带湖庄园的废墟上搬过来。既然那地方遭了火灾,在古人心中便是灾难之地,他自然不想在那里重建家园了。如此推算,带湖庄园失火又当在绍熙五年或稍早,其瓢泉新居自然是失火之后所盖了。
这个人一生有太多的谜团,但他被荒废的命运却是不争的事实。从带湖到瓢泉,从年届不惑到风烛残年,辛弃疾居信州凡二十年。除了复出为官的那一段短暂的人生插曲,他春秋鼎盛的生命与岁月就一直被荒废在这里,就像他北方的故乡和故国一样,被南宋朝廷给抛弃了。但他从未抛弃自己,除了躬耕,除了填词,他还开办了好几座书院,但他开办的书院却不同于朱熹、陆九渊等理学家的书院,他和陈亮一样,崇尚的是汉唐那些强盛大国的霸业,尽管朱熹曾为他的斋室题词“克己复礼,夙兴夜寐”,让他夙兴夜寐的却是山河破碎,他念兹在兹的不是克己复礼,而是克敌制胜。这也是宋廷一直高度提防的,有人甚至猜测他开办书院可能有养士和招徕豪杰的念头,他对陈亮、刘过等人出手为何那般慷慨豪爽,这是否透出了他结交天下豪杰重建义军的念头?——这只是后世的猜测了。如果当世有人这样的猜测,那就高度危险了。而辛弃疾一直预感到了这样危险,一直在规避这样的风险,他也就只能躲进庄子、陶渊明的境界里,而他的心情比庄子、陶渊明更复杂。可惜了。可惜的不是辛弃疾,而是南宋朝廷。有宋以来,从来就不缺少纸上谈兵的士人或士大夫,很少有称得上豪杰的人物出现,但这个人,先不管他是否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绝对是南宋王朝最奇缺的一个豪杰。可惜了,他的一身本领白白浪费了,这让南宋丧失了一次中兴的机会,至少也是一种可能吧。
白鸥在何处?那该是南宋最常见的鸟类,却一直未在词人的怅望中出现,哪怕过了八百年,也一直不见踪影。那么稼轩居士“尝试与偕来”的尝试,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意念中发生,他是否也备感人生的虚无?至少,在他的词中也曾时不时流露出一些万事皆空的情绪。当千年尘埃早已落定,一切早已不是悬念,而是命定。一座带湖庄园命定是要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一座瓢泉庄园命定也是要在岁月中沦为废墟和遗址的。有人说这是他的故乡,一个没有祠堂和祖坟的地方能定义为故乡吗?如果你看见了一座带湖山庄或一座瓢泉山庄,那看得见的一切都是假的,连那个隐于此间的隐士也只是时空中的一个幻影,而真实的历史永远存在于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但也有一些事物难辨真伪,譬如说那一棵棵浓荫蔽日的参天古松,当地老乡们都说是辛弃疾当年亲手所栽,我是将信将疑,但可以断定,世间也只有这种高大的乔木可以从南宋一直长到如今,看那极为壮硕的身躯,至少还可再活八百年。
四
年过花甲,生命的轮回又一次开始,但辛弃疾的生命似乎还没有黯淡下来的迹象,在他辞世之前,命定的还有一段未竟的英雄宿命。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六月,六十三岁的辛弃疾竟然又受到朝廷的召唤,又一次复出,知绍兴兼浙东安抚使。辛弃疾此次能奇迹般复出,只因宋廷主战派又占了上峰。他于翌年正月赴临安觐见宁宗赵扩,多少年了,辛弃疾久已没有听到天子的召唤,这迟到了多少年的召唤,让他又有了一种出征的感觉,一个老掉了牙的词人,在奔赴临安的路途上,已决意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交给一个像他一样白发苍苍的王朝。但天子还很年轻,当他一眼望见比自己年轻近三十岁的天子赵括,他多少有些疲惫的身子一下就打起了精神。但他也感觉到了“异常”,他显然已经发现,宋宁宗就像当年力主北伐的宋孝宗一样急切,而力主北伐的首辅大臣韩侂胄更比当年的北伐领袖张浚急躁,为此他郑重谏言,也可谓是劝告,北伐务必要有一段充分准备的时间,对揽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韩侂胄,辛弃疾显然也不放心,在力陈“金国必乱必亡”的同时,他“请委付元老大臣”,“预为应变计”,向宋宁宗明确提出应把军事大权交给元老大臣。——这就意味着,除了在北伐的核心意图上他与最高决策者高度一致,但在谁来指挥北伐以及具体战略上,他与宋宁宗和韩侂胄有明显的分歧。这里不妨假设一下,就算宁宗答应将军事大权“委付元老大臣”,那个被打入了历史另册的一代权相韩侂胄又怎么会拱手让出军权呢?
一番君前奏对之后,辛弃疾便于同年三月改知镇江,镇江是扼守南宋心脏临安的江防重镇,可见宋廷此时对他还是相当信赖的。而那北临大江、南据峻岭的京口,形势尤为险要,此处也是江南运河北口,越长江与江淮运河相通,若京口失手,南下金军可直陷临安。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将,一步一步登上京口北固亭,他长久地伫立在哪里,像一块奇崛的岩石,遥望北方故国与故乡的方向,抒写了他迟暮岁月最悲怆的一首代表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也是他特别擅长的怀古之作,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回想当年,他率五十余骑突入数万金军中一举活捉了叛徒张安国,又在金军的围追堵截下冲过了金军的一道道防线,越过淮河与长江天险南渡归宋,“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如今却轮到他像老将廉颇一样叹息了,二十年的闲置与荒废,那“二十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戎马岁月,只在他内心里发生。这首词是对他南归第十二年一气呵成的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发出的悲怆呼应,“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此时他已南宋归宋四十三年,一直没有北伐抗金的机会,一个千古英雄,从血气方刚的壮岁到须发飘白的衰年,从热泪长流到老泪纵横,依然在流泪,如今他如老将廉颇一样想要披挂出征却又力不从心。后世在评说辛弃疾这两首词时,也是再三叹息,当年宋孝宗时未能出兵中原,让一个王朝也让辛弃疾这样一位极具军事才能的英雄之士错过了绝好的时机,而“机会一差,至于开禧,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
辛弃疾虽有力不从心之感,但还是拖着迟缓的步伐为北伐作准备,他计划招募一万名壮丁,连一万套军服都提前预制了。然而,那十分吊诡的诏令又总在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之时出现,开禧元年(1205年)六月,他忽然又从镇江前线奉调大后方的隆兴知府,还未到任,他又因谏官弹劾而去职,他只得半途折回瓢泉家中去继续养老。到了第二年春,宋廷又起用他为浙东安抚使,这样一个朝令夕改、变幻莫测的王朝,简直是在故意折腾一个老臣了,也可见宋廷对于辛弃疾是用还是不用的心态是何其矛盾与复杂,而这一次,辛弃疾倒是挺干脆,他没有听从召唤,而是上疏辞免。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他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辛弃疾辞免了朝廷的任命,但一次战争将不可避免地展开。是年五月,韩侂胄奏请宋宁宗正式颁诏,誓师北伐,史称“开禧北伐”。那伐金诏书出于直学士李壁的手笔:“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兵出有名,师直为壮,言乎远,言乎近,熟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愤!”一个软弱的王朝突然变得强硬无比,铁骨铮铮,慷慨激昂,哪怕远隔千百年,也让人热血沸腾。随后宋军对金不宣而战,从东线、中线、西线发起了全线进攻。辛弃疾虽已置身局外,但那一身烈性的血还是按捺不住地沸腾起来,他慷慨作词,称颂北伐抗金的统帅韩侂胄:“君不见,韩献子,晋将军,赵孤存。千载传忠献(北宋名相韩琦谥号,韩侂胄为韩琦曾孙),两定策,纪元勋。孙又子,方谈笑,整乾坤。”——无论当世还是后世,都把这首《六州歌头》视为稼轩词的一大败笔,甚至是辛弃疾人生的一大败笔。而我觉得,若要理解这首词,先要谅解辛弃疾,他毕竟对北伐抗金渴望已久,毕竟寄望于北伐大业一举成功,这也算是对北伐的一种支持和激励吧。如此,窃以为这应该与人格无关,只是他在热血沸腾之下有些失之于冷静了。
随着开禧北伐命定的失败,接下来又该是兵败之后的“议和”,作为战胜者的金人愈加虚张声势,变本加厉的开出了议和条件,除威逼南宋割地赔款之外,他们还逼迫宋廷将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战犯韩侂胄缚送金国。韩侂胄大怒,誓言与金人决一死战,还献出二十万家财以助军需。在韩侂胄重整兵马之际,辛弃疾这颗废弃的棋子又一次起用,十二月,进龙图阁待制,知江陵府。江陵是南宋中线重镇,宋廷显然是要让这位老将来防守沿中线南下的金军,以便集中兵力在东线同金军决战。但他尚未就任,宋廷主和派朝臣又开始向金乞和,宋宁宗和当年的宋孝宗一样陷入了战与和的摇摆态度。在皇上举棋不定时,又给了辛弃疾一次奉召入京、君前奏对的机会。奏对之后,宋廷拟授辛弃疾为兵部侍郎,这至少也是正三品的高官要职,但廉颇老矣,辛弃疾一再力辞,不是他不肯出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或许对自己大限将至有了某种宿命的预感。
开禧三年春,辛弃疾从临安回到瓢泉家中,八月,便身染重疴。入秋,韩侂胄已决意再次对金用兵,又授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命他疾速赶往临安赴任。此时辛弃疾连下病床接旨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能在病床上挣扎着上章请辞。九月初十日,一场秋风将窗前早谢的黄叶与尘埃都吹得纷飞起来,辛弃疾竭力挺起身子又轰然倒下。那一身烈性的血,压抑了一生,也沸腾了一生。临终时,他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光芒四射,嘶声疾呼:“杀贼,杀贼!”
在辛弃疾病逝两个月后,宋廷投降派朝臣、礼部侍郎史弥远(史浩之子,父子皆为主和派)就同杨皇后等秘密勾结,在韩侂胄上朝时,突然袭击,把他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暗杀,宋廷军政大权悉归杨后和史弥远操纵。史弥远按照金人的要求,割下韩侂胄的头颅,派使臣送到金朝示众。南宋以一颗主战派领袖的头颅和更屈辱的代价,与国势急遽衰退的金国订立了“嘉定和议”,从宋高宗朝的绍兴和议到宋孝宗朝的隆兴和议,再到宋宁宗朝的“嘉定和议”,南宋从向金人俯首称臣到以父礼侍金,到此时又自贬身价,以侄事伯父之礼事金。当时有太学生作诗讽刺:“自古和戎有大仅,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又见《四朝闻见录》中记载大臣王介为此提出抗议:“韩侂胄头不足惜,但国体足惜!”而那个锐意北伐、恢复故疆的宋宁宗此时的热血已降至冰点,他曾痛定思痛地对大臣说:“恢复岂非美事,但不量力尔。”
当开禧北伐成为历史,同韩侂胄这个一段历史的主角相比,辛弃疾这个“归正人”的一生,对于南宋王朝只是一段非凡的插曲,而开禧北伐也只是辛弃疾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小高潮,但严格说,哪怕作为历史插曲中的人物,他也从未进入角色,他的一生似乎也未进入他想要成为的那个角色。他像一片被北风吹到了江南的树叶,在飘荡了一生之后,再也无从落叶归根。远离故乡的土地,成为了他最后的归宿,而故国与故乡,依然停留在他至死不渝的牵挂之中。我一直在江南寻寻觅觅,却没有寻觅到他真正的家园,能够寻觅到的,或是他的归焉之地。据铅山县志载:“辛忠敏弃疾墓,在七都虎头门。宋绍定间赠光禄大夫,敕葬于此。旧有金字碑立驿道旁,曰稼轩先生神道。”一座埋在瓢泉之西阳原山的墓冢,和他当年的庄园一样,亦难觅当年的真貌了,那原在其侧驿路旁的神道金字碑早已荡然无存,那用阳元山麻石砌就的坟墓,一看就是后来重修,不知里边埋葬的是不是一个铁血英雄的骨殖?
一个人被埋葬了,但他的词不会被埋葬,词,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遗物,也是他人生或生命中最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里需要给予突出强调的是他在宋词上对中国文学史的无与伦比的贡献。宋词能从唐五代那种为女乐声伎而作的秾艳华美中开创出一种高旷而豪放的词风,有几个人是不能忽略的,如寇准、范仲淹等,这些以文驭武的士人从北宋开国后就给它注入了血性与激情,在这些英雄豪杰的推动之下,北宋豪放词才有了被苏东坡推至巅峰状态的可能。在苏轼之后,北宋再也没有高峰出现,直到南宋,当辛弃疾这样一位“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的“归正人”从北方归来,又命定将成为一个无用武之地的久困英雄,他只能通过另一种方式来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而他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一如他勇冠三军的武功一样超群,只有众多的因素才能成就这样一位足以用伟大来形容的词人,是他,继北宋的苏东坡之后,又将南宋豪放词推上又一个无与伦比的巅峰,他也因此而成为了与苏轼比肩并称“苏辛”。后世中,最欣赏稼轩词的也是登峰造极的人物,如毛泽东,一生最欣赏的就是稼轩词,这从毛泽东故居藏书中可以找到确证,一部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稼轩长短句》(1959年版),凡四册,从每册封面到书中六十多首词的标题上都留下了他的圈记,还有他用红与黑两色铅笔所画的圈点和曲线。细看,又能看出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的不同笔迹,由此可以推测,这是一部他在不同的岁月中反复圈点反复阅读的书,这部《稼轩长短句》他可能翻来覆去的读了一生。对于这样一个几乎被古籍包围了的伟人,又有多少书值得他在日理万机中捧读一生?
斯人已去,对一位词人最好的祭奠方式也是词。元人张野在凭吊稼轩墓尝作《水龙吟·酹辛稼轩墓在分水岭下》:“岭头一片青山,可能埋得凌云气。遐方异域,当年滴尽,英雄清泪。星斗撑肠,云烟盈纸,纵横游戏。漫人间留得,陽春白雪,千载下,无人继。不见戟门华第。见萧萧竹枯松悴。问谁料理,带湖烟景,瓢泉风味。万里中原,不堪回首,人生如寄。且临风高唱,逍遥旧曲,为先生酹。”我不善词,无以为祭,当我下意识地吟着一个元人的词,两眼不禁一阵潸然,忽然觉悟,世间其实还有另一种绝唱,另一种苦吟,一吟双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