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那只猫的。
那天下午下班之后,男人像平时一样背着工具包,拿着一瓶冰冻可乐大踏步走过民福街。拐进街角之前,男人还是在细叶榕旁边的公厕里方便了一下。其实并无尿意,只是有一次负责公厕卫生的大爷把水管滋到男人的裤脚后,男人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若是正好碰上大爷,男人还会索性掏出白沙烟,兴兴然地点着,说一句,“操,白沙烟就是够味儿,厕所难道禁得了烟”,男人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跟哪个过不去。男人出了公厕,时间虽已近黄昏,万州城七月的阳光却毫无道理直直地杀进肉里,这让男人感觉更加恼火。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男人快步走到一块阴凉下。站了一会儿,自然地坐下来将身子歪歪地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这样大的一棵梧桐,为何却长在如此窄的弄口?男人仰起头看着高处树枝上的一只麻雀蹦跳,麻雀张开翅膀将栗色羽毛里的尘埃抖落下来,那动作却像是在摆脱某种追身的跟踪,有那么一瞬间,男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他仿佛是看到了藏身在麻雀羽毛里的那只魔鬼。
男人低下头,一只麻色的小猫轻轻巧巧地走在弄口的山墙上,它似乎还处于学步的阶段,或者是对脚下的路不太放心,走几步便停下来左右试探一番,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猫科动物的利爪让男人想起不久前看的一部BBC纪录片《猎捕》,无聊的超长镜头下,一只成年母狮子在高高的沟壕里优雅地走动,岸上是一只脱群的角马,母狮蓄势待发,似乎是在等待上帝的授权。下一秒,角马落荒而逃,一阵微风吹来,草地上的野花轻轻摆动腰身,母狮站在了上风处。再下一秒,苍茫的塞伦盖蒂大草原的不远处,母狮的两儿一女正在被一群野狗撕扯。母狮败兴而归,朝西边的五彩落霞看了一眼,似乎还只是想到今天那三个崽子要饿着肚子上树睡觉了。男人也朝那只猫看了一眼,特别的左眼珠,发暗的棕红色,像极高中女生挑染的那一缕酒红色头发,藏得越深越刻意。
小猫走完整块山墙之后,敏捷地跳到了巷口小卖店的招牌上,顺势趴了下来。男人顺着巷口望进去,突然生发出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觉得这条巷子的尽头也应该是三林路,是自己要去乘公车的那条路。男人走过小卖部门口之后,一个小老头儿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自从装上了这两只义眼,老头儿对陌生人格外敏感了,不止是眼力,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也有了极大的提升,熟人的脚步,甚至是经常路过门口的行人,他都能分辨了。他甚至觉得单凭脚步声他都能分辨出一个人的好坏,所以凡是遇到感觉不妙的脚步声他都会亲自出来查看一番。小心驶得万年船,毛主席的话错不了。
2
确认陌生人走远之后,老头儿又扶着墙壁回屋里把架梯搬了出来,立好,摇两下,然后敏捷地登了上去,从荷包里抽出一块擦嘴布轻轻擦拭着安在招牌反面的摄像头。这是社区民警小温过来安装的,说是要创建“智慧城市”,每条街都得安装“天眼”。社区干部也算体恤孤寡,还为老头儿安装了可随时回看录像的电脑,也是免费,社区办公室淘汰下来的旧家伙,放着也是换把剪刀。顺手还为老头拉来了宽带,当然也没人收费。老头儿自己是不会用那玩意儿的,但孙子可是对那东西爱不释手,一放学,便直奔过去,盐汽水也不喝了,电视里的两只臭狗熊也不看了。
为着孙子对电脑的这份喜爱,对于小温要求的要爱护“天眼”,老头儿更是无条件执行,自己这两只“狗眼”隔几个月还得泡一次药水养护呢,何况“天眼”。所以老头儿几乎每周都会拿毛刷先掸去灰尘,然后用软布蘸温水仔细擦拭一遍“天眼”。上上下下的,老头儿权当是活动筋骨。
老头儿从架梯上爬下来,听到屋里的挂钟响了起来。五点了,小安马上就要放学了,炸酱面还没买呢。老头儿坐在梯子的底部抹了一把颈脖子上的汗,急匆匆地朝巷子那头黄十三的铺子赶,可不敢让孩子饿着了,不光不能饿着,还得吃好。没妈的孩子,更得像个宝。这么一想,老头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刚走到马路对过,老头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低头,一只脏兮兮的卷毛小土狗竟正好倒在了老头儿眼前。老头儿正要弯下腰查看一下,一个背着红色小书包的小孩儿飞快地出手将小狗夺了过去。老头儿刚准备问问怎么回事儿,一甩手,小孩儿将那只小狗重重地抛向了空中。噗通一声,小狗摔在人行道上,老头儿眼睁睁地看着几股红色的细线从小狗的嘴部、肚子涌了出来,接着几个同样背着红色小书包的学生兴冲冲地从背后冲了过来,将小狗朝更远的地方踢去。像踢皮球一样,卷毛小土狗在他们脚下一路滚过去。
真是作孽!老头儿看着一排红书包兴高采烈地走远,刺眼的“西峰路小学”几个大金字在书包上晃动,那也是孙子所在的学校。哎,老头儿叹了口气,满地的黄叶被气流搅动起来凌空飞舞,如今谁能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呢。
3
男人从来没想过万州城还会有这样的小巷子,靠墙的青石板上甚至长满了青苔,偶尔打开的木头小门里竟是一副江南小院的布局,回廊深井,衰草离披。穿过小巷,果然如男人所料,三林路的车水马龙一下子把男人打回了熙熙攘攘的万州城,仿佛刚刚经过的那条小巷是男人打了一个盹儿之后想象出来的。站在三林路的斑马线前,男人使劲地摇了摇脑袋,一只只棕红的眼珠密密麻麻地堆在眼前,挥之不去。
男人照例回家后先冲凉,然后赤身裸体站在衣柜前的全身镜前检视自己的身体。这是男人到万州之后才养成的习惯,也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不知是怎么的,就是突然不喜欢身上的毛发了。先是剃了光头,也不戴帽子,就让同事们笑吧,笑笑也就过了。隨后男人用剃须刀把自己腿上的毛也剃了,然后是腋毛、阴毛,最后用刀片把全身的汗毛也给刮掉了。刚开始还好,头发、腋毛、阴毛都是三天剃一次,汗毛是一周刮一次。随着男人一次比一次更加仔细的检视,最终形成了所有的毛都得一天刮一次的频率。即使刀片上并未沾染毛发,男人还是会认认真真地再刮一遍确保万一。他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相信手里的刀片,他在心里列了一个等式,刀片刮两遍=上帝,这是错不了的。
放下刀片,男人从硕大的鱼缸里捞出了孤独的小金鱼儿,用食指轻轻地抚摸它细小的鱼鳞。金鱼儿早已习惯了这种抚摸,不挣扎也不摆尾巴。男人觉得金鱼儿是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生物,既无任何体毛又不容易死,吃得也少。在养金鱼儿之前,男人养过蚯蚓、乌龟、青蛙,甚至蛇,当然全是些无毛动物,而且都没活满两个月,只有这条金鱼儿,整整陪了自己两年多,金鱼儿简直是一位生存哲学家,男人像尊重在老家剃光头剃得十里闻名的王三叔那样尊重这条金鱼儿。
干完这一切,男人便陷进了客厅那条脱了皮的破沙发里打起盹儿来,今天是周四,男人有约。
按说以男人的条件,找个女朋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读技校的三年时间里,男人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谈了一个星期,一个谈了一个月。当时宿舍是一楼,简陋的八人间,门前就是学校的大操场,穿过操场,一分钟就能脱离学校的管辖。每日晚自习后,男人坐在靠窗的二层小木板床上,总能看到一对对红男绿女的美丽倩影划过窗前,偶尔还能看到熟人,甚至班上公认的“男人婆”任晓慧隔个十天半月都会被不同的男生带出去。怎么下得去嘴?男人总偷笑。带出去的一对对男女晚上自然不会回来了,得等第二天五点,胖脸的保安会准时坐在学校的侧门,面前的凳子上摆一个大铝盆(那是他的洗脸盆)等烟,烟的好坏不讲究,从游泳到中华均可,但数量不能减,一对儿男女一包,这是定规。所有人也都乐意遵守,刚度过一个妙不可言的夜晚,见谁都拱着脸笑。男人的两次分手就和这胖脸的保安有关,也不是和保安有关,是和保安的这定规有关。头一次,女友暗示今晚可随男人“私奔”。男人从那天早上就开始准备,一切已打听完毕,学校旁边最便宜的“红玫瑰”房30元,一包白沙2块钱。男人凑过来凑过去,到下晚自习,手里还只握着30塊,他甚至产生了去向班主任老师借钱的想法,或者跑到操场上打劫。思前想后,男人虽不是什么好学生,但为了这两块钱自毁名声或者干非法的勾当,着实划不来。又不知该怎么向别人解释,一时急火攻心,男人竟拉了一整晚的肚子。第二天,男人脚酸手软地站在女友面前,正要解释,女友先开了口,“等了你一个小时,见你还不来,我跟别人出去了,以后别再找我了”。
这便是男人的初恋。
第二次,那是上技校的最后一个学期,男人终于又谈了一个。这回房钱和烟都事先准备好了,出发之前,女友摸到男人荷包里鼓鼓硬硬的,问里面是什么。男人说是烟。女友叫拿出来看看。男人将烟掏出来放在女友手上。
“就拿白沙?”女友将烟扔回男人手里。
“就白沙。”
“我在你心目中就值一包白沙?”
“保安不讲究,是包烟就行。”男人陪着笑脸。
“保安不讲究我讲究。”说着,女友掏出一只黄鹤楼点上,深深地吸一口,重重地吐在男人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掉了。
两次失败的恋爱之后,男人再也没谈过女友。身边的女人倒是没有间断过,特别是那种见一面就能跟着走的女人,男人似乎天生就具有这种非凡的分辨能力,一个浅浅的微笑,或者一个眼角眉梢的骚动,男人就能准确接受到发射频率。一旦接受到这种频率,女人在男人面前就像是身处浑水中的鱼儿,是逃不出海豚的追踪的。男人对这种女人大多采取“林中穿行过,片叶不沾身”的策略,上床归上床,从来不接触第二次,更不会带回自己的住处。但阿霞是个例外。
阿霞住在万州城中村的一间暗门子里,所谓暗门子,就是暗娼。门子里的摆设及其简陋,采用的是“全城连锁式”的摆设,一扇脏兮兮的玻璃推拉门打开,迎面便是一台显像管电视,旁边摆一条破沙发。内里隔成两间,各放一张床,这隔间便是农民工口中所说的“炮房”。
按说男人和阿霞是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几乎无交集。男人自己也忘了那天晚上是为何走到阳江边的,他记得那个烧烤摊离海港码头不远,当时烧烤桌旁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远远地男人就看到这三个人手舞足蹈,似乎是在划拳。待走近了,原来是在吵架,女人举着杯子大喊大叫,一杯一杯喝着什么,越喝越激动,先是要拿瓶子砸跟她同桌的一个男的,被截下来后,又举起酒瓶朝自己的脑袋上砸,眼看着砸了两下,一股鲜血顺着耳朵根儿流进脖子里。男人正疑惑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眨眼,同桌的两个男人竟跨上立在旁边的摩托车,走了,只剩下那女人像个小学生午睡似的趴在烧烤桌上,一动也不动。
男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送到医院,并在床边坐了一整夜。第二天男人醒来,女人已经坐了起来,盘着腿坐在窗前的长条凳上,早晨金色的阳光从女人散开的头发间穿刺过来,打在男人的心窝里。女人纹丝不动,整个身躯却在男人的瞳孔里不断膨胀,那一刻,男人觉得这眼前的女人似乎是一座神。
男人当然没把阿霞当成一座神,该上床还是上床,但表现得小心翼翼。上过几次床后,阿霞才把她住在暗门子里的事告诉男人。暗门子男人是听说过的,之前有一个也在万州城开挖机的小学同学跟男人提过,那个同学就常去,打一炮50,过夜200,男人记住了这两个数。男人当然很好奇,当天他就提出让阿霞带他去门子里看看,开开眼。阿霞听话地带男人来了,介绍同事阿荣和阿丽给男人认识。
众人一番寒暄过后,阿霞带男人穿过楼下的小隔间,上到了二楼。便是在这次,男人挖到了巨矿。
4
小安今年12岁,上六年级,之前喜欢放学后在小区运动场打乒乓球,打累了,便就着宣传栏旁边的白粉笔画画,画什么无所谓,自己开心就行。那是之前,自从安了这“天眼”,他最大的乐趣便是放学后用10倍速率看完“天眼”里当天的录像,当然,看录像的方法是他从民警那儿学的,有几次警察兴冲冲地过来看录像,说是抓小偷还是怎么的,小安也不知抓到了没,但看录像的方法是学到手了。先是偷偷看,爷爷好像并未反对,于是胆子大起来,看完后还讲给爷爷听,有哪些人经过了巷口,是叔叔还是阿姨,是长得漂亮还是太胖了,都说。他喜欢出现在画面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位酷酷的光头叔叔,他总是感觉光头叔叔走路的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只好每天都把光头叔叔走过巷口的那段录像多看几遍。小安看完录像后便会上楼做家庭作业,窗户朝向巷口,小安日日看着那只麻色猫走过山墙,竟觉得行走的姿态十分像光头叔叔。
小安喜欢边看“录像”边吃炸酱面,老头儿只得像块老木头一样等在一旁,听孙子砸吧砸吧小嘴。对老头儿而言,这声音是晚年幸福的标志。
“爷爷,四大娘家的子君不见了”,小安从炸酱面碗里抬起头说。
“子君是谁?”
“一只小狗,四大娘哭得都直不起腰,这会儿她该去张贴寻狗启事了。”
“那只狗是灰色,卷毛的?”
“恩?爷爷见过?我跟子君可熟了,放学的时候它总是趴在三林北路等我,我有两天没见它了。爷爷,快带我去找找,兴许它还没走远,你是在哪里看到它的?”
“就在马路对过,人行道的垃圾桶那里。”
小安笑了笑,“它不会是掉垃圾桶去了吧,哈哈……”
“没有,下午放学的时候你们学校的几个同学在那里逗它玩。”
“之后呢?”
“之后我去买炸酱面了。”
“那子君呢?”
老头儿抬头看了看窗外闪着红光的招牌,“兴许已经回家了吧,狗和猫都是认路的”。
夜色变得深沉起来,安在巷口电线杆上的大罩灯发出黄闷闷的光,以一种规则的锥形光柱照射在小店的周围。目光往四周搜索了一圈,仍是寻不到那只麻猫的踪迹,再看那张招牌,红色的光圈里显现出五个大字——“西峰路小学”,老头儿觉得心里一阵恍惚,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凉丝丝的草木味儿窜进鼻腔、食道、肺,最终留在了胸腔。“小安,爷爷问你,你们班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谁欺负我我就记谁的名字,我星期三值日,记谁的名字都可以,罚扫一个星期的厕所。”小安笑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短线,怎么就生成了单眼皮了。“哦,他们欺负猫”,小安恍然大悟似地说。
“你们学校有猫?”
“有,还有好几只呢。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欺负猫的吗?用502,摁住猫朝它的嘴里灌,已经不见了好几只了。”
老头儿皱起了眉头,“怎么能这样儿,学校不管管这些吗?”
“管什么?学校本来就想赶走它们。”
“赶走是赶走,还是不能这样对待小动物,幼儿园里不是学了“爱心课程”吗?”
“别管他们了,学校里的那几只猫脏兮兮的,保不准有什么病。”小安又浏览了一遍电脑里的录像,边看边向爷爷描述,只当爷爷是个睁眼瞎。
半夜,小安突然睁开眼睛,看到密密麻麻的酒红色的眼睛漂浮在白炽灯下方,满满的一面墙,那眼睛中间的瞳孔里成的全是自己的像,是倒过来的。小安从梦中惊醒,满屋的黑色空气重重地压过来,松开手心,满手都是汗,伸手摸摸眼睛,眼睛闭得好好的。原来是一场噩梦。
小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回放着昨天下午在操场单杠那里看到的情景,不知是怎么的,他顺口就把这件事瞒过去了,只跟爷爷讲了同学们将502灌进猫的嘴巴。那只倒挂在单杠上的猫,连带那两个空洞的眼窝,似乎从遇到的那一瞬间小安就决定不跟任何人分享,那是小孩子间的一个无声约定,跟大人无关,哪怕那个大人是你亲爷爷也不行。
5
男人踏上阁楼后,阿霞便催促男人去洗澡,一边小力推搡着男人一边似有若无地在男人的胸前试探了几把,弄得男人心里毛躁躁的,却还是听话地把全身好好洗刷了一遍。关上花洒,男人听到房间里飘动着似有若无的钢琴声。
当男人穿着内裤踏出洗澡间时,全身立刻像被包裹在天鹅绒般舒适,刚刚还平淡无奇的房间此时已变成一间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圣殿,头顶的彩灯闪烁着柔和梦幻的星光,打在房间的每一面墙壁上,如丝绸般顺滑的音乐缓缓流淌在耳畔,男人为眼前所展现的一切所迷住。自己怎么会置身此情此情,莫非是在做梦?男人正疑惑着,墙角处镶有全身镜的大衣柜缓缓打开了,一只“大花猫”低着头匍匐在地上,尾巴高高翘起,一对灰绿色的大耳朵从发丛两侧桀骜地立起来。
“大花猫”近乎赤裸地慢慢朝男人爬过来,除了胸前一小块布面装饰,“大花猫”只在腰间系了一条细细的灰白相间的毛茸茸腰帶。看着那条腰带,男人腰间的浴巾像是接收到什么信号似的,自动地剥离了男人的身体。他朝那只“大花猫”坚定地走过去,一脚就跨到了“大花猫”的脖子上,狠狠地勒住了脖子上的那条黑色细皮绳。
……
在去阿霞的二层阁楼之前,男人看过的“那种电影”算是少之又少的,只记住一个叫苍井空的,那是因为每次买的碟片上写的都是“苍井空×××”,但碟片的主角却又每次都不一样。于是男人也迷糊了,不知道究竟谁是苍井空。迷糊了便迷糊了,也并不碍事,只要能“解决问题”,不管黑猫白猫,只要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那些碟片中经常也会出现一些凌辱女人的画面,男人每次看到那样的画面,总觉得脑子里有一种强烈的气团不断膨胀,耳根也明显滚热起来,直到脑子里的那团气充盈全身,慢慢朝头顶冲上去,直至冲出天灵盖,就算“解决问题”了。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凌辱方式,男人以前一直以为是出于演戏需要,人为夸张了的,谁会去搞那些花样呢。
经过和阿霞在阁楼上待的那个下午之后,男人似乎是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翻出之前被自己匆匆带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画面,搔痒、冰块、鞭打、滴蜡、扇打、悬吊、紧绑、穿刺、木马、悬挂重物,甚至电击、窒息,电影里的每一帧画面都显得艺术而唯美,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肉体和肉体,男人感觉自己是站在艺术的角度理解到了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本身所表现出的摄人心魄的美,这种美毫无偏见,甚至是纯洁的。录像机停止,红彤彤的朝阳穿过玻璃上的窗花射进屋里,落在男人的被子上。男人伸手摸了摸眼眶,心里充满了激情,一下子翻身掀开被子,跳下床来,深入到这个可爱的世界里面。
一觉醒来就得工作,男人当然也是有工作的,他是一名电脑维修技师。当然,名片上叫“客户经理”。他的工作内容其实就一项:保证客户的网路畅通,网路畅通这一点非常重要,是提升现代人幸福感的重要举措。男人自己并不喜欢上网,他更倾向于收音机,认为收音机是比电脑更高级的接收器。但这并不妨碍男人是一个技术精湛的电脑维修技师,以他的业务水平,其实早就可以升为真正的经理了,最次也是技术经理。男人拒绝了老板给他升职的决定,只愿安安分分地做一名“客户经理”。男人拒绝老板的理由也很自然,自己更适合和客户打交道。他这么说是有十足把握的,四五年来,经他手的客户给他的服务打的都是满分,更重要的是他是整个公司唯一一个没被投诉过的技师。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光靠精湛的技术显然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男人的职业素养和人格魅力。他不只保障客户的网路畅通,还会主动帮客户杀病毒、打补丁、维护系统、清理缓存,乃至根据用户的需求帮忙重装另外一套系统。不仅如此,男人还自带鞋套和垃圾袋,不留下任何一点儿工作垃圾,任谁都挑不出他的丝毫不足。总之,他天生就是那种“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净,归还给陌生人”的人。
在工作中,男人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说去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因为他迟到了五分钟就站到了二十二楼的楼顶上,她对男人说,你要是再晚来一分钟我就跳下去了。男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差一点儿就要抱起那个小姑娘在空中转一圈儿,他甚至感觉到了幸福。
男人是从一年前开始接触“猫天使”的。当时的客户是一个圆脸的小姑娘,似乎还是大学生,和男朋友或是其他什么人在校外租住的。男人习惯性地扫描了一遍电脑硬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命名为“猫天使”的文件夹。趁着圆脸小姑娘离开房间的间隙,男人点开了“猫天使”。
小兔子乖乖 2014/7/7 星期四 12:32:06
“你试过其他手法吗?
刘2333 2014/7/7 星期四 12:39:20
一般都是艺术流,“空中美人”之类的。也有喂药然后摆造型的。
小兔子乖乖 2014/7/7 星期四 12:52:53
尸体怎么处理?
刘2333 2014/7/7 星期四 13:46:15
我用塑料袋一层层包好,丢河里。
小兔子乖乖 2014/7/7 星期四 13:49:06
不绑石头么
那还不如腰斩
刘2333 2014/7/7 星期四 13:49:06
666666666666666
……”
回到公司后,男人利用搜索引擎爬虫抓取了所有含关键字“猫天使”的网站页面。当晚,男人成为了“猫天使1007”。
6
小安第一次遇到那群学生是在学校废弃的“负箧园”。那天下午是小安盼望已久的体育课,照例是要先跑两圈热热身。在跑到一圈半的时候,小安突然肚痛如刀绞,底下便意袭来,于是暗暗脱离了队伍,向操场旁边的一条荒道跑过去,他知道那里有一间厕所。
吭哧吭哧稀里哗啦一番过后,小安浑身舒爽,便朝向四周望了望。因这间厕所已年久失修,对面原本坚固的水泥墙体的中间部位有一块砖已不知去向,被一大块土疙瘩临时填充着,经过日晒雨淋,土疙瘩已渐渐脱落,留下拳头大小的一方空间,刚好能看到远处同样荒废的一个桃园。该桃园所长桃树极其硕大,但无人为其嫁接,于是一年年便结出许多“毛桃”,味道酸涩,夏天被同学们摘来做“打仗”用。小安看着对面枝繁叶茂的桃树,眼睛被不远处一块晃动的白布所吸引,由于树枝和距离的遮挡,小安并不能看清那是什么,凝神细听,有人在那边说话。
从厕所里出来后,小安便奔着那块白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待走近,才发现这里围着一群人。他们大概是四五年级的样子,六个人围成一圈,中间放着一个原本装尿素的老式蛇皮袋,袋口被一根包着塑料皮的旧电线捆了起来,打的是个死结。这群人对小安的到来显得不以为意,继续伸出脚不时地踢一下那袋子,每踢一脚,袋子里的东西都会呼应式地动一动。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小安好奇地看着这群人。
“你猜”,穿白衣服的同学笑嘻嘻地回答道。由于笑地突然而剧烈,白衣服同学齐整整的发沿儿微微晃动,似乎抖落出一丝淡淡的发香,飘进了空气里。
“你们抓住了麻雀?”
“呵呵……”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你说一句校长的坏话我就打开给你看看。”一个胖墩墩的同学说。
“校长都是禽兽。”
“哈哈哈哈……小学女生也是女生啊。”那位胖墩墩的同学将一把电工刀递到小安的手里,说:“你自己打开看吧。”
小安接过刀,弯下腰正准备割开旧电线,白衣同学也蹲下来,将一只脚踩在了袋子的上,说“割吧,这样免得被抓伤”。
割开电线后,胖同学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一只软绵绵的小花貓抖到了地上,迅速蜷起身体,像是畏冷。
“学校东门垃圾池那里的猫你见过吧?这就是其中它们下的一个崽,之前有同学大扫除倒垃圾被抓伤过,我们这是在为校除害。”一个同学说。
“今天谁来动手?”白衣同学拿过小安手里的电工刀,环视着眼前的这几个人。
胖同学接过电工刀,“还是我来吧,你们这些人真是……”,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只见他一只手提起小花猫的一条后腿,在空中抖了抖,像肉菜市场里的售货员在约重量。小花猫在摇晃中勉强弓起腰,奋力伸出前爪朝抓住自己后腿的那只手伸了过去。咕咚一声,小花猫仰面朝上摔在了地上,像一只短腿的乌龟,行动似乎受背上的硬壳所限。胖同学骂了一声:“我操,抓我”,手里的电工刀朝着小花猫就去了。在碰到小花猫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朝扔在草丛里的一只书包走过去。
“差不多就得了,早点搞完去喝维他奶。”一个同学漫不经心地说。
胖同学并未理会别人的话,从书包里抽出一只老虎钳。此时小花猫的身体已转了过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吓傻了,连叫一声都不会。胖同学虎虎地走过来,一只脚径直踩在了小花猫的一只前爪上,双手握住老虎钳,准确地夹住了小花猫的指甲,猛地往上一下子,小花猫终于声音长长地叫了出来。伴着这声长长的惨叫,一根带着淡淡粉红的指甲静悄悄地躺在了老虎钳上。小花猫停止了动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趴在地上,只剩下那双依旧水灵的眼睛宣告着作为一个生物的所在。
接着是第二根。
接着是第三根。
接着是第四根。
接着是第一只眼睛
接着是第二只眼睛。
胖同学放下电工刀和老虎钳,望着已无任何生气的小花猫发呆。一个同学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白色塑料袋,将小花猫装进了塑料袋,然后整个儿装进了书包,背在肩上,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其他人也跟着那位同学,像排队打饭似的。小安抬头望了一眼还在半空中的太阳,那光芒失去了力量似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黯淡之光。正愣着神儿,小安的耳边传来了下课的广播声,于是垂着头朝教学楼走去。
放学的时候,小安在操场的单杠上看到了那只小花猫。
7
早晨出门前,男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猫天使”网站的管理员发来的,邮件里写的是这次任务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工具,并多带了两盒备用刀片。
男人穿过三林路的红绿灯后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子,麻猫果然睡在巷口的大树下。男人取出刀片,在猫的脖子上轻轻地划了一下,软绵绵的,很乖。
“天眼”默默地发着红光。
窗户里的小安睡得正香,他的语文练习本端端正正地搁在写字台上,本子的背面写着“猫天使3759”的字样,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作者简介:
马亿,1992年出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