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经典化

2017-02-23 14:58
关键词:文学史文学

王 荣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经典化

王 荣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文章通过梳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译介、接受与影响,试图勾勒出该作品在中国语境下的经典化历程。分析表明,翻译是外国文学经典化的基础,方重对乔叟在中国的传播功不可没。不过,为了扩大与巩固作品的经典地位,《坎特伯雷故事》的重译还有很大空间。《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经典形象的建构主要依赖于外国文学史以及教科书的选录。然而,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制约,这部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留在“批判地接受”阶段,故而“现实主义”与“人文主义”成为了《坎特伯雷故事》研究的重要视角,而“宗教思想”与“审美艺术”维度则被刻意忽略,导致了经典作品的价值大打折扣。《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经典化尚需多种译本参与竞争,以及更加开放、多元化研究视角的持续介入。

《坎特伯雷故事》;经典化;翻译文学

《坎特伯雷故事》是14世纪英国诗人乔叟的代表作,也是中世纪向文艺复兴过渡时承上启下之作。自从诞生以来,就被各个时代、不同地域的人们广泛阅读,并稳居遴选出的各类文学经典之列。谈论一部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应该把作品在不同语境下的译介、接受和影响情况考虑进来。异域文化语境下,外国文学作品的经典化远比其在源语境中更为复杂。译者的语言水平、采取的翻译策略、当时的意识形态、诗学系统、赞助人等诸多因素,都会对翻译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产生影响。本文将梳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译介史及其在汉语文学系统中的接受和影响,试图回答这样几个问题:在《坎特伯雷故事》经典化过程中,翻译与译者发挥了什么作用?文学史以及相关评论研究如何引导该作品在汉语语境下的接受?主流意识形态对于作品接受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语境下获得了经典地位吗?是否呈现出与原著不一样的面貌?

一、《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译介史

《坎特伯雷故事》是一部未完成的诗体框架故事集,自诞生以来就享有极高的声誉,被各阶层的人们广泛阅读。乔叟巧妙地平衡了说教与娱乐之间的矛盾,他卓越的讲故事能力,在他的时代以及后世都是首屈一指的。然而,由于中国近代的闭关锁国,直到民国时期,中国读者才了解乔叟的这部作品。据考证,国内最早介绍乔叟的文字见于1916年的《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上,前清秀才孙毓修(1871-1922)在《欧美小说从谈》一文中提及“孝素诗集之最传者,《坎推倍利诗》也”。[1]

在中国,最早开始翻译《坎特伯雷故事》的是林纾及其合译者。1916年12月,林纾与陈家麟翻译了部分故事,陆续连载于1916年12月到1917年10月的《小说月报》上。这九个故事分别是“鸡谈”(The Nun’s Priest’s Tale)、“三少年遇死神”(The Pardoner’s Tale)、“格雷西达”(The Clerk’s Tale)、“林妖”(The Wife of Bath’s Tale)、“公主遇难”(The Man of Law’s Tale)、“死口能歌”(The Prioress’s Tale)、“魂灵附体”(The Squire’s Tale)、“决斗得妻”(The Knight’s Tale)、“加木林”(The Cook’s Tale)。九个故事中,唯《林妖》一篇署“英国曹西尔原著”,其余诸篇均未表明出处。晚清,伴随着现代报刊业的兴起,翻译文学极其繁荣,但尚未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翻译概念,没有原作者与忠实的概念,创作与翻译区分不大,张冠李戴,借题发挥是常有的事。林纾的翻译是经过二度加工的故事梗概,根据马泰来的考证,所参照的底本可能是查尔斯·考顿·克拉克(Charles Cowden Clarke,1787-1877)为儿童编写的《乔叟故事散文本》[2]。

在台湾,位于台北的文志出版社在1978年4月出版了王骥翻译的《坎特伯利故事集》。这也是一部散文体的译著,译者在序言里介绍了每篇故事的类型,分析妙趣横生的故事情节如何让读者忍俊不禁。除了趣味性,译者还强调了故事背后的讽刺意味,认为乔叟从形式到内容都叛逆地表达了对当时宗教文学、社会观念的不同意见。译者在书末增加了乔叟年谱,弥补了序言对作者简单介绍的不足。为了迎合图书市场,译文比较现代,加入了时下流行的词汇,如称“巴斯夫人的故事”是个“怕老婆”的故事,口语化倾向较重,句末语气词使用频率较高,不同于方重先生译文的雅致、简洁。

随着翻译标准的进化,南京译林出版社在1999年推出了黄杲炘先生的《坎特伯雷故事》的诗体译本。黄杲炘用“以顿代步”的方法表现原诗的音步(foot),要求译文诗行中的顿或音组数与原作诗行的音步数相合,而不要求汉语诗行中的字数与原作的音节数相一致。除了注重原作的韵律、节奏感的传达,黄杲炘还追求格律诗整齐的形式美,充分发挥汉语的潜力和适应能力,严格控制每行译文的字数,如用十二个汉字对应五音步十音节的诗行,八个汉字对应三音步六音节的诗行。黄的译本是国内第一本诗歌体的译本,尽可能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忠实原作。虽然译本在个别地方略欠自然,但“以顿代步”的大胆尝试受到了学界肯定,荣获1999年第四届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一等奖。

从上述译介史可以看出,林纾的翻译为《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接受奠定了基础,但是在后来作家或当代人的回忆录、书信中,均尚未提到该书,说明这几篇小故事早已湮没于报刊边角故事中了。直到方重先生译本的出现,才使得国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了解乔叟及其作品。为了更加忠实于原作,黄杲炘用诗体翻译《坎特伯雷故事》是非常可喜的尝试。

一部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热度体现了主流诗学领域对其关注的程度。与其他一些作品不断重译,动辄高达十几个译本相比,《坎特伯雷故事》的遭遇相对冷清。方重先生的译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唯一可参照的版本。即使与中世纪的其他经典如《神曲》、《失乐园》相比,《坎特伯雷故事》的中文译本数量也偏少。外国文学的翻译历史表明,译本的非唯一性是翻译文学经典化的基础。“如果说原创文学经典是在与其他原创作品的对比中脱颖而出的,那么一部翻译文学经典则是在与同一部外国文学作品的其他译本和其他翻译文学经典的对比中确立其经典地位的。”[4]如果《坎特伯雷故事》要在中国确立经典的地位,重译还有很大的空间。

二、方重对《坎特伯雷故事》经典化的贡献

经典文本跨越时空的旅行离不开翻译的媒介。翻译活动对经典作品的传播,对外国文学作品经典地位的确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绝大多数读者都是通过译作来了解原作,甚至将译作等同于原作。翻译与文学经典的形成具有辩证关系,翻译活动会巩固、扩大经典作家作品的地位,也可能瓦解、重估外来经典作品的地位。正如韦努蒂(Venuti)指出:“经典一经翻译,它作为语言和文学艺术品的内在品质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同时它的价值在译本生成的异域文化中也发生了变化。经过翻译,一部外国作品很可能失去其在源语中作为经典的地位,最后变得毫无价值,而且无人阅读,终止印行。”[5]没有优秀的翻译家,就没有外国文学经典在中国的传播。《坎特伯雷故事》本身的艺术价值以及在英国文学史中的地位是乔叟在中国接受的良好起点。但是,如果没有翻译家方重,中国读者对《坎特伯雷故事》的了解可能要晚很多年。方重对《坎特伯雷故事》以及乔叟在中国的传播,功不可没。

首先,方重的译本重视底本的选择与译文的完整性。乔叟生活的时代印刷术尚未发明,他的作品均以羊皮手抄本流传。《坎特伯雷故事》是乔叟最后一部作品,尽管创作时间长达12年之久,但仍未按计划完成。因为未完成,作品未彻底整理修订,矛盾疏误在所难免。《坎特伯雷故事》流传下来的手抄本在15世纪已近六十个版本,各个版本的故事前后次序也略有不同,对这部作品的校勘与考证,一直是西方乔叟研究的传统。在方重之前的译文都是节译或片段译文,底本选择以及忠实与否并未引起关注。“忠实”是翻译的基本要求,反映出对原作与原作者的尊重,是译者应该努力追求的职业道德。忠实首先是完整,不随意删节原文段落,然后是内容和风格的无限靠近,这样读者才会觉得译本是可信的,才是原作的真实面貌。方重先生的翻译是建立在严谨的版本选择基础之上的。他在1983年上海译文版的“译者序”中介绍自己是从古英语直接译出的,依据的版本是鲁宾逊(F.N.Robinson)所编、牛津大学出版社在美国刊行的1957年《乔叟全集》的第二版,另外参考了其他5个权威底本。既有中古英语版,也有现代英语版,以使得其译本最可能接近原著的面貌。

其次,方重将翻译与研究相结合,利用译者序、注释,补充翔实的背景知识,加入自己的见解评论。方重先生有着多年留学海外名校的经历,是上世纪外国文学研究尤其是中世纪英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先驱。“译本序”介绍了14世纪下半叶的社会背景,乔叟生平与创作,以及《坎特伯雷故事》的艺术特点。正文中倾注笔墨添加注释,并且化繁为简,力求通俗易懂。这些注释可以分为三种:一是对无法用目的语来翻译的情况所作解释;另一种是对某些人名、事件、文化、典故以及文学意象的解释;第三种是对故事来源的辨伪、故事类型的说明,或者对乔叟写作艺术、创作意图的点评。例如,对于“磨坊主的故事”的注释如下:“这篇故事属于法国流行的短篇古体叙事诗的一类;乔叟在这里描写一个牛津学生,一个木匠的妻和一个乡间教堂的管事,竭尽写真的妙笔,是他最成熟最生动的一种笔法。”[3]51方重在翻译时充分参考了西方乔叟研究成果,将西方学界的困惑如实抛出,引发读者的思考,例如“这篇律师的开场语,读来不甚连贯,且与故事本身不易配合……研究乔叟的学者们也觉得无从解释。”[3]74

所谓主观因素是行为主体能够把控的因素,是因人而异的。通过行为人自身的努力,不断提高,完全可以克服困难,做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如临床知识、临床技能、临床思维、临床经验等[4]。

理想的翻译要求译者隐身,只忠实地转述原作者的语言,而不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译者主体性的彰显一直都无法回避。译者序、跋、注释、按语,就是译者主体彰显的体现。译者加入自己的见解,建立起与读者的对话,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使得读者对译者的信任度增强,原作者的权威也就此建立起来。译者这种文本外的行为,除了表明自己独立的观点外,还旨在引起读者对某一现象或观点的重视。方重的这种“多余”的干涉行为表明了译者严谨的治学态度,无形之中又增加了原作者和原作品的权威性。

再次,一部优秀的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在异域旅行中成功与否,还取决于译者的双语能力,特别是目的语的语言水平。翻译家本身最好也是一名作家、诗人,传统文化修养极高,文笔传神。具有较高的可读性和艺术性,是一部作品得以流传久远的重要原因。虽然《坎特伯雷故事》是一部叙事诗,但以讲故事为主,方重先生以散文来译诗,侧重表达作品的叙事内容,保住了“讲故事”的节奏,彰显了乔叟诗歌的人性魅力。在形似与神似不能兼备的情况下,方重选择了“神似”,这种创造性的翻译实现了对原来五步抑扬格的超越,使得原著获得了一种平实、活泼的风格,从而被更广泛的中国读者所接受。

有学者称方重1946年的《康特波雷故事》是“以白话文的‘评书’文体演绎乔叟善讲故事的五步抑扬格英雄对句诗体,”[6]凸显了乔叟诗歌的叙事特征。方重1955年的译本改用现代白话文,字词层面与英语忠实对应,以信为上,但是先生受过严格文言训练,即使使用现代白话,译文仍然雅致简洁,对应了中古英语的典雅。篇中的抒情短诗,以新诗形式译之,亦清新雅丽。以散文体为主的译文,避免了一些现代汉语诗中可能会出现的打油诗格调,而且散文为主,使得叙述节奏流畅,情节连贯完整,语言通俗不拗口,在艺术性与通俗性的结合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这是方重先生的译本长期被奉为权威的重要原因。

三、文学史对《坎特伯雷故事》的经典建构

文学经典通常是被后代不断地指称与确认的,这种确认最集中的体现是各种文学史的记录。文学经典的建构离不开文学史的书写,正是通过各种文学选本、文学史,普通读者才得以了解一般的文学状况,对不同的作家形成了一种等级式的价值判断,从而有选择地去阅读一些经典范本。外国文学史是重写外国文学经典的重要途径之一。编者依据外国的文学史,根据意识形态的需要,结合本土文学传统,选录一部分作家,加入审美性评价以及现实意义的阐释,制作出一套特殊的对经典的诠释话语。

1924年欧阳兰编著的《欧美文学名著节本》中称“乔塞极福来”为“英国第一大诗家”,并收入《肯脱白来故事》中的七则故事,他在1927年的《英国文学史》中简单介绍了西方乔叟研究的状况。1937年金冬雷出版了民国期间最为完备的英国文学史论著《英国文学史纲》,对乔叟赞誉有加,称其为英国文学的“开山祖师”。金东雷独辟一章“乔叟的时代(公历一三五0年至一四八五年)”,详细介绍了乔叟所处的社会背景,创作的三个时期,《刚德勃莱故事诗》的格律、引言、以及第一个“骑士的故事”,称颂《刚德勃莱故事诗》的写作是一件异常伟大的事,“英国各色人的工作与娱乐、事业与梦想、游戏与真诚,甚至生命欢乐之洋溢,都给他网如珊瑚,保罗万象。在他以前的文学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作品。”[7]35不仅如此,金东雷还注意到了《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浪漫主义元素。“在英文作家中,乔叟是第一个以浪漫主义作风写男女日常生活实事的人。这派作风后来形成了欧洲的文艺复兴和一切近代文学的式样。”[7]38

新中国成立以后,金东雷对《坎特伯雷故事》的乐观活力、浪漫主义色彩的颂扬,很快让位于对这部作品的“现实主义”关注,强调了作品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并试图归纳出作者的思想倾向与阶级立场。这大概与方重先生《坎特伯雷故事》“译者序”对这部作品的定位有关:“我们应该可以看到,乔叟未能摆脱当时宗教思想的束缚,往往以宗教家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中的善与恶,并且宣扬了消极容忍的人生哲学。此外,乔叟和薄伽丘一样,在某些地方,是用对于市民阶层的纵欲抱着欣赏的态度来讴歌爱情,反对禁欲主义。这些是我们所不能赞赏的地方。”[3]译者序

“批判地接受”曾经是外国文学作品在中国接受过程中最常见的状态。在译序中,译者介绍作品主要内容、审美价值之后,通常还要从主流意识形态出发,对其主动进行批评,以引领读者有所选择地接受。考虑到方重先生译本出版的时间为建国后初期,我们很难将上述观点视为先生个人的见解,更可能是为了逃离赞助人——国家出版机构的审查,向主流意识形态、诗学观的妥协,故意做出的共时性、本土化解读。众所周知,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政治意识形态的操纵下,现实主义,尤其是批判现实主义在文学系统内处于金字塔的顶端,而宗教文本、性爱描写过多的文本,因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受到批判。

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国文学史、英国文学史,基本上把《坎特伯雷故事》放在市民文学、城市文学的目录之下,突出了文学划分的阶级性。杨周翰编著的《欧洲文学史》视乔叟为“英国资产阶级文学”代表、反封建的“人文主义斗士”,指出乔叟的故事反映了十四世纪英国历史发展趋势,暴露了封建阶级尤其是教会的腐朽败落,体现了从阶级立场出发的文学批评。对于作品的宗教思想,该书同样持批判态度。“作者未能摆脱宗教思想,表现出消极容忍的人生哲学的《梅利比故事》。和卜伽丘一样,他在肯定爱情,反对禁欲主义的同时,也流露出市民阶层对纵欲的欣赏,这些都是本书的糟粕。”[8]

对《坎特伯雷故事》的“批评性接受”,到了90年代开始有所改变。李赋宁主编的《欧洲文学史》试图纠正这一偏向,肯定了乔叟的市井故事不只为取笑逗乐,也揭露了时代与人性的复杂。似乎为了回应之前文学史对乔叟宗教思想的批判,编者特意加上“例如被称为‘天真的人文主义者’的批评家常常只对爱情传奇和滑稽故事感兴趣,忽略或贬低宗教故事,认为诗人‘鼓吹快乐,只为活得快乐而鼓吹快乐’,忘记了中世纪人与现代人在观念和审美上有巨大的不同,看不到宗教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乔叟的思想和他的作品中是真实、重要而且并非完全消极的存在。”[9]129编者还呼吁建立一种整体性的批评观,避免贸然根据某一个故事断章取义地概括乔叟思想性。“强调某些故事的成功和价值往往导致对另一些故事的疏忽,从而造成对全书和乔叟丰富而复杂的思想的误解。”[9]128

21世纪,学界思想更加开放。文学史、文学教材也尽量避免了对《坎特伯雷故事》内容思想的评判,更多地强调这部作品的创作技巧。梁实秋的《英国文学史》从审美价值、艺术风格来阐释《坎特伯雷故事》的写实与幽默,凸显了乔叟对人性的热爱。“他像许多伟大作家一样,没有成系统的人生哲学,不拘于任何一派的政治与社会的思想,他也不偏爱任何一种生活形态,他适应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他酷爱人生的形形色色。”[10]王守仁的《英国文学简史》称乔叟为“英国诗歌的坐标”,指出“诗人在《坎特伯雷故事》中着力表现的是他那个时代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的联系……诗中人物不同的社会背景以及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呈现出世俗世界的复杂性和多样性。”[11]

美国翻译理论家勒弗菲尔在《翻译、重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操纵》一书中将操纵文学翻译的基本力量归纳为三种,即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Ideology, Poetics, Patronage)。这三种力量影响着翻译行为的发生和进行,也决定着翻译文学的经典化进程。勒弗菲尔(Lefevere)指出,作为主流诗学和意识形态的合谋,外国文学参考书目的编制和作为教材的“外国文学作品选”的编选,也是翻译文学经典操纵的方式,并且是“最明显也最有效的经典建构形式。”[12]尽管从《坎特伯雷故事》译本的种类、再版次数、市场销量来看,这本书称不上是畅销作品,在普通读者中的阅读范围并不广泛,但它一直都能屹立在严肃经典的行列,这离不开文学史和选本的编写与阐释,但是这种阐释又受到了意识形态的制约,受到文学思潮演变的影响。

四、国内对《坎特伯雷故事》的评论研究

除了文学史、文学选集、大学教科书之外,专业文学评论家、批评家、学者对一部作品的评论,同样引导着读者对作品的认识接受。乔叟因其作品折射了14世纪的时代风貌,被评论家尊为英国现实主义的先驱,《坎特伯雷故事》被称为“人间喜剧”。另一方面,因为歌颂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赞颂了人的智慧,鼓励人们追求世俗生活的幸福,乔叟被冠以“人文主义者”的称号。这种标签化的归类,反映了中国主流诗学对这部作品的认知,很长时间内都是国内对《坎特伯雷故事》研究的指导思想。

方重先生是国内乔叟研究的开拓者,1958年在《上海外国语学院季刊》第2期上发表了长篇论文“乔叟的现实主义发展道路”,将乔叟的创作生涯置于14世纪英国严峻的社会现实之中,论述了1381年农民起义对他的现实主义风格形成的影响,肯定了现实主义风格在《坎特伯雷故事》中达到了顶峰。“全部《坎特伯雷故事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一出形形色色、包罗万象的人间喜剧,要深入了解乔叟的时代,《坎特伯雷故事集》比任何史料都来得真切可靠。”[13]方重先生突出了乔叟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的地位,赞扬了其对腐朽教会体制、僧侣的揭露,以及其反封建的倾向,奠定了《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早期接受的基调。

在方重之后,80年代杭州大学的鲍屡平教授深入研究《坎特伯雷故事》里的单个故事。1988年出版的《乔叟诗篇研究》,从社会历史背景出发,对“引言”中的人物形象进行了细致分析,概括了《坎特伯雷故事》的24个故事情节。鲍屡平从文本细读入手,结合时代背景,研究作品的现实主义特征,关注人物形象的刻画。

八九十年代,“现实主义”与“人文主义”是研究乔叟以及《坎特伯雷故事》的重要视角,如江泽玖(1985)的“《坎特伯雷故事》总引的人物描写”,聂文杞(1984)的“从象牙之塔走向现实主义——论乔叟和他的《坎特伯雷故事》”,王翠(1997)的“试析乔叟的人文主义思想及其表现”,王莹章(2000)的“论乔叟人文主义思想的形成”等。

乔叟“英国诗歌之父”的形象在民国时期的教科书中已经确定了。但是,如何证明乔叟在英国文学史上的先驱地位呢?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中古英语领域研究的进步,特别是李赋宁《英语史》推出之后,学者开始从语言学角度来分析乔叟对英语诗歌的巨大贡献。沈弘(2009)结合英语语言发展史、英语诗歌形式和体裁演变的历史,从现代英语诗歌形式的发轫与传承的角度,考察了乔叟为何无愧于“英语诗歌之父”称号[14]。肖明翰(2005)的专著《英语文学之父——杰弗里·乔叟》分析了《坎特伯雷故事》如何拓宽了英国文学的主题,创立了新的体裁与创作方法,开创了英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互文是文学创作的本质,没有互文就没有文学创作。肖明翰(2016)指出乔叟一生致力于“权威”和“经验”的互文,其作品中的独特性是在广泛的互文性基础上形成和发展的,《坎特伯雷故事》就是乔叟的创作、文学文本与社会文本互文的典范之作[15]。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学界之前一直故意淡化、甚至误读这部作品的宗教思想,使得乔叟在20世纪中国的接受和研究,丧失了一个重要维度。到了21世纪,一直被学界忽略的宗教内容、精神探索的主题获得了关注。肖明翰(2004)的“《坎特伯雷故事》的朝圣旅程与基督教传统”解释了故事框架与《圣经》的联系,香客们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朝圣历程也象征着人类寻找失去家园的精神之旅。刘洋风(2007)的“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徘徊——论《坎特伯雷故事》的宗教思想”指出篇末“忏悔词种”的担忧反映了诗人在现实生活和彼岸诱惑之间的徘徊,是诗人宗教信仰思想两重性的体现。

随着更多西方批评理论的引入,国内学者的研究视角也日渐多元化,如利用巴赫金的诗学理论解读《坎特伯雷故事》,包括刘乃银1999年用英文出版的博士论文ReadingtheCanterburyTales:ABakhtinianApproach(《巴赫金的理论与“坎特伯雷故事集”》),何岳球(2003)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狂欢化喜剧特色”,贺晴宇(2007)的“试论《坎特伯雷故事》的喜剧性”,汪家海(2014)的“论《坎特伯雷故事》的复调性对话”,都突出了《坎特伯雷故事》的复调性与多元对话特征。

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刻画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既有生机勃勃、挑战男尊女卑的“巴斯夫人”,也有忠贞顺从、一味接受丈夫试探的“格丽西达”,也有知书达理,机敏地劝诫丈夫的“慎子”,乔叟对婚姻问题、男女关系的关注有着超越时代的意味。近年来,国内学者开始研究《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挖掘这些女性形象背后中世纪英国宗教、种族、政治、文化和性别话语。张亚婷(2013)指出《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母亲形象沿袭了中世纪文化中女性-母亲形象的两级模式,即夏娃-圣母玛利亚模式,展现了“圣母玛利亚昏厥”这一深入人心的艺术形象的魅力[16]。李博婷(2014)将800多行的《巴斯妇的前言》视作一个追求性自由的世俗女人解释圣经的案例,是对教会和男权解经传统的颠覆[17]。可以预见,女性主义将是西方和中国乔叟研究的重要视角。

《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的研究起步不算晚,但是研究成果仍算不上丰盛。由于中世纪文学研究的门槛太高,多数研究都是从宏观叙述入手,着眼于作品的现实主义特色、框架故事的结构,而极少深入到个别故事,结合中世纪的社会语境与其他文本,提出一些有见地的论述。一方面,这些评论研究确立了乔叟作为“英国文学之父”的地位,巩固了《坎特伯雷故事》在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这些研究试图将《坎特伯雷故事》的内容当作一个整体,未能针对不同故事加以对照分析,有些结论难免以偏概全。令人欣慰的是,近十年来对乔叟及《坎特伯雷故事》的研究成果日益增多,且有持续增长的趋势,期刊论文与硕博论文都明显增加,研究视角从“现实主义”、“人文主义”拓展到“对话理论”、“性别主义”、“文化权利”、“社会生活”等,不断丰富了对这部作品的阐释。这些批评研究将进一步巩固《坎特伯雷故事》的经典地位。

五、结语

探讨一部外国文学作品在异域文化语境中是否成为了一部经典作品,除了主流诗学系统对其追认与定位,还要看它是否对目的语的文学系统产生了影响,是否催发了另一个文化语境对其风格、主题、创作手法、文学思想的模仿。经典的定义比较宽泛,但不可否认“经典”涵义的一个重要维度是充当典范的作用。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坎特伯雷故事》因未能对中国文学系统产生深刻影响,经典地位还有待确认。究其原因,可能源于《坎特伯雷故事》的叙事艺术与中国文学传统的间隙,朝圣主题与框架故事结构很难激发中国文学家的模仿兴趣。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接受以及经典化程度主要依赖于外国文学史、教科书的选录,然而由于主流意识形态、出版机制的制约,对这部作品的介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停留在“批判地接受”阶段,使得它的价值大打折扣。从译本数量、文学史建构、评论研究成果,以及对中国文学系统的影响来看,《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经典化之路还处于正在进行之中。在中国,乔叟的知名度远远无法匹敌其“英国诗歌之父”、“英国文学之父”的地位,也远远低于那些后世尊其为“老师”的英国诗人。《坎特伯雷故事》在中国语境下的文学经典地位还依赖于多种译本参与竞争,以及更加开放、多元化研究视角的持续介入。这些衍生文本彼此之间,以及衍生文本与原著之间形成的对话与张力,才能丰富和延续经典的生命,支撑起经典化的绵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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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CanonizationofTheCanterburyTalesinChina

WANG Rong

(SchoolofInternationalStudies,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Literary canonization is a complicated process. This article reviews the translation history ofTheCanterburyTalesas well as its acceptance and influence in China with an attempt to outline its canonization process in the Chinese context. It is contended that translation activities lay a foundation for the canoniza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the translator Fang Chong played a principal role in Geoffrey Chaucer’s acceptance in China. Yet, more retranslated versions are of necessity to solidify the canonized status ofTheCanterburyTales. What’s more, the classic image ofTheCanterburyTalesmainly depends on the literary history and textbooks of foreign literature; however, affected by dominant ideology, this work is subject to the “critical acceptance” for a long period, with “realism” and “humanism” as two important research perspectives, while the religious dimension and aesthetic value are deliberately ignored. Consequently, the value of the book is not fully recognized. In short, the canonization ofTheCanterburyTalesin China will rely on more translated versions and more open and diversified literary criticism.

TheCanterburyTales; canonization; translated literature

10.13954/j.cnki.hduss.2017.06.010

2017-07-1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0&ZD135);浙江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研究课题(2015B054)

王荣(1984-),女,安徽亳州人,博士,讲师,比较文学、英国文学.

I106.9

B

1001-9146(2017)06-00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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