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起
斗牛场外的“思想者”
王瑞起
王瑞起
作家、编审、中国版协审读专家。中国青少年写作研究中心名誉理事长,辽宁省老教授协会人文社科委员会副会长,《通俗文艺》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有《窗外的天空》《独自行走》《美文经纬·王瑞起卷》《凡人闲话》《我们该怎样生活》《悔》等。
清晨,几乎是与太阳升起的同时,我们离开科尔多瓦,兴奋地登上旅游大巴,没心没肺地说笑着。不多时,太阳升得很高,蓝天白云,万里透明,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今天是8月21日,在沈阳也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出游迎秋的时节。我喜欢这样的天气,格外让人开心。在前面等我们的是出重头大戏,西班牙首都马德里。
行程表上的马德里,列出了很多诱人的景点,譬如西班牙王宫、东方广场、树立着塞万提斯以及堂吉诃德雕像的西班牙广场、普拉多博物馆、伯纳乌足球博物馆等等,但我更想去看看从小就听说过多次的西班牙斗牛。
哇,第一个景点就是马德里斗牛场。遗憾的是只有每周日才有斗牛表演,而且必须预订。既然看不成斗牛表演,那一定是要看看斗牛场的,也不算枉来一场西班牙。
马德里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欧洲第三大城市、世界足球中心、斗牛圣地那应有的繁华与喧闹,相反,城市很寂静,街市秩序井然,著名的拉斯文塔斯斗牛广场虽然宏伟壮观,却空旷安静。拉斯文塔斯斗牛场,位于马德里市中心的萨拉曼卡区,是一座四层的古罗马剧场式的圆形建筑,外墙为鲜艳的红色,装饰有阿拉伯式的精致雕花和半弧形窗户,是伊比利亚半岛特有的新穆德哈尔风格式建筑的典范。是西班牙水平最高的斗牛场,西班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斗牛士们都以在此斗牛表演为荣。
斗牛场正门前是十分开阔、铺装着西班牙精美地砖的广场。在广场中心有一组标志性的雕塑,五米高的黑色大理石碑墙上浮雕着勇士斗牛的场景,一头黑色公牛压低着肥硕闪光的身躯,四肢如拉满弓的箭,愤怒地头角直刺向前。凌空悬浮着英武的斗牛士全身像,脸上洋溢着不可一世的豪气,目光夺人,一手紧抓住一只牛角,另一只手挥舞着血红的方巾,与不远处的红色斗牛场相呼应。
斗牛场东临快速路,高架路与地面形成了一道约三米高的墙面,全部用灰褐色的水泥处理过。墙面上巧妙地布置了十几组半浮雕,介绍西班牙的斗牛历史,著名的斗牛士,国王和达官贵人观看表演的场面,以及载入史册的著名斗牛表演。紧挨着这些浮雕的是十六只被刺死的牛王的牛头标本,以及杀死它们的标枪,标本下标注了公牛的名字。这些牛头,虽然被悬挂了多年,但依然怒火中烧。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些喷火的牛头骷髅前,我感到了一些压抑、胸闷和微微的窒息。
进入斗牛场,这个直径65米,可容纳2.3万名观众的场馆,跟现代足球场十分相似。上面三层座席环绕着比赛场地,最上层是带有遮阳拱廊和通风窗的VIP包厢。下两层是阳光暴晒下的水泥砌成的硬座。进入斗牛场内的拱门也如足球场从更衣室进入球场的大门几乎一样。我们在场地边上的环形走廊里走了一圈,发现了一间小小的祈祷室,每个斗牛士在上台前都要在这里祈求上帝保佑。看来,斗牛士也是怕死的。
我站在入场的拱门,环视偌大的斗牛场和整齐的环形座席,似乎看到了被激怒了的公牛疯狂地冲向中间的场地,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场人牛互相要命的血淋淋厮杀就在眼前展开:乐队奏起了嘹亮的斗牛士进行曲,乐曲声中斗牛士上场。绸制的斗牛士服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十分耀眼。他摆着特有的姿势绕场一周,随后来到主席面前向他鞠躬致意。主席反手一挥,号角吹响,牛栏大门敞开,公牛飞奔而出,斗牛开始。接着,两名身骑高头大马的刺斗士,手持长矛,直刺牛背,把牛背刺得血流如注。此牛野性始发,斗牛士助手负责引逗其全场飞奔,消耗它的锐气。几个回合过去,受刺后的公牛,越发凶暴猛烈,花镖手徒步上场,手执一对木杆制成、饰以花色羽毛、前端带有金属利钩的花镖,孤身一人站立场中,并引逗公牛向自己发起冲击。待公牛冲上来,便迅捷将花镖刺入背颈部,如果刺中,利钩会扎在牛颈背上,也起放血作用。主斗牛士以一把带弯头的利剑瞄准牛的颈部,迎牛而上,踮脚发力,冲上前把利剑刺向牛的心脏,并使剑尖稍微左弯,以冲破心脏主心室。一头四五百斤重的野牛便应声倒地。那杀死公牛的斗牛士,被震天的呼声簇拥着,踏过满地的鲜血,接受一只牛耳,或牛耳加牛尾的奖赏,被高高地举起,抬出场地。
走出斗牛场时,我那来时的兴奋情绪已经荡然无存了,甚至有点沮丧。曾经在电视中多次看到的那种血腥场面,又一次次地回放。不可否认,我曾经为那种杀戮中的勇敢与力量所带来的美感激动过,为斗牛士的矫健和技巧喝彩过,但现在汹涌在脑海里的却只有残暴、残酷、残忍。
在我抬腿登上大巴车的一瞬间,瞥见右前方有一尊花岗石雕像安放在路边,一眼就认出那是罗丹的“思想者”。但这个地方安放“思想者”不伦不类,也不像是永久定居的样子,没有在意,便登上了车。
第二天下午,就在离开马德里去往巴塞罗那的大巴车经过斗牛场的挂满牛头骷髅的展览墙时,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些满身插满花镖短剑,不停地抽搐,横卧在血泊中的公牛,而胸中闷闷的,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车子出城,驶入城际公路,在坚硬坎坷的沙石公路上颠颠簸簸,车外是荒山秃岭,乱石嶙峋,难见绿树飞鸟,更无流水潺潺。这时我渴望见到的是中东欧那蓝天白云、满眼翠绿、牛羊成群的原野,以及无际原野上零星散落的红墙白窗的小木屋,周围有木栏围起的庭院,院子里有一棵或几棵大树,柔软的枝条随风摇曳,树下伫立着一匹马或停着一辆车;莱茵河、多瑙河上波光粼粼,白帆点点、水鸟翻飞,岸边树绿花红,溪水潺潺,小桥悠悠……我突然意识到,只有那样的大自然才能够诞生巴赫、海顿、贝多芬、肖邦、莫扎特那样的优雅、清新、温软、柔美的音乐和达芬奇、贝尔尼尼、达利、卢梭、高更、毕加索、雷阿诺、拉斐尔、乔托那样细腻、丰富、鲜活、多彩、奇巧的艺术家。而西班牙地处欧洲的西南边陲,是欧洲的“天涯海角”,与气候温和植物繁茂的中欧地区相比,大部分国土都是山地和丘陵,土壤条件十分恶劣,常被视为蛮荒之地,加之长期被希腊人、罗马人、西哥特人、摩尔人、腓尼基人、阿拉伯人殖民的历史,所以文化的兴起也比较晚,正因于此,西班牙文化也就更具有这片土地特有的质感和伊斯兰教、基督教、犹太教的多元化。这样坚硬、彪悍、粗粝、凶恶的环境,加之对勇敢和力量的崇拜,也就只能产生凶猛、慷慨、狂热、豪放、刺激的斗牛文化。
西班牙人的斗牛历史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杀牛祭神的西班牙古代宗教活动。武士们用斧头或其他简陋武器将公牛杀死作为神的祭献。在摩尔人盘踞西班牙的八个世纪,擅长骑术的北非人改变了斗牛风格,改为骑马用长矛刺牛,这种血腥的运动需要临危不惧却又极其冷静。想想看,在那之后的几百,年意大利还在流行角斗表演,所以放在当时的观念下,斗牛实在算不上什么残忍的事情。十三世纪时,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世开始把这种祭神活动变为赛牛表演,到了十八世纪,这种赛牛活动逐渐演变成了现在这种我们所看到的极富表演性的斗牛。现在,它已经成了人们心目中最能体现西班牙人民性格的活动:被刺激的红了眼的公牛,低着头,带着锋利的角在场子里横冲直撞,疯狂地奔向斗牛士。斗牛士则提着血红的布巾,一边逗惹疯狂的公牛,一边在巧妙地躲闪公牛那锋利的牛角。观众在狂热地欢呼着,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看到牛被杀死还是人被顶死。西班牙斗牛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每年都要杀死五万多头公牛。在安达卢西亚的3月到11月的斗牛季,每周的周四和周日都会有雷打不动的斗牛表演。恐怖、残忍、惨无“牛”道,这是人类对忠诚朋友的公然屠戮。很难相信,那些文质彬彬的绅士和小姐们居然还把刽子手当作英雄来景仰。
文化与传统有关,是特殊的,固守的,是特殊地理和人文环境下一个民族随心所欲地变现自己特色的方式或行为。
这个文明的社会里,这种赤裸裸的杀戮,究竟是应该被必需还是被禁止?
据说,从2012年开始,加泰罗尼亚已经永远禁止斗牛了,却遭到相当多的人反对,他们强烈地捍卫观看斗牛表演的权利。在他们看来,斗牛不仅是一种传统的优于拳击和赛马的体育赛事,更是一种近似于歌剧的艺术形式。所以在报纸上的报道中,斗牛表演被安排在艺术版而不是体育版上。
现在我终于明白在斗牛场外安放那座“思想者”的用意了。
责任编辑 刘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