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杨宇霆将军之死(下)

2017-02-23 07:57马宝山
辽海散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墓园张学良沈阳市

马宝山

钩沉杨宇霆将军之死(下)

马宝山

马宝山

1943年生人,回族。中共党员。原沈阳市大东区政协副主席,中共沈阳市大东区委统战部部长。辽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回族书画协会副主席,沈阳市大东区老干部书画协会会长。1960年开始在国内报刊发表诗歌作品,著有诗集《漂泊的思絮》《春天的礼物》,散文集《心灵的原野》。

当时和后世的人们都说:杨宇霆是自己找死。这话也不无道理。

记得竹林七贤士中的嵇康,他的老师对他说:“君才多识少,终不免于难也。”杨宇霆有国学根基,又有西学为用,参赞幕下锦囊妙计常收决胜千里之功,驰骋政坛纵横捭阖骤登凌云高阁,才亦多矣,识亦多矣。这样一颗政治明星为什么在他生命的华年,猝然之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夜空里了?

他的足智多谋哪里去了,他的神机妙算哪里去了?

近些年有一个说法又时髦起来,曰:定位。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孔老夫子终其一生奋斗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这定位,这是历代统治阶级维持政治秩序的法宝,也是每一个人立足社会必须遵循的准则。杨宇霆所处的那个时代,拖在人们脑后的辫子刚刚剪掉,甚至还有许多遗老遗少还把这辫子留着,还在向人们提示着君臣大义。民国初年,虽然废除了“三拜九叩”的礼节,但那分疆裂土的一个个军阀,都是没有披着龙袍的大大小小的皇帝。杨宇霆与张作霖的关系是君臣关系,与张学良的关系,也依然是君臣关系,他连这点都看不透,这个聪明的脑袋真是白长了,不死才怪。

他刚到张作霖帐下的时候,张学良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他比张大15岁,互相之间以叔侄相称。在张学良接替张作霖之后,他应该考虑称谓的变化了,其实很多人早就改口,称之为“少帅”,可是就他这么糊涂着。在背地称“小六子”,当面称“小伙子”,这是套近乎,还是瞧不起,说不清楚,有时还开个玩笑,叫“总司零(令)”,这叫张学良很不顺耳。

张学良也想安抚这位老臣,先是请他做副长官,坐镇黑龙江,他不去,又请他出任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他也不干,他以为这是要撵他走,当然,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因素,但是这种安排是体面的高升,还握有实权,何乐而不为呢?他愿意干什么呢?他就愿意继续当这个总参议,他觉得只有这个职位,才能做帝王师,才能把他的文韬武略发挥出来,他觉得年轻的张学良的身边,应该有他这样的一个人来帮助掌舵,否则,会造成全局性的失误,这应该说还是“愚忠”的一种体现,但张学良不买账,他不愿听你的嘟嘟囔囔,他想早一点离开你们这些老家伙,独立地发挥自己的政治才华。这就是悲剧所在。

既然不愿去,君臣之间的关系,总得融洽些吧,张学良想到他的夫人于凤至平素和杨宇霆的三姨太有些来往,如她们两个人能拜个干姐妹,他和杨宇霆的关系这不又近了一层。于是他亲笔把于凤至的生辰八字写成兰谱,特备八项重礼,派人送到杨府,请求结拜金兰。杨宇霆以辈分不对为由,一口回绝,并将礼物和兰谱退回。这让张学良感到丢失了面子,十分恼火。

最让他感到丢面子的是,在杨宇霆死前3天,他去杨府给他父亲拜寿受到冷遇。杨宇霆这些年官运亨通,飞黄腾达,总想在家乡父老和社会各界面前风光一下,恰逢他父亲75岁寿辰,他想在城里自己的公馆大办一下,他的朋友李香斋劝他还是回法库县蛇山沟,乡亲父老们热闹热闹就可以了。他觉得这样太冷清,没面子,还是要在城里公馆办,并且发了很多的帖子。办寿那天,东三省政要,甚至关内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纷至沓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是豪门盛会。张学良接到帖子,自然得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接待人员没有把他让到显要的位置就坐,让他混坐在一般人群之中,这让他很不舒服。也许是杨宇霆以为这办寿就是民间活动,就不搞梁山泊排座次那套了,也许他以为,既然是在家庭办寿,来的都是朋友,就不分谁官大谁官小,就不设主宾席了,谁来得早谁就坐在前面,谁来得晚就坐在后面,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到……

这时候,主持典礼的司仪高喊一声:杨参议到。全场起立,唯张学良一人端坐不动。大厅里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按理说,他自幼饱读诗书,秀才出身,就是喝了几年的洋墨水,对中国这些君君臣臣的礼仪,也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也许他一生太顺利,满眼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仿佛幸运之门永远都向他敞开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天空偶尔飘来一丝乌云,轻轻一嘘,就会云淡风清了。

他不明白,兴盛烈烈之时,衰败之象即在潜滋暗长了。实际上,这时候,他就像秋天已经熟透的苹果,悬在枝头,着实是饱满、鲜润、光艳,但是一阵秋风袭来,就会砰然落地。

杨宇霆的公馆坐落在沈阳市大东门外小河沿北岸高岗上一条窄窄的胡同里,从20世纪50年代初至80年代中叶,一直是中共沈阳市大东区委所在地。我在这座中西合璧的院落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岁月。那时,“文革”刚刚结束,这里的一切,似乎已经洗尽铅华,但就像从一个家道没落的饱经沧桑的贵妇人苍老的面容上,依然能找到过去的高贵和优雅的痕迹。而那时,在这个院子里忙碌的人们,好像谁也没有深入地想过这里的过去,谁也看不到它的文物价值,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院子与大东区的历史有什么关联。

现在杨宇霆公馆已经重新修葺。门前那条狭窄的胡同已经消失,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马路和高耸的楼房。这个修旧如故的古香古色的院落,被一片崭新的现代建筑包围着,就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突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精神抖擞地站在年轻人的行列里。这早已谢幕的辉煌和逝去的喧嚣,又踱入了现在人们思维的原野。从表面上看,是把这个老院子翻修了一下,实际是把沈阳市大东区的历史,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都大大拓展了,使这被边缘化了50多年的古老城区,在引领沈阳市工业经济崛起的同时,又焕发出浓郁的人文光彩。我的这些拙劣的文字,就是对这盛世盛举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需要向读者诸君声明的是,我不是在做什么翻案的文章,也丝毫没有贬损张学良将军和抬高杨宇霆之意,在叙述和阐述中,做了一些猜想和假设,我想这应该是允许的。如果不是这样,这些史料始终是僵死着,读史书又有什么意思。对于前人,我们指责其所为,担忧其失误,甚至要不自量力地去为他们出谋划策,并不表明我们比前人高明。这使我想起苏轼的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很多事情的本质,历史现场的主角,往往看不出个究竟,浮躁、唐突、鲁莽或愚钝、迟疑,做出一些让人们扼腕痛惜的事情,是常有的情形。这并不全是他们的思想肤浅,智力不够,或道德亏欠,因为这历史行进之“场”,是多么复杂和多变。“场”,这个词是从物理学上借用来的。物理学上的场,无论是电场、磁场或是重力场,都可以做出规范的数学模型去把握它。而这纷纷扰扰的社会之场,各种力量、各色人等,在你眼前或者身后,有的推你,有的拉你;或者放电,或者发光;有的钝化了你理性的锋刃,有的使你视觉疲劳,让前方的航标灯变得闪烁、迷离,叫你最终迷失在茫茫的雾海里。无论是结盟,趋前于庭,或者是毁约,扬长而去,所有这些人的出发点,都是源于自身的利益,这样其内在的力度,就变得坚韧而执着,你费劲地寻找平衡的努力,往往是徒劳的,这一切常把你撕扯得七扭八歪,在退潮的海滩上,你就留下歪歪斜斜的一行脚印……

而与现场拉开一段距离的旁观者,有的可能就是跃跃欲试而没有机会涉足的看客,却洞若观火,把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或一杯清茶,或一壶浊酒,于扇底凉风中拈花而笑,悠哉游哉,仿佛高明之至,其实也只是仿佛而已,也许在他有幸横槊赋诗之时,那柄沉甸甸的大槊还没端起,说不定四面八方的浓烟烈焰,就向他围绕而来,一场火烧战船的大战就开始了。

无论是谁,常常想一想那个悬在秋天枝头的成熟的苹果都是必要的,因为谁也不会总在春天的微风里舒展腰肢,在夏天的骄阳下沐浴胴体,总会有秋风袭来的时候。

附记:

从解放初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共沈阳市大东区委的办公地点一直设在位于沈阳市小河沿西北高岗上一条略微弯曲细长的胡同里,那原是民国初期东北军阀张作霖麾下一名干将杨宇霆的公馆。我从20世纪60年代起就经常去那里,一度还在那里工作,所以对这个院子是有感情的,而对这个院子原来的主人杨宇霆则没有什么更多的了解,只知道他被张学良将军处死。

我之所以写出《钩沉杨宇霆将军之死》这篇文章,应该说与这次法库之行有关。

法库之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造访杨宇霆的墓地。这个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墓园,原来是为他的父亲修建的。牌坊、金水桥、坟墓的样式为中西合璧,扬威造势的石狮、石马、石人之类,都是依照帝王陵寝仿造。从这个墓园的结构和体制来看,按照旧制,最低限度也该属于王侯级别。可见这是一个王纲解纽的时代。杨宇霆死的时候,他的父亲还健在,在这种情势下,新建陵墓几乎是不可能的,就临时抱佛脚用了这个墓园。用这样的规格来安葬,杨宇霆的父亲显然是不够资格,杨宇霆还勉强说得过去,按照迷信的说法,杨宇霆这是自己给自己早造陵墓。如果这个墓园能完整保留下来,也算是当地的一个名胜,可惜已经被破坏得面目皆非。这种破坏解放战争时期就开始了,当地的农会为安葬一位在此牺牲的解放军排长,就把杨宇霆的尸体从坟墓里拉出来,随便一扔,暴尸荒野,然后把这位解放军烈士安放进去,并在墓碑上用红铅油写上某某烈士之墓,虽然时隔这么多年了,现在依然红鲜鲜的刺人眼目。据说杨的尸体,在一个夜里被他的亲属偷偷地埋在了一个荒僻之处。到了“文革”破“四旧”的时候,墓园被红卫兵彻底捣毁,围墙被推到,凡是用铁锤能砸坏的全砸坏了。园中的树,那种高大的能够遮住阴凉的乔木,很多都被砍伐了,有的树墩子还是白茬,是刚刚砍过的。荒草丛中,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身首分离的石狮、石马之类。

我们一行的到来,惊起了一群在坟墓前的空旷平地上悠闲散步的乌鸦,扑棱棱的翅膀裹挟着呱呱的鸣叫,一溜烟似的从我们眼前掠过。贴着地皮儿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的,是那种不怕人踩马踏的坚韧无比的车前子和苦菜之类,走上几步,就能看到一坨马粪或牛粪。把牲畜赶到这高坡地上放牧,真是好去处,累了,就在能够撑一片绿荫遮住阳光的大树下小憩一会儿,清风吹来,无比惬意也欤!这时,一个念头在脑际闪过,我应该拿起笔来,写写这杨宇霆。

责任编辑 王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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