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平
我左手腕大拇指下三厘米处有一处伤口,缝了四针。尽管三十多年过去,但每当自己凝视那四横一竖的伤疤时,心就隐隐作痛。
那应该是我十五六岁时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时我们那一带山区农村很穷,农民除了到生产队出工挣廉价的工分,唯一能给家庭创收的就是去山上割荆条编荆笆,卖给当地的小煤矿。荆笆半尺来宽,一尺半长,四根竖擎(支撑荆笆的木条)上稀疏地编上一些荆条或其他藤类植物,很简单。荆笆被小煤矿填充顶板用,好一点的一个能卖到五六分钱,最便宜的卖过一分五。通过编笆,一家一年能卖到几十块钱,那在当时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所以当时全村的人几乎都投身其中。
编笆子就要砍擎,地上的砍光了,就到树上砍,连材质不好的桐树也不放过。初秋的一天下午,我带上镰刀和绳子,到离村五里的荆河沟桐树上去砍擎,在树上因操作不便,一镰下去砍到了左手腕上,顿时鲜血直流。我不顾一切地从树上溜下来,脱下上衣紧紧包住伤口,鲜血很快渗出。在同村人的帮助下,我很快回到了家。母亲一人在家,叫来赤脚医生一看,一个孩子嘴似的大口子,赤脚医生治不了,必须上医院。母亲十分慌张,到屋里拿上钱,套上毛驴车和赤脚医生一块儿带我,向最近的市第二人民医院奔去。
到医院,直接到急诊室处理。治疗很简单,清理缝合,先交费再处理。但到交费时母亲掏出那用粗布包着的全部家当,仅够清理缝合,没有打麻药(止痛针)的钱。当时好像一支麻药四毛多钱,但母亲真的没有了。正常情况下缝针是要打麻药的,医生说一针四毛多,打就去交钱。母亲看看手上空空的包钱粗布,干巴黑瘦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无奈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吭声。我不敢问医生,抬头问站在旁边的赤脚医生,“不打麻针行不行?打麻针有啥用?”医生抢着回答:“麻针不治病,就止疼,缝时不疼!”看着母亲为难的样子,看着母亲瘦小的身躯,握着母亲那粗糙皱巴的双手,我抬头凝视着医生,以恳求的口气说:“缝吧,我不怕疼!”母亲一手拉着我的右手,一手抚摸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天儿,能行吗?”我坚定地说:“娘,没事,缝吧!我不怕疼!”说罢,医生、母亲还有我的目光对视了一下,算是达成了默契:“不打麻药,缝!”
缝针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伤口。先浇消毒液,泛起白沫,疼!手术钳子将肉皮挟起,像鱼钩一样的弯针穿过肉皮带着黑灰色的手术线,每穿一针都是一次疼痛,但不是太疼,一共缝了四针。最后医生将钳子伸进缝好的肉皮中左右搅动,说是对皮。真疼啊,像在抽筋!我咬紧牙关,硬是没吱一声。缝针时娘不敢看,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右手,脸朝门外,但我能感觉到娘握着我手的双手一直在抖,直到缝好结束。娘,您疼我吗?疼我为什么不给我打麻药?打一针才四毛多钱呀!您不疼我?不疼我为什么缝针时您不敢看?为什么您的双手一直在抖?
缝过针,回家。从此,我左手腕上留下了四横一竖的一个伤疤。
娘是2010年的农历四月初六去世的,享年75岁。2005年秋,70岁的娘在家不幸摔了一跤,左手着地,把左手小拇指摔着了,没有外伤,但由外向里弯曲了,應该是骨折了。娘忍痛用手掰了掰,硬说没有事,就是不上医院检查,说是让它自己长,也不让我们看,仍坚持做饭。我们以为不是多严重。几个月后,娘的小拇指就那样长成弯的了,关节不管用,伸不直了。直到娘去世,手都是那样。
娘去世后,每当我看到我手腕上的伤疤,马上就想到了娘,想到了娘的小拇指。娘,十指连心,您的手指肯定骨折了,一定很疼,您不该那样呀!娘,我不打麻针,那是因为咱没有钱,您实在拿不出买一支止疼针的钱呀!可您骨折时,咱家已经不穷了,别说做个小手术,再贵一点我们也能拿得起呀!娘,我不打麻药,那药不治病,仅仅是止止疼,打不打无所谓。而您做做手术,那手指还能恢复功能呀,您应该做呀!娘,我打麻药,仅仅是止一时的疼,不打也行,忍一忍就过去了。您不治疗,那要疼多长时间啊!娘,我受伤的是皮毛,您受伤的是筋骨,您疼的程度都应该远远超过孩子了。为了蒙蔽我们,您带着那伤残的手,还一直给我们做饭,您是怎样坚持下来的?都怪我们做儿女的不细心,不尽心,不操心,让娘受苦了!
娘,您带着那残疾的手指去了另一个世界,您的手还疼吗?
责任编辑:曹景峰